允祿心裡頓時理出頭緒,遂起身對幾個親王一躬,說道:“請諸位凜遵朝廷規矩,安心坐下聽會。”永信格格一笑,說道:“方纔萬歲也講到八旗議政的事,可見不是不能商量。我們也是本着祖宗家法說話,並沒有出格兒,莊親王你憑什麼攔着?”
“整頓旗務只是雍正新政裡的一條。”允祿說道,“並不是不議,皇上已經作過安排,我們應該遵旨辦理。”“遵旨辦理,皇上方纔講‘言者無罪’,”允不陰不陽說道,“既然這殿中掛着‘正大光明’的匾額,何必另找時辰?”
“皇上並沒有說諸位有罪。”俞鴻圖尖銳而刺耳的聲音響徹大殿,“是否光明正大,天下人和自己心中有數。”
允眼中出火,一拍案厲聲喝道:“你狂妄!我府裡三等奴才也比你大些,你就這麼綽直站着和王爺們拌嘴?”
“這是萬歲爺的龍庭,不是八爺府上!我是萬歲爺的命官,也不是八爺的奴才!”俞鴻圖寸步不讓,大聲道,“八旗議政已經廢止六十餘年,聖祖爺廢的,難道聖祖爺也會錯誤?八爺您口口聲聲‘八旗議政’,請問上三旗的旗主是誰?下五旗的旗主怎樣詔革?您管的是哪一旗,旗下佐領、參佐、牛錄、包衣都是誰,在哪裡辦差?恐怕除了我內務府,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楚!八爺,雖然我在您跟前無禮,我沒有犯上作亂的心。若論‘禮’上一字,是您和諸位王爺先在主子跟前無禮的,也沒有在萬歲爺跟前大聲呵斥廷臣的。”
允祥對這個俞鴻圖真是感激到了萬分。變起倉猝,他最怕的是圖裡琛到來之前這裡已經局面大亂,儘管能鎮平下去,但在這莊嚴的最高機樞之地,堂堂朝會上抓人拿人甚至殺人,畢竟不是什麼體面事,善後仍難。俞鴻圖這麼拼命一攪,爭得了時間。眼見圖理琛佩劍戎裝已到殿口,允祥心裡不禁一寬,起身直趨御座,向雍正低低說了幾句,卻步恭退下來。
“沒有想到橫中生出枝節。”雍正的臉色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勉強笑道,“請臣工退出天街外候旨。既然有人想議‘八王議政’的事,朕就先議這件事,議決了再叫你們進來。”他擺了擺手,又道:“暫且跪安!”
張廷玉見廷臣們面面相覷,正要說話,鄂爾泰大聲說道:“怎麼?還不謝恩退下?”
“謝……恩!”
文武官員們參差不齊地說了一句,依舊在禮部指揮下腳步雜沓地退了出去。到了乾清宮丹墀之下,他們才驚異地發現,一千餘名羽林軍的軍士荷戈持槍,殺氣騰騰集中在東西配殿前面。想起方纔激烈的廷爭,一個個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大殿裡只剩下雍正皇帝和方苞、張廷玉、允祥、鄂爾泰、允祿、弘時,還有另一方允、允、允、都羅、永信、誠諾和勒布托。看着戰戰兢兢魚貫退出的文武朝臣,雙方都在沉默。仇人日日相見,都還要裝出笑臉;今日撕破了麪皮,一個要滅此朝食,畢其功於一役,一個要魚死網破,拼命一搏,都在可怕的沉寂中聚集着自己的力量。雍正見俞鴻圖惶惑顧盼,似乎不知該怎麼辦,便笑道:“俞鴻圖,你留一下。你的話沒有說完嘛。”
“我的話也沒有講完!”允大聲道,“我不關心什麼‘火耗’,什麼‘當差’,也不想當什麼鳥議政王。我只是憋氣,我犯了什麼王法,把我囚在東陵,死不死,活不活,人不人,鬼不鬼,連個身邊人都保護不住?我在西海打了勝仗!我不是萬歲的同胞兄弟?本來,我聽十六弟的勸告,朝會上不想說話的。那麼多官員對你的新政不滿,也想請你俯從民意!”“民意?”方苞立刻反脣相譏,“十四爺過去管兵部,又出兵放馬,回來後又在東陵讀書。您是深居簡出養尊處優的金枝玉葉。您知道一郡之內多少田土,大業主佔多少,小業主佔多少麼?您知道一任知府十萬雪花銀,都從哪裡來?前明滅亡,李自成革命,不就因爲地土兼併過甚,官員貪墨無度麼?”鄂爾泰剛進軍機處,全局大政還不熟悉,但允的情形他是知道的,他長跪在地,仰着臉不卑不亢接着方苞的話朗聲說道:“先帝爺駕崩,十四爺大鬧靈堂,太后重病,十四爺侍疾言語不謹,難道無罪?若是常人,這樣的罪要發交刑部嚴議,萬歲爺正是念兄弟情分,僅削去王爵,請十四爺守陵讀書。這一片保全撫愛之心,十四爺爲什麼不能體貼?蔡懷璽汪景祺勾結十四爺身邊人,圖謀劫持十四爺造作大逆,萬歲爺除首惡以外一概不問,將他們從十四爺身邊遣散已是法外施恩。十四爺,您憑心想想,主子哪不是仁至義盡?”
允在旁見允被問得漲紅了臉,欲言又止,雖也恨允來京不肯與自己通力合作,但此時此地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他一改往日溫文爾雅的儒者風貌,大剌剌蹺足而坐大聲喝道:“十四爺和萬歲說話,你們插什麼口?”
“今日言者無罪,允你何必如此浮躁?”朝臣們全部退出,雍正已經鬆了一口氣,此刻這幾個人跳踉放肆,他覺得很容易應付,早已定住了神。他的聲調不高,口氣卻又刁又蠻:“你們不就指着喬引娣的事,想說朕一個‘淫昏暴虐’麼?回頭你們可以見見她,問一問朕有沒有非禮之事!——還是開門見山的好。你們這樣不顧身家性命地鬧,是不是要弄什麼‘八王議政’的玄虛?”
允咬着下嘴脣,惡狠狠看着雍正,良久說道:“就算是的吧!那是列祖列宗的舊制,我們在朝會上光明正大地提出來,也算不上什麼犯上作亂!皇上,您不是也有旨意,說‘八王議政’也不是不能提嗎?”
“朕幾時說過這個話?”
“你問允祿!”
雍正狐疑又閃着火光的眸子盯向了允祿:“老十六,你——人都說你老實,你居然敢矯詔!”
“臣弟哪裡敢?”允祿原本坐得筆直的,順勢跪了下去,盯着弘時,期期艾艾說道:“三貝勒……三貝勒說的,是皇上的意思……”雍正渾身一顫,掉頭死盯着弘時不語,弘時此時嚇得心膽俱裂,“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顫聲說道:“兒子最是膽小,哪敢虛捏聖意害國亂政!必是十六叔誤聽了。兒子的意思,是說八王議政,皇上另有安排。議政議的就是旗政旗務,與今日皇上訓誨說的一樣!”
“嗯?!”
允祿死盯着臉色煞白的弘時,心中又驚又怒,雙脣哆嗦着竟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但他很快靈醒過來,這個滿口謊言的人畢竟是雍正的愛子,自己再辯白更加倒黴也未可知。半晌,無可奈何地嚥了一口唾沫,叩頭道:“臣弟這會子心亂,實在記不清了。臣弟是有名的‘十六聾’,也許是誤聽了……”
“你誤得好!”雍正勃然大怒,向前邁一步。張廷玉很怕他上前踢允祿,要上前攔時,雍正卻止住了,冷笑道:“是朕糊塗,用了你這聾子辦事!削去你的王爵,回去閉門思過。滾!”
允祿雙眼飽含淚水,委屈膽怯地看了看雍正,叩頭泣聲說道:“是……”爬起身來踽踽退了出去。恰此時圖裡琛從外頭進來,和允祿打個照面徑到雍正御座前跪了,稟道:“禮部的人剛剛進來,讓奴才代奏,百官已經都在乾清門前按班跪候,請示主子有什麼旨意。”
“叫他們等着!”雍正滿意地看了看圖裡琛的一身戎服,“待會兒還有旨意。告訴他們各部尚書,有私議國家大政者,休怪朕開殺戒!”
“扎!”
雍正眼中閃着陰狠的光,轉過身來對允等人格格一笑:“朕即位之初就曾說過,朕無意做這個皇帝,只是聖祖託付,不得已兒提了起來。聖祖德近三王,功過五帝,就是撤除八王議政,也是他老人家手裡的事。你們今日突然發難於大庭廣衆之中,說是要恢復八王議政。朕想知道你們的真心,是聖祖措置失誤,還是朕自己有失德的地方?你們誰想當這個皇帝,不妨站出來直說!?”
自從朝臣們遵命退出,允便有一種驀然而至的失落感。平常在私邸裡,幾個人密議,雍正似乎無能得不堪一擊。剎那間才感覺到中央機樞之權在握的威權,佔起自己的便宜要多容易有多容易!從敞開着的大殿門可以清楚地看到,黑鴉鴉集中起來的羽林軍鐵牆一樣壁立在月華門北整裝待命。允心知大勢已去,打心裡泛上一聲悲涼的嘆息。他強忍着又驚又怒的心境,叩頭道:“萬歲這話,臣子們如何當得起?臣等並沒有自外朝廷的心,更何況造逆!八王議政乃是祖制,就是永信、誠諾他們,也無非想出來爲國效力,輔佐皇上理治天下,臣弟擔保他們沒有異樣的心思!”
“睿親王請起身說話。”雍正沒有理會他的話,含笑說道,“朕很高興你沒有和他們摻和。”
允眨巴着眼,形勢這樣急轉直下,也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他覺得允太軟弱,刀俎之魚還要蹦幾蹦吧!思量着,亢聲說道:“萬歲這話,臣弟還有話說!睿親王入京,和其餘東來諸王一樣,我們一處議了整理旗務的綱目,一起談了建議八王議政,並沒有人背地裡另支爐竈。不知萬歲‘他們’指的是誰?‘摻和’又意所何雲?”允立刻也意識到“服軟”即是“理屈”,應口又道:“別說我們沒有私地陰謀。皇上若無失政,何必如此堵塞言路;若有失政之處,又何必拒諫飾非?”雍正嘿然冷笑,說道:“嗬!朕‘堵塞’了你的言路?你有什麼話,朕有什麼失政之處,不妨明言!”
一句話問得二人都悶了。允在旁大聲道:“田文鏡明明是小人,敲剝聚斂的酷吏,河南官民恨不得食肉寢皮。皇上你樹爲‘模範’,任用不疑,這難道不是失政?”
“你身居東陵,他是小人,你怎麼知道?”
“方纔幾位大臣說的,我聽了很有道理!”
“你的道理?”雍正臉色鐵灰,面上毫無表情,“你的道理是大業主、大豪紳的道理!”
“皇上難道要殺富濟貧?”
雍正突然仰天大笑:“說的好!但朕不是要殺誰濟誰,朕是要剷除革命亂根,創一代清明之世!”他倏地收了笑容,漲紅了臉,連鼻息都激動得調息不勻,青緞涼裡皁靴在金磚地下橐橐來回響着踱步,似乎對人,又似乎自語:“朕就是這樣的皇帝,朕就是這樣的漢子!父皇既把這萬里河山交付給朕,朕就要將它治理得固若金湯!誰阻了朕的這點志向,朕決不容情!”他突然朝殿外喊道:“圖裡琛!”
“奴才在!”圖裡琛就站在殿外檐下,一步跨進來,“叭”地打了個千兒,“主子有何旨意?”
“你八爺、九爺、十四爺今兒累了。”雍正揚着臉道,“由你步軍統領衙門護送回王府!”
“奴才遵旨!”
圖裡琛爬起身來,向外擺了擺手,立刻進來四名千總,向雍正行了軍禮,肅立不動。圖裡琛腳下馬刺踩得金磚地嘰叮作響,直向允走去,打了個千兒道:“八爺、九爺、十四爺,奴才奉旨送你們回去。”
“無非一死而已!”允霍地挺身站起,“老九、老十四,不要膿包勢求人寬恕!”又向雍正揖手一拜,說道:“皇上四哥,兄弟我等着你來殺!”說罷昂然出殿。允也是一揖,那允更格外,起身來只用輕蔑的目光盯視雍正一眼,哼了一聲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