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叫咱們有緣朋友一場呢?”俞鴻圖目中幽幽放光,由車廂移動着身子,彷彿陷入極度的深思,徐徐說道:“現在要想活命,我苦思百計,都不中用,只有兩個辦法可以一試。”
“什麼法子?”曾靜和張熙眼中陡然放出希冀的光,竟不約而同問道,問過之後又都覺失態,不禁又都紅了臉,低下了頭。
俞鴻圖滿心得意又爲雍正立一大功,卻裝作愁眉苦臉,手撮着牙花子沉吟道:“一是張熙和嶽大將軍有兄弟之盟,誓同生死。皇上愛重嶽鍾麒軍門,他又領兵在外,最忌切口。你們一定要記得這一條,要多稱讚嶽大將軍忠義節行,提醒皇上。”他輕咳一聲,“皇上是個強性子人,你們要服輸,輸得心悅誠服,不能帶出半點口是心非。你弄假的,皇上就會覺得你們戲弄他,那就完了。你心悅誠服,皇上覺得你們頑石可化,就有一萬個人想殺你們,也拗不過皇上。”見二人連連點頭,已是一副乞活的猴急樣,自以爲已經吃準“聖意”的俞鴻圖又有點猶豫,因一笑說道:“事已至此,大錯鑄成,苦勞焦思也都是盡人事而已。還要看天命,看你們的運氣。你們照我說的,十成有七成活命指望。”
……此刻,面對上座的弘曆和李衛,傍坐着的俞鴻圖,還有刑部侍郎勵廷儀,曾靜伏跪在暖融融的地龍旁邊,挖空心思奏對雍正的問話。他心中突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悲哀:萬一是上了俞鴻圖的當,服了軟,低了頭仍舊不饒,那才真叫“掬盡西江水,難洗今朝羞”!他偷眼看了看座上四個人,一個個皆都表情嚴肅刻板,沒有一點笑意。不由心裡一寒,身上一顫。
“旨意問你,”弘曆問道,“你在上嶽鍾麒書內雲‘道義所在,民未嘗不從;民心所繫,天未嘗有違。自古帝王能成大功建大業,以參天地而法萬世者,豈有私心成見介於其胸?’你生在本朝,不知列祖爲天命民心所歸麼?還要講這個話,是何所指?”他睨一眼這兩個活寶,一個冬烘糊塗,一個頑鈍無知,都是一副小心翼翼土頭土腦的鄉巴佬模樣,半點靈爽之氣也無,不禁厭惡地別轉了臉。心想:皇阿瑪還嫌國家朝廷事情少,和這樣的蠢材大費脣舌,還要著書立說!思量着,曾靜叩頭回道:“彌天重犯這些話是泛說。彌天重犯生長楚邊山谷,本鄉本邑以及附近左右,沒有個達人名士在朝,實是孤陋寡聞之極。這次赴京,俞大人一路譬講,才知道本朝自太祖高皇帝神武蓋世,開創王基。太宗文皇帝繼體弘業,統一諸國;世祖章皇帝建極定猷,撫臨中外。聖祖仁皇帝深仁厚澤,遍及薄海。迨至我皇上,天聰明,恢弘前烈,已極禮明樂海晏河清。此正是天命民心所歸。從前彌天重犯實實蹈陷於不知,不是立意要如何,自外於聖世。”
弘曆滿意地點點頭,不禁看了一眼俞鴻圖:能在幾天裡調理出這麼一對犯人,也真是一員幹吏。他似乎高興了一點,挪動一下身軀又問:“旨意問你:書信內雲:‘天生人物,理一分殊。中士得正,而陰陽合德者爲人;四塞傾險,而邪僻者爲夷狄。夷狄之下爲禽獸。’禽獸之名,是因爲居處荒遠,語言文字不通,所以叫‘夷狄’,並不是生於中原就叫人,生於外地就不是人!如果照你說的,中原只生人類,爲什麼豬狗馬羊比人還多?就是人類之中,還生出你這等叛逆狂悖,淪喪天良,絕滅人理,禽獸不如之物來呢?”這是異常痛快,刁毒犀利的問詞,最合着雍正的性情,倒也合了弘曆此刻的意。因問過之後啜茶蹺足而坐,用欣賞的目光看着曾靜。曾靜聽得一怔,想起俞鴻圖諄諄告誠,此刻才明白,做低服小,就是不可有羞恥心。羞恥之心泯滅乾淨,什麼話都能說得暢若流水。索性便流出眼淚來,崩角叩頭道:“這都是彌天重犯讀書減少,義理不能透徹,錯以地域遠近劃分華夷,不知道以人之善惡分華夷的緣故。聖祖爺殯天詔書到,就是我們那深山窮谷,百姓們也奔走悲號如喪考妣。彌天重犯冥頑無知,也曾廢食輟飲慟哭號涕……”他淚涔涔地,漲紅了臉略一頓,“但在當時,自己都不知道這是爲什麼。若非聖德隆厚,皇恩浩大,何以能如此感化萬衆?只因爲一向見《春秋》有華夷之辨,錯會了經書旨要,所以發出誕妄狂悖言語……今日才知《春秋》這一說,只因楚不尊王,故攘之,和本朝龍興情形天懸地別。今日二五之精華,盡鍾於夷狄,華夏消磨,蕩然空虛,是實話實理。孟子既稱大舜、文王爲東西夷所生,又評詆楊朱、墨翟無父無君是爲禽獸。所以中原豈無夷狄?蠻荒豈無聖人?只是以‘心’來分夷狄就是了。所以彌天重犯雖然昔同禽獸,今蒙皇上金丹點化,幸而已轉人胎了。”曾靜這一番胡說八道,任誰一個經史家都可一望而知。但雍正既然先已謬了,也只好任誰都隨着。也幸得曾靜精熟經史,抓住一個“心”字拼命做翻案文章,雖然七拐八彎閃爍曖昧,總算理上說得清通無礙。弘曆不禁開心一笑,但想到這些問答還要輯錄成書發佈天下,又由不得囁嚅。正要再往下問,李漢三從外匆匆進來,向耳邊極輕地說道:“萬歲這會子發怒,朱師傅叫請爺進去解勸解勸。”
“唔,和誰?”
李漢三前湊一步,又對弘曆耳語“孫嘉淦”三字,便後退一邊,好奇地打量曾靜張熙時,恰張熙也看過來,四目相對,都是吃一大驚,忙都別轉了臉。弘曆不敢再遷延時分,起身略一整衣,說道:“這是皇上的問話旨稿,李衛在這裡維持一下,叫書吏們好生記錄供詞。曾靜,生死榮辱都存於你一念之中,好生回奏你的供詞,去掉疑慮之心。皇上萬幾宸函中親自問你的供,自開天闢地以來沒有的事。你不要再自誤了。”說罷出來,在獄神廟門前認鐙上馬,加一鞭,帶着李漢三直西而去。
雍正果然正在怒不可遏。孫嘉淦上書的消息,當天盧從周便密報了他。雍正早已知孫嘉淦對諸多政務有不同意見,就是李紱,雍正原本也十分愛重,也盼有個把人出來說幾句話,以爲自己開恩留個地步。因此盧從周密報,雍正還笑了一笑,說道:“那是個鐵心鐵御史,朕也都堵不住他嘴。你們只管照原旨意從嚴審議。”
但孫嘉淦遞牌子進來,呈上自己的奏摺時,雍正卻笑不出來了。摺子是素紙貼了黃籤的,厚厚的一疊,雍正一邊展讀,口中還笑道:“什麼好文章,寫了這許多——”話沒說完便一下子打住,因爲壓根就不是保李紱的,標題便赫然醒目:爲停納揖、罷西兵、親骨肉三事臣孫嘉淦跪奏雍正的頭“嗡”地一陣轟鳴,哆嗦着雙手一點一點展開來讀。看着看着,一股怒氣陡地涌起,他“唰”地一聲將奏摺甩在地下!他離開了暖閣,揹着手在正殿快步兜着圈子,滿殿太監宮女都嚇得悚息股慄。孫嘉淦跪在暖閣隔扇前頭也不擡,他已經感到了咫尺天威即將發作的緊張氣氛,深吸了一口氣,準備着雍正雷霆大作。高無庸一陣心慌,眼見沒一個人能說上話的大臣在跟前,悄悄溜到後院正房叫了喬引娣過來。
雍正似乎心情極爲矛盾,擰眉攢目走幾步,回頭惡狠狠盯一眼孫嘉淦,又無可奈何地舒一口氣,踅回身來親自撿起他的奏章接着再看,瞥一眼,正看到幾行字:納揖爲千古弊政,彼以錢入官求位,將本求利,何事不可爲?暴虐貪酷之吏皆由是輩所生。即微臣言,主上豈不知耶?知非而不能去,猶見善而不能舉也。中平皇帝不屑爲之,今皇上英睿聰,何以仍取此補瘡而剜肉!臣甚疑皇上有非道斂財急功近利之心也……雍正只看到這裡,氣得“唰”地又將奏摺甩得老遠。但他踱步不到半刻,又狐疑地停住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滿眼恨意又盯一眼孫嘉淦想去撿那奏章又停住了。引娣忙撿起平擺在案上,又擰了一把熱毛巾遞上來。雍正擦了一把扔下毛巾,又坐下來看。他看過了“罷西兵”這一節,似乎心情平靜了一點,但看到“親骨肉”一條,又紫漲了面孔,幾行遒勁乾瘦的小字剜心刺目,看得人頭目眩暈。阿其那塞思黑其自有應得之罪,乃罪之又復加以惡名,先帝之子雖衆,而各王之兄弟凋零不堪,皇上陡負不悌之非議,何以率天下遵五倫之道義,又何以彰先帝慈憫之聖衷?“你是說朕不孝?!”雍正讀到這裡,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憤怒之心,“你知道他們是怎麼待朕的?你一個外臣,干預朕的家政,你活夠了!”
孫嘉淦一直在極度緊張的氣氛中挺着。雍正一開口,反而覺得身上輕鬆了不少,頓首說道:“臣豈敢幹預天家家政?但自大阿哥允之下,皇上七個親兄親弟身遭囚獄之苦,天下有目共睹,聖祖在天之靈能不傷懷?”
“朕和你想的不一樣!”雍正的嗓音嘶啞沉悶,帶着絲絲金屬的顫音,“大阿哥二阿哥是先帝親自處置,朕並沒有難爲他們處。他們不孝不悌,氣得先帝寢食不安,要朕代爲受過?八阿哥一世奸雄,聯絡外臣圖謀不軌,也是世人有目共睹!你爲什麼奏摺裡一字不提?嗯?!”這無比兇狠的一問,都自丹田而出,震得大殿嗡嗡作響。一個小太監站在外殿邊,緊張得眼一黑,竟自嚇暈了過去!孫嘉淦以頭碰地有聲,語氣卻毫不浮躁,一口便頂了回去,說道:“臣的奏議不是爲指他們的罪,臣是提請皇上留心,古有‘八議’之理,他們爲非應予懲處,但懲處應當有度,閒置而散其權,使其不能爲非即可,何必爲天下造不悌之口實?”雍正一聽“謠言”二字,更加光火,怒聲吼道:“不軌之徒造謠生事,難道是朕的主使?!”
“當然不是。但皇上如能措置得更爲妥當,曾靜這些鼠輩何由而能造謠生事?”
“好!你頂得朕好!”雍正氣得渾身亂顫,抓起一方端硯“啪”地一聲摜得稀碎,滿殿迴旋着他的咆哮:“他們怎麼整治朕?魘鎮、投毒、刺殺、中傷,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沒作出過!朕這裡稍加懲處,你就出來攔橫兒!你是什麼忠臣?”孫嘉淦連連叩頭,說道:“主上息怒。臣沒說不應懲處,只是皇上既爲四海之主,自應有包容四海之量,百川之中豈無泥沙?殿廟宇下亦難免藏污納垢!爲皇上計,爲天下後世皇子皇孫計,皇上立一寬宏大量表率有何不可?”他沒說完,雍正已經大喝一聲:“叉出去!”
孫嘉淦不等人來架,嘆息一聲,磕了三個響頭起身便走。
“回來!”
雍正叫了一聲,見孫嘉淦仍是那副不躁不急的樣子,穩重安詳地又跪了回來,反而略有點氣餒。哼了一聲又回了炕桌前,孩子一樣坐着慪氣。恰此時朱軾來澹寧居,在殿門口遇上疾步如星的弘曆,二人略一會意便跨進殿內。弘曆一進門便故作失驚,說道:“這不是孫韻公麼,你這是怎麼了?”朱軾把一疊子文書輕輕放在案上,說道:“這是臣和方苞剛剛整理的奏議節略,都是部議三——允祉的,請萬歲裁奪。”
“看來朕真的要當‘寡人’了……”雍正撫着剃得趣青的腦門子,不勝悽楚地嘆道:“李紱結黨攻訐,說朕爲羣小所圍;楊名時反對改土歸流,勸朕別受佞人蠱惑;十三弟騎鯨,朕飲食不能下嚥,三哥卻有心笑!民間風言風語,說朕許多不是,還冒出像曾靜這樣的畜牲,居然敢策反嶽鍾麒……現在又是孫嘉淦,趁着朕心力交瘁打上門來……真的要衆叛親離了?”他哼了一聲,把孫嘉淦的摺子推給朱軾:“你們看看,這是翰林手筆,與衆不同!”
弘曆忙湊到朱軾身後,看到奏摺題目“親骨肉”三字一怔,當一行行看下,那些直指雍正喜愛聚斂之臣,信任酷吏,以爲凡科第出身都是“黨徒”的話,還有指責雍正積財爲打仗,本可撫綏的雲南土司,偏要“改土歸流”。策零阿拉布坦遣使來京禮節周到,也是可以一紙詔書傳檄而定的,卻硬要“耗資億兆驟興大兵”。換言之,簡直是貪財奴役,聚來的錢燒得沒處放,無端地又要打仗!後邊說到兄弟,用詞大膽,簡直更是肆無忌憚。無論哪一條,都比李紱等人的“狂吠”要激烈多少倍。看着看着,弘曆的腦門子上也滲出了汗:這怎麼處?朱軾卻拿着奏稿,彷彿在掂它的分量似的,只是沉吟不語。
“你們以爲如何?”雍正要過奏稿,緊鎖眉頭,“怎麼處置這個犯上的狂生?”
“萬歲……”足有移時,朱軾才輕聲說道:“孫某確實帶着狂氣。但我……我很服他的膽子!”
一句話說得雍正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看着地下一動不動的孫嘉淦道:“朕也不能不服他的膽子。”
滿殿的人都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