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熙返回湖南永興,已是天近重陽。北京城此時秋霜已臨,紅葉滿城,山染丹翠水濯清波,闊人們攜友擔酒登高消寒,觀賞秋景,一般人家已在忙着預備柴炭,貯存冬菜,修理火炕,準備過冬。湖南地氣溫暖,仍舊竹樹繁茂,雲蒙雨灑,似是北方剛入初秋模樣,山峰翠繞溪流滑暢,舉目一望四野傷心一碧。他一路步行回來,顧不得身體勞倦,趕回自己家拜見了母親,和弟弟妹妹一家吃了團圓飯,盤桓了三四天。弘時通過曠士臣送他三百兩銀子,他留了二百兩安置好了家,便到曾家營去尋訪自己的老師曾靜。
“好好!”曾靜聽了張熙出去這一年的活動情形,把曠士臣寫給自己的信放在燭上燒了,滿是皺紋的臉上綻出欣喜的笑容說道:“不枉我教導你一場,你也不枉這萬里奔走。真正是英才好兒郎!賢者不以成敗論英雄,何況事情還是大有可爲!”一邊說一邊叫老伴給張熙上飯。他今年五十四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一點,頭髮都灰白了,拉雜辮在一處,略長的臉顏色黑紅,兩道花白的壽眉下一雙深邃的三角眼,時而一閃,透着精明強幹,鬢邊和嘴角的鬚髯梳理得一絲不亂,直垂到胸前,有點超俗脫凡的飄逸之感。見張熙直盯盯看着自己,曾靜笑道:“我是老了,你倒還是走時模樣,只看去深沉得多了。”
張熙見師母端過飯來,忙欠身起來接過,說道:“謝謝師母。”又轉身對曾靜道:“邊吃邊談吧——啊,還是家鄉飯好吃!——情形就是學生方纔講的那些,後來三阿哥實在太忙,我和曠老師談了幾次,因不知道老師這邊有什麼安排,沒往深處說。”
“何必說透呢?”曾靜一笑,將兩本書順桌子推過來,“這是我的兩本書,剛剛校刻出來的樣書,你拿去讀讀——曠士臣他輔佐的是三阿哥,學的是趙高毀秦的路;我學的是張良,走義兵揭竿,天下景從的路,其行不一其心無二。如此而已。”張熙匆匆扒完了碗中的飯,剩下的魚湯和臘肉兌了開水喝下,揩揩頭上的汗,忙拿起老師著的兩本新書。只見一本封皮上寫着《知新錄》,另一本則叫《知幾錄》,叫了一聲“好”,說道:“察情而知幾,溫故而知新——好!”曾靜拈鬚微笑,說道:“《知新錄》都是老生常談,我寫的五胡亂華時的政情民情。還有宋遼金元的,加了自己的讀書見識。‘知幾’篇採集古今祥瑞災變,說的是天人感應。文章合爲世而著,開章明義還是聖人的話,‘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張熙又翻看了一下,果見《知幾錄》中密密排行加註:彼年黃河清而天下亂,此年隕石落而英主逝,還有當時名宿的論斷及後來驗證情形。又以解釋《易經》形式,從義理和象數細加詳評,十分周密圓到。“十幾萬字的書,一時哪裡看得完了?下去再瀏覽吧。”曾靜按煙點火抽了一口,噴着煙霧說道:“還是你走時我說的那句話,大清如今氣數已經將盡了。凡將亡之國,必定要出個昏暴之君倒行逆施。你來瞧瞧這個雍正——篡皇位、欺兄弟、逼母后、殺功臣,這且都不去說他。他的政令,一頭栽培田文鏡鄂爾泰李衛這樣的酷吏,一頭壓制楊名時孫嘉淦這些敢言正臣。鄉間士紳要一體完糧應差,草間小民,又逼着人家背井離鄉墾荒。他自己宮室車馬玉帛供奉,還要聚斂天下之財,無分貴賤良莠一網打盡地整治!縱觀吏治,橫看民心,他不是個暴君?
“年羹堯是徵邊立功勳名卓著的大將軍,有功於他也有恩於他;隆科多是託孤重臣,威重望高,也是一言不合立下天牢。他這樣行事,像嶽鍾麒這樣的人怎麼能不疑不懼?”
曾靜斜靠在椅上,一邊凝望着外邊綠得像要流淌下來的山巒,一鍋接一鍋抽着煙,思索着說道:“你方纔說的對,秀才造反不成。要不是張興仁這樣的義烈之臣營救,你已經身首異處了,所以勸嶽鍾麒起兵確是上策。”“學生願意再走一趟西寧。”張熙想着老師的話,和自己的經歷印證着,愈想愈覺得雍正確實是獨夫民賊,已經到了衆叛親離的地步。嶽鍾麒高張義幟起兵東下,天下揭竿響應的壯觀景象,自己從僚幕中,倚馬草詔討伐無道的事業激得他渾身熱血沸騰。他騰地站起身來,聲音也變得有點嘶啞:“嶽東美不敢進京述職,終不是長久之計,我看他還在舉棋不定。這種事拖下去,朝廷準備好了,再幹就遲了。所以我要早去!”
“少安毋躁嘛!”曾靜磕了菸灰站起身來,在屋裡踱了幾步說道:“勸嶽鍾麒造反,事非尋常,你不準備好,等於飛蛾投火,他或者拿你去請功邀賞呢?”
“那怎麼會?他是嶽武穆的子孫!”
“自古忠臣出逆子,不能以這衡量,既自認是漢家兒男忠臣後代,他當初就不作這個官了。”曾靜額頭的皺紋折起老高,“這要好好想想,我覺得還是從利害入手勸動他再曉之以義,好生寫一封書信讓他能反覆讀,反覆回味。他怕的是雍正誅戮功臣,就從這上頭下手,然後再講嶽鵬舉與金人爲敵,忠義氣慨千古留芳,要他明曉春秋大義。這篇文章寫不好,你不能去!”
“那就請老師構思動筆。”
曾靜回頭上下打量張熙,半晌才嘆道:“你也要想明白,你這一去猶如荊軻西行,凶多吉少。我已經老了,什麼都置之度外了。你可是上有老母,下有幼弟弱妹!”
“這些我早就想好了。”張熙慨然說道,“家裡我也交代過。我的母親也是深明大義的人!”
七天之後,張熙與曾靜師生灑淚而別。計算日程,從永興到西寧要穿越湖北河南陝西甘肅四省總約三千多裡,張熙已抱定必死之心,也不計較山水遙遠,只帶了四十兩銀子,其餘的硬塞了老師家用,揹着曾靜給他的一件老羊皮袍便上了路。曾靜直送出二十里去,才依依揮手,直到看不見他的背影纔回來。張熙一路再無半點牽掛,吃乾糧住冷店夜宿曉行只是趲趕,待到西寧,已是雍正七年正月。
西寧已經是一座兵城。這裡自允出兵入藏,多半居民已經內遷,年羹堯設空城誘敵來攻,逼着城裡百姓在城外當“誘餌”,又死了一批逃亡一批,幾經和羅卜藏丹增在此血戰,又殺死餓死不少。城裡只剩下些喇嘛寺和中原來作茶馬生意的商人,多數空房都號了作兵營。只有幾家稀稀落落的騾馬店散處城裡,舉目一望冰冷刺骨的勁風裹着黃沙在大街小巷橫衝直闖,滿街都是運糧運草的駱駝,在狂舞的風沙中不緊不慢地走着……張熙尋了一家幹店,在燒得滾熱的大炕上和一羣駱駝馭手們擠着睡了一夜,把剩下的五六兩銀子都買了水,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換了一身衣服,穿上曾靜送他的皮袍。打問清楚大將軍的行轅在城西,一聲不言語,提足了精神徑投大營,讓守門的戈什哈進去通稟:“我是湖南專程來的,有故人給嶽大將軍的一封信,請代煩通稟。”
“請問尊駕高姓大名?”
“哦,我叫張熙。”張熙望着灰濛濛天穹下風沙中的大將軍行轅正門,說道,“我有極要緊的書信,一定要面見嶽大將軍。”
那戈什哈不再說什麼,帶了張熙的名刺進去,約莫一袋煙工夫纔出來,笑着說道:“嶽大帥正和幾位將軍會議,您跟我來。”張熙點點頭,跟着那個親兵,卻從儀門進去,在校場一個偏門又進內院,在一間很高大空曠的簽押房裡安置了。那親兵說道:“這是大帥的簽押房,他正在議事廳安排軍務,一會就下來。壺裡有熱茶,您好坐。”說完便去了。
張熙獨自一人坐在嶽鍾麒簽押房裡,突然覺得有一種離奇的感覺:前日在北京,昨日去湖南,今日又來到這風沙酷寒的西寧,人生變遷竟是如此的不可思議!打量這簽押房時,中間一張公案桌放着紙硯等物,貼牆一個長條桌,疊着一摞一摞尺來高的文書;北邊一條大炕,鋪着虎皮褥子,上面安了個炕桌;南邊靠門支着茶吊子,水氣在炭火中絲絲冒着白煙;東窗下一溜白木板凳,其餘一無長物。只西牆長條案上方掛着一幅字,卻只有兩個:
氣靜。
既無題頭也無落款,在這屋裡十分顯眼。張熙心裡閃出第一個念頭就是“清寒”。多少有點忐忑的心安靜下來。
“叫高師爺——高應天,明白麼?叫他過來一趟。”外邊一陣腳步聲,一個粗重的聲音在大聲吩咐,“你去傳令軍需司,昨晚凍死了兩個值夜站崗的,皮袍子毛都掉光了,庫裡要有,都換下來。要短缺,發文命甘肅將軍甘肅巡撫,限七天運到!”
接着,厚重的棉簾一響,一個五短身材的中年漢子進來,九蟒五爪蟒袍外套着仙鶴補服,腳下穿着一雙齊膝牛皮高腰靴子,濃眉如帚,黑紅臉膛上一雙小眼睛精光四射——一望可知這就是雍正朝第一名將嶽鍾麒。張熙已是站起身來,眼瞧着跟前來的七八個軍校幫着他脫換冠服,拍打身上的浮土,嶽鍾麒仰着臉只是沉思,他心裡驀地一陣緊張——本來鉚得很足的勁,突然信心若有所失。
“你叫張熙?”嶽鍾麒換了件醬色江綢面猞猁猴皮袍子,看了一眼兀立發呆的張熙,一笑說道:“好相貌,英俊男兒!專門從湖南來下書,這個天氣真不容易。”張熙這才醒悟過來,喊一聲“嶽大將軍安好!”便跪了下去,叩頭道:“小人是湖南生員張熙,奉老師石介叟之命,有機密要緊的事面稟將軍!”嶽鍾麒詫異道:“不是說送信來的麼?”
張熙頓了一下,看了看屋裡幾個人。“噢,你是說他們?”嶽鍾麒一笑,說道:“這都是老兵痞。跟我幾十年,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多要緊的機密大事也沒有背過他們。你有話只管說,有信只管取出來。偏是你們這些讀書人,忸忸怩怩的煞有介事!”幾個軍將聽了也都一笑。張熙思量,這種情勢下無論如何不能先開口,便撩起皮袍角,“嗤”地一聲撕開了,小心翼翼抽出一封信雙手呈上,說道:“大將軍請過目。”
“一筆好字!”嶽鍾麒端詳了一下信封,信手抽出信來,第一眼便嚇得身上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