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一直沒有任職。”雍正看着方苞笑道,“他現在名義上是在國史館修史,其實是在朕身邊隨時參贊。這次朝會很要緊,事關雍正新政全部推行,有不贊同的大臣,還得叫人家說話,說不定要當庭辯論,所以方先生不能迴避。朕看可以給方先生掛一個武英殿大學士的名義隨班入朝,你們覺得如何?”衆人聽了俱各無話,倒是方苞說道:“即使當庭辯論,臣也只是參贊主子發言。臣原來沒有職份,驟然封爲一品,於禮不合。如果主上覺得不封不好,就給個軍機處章京名義就好,臣是當不起這樣大位的。”張廷玉和鄂爾泰也都贊成方苞意見。鄂爾泰道:“布衣白丁宣麻封相,有駭物聽,且容易啓動一般沒意思人倖進之心。但方先生是兩朝老臣,做武英殿侍郎資格是夠的,留着一級爲進步之路也好。”
當下幾個機樞臣子按照雍正方纔的思路各抒己見,拾遺補闕,密密細細又議了小半個時辰。耳聽金自鳴鐘連撞七聲,高無庸進來稟道:“辰時已到。”
“發駕乾清宮!”雍正神色莊重地站起身來,“傳旨午門外,六部九卿各司衙門正官,並在京諸王,依次從左右掖門進乾清宮朝會!”
頃刻間,景陽鍾登聞鼓聲大作,悠揚沉穩的鐘鼓之聲漫過重重層樓瓊宇,越過灰暗高大的五鳳樓,直傳出午門來。
“萬歲爺起駕乾清宮!”
“萬歲爺起駕乾清宮……”
一聲一聲的傳呼由太監們遞送出了午門。
允祿趕到午門外,掏出懷錶看看,時針還差一刻不到辰時,此時午門闊大廣袤的閱兵場上到處都是趕來朝會的各部官員。“文官到此下轎,武官到此下馬”的石碑南邊也黑鴉鴉一大片落着轎子,擺得煞是齊整。閱兵場上官員們或外地進京述職的,或同年科名不同衙辦理的,有拉線認同鄉、同年的,或找別的部衙門司官拉到揹人處說事薦人的,三三兩兩五七個人湊在一處。有的大說大笑,有的竊竊私語,有的望闕沉吟,有的顧盼尋友,簪纓輝煌翎領交錯,到處都是來來往往四處亂竄的官員,足有上千的人。允祿張着眼尋了半日,才見侍衛房南邊長跪着幾個人,領頭的像是允,疾走過去看,果然是允允打頭,並排跪着都羅、永信、誠諾和勒布托。四個王爺都是金龍二層頂子,飾着十二顆東珠,上銜着紅寶石,青狐端罩下石青五爪四團金戈補服裹套着藍色蟒袍。在滿場大小官佐中,幾個最尊貴的人獨獨奉特旨“跪候”,部院小吏倒可以隨意活動,因此幾個王爺無不面帶慍色,只有睿親王低着頭似乎在想事情,其餘王爺都頭矗得蔥筆價盯着走近前來的允祿。允祿一邊走,臉上已是堆笑,遠遠便說道:“八哥九哥,怎麼叫王爺們都跪這裡?快請起來,快請起來!”
“我們是奉旨‘跪候’麼!”允臉色不知是凍的還是氣的,又青又白,“怎麼敢擅自違旨呢?”允祿一聽便笑了,忙道:“那些官員哪個不是奉旨午門外跪候?都是望闕一叩頭也就罷了,偏王爺們就這麼認真!”允冷笑一聲,說道:“我連這個都不曉得麼?我們奉的是‘特旨’,難和別人一樣!”
允祿聽他們擰上了勁,心裡越發着忙,賠笑說道:“那不算特旨,來午門的人人都說‘跪候’,跪了也候了就不算違旨。這麼多人,你們太扎眼了,快請起來的是。”“如今還思量什麼扎眼!”允見周圍一些官員在側耳聽,越發精神,大聲道:“雖說是兄弟,也有個親疏遠近。老十四方纔就隨老三進乾清門‘跪候’去了。他不也是奉旨進京整頓旗務的?看來還是得和主子一個娘胞才更體面些。”
允在康熙兒子裡是最會做人最溫善可親的,一夜之間忽拉巴兒變了性,竟這麼執拗強項,在這個芥菜籽大的小事上當衆彆扭,允祿頓時沒了主張。扎煞着手,看着四周的人,壓着嗓子道:“快好生起來吧。這叫什麼呢?人聽見什麼意思呢?”允這才哼了一聲撐身起來,其餘的人也自起身搓手彈衣。允便問:“皇上有什麼旨意?議政的事你奏了沒有?”
“你們都要見皇上,這種事我打的什麼埋伏?昨晚已經和弘時說了,方纔皇上也說了這件事。”允祿心裡亂糟糟的,他此刻最怕這幾個王爺在朝會上一窩蜂兒起來鬧什麼“八王議政”,攪了雍正新政大局,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因撿着要緊的,將雍正在養心殿的訓話說了,又道:“這次朝會,議題就那麼幾個。我們是藩王,不幹政,只是聽聽。皇上說,八旗旗主議政是滿洲人家務,朝會下來另外接見,專門商計旗務,請諸位留意。”還要往下仔細說,大內鐘鼓之聲大作,兩隊太監拍着手小跑出了左掖門和右掖門。便聽裡頭傳出了“萬歲爺啓駕乾清宮——”的傳呼。廣場上頓時肅靜下來,脫班離位的官員們腳步橐橐,寂然回班肅然跪下——此時才“跪候”了,幾個剛站起來的王爺反而鶴立雞羣般的顯眼。
允一眼瞧見誠親王允祉從左掖門由太監們前呼後擁地出來,鐵青着臉望着不知所措的允祿,心裡罵了一聲“笨伯”!口中卻冷冷說道:“看來我們還得跪了才成!”於是幾個人重垂頭喪氣又復跪了,允祿獨個站着覺得不妥,便也跪了。
誠親王允祉在侍衛太監衆星捧月般簇擁下,健步走到午門正中,矜持地站定,用手輕輕撫了一把墨線一樣修整的八字髭鬚,朗聲說道:“有聖旨,百官跪接!”
“萬歲,萬萬歲!”
所有官員一律伏下身子嵩呼。
“萬歲爺已經起駕。”允祉悠長穩重的話語響徹午門前的廣場,“着六部九卿各率司員,由允祿允允率奉天諸王,由左右掖門入乾清宮朝會。欽此!”
“萬歲!”
允祉宣完旨,掃視衆人一眼,卻不就進大內,徐步走到侍衛房前,對幾個跪着的王爺雙手虛扶一下,笑道:“老八、老九、老十六,請諸位王爺起駕,由我來帶你們進去。”他今年剛滿五十歲,因爲修飾得好,又保養有術,看上去和小他十六歲的允祿年紀彷彿,紅光滿面,連眼角的魚尾紋都不甚清晰。他舉止優雅,儀態端莊,看上去極可親近,待諸王起身,又上前一一握手致敬溫言噓寒問暖①清代禮節一般用打恭作揖,和屈一膝的“請安”,公主命婦還用下蹲的“肅”,見皇帝和父母長輩則全跪。握手在我國不知從何時開始。但清初王爺以握手見禮,則從未聽說。,當着這麼多的人,幾個王爺自覺體面,心裡的寒意便驅去不少。只允用多少迷惘的目光望着這位三哥:此人一手籠了十四阿哥,絕不參與“整頓旗務”的事,從內線傳過來的話,似乎和朝廷也沒有多少瓜葛,這會子又虛情假意來這一套,是什麼意思?莫不成他也另外打着主意?允揣猜着允祉葫蘆裡的藥,口中含糊笑道:“請三哥前頭走,我們唯三哥馬首是瞻。”
允祉不再多說,領頭帶着王爺們從左掖門進了大內。這四位旗主王爺在康熙年間也曾進京朝覲過,勒布托還不止一次。但他們來京,都是從西華門遞牌子進內,或在乾清門,或在乾清宮覲康熙。康熙晚年勤軀已倦,不喜歡鄭重其事大張旗鼓召集朝會,接見或是君臣晤對,或賞茶賜膳,都是小場合,親戚家人一樣隨和家常。幾個人一進宮門,便覺和往日進京感受大異。從金水橋北的一溜正殿,太和門、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的正門朱漆銅釘、獰惡輔首銜着栲栳大的銅環,都緊緊封錮。兩行官員東西昭穆,按部就班擺着方步,肅然過昭德門貞順門,從中左門後左門,中右門後右門進入天街。弘羲閣和體仁閣前,太和殿空曠的演場上,銅磬形的品級山從從九品一直向北兩行延伸,直通“天下第一殿”——太和殿。從甬道到左右翼門各個出入道路,每隔三步便是一名帶刀善捕營親兵,穿着簇新的武官服,釘子似的各站崗位。巍峨高大的三大殿前,銅鼎銅龜銅鶴銅都焚了香,嫋嫋御香從龜鶴口中冉冉散淡而開,似乎到處都是紫光流霧,給龍樓鳳闕平添了幾分神聖莊嚴的氣氛。幾個王爺一路走,心裡不住慨嘆,什麼位極人臣一方諸侯,什麼出警入蹕起居鐘鳴!到了這裡,人生意氣一概銷盡。待到乾清門,高無庸上前大聲宣呼:“請王爺暫時留步!”幾個王爺還沒有從那種氛圍中清醒,膝蓋一軟,幾乎跪了下去。守在乾清門內的允祥剛吃了一碗三七老蔘湯,咳也略止了些,用手絹擦了擦嘴便迎出來,對高無庸道:“不必在這裡滯留,禮部已經在裡頭安排好了——請,三哥;請,十六弟;請,八哥;請,九哥;請,睿王爺;請……”他竟是一個一個地在門內和各王爺握手見禮,親自送他們進了闊朗的乾清宮,在雍正皇帝的須彌座東側請他們跪候。此時,諸王心裡窩着的“氣”早已丟在爪哇國去了。一邊跪了,一邊悄眼看着各部官員在禮部司官帶領下入班按秩序跪候。又閃眼瞧見御座東屏風前一溜排着十幾個茶几小椅,料是給王爺們留的座位,各人心中暗自熨帖。
此時大殿中官員越進越多,滿殿中但聞呼吸聲衣裳聲,輕快濁慢的腳步聲,話語咳痰一概不聞。約有一袋煙功夫,西閣門突然無聲洞開,一個小蘇拉太監站在門口,“啪啪啪”連甩三聲靜鞭,殿外廡下百餘名暢音閣供奉太監擊鼓撞磬,瑟箏笙簧簫笛,黃鐘大呂,編鐘排律,樂聲大作。供奉們口中不緊不慢,喃喃有詞唱道:萬國瞻天,慶歲稔時昌。燦祥雲,舜日麗中央。翕河喬嶽紀詩章,附輿執靶標星象。胥,正恩威克壯。奉金根陟響,奉金根陟響!帝心盼格皇仁廣,和鈴戛擊和鸞響。德化風行草上,刑措兵銷,績熙工亮。春省秋省軫吾皇,軫吾皇,句陳肅穆出瑤閶,叢花繚繞時和盎。時和盎,閃龍旗,淠淠揚揚……村村繪出昇平像,豐亨原野裕倉箱。一自龍輿降,九閽佚蕩仰龍光。風俗淳美,泉水都廉讓。都廉讓,成功奏,避軌邁陶唐……時納慶,歲迎祥,沛殊恩,沾浩蕩,王輅聽鏘鏘,酒醴笙篁,飲堯尊,歌舜壤……①《二十四史》中《禮志》《樂志》均有此類帝王頌詞。此處所引不詳。
在深閎沉着的歌聲中,雍正從西閣門跨步出來,徐徐向設在殿中央的御座走去。他臉上掛着一絲似乎凝固了的笑容,站在御座前靜聽片刻,方到座前端正坐下。允祥、允祉、弘時、方苞、張廷玉、鄂爾泰也魚貫而出,呵着腰撐着馬蹄袖從座前趨步到東邊屏風前依次跪了下去。殿中幾百名大小官員低着頭伏身跪着,彷彿有什麼感應力,忽然都把頭低得挨着了地——他們覺得出雍正御駕已經升座。
雍正皇帝坐在寬大得四邊不靠的御座上鳥瞰着殿內,目光晶瑩閃爍,爲爭奪這個雕龍黃袱面的天下第一座,兄弟二十四個中有九個捲進了黨爭的滔天狂瀾。從康熙四十六年以後的十五年間,九兄弟人人機關算盡,個個嘔心瀝血,鬥得焦頭爛額,敗的敗,死的死,瘋的瘋,上天將這大任交與自己豈是容易的!他在康熙年間屢次說過,做皇帝是最苦的事,以示自己並無奪嫡野心。但從心裡說,“大位”上無比的尊榮,一語間左右人之榮辱生死的威嚴,一紙詔書頒下九州皇風浩蕩的權柄,實在撩得人夜夜五更不能寢。他自認是康熙的兒子中最有才幹,也最守仁德的,原以爲自己作了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必能雷厲風行,很快就能“振數百年之頹風”,剔清財政,整飭吏治,作一個父皇那樣的千古賢君,令後世人主垂涎。但是,從登極五年的真實情形看,整頓吏治,西疆兵事中間夾着諾敏、年羹堯、隆科多幾個大獄,多少人打橫炮,多少人百般作梗。每天作事見人,硃批諭旨動輒千言萬語,從五更到子夜,“宵衣旰食”四字竟全不是虛設!也只有在這個時刻,鈞天之樂中接受王公大臣文武百僚的君臣大禮時,雍正才真正體會到帝皇的滋味。那種居高臨下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覺,是任何東西都代替不來的。他覺得自己多少日子的疲勞、睏倦、沮喪、興奮、鬱抑的情緒都溶化在撞擊着鐘鼓的樂聲中了。
“樂止!”弘時唱歌一樣帶有彈性的嗓音驚醒了雍正沉迷的遐想。定神聽時,弘時又大聲喊道:“向吾皇行三跪九叩大禮!”
“萬歲!”滿殿臣子伏地叩頭,三番揚塵舞拜,嵩呼“萬歲,萬萬歲!”
雍正雙手平伸示意免禮,含笑對允祿道:“各位親王,還有九貝勒,賜座;軍機處王大臣賜座!”待允祥勒布托等都坐下,雍正見幾座尚有空閒,用眼風掃着,忽然又道:“朱軾大學士,你是做過朕師傅的,有年紀的人了,請那邊座上坐。”
衆人張目四顧間,聽見禮部班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帶着哽咽,高聲道:“臣朱軾恭謝吾主隆恩!”接着一個白髮蒼蒼的一品大員顫巍巍立起身來,邁過前邊跪着的人向茶几走去。雍正忽然心念一動,竟親自下座,扶着朱軾到几旁安坐了,纔回到御座上。大殿裡立時傳來嘖嘖稱羨的聲音。
“諸臣工!”雍正收了笑容,提足了底氣,聲音顯得鏗鏘有力抑揚頓挫,“元旦朝賀不久,又讓大家來,是有幾件要緊國事與諸臣共商。現在已是雍正六年,從今年起,要普天下推行雍正新政,刷新吏治,均平賦稅,沿聖祖文治武功謨烈,宏光我大清列祖列宗聖德,振數百年之頹風,造一代極盛之世,自今日始!”
他的聲音在大殿中迴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