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說得劉墨林忍俊不禁撲哧一笑:“別跟我扯淡了!我跟這個蘇大姐兒有夙緣,想叫過來給我唱個曲兒!”老闆原笑着聽,至此臉上變了色,雙手搖着道:“難難難!爺也別生這個妄想!方纔小的一句假話也沒,就因爲熟,才知道底細。上回徐大公子出五十兩銀子叫堂會,大姐兒還不肯,後來還是小的幹姨好說歹說,得買徐乾學大學士個面子,再說,裡頭還夾着揆敘大人也看堂會,這麼大的官勢加了銀子,蘇大姐兒才滿不情願去了……”
“別說了。”劉墨林轉着眼珠兒沉吟道,“我出七十兩銀子。”說着,向桌邊援筆濡墨寫了幾行字交給老闆,又道:“你好歹生方設法給我請來。我還有謝銀——把這詩交給她,真不願來,也不怪你。我這會子看榜,三兩個時辰就回來。你告訴她,我姓劉的定要會會她!”那老闆幾曾見過這種闊主兒?直着眼怔了半晌,諾諾連聲一溜煙去了。
劉墨林僱了一乘二人擡趕到時,已過巳牌時分,黃榜早已張過。亂哄哄幾百貢生,有的眉開眼笑,有的莊重矜持,有的故作沉思,有的一臉陰沉從金水東橋過來,夾着一羣一夥看熱鬧的閒人,有說有笑地議論着什麼。劉墨林緊張得心嘣嘣直往腔子裡跳,別人說什麼一句也沒聽見,只逆着人流擠着過了金水橋。果見東儀門側長長一道明黃榜文,密密麻麻綴着廷試中式人名單。自分了一甲、二甲、三甲三檔,前頭還有公佈榜文詔告,硃砂筆寫就八分正楷,陽光下顯得異常鮮亮。劉墨林喘着氣擠到榜前,從後往前看,挑着姓劉的,再看名字,卻是沒有。他舒了一口氣,看二甲名單,統共四十三名,姓劉的也有四五位,偏下頭卻不是“墨林”二字!急看一甲時,只有六名,尹繼善的名字赫然在上,偏生仍舊沒有他劉墨林!劉墨林心裡轟然一聲,驀地一陣頭暈目眩,冷汗立刻浸了出來,臉頰上,耳根後,脖子上涔涔溜下,刺癢癢的難受。他略定定神,又從頭向後看,劉雨林、劉善欽、劉繼祖、劉承漠……直到最後一名……確確切切,劉墨林榜上無名!
“完了!”劉墨林腦海裡電光石火般一閃,兩腿軟了一下,幾乎坐倒在榜下,臉色蒼白得一絲血色也沒。他遲鈍地從人羣中蹭出來,但覺天地變色,景物徜徉,一切都恍恍惚惚盪盪悠悠,一切都在飄浮游動,口中喃喃道:“既知今日,何必當初?入國子監爲祭酒門生,坐熱板凳,吃冷胙肉,了此……殘生?嘻……名利人之賊,安逸道之賊,聰明詩之賊,爽快文之賊……吾知之乎?吾知之矣!……”
他踉踉蹌蹌回到西下窪子,看天時尚不過午牌,客棧中人都去西市看殺人去了,滿庭陰樹豔綠欲流,驕陽如熾榴花似火,只“吃杯茶”鳥兒在枝間跳着唧啾有聲,劉墨林連飲了兩碗冷茶,才使自己的情緒鎮定下來,踽踽走向案頭,緩緩援筆濡墨,沉吟良久,一咬牙寫道:
君是人間情種,我乃情愛屠夫。殷殷且問君家,雲嶺曹溪何處?人死爲鬼,鬼死爲,不知死復爲何物?拄刀立待,上蒼告吾!膽不搖,氣難沮,鍔已殘,心未足。從生已斬至死,自死再殺至無!——以我之功德,勝造幾級浮屠?以我之罪愆,煉獄幾層發付?寫罷拿起來吟誦一遍,自覺心無掛礙,鋪牀找枕正要睡覺,卻見老闆笑吟吟趕回來,因問道:“見着蘇舜卿了?”
“這一趟子不近,小人的腿都溜直了!”老闆卻不留心劉墨林神色,揉着腿吸着嘴笑道,“蘇大姐兒那頭倒沒費什麼脣舌,有我幹姨幫着,幾句話的事兒。就是徐大公子那頭,近日纏着蘇大姐兒纏得忒緊,說是要稟了徐相爺,要給姐兒贖身做三房姨太太。徐府裡專門派人坐門看守,不許姐兒接客上堂會……”劉墨林不耐煩地問道:“是徐乾學的兒子?他叫什麼名字?徐乾學熙朝奸相,舉朝皆知,罷官幾十年了,還是這麼勢炎熏天?”老闆笑道:“徐大公子叫徐駿。您老明鑑,虎死不倒架,百足蟲兒死不僵!徐相置閒在京,雖說沒了官位,人情照舊大着呢!上年徐相七十大壽,張相爺、馬相爺都去送禮,九王爺親自與筵。就是方苞方先生,先帝爺跟前一等一的紅人兒,還寫了字兒差人送去添壽——那勢派,那排場……,花的那銀子——”他瞪大了眼,彷彿眼前矗着一座銀山:“海着啦!”劉墨林見他滿口柴胡,說得前言不照後語,想笑,猛可地想起自己榜上無名,心頭又是一抽。半晌才道,“照這麼說來,蘇舜卿是來不了了?”“幹姨叫我回來等着,”老闆眼盯着銀包兒,撮着牙花子道,“就徐府那兩個奴才,打發開了蘇姐兒才得出來。叫我回爺一聲,申牌要還不來,爺就省下銀子自己使吧!話是這麼說,我瞧蘇姐兒的意思,竟是要來的呢!”劉墨林無所謂地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塊小銀,掂了掂約莫一兩半的樣子丟了過去,說道:“難爲你跑這一遭,這個拿去。她來了還有賞銀,她不來我也不叫你跑冤枉腿!”那老闆接了銀子,千恩萬謝去了。劉墨林無情無緒,張了張外頭日影,離申時還有個把時辰,便和衣倒在竹榻上,搖着扇子,不一時便鼾鼾睡去。
正睡得沉,劉墨林忽地覺得鼻中一陣刺癢,“啊——嚏!”一個噴嚏猛醒過來,睜開惺忪的眼瞧時,西照日頭已經斜下,從窗間照進來,滿室輝光燦爛炫目。日影裡一個女子亭亭玉立,上身蔥黃比甲,左襟繡着一枝紅梅,下身一溜月白百褶長裙掩到腳面,瓜子臉、籠煙眉、水杏一樣的眼中波光流閃,手裡拿着一根絲絛正衝着劉墨林微笑。劉墨林眼睛一亮,正是京師頭號歌伎、王孫公子趨之若鶩的蘇舜卿!劉墨林一拍牀,大笑起身道:“記得西山一晤否?像你這樣的雅人,竟肯屈尊我這蝸居,畢竟錢能通神!”說罷踱了兩步,端起涼茶一飲而盡,因見老闆過來侍候,便道:“去辦桌席面來——蘇大姐兒你大約不知我劉墨林,如今說起是‘蓋壓天下才子’的錢塘劉,早年才識之無,就分不清‘母’與‘毋’,人哪,都是一步一步過來的,是麼?”
“那是當然,”蘇舜卿眨了眨眼,她見過的人太多了,已經記不得西山那次邂逅。一邊細細打量着眼前這位毫不起眼的“錢塘劉”,微笑道,“你的詩寫得是不壞,我就衝這個來看看先生。先生夠得上探花才情——不過先生的話我還不甚明白。”
劉墨林嘻笑道:“這有甚的不明白?我說女人天生佔盡便宜。《禮記》開篇就講‘臨財母狗(毋苟)得,臨難母狗免’嘛!”蘇舜卿這才明白他兜着圈子誚罵自己,一啐笑道:“憑先生給幾兩阿堵物我用哪隻眼瞧先生呢?南來的客人常說起賣字爲生的‘錢塘劉’,果然名不虛傳!方纔說你探花委實小瞧了先生,先生有公侯之才!小女子是‘母狗’,君爲‘公猴’不亦樂乎?”劉墨林不禁哈哈大笑,笑到中間卻又戛然而止,嘆息一聲:“唉……可惜文章憎命,公侯無份。我今破產邀君一見,可爲我歌一曲,也算得人生極樂之境——過此一宿,明日買舟南下,仍往錢塘江畔賣字去也!”
“君何至於此?”蘇舜卿嫵然一笑,蹲了個萬福,款款移步至案前,隨手翻了翻堆着的文稿,說道:“小女子是孤身一人到這裡,連件樂器也沒帶就這麼幹唱?”劉墨林向牆上摘下一個錦囊,小心地抽出一架琴來。蘇舜卿笑道:“哪裡尋這麼一段劈柴,先生就拿來做琴!別說鍾子期,就是小女子這‘母狗’也笑掉牙了——”話音未落,便見劉墨林左手漫抹,右手輕輕一挑,“錚”地一聲如激泉流瀑,滿室俱是繞樑餘音。蘇舜卿頓時斂了笑容,凝神聽時,琴音愈加激越,卻聲聲渾沉濁啞,似有洞簫從中相和,原是劉墨林在彈奏《平沙落雁》。只見時而如疾沙流風,時而似雁翔漠空,她一生不知聽過多少次這一古曲,自己也算此中好手,卻不料這個潦倒貢生竟有此手段,她頓時怔了。移時曲終,良久,劉墨林才輕輕收回手來,笑問:“聽得過去吧?”
蘇舜卿上前,輕輕用手撫了一下那琴,訥訥說道:“荊山之玉,靈蛇之珠,是上好物件未必有好皮相——這是什麼木頭?”
“雷擊木。”
劉墨林淡淡說來,蘇舜卿竟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劉墨林道:“既然尚可入耳,我爲姑娘奏《長河落日》,姑娘就唱我贈姑娘的長短句兒。”蘇舜卿原不過是出於好奇心,來訪這個肯出七十兩銀子見自己一面的窮貢生,至此,她已完全被他的才華和魅力折服傾倒。她聽着他奏琴,望着那張狡黠中帶着漠然的面孔,不知怎的心一動,竟自面紅耳熱,急斂心神,隨琴音唱道:
竹樹蒼鬱我婆娑,
爲覓陳跡君婀娜。
故知回眸來相問,
搖首嗟吁今生錯。
曾言幽徑映碧落,
關山處,星雲漠!
蘇舜卿歌音甫落,劉墨林擡起頭撫琴一笑,說道:“你這唱的是我麼?只見過一面,算不得‘故知’吧!或許你另有所愛,在這裡借題發揮,恐怕我消受不了。”
“逢場作戲嘛,”蘇舜卿握着手帕子,瞥一眼劉墨林,“青樓伎倆惹你見笑了。這個你不愛聽,你叫我唱什麼呢?”劉墨林直盯盯看着蘇舜卿,半晌,嘴角泛上一絲苦笑,說道:“人都說我灑脫,其實要看什麼時候,對什麼人。比方這會子,獨你獨我斯情斯景魂不守舍,還怎麼灑脫?”蘇舜卿怔了一下,突然格格一笑,啐道:“你這樣兒的哪個男人不會?別跟我做這象生兒!既然魂不守舍,我來給你招魂!”
劉墨林莞爾一笑,說道:“看你這樣子,揚起手帕子要喊魂麼?可惜了你這資質,竟而不能免俗——我有《自招魂吟》你可願聽?”說罷,也不看蘇舜卿,低頭撫弦輕輕勾挑着,曼聲吟道:
瓊冰高宇非子之所居耶?爾何降諸於斯世?雪肌玉骨非子之軀耶?爾何愛吾濁泥塵夫?霞蔚雲蒸非子之容色耶?爾何令露申辛夷之妒閉?予以匆匆行世羈旅之客,蒙霰霧之濯面,遊潦水之無際,攀幽谷之青藤,望星河而淚窮!無既寄予從無尚之皎性兮,何復懲之以九原之苦釀!挽轡駐車俯仰而哀兮,嘆雲端之渺茫。告造化布世之神兮,知吾生之永傷!已淚竭於汝南兮,對殘照之西風陵崗……爾乃明寶璐,佩環搖墜姍姍而來,立湯水之陰,倚殷王之舊城,行白河之渚,回明月之眸,睹我迷惘之客身,舒皓玉之腕,嫣然笑而招之曰:魂兮歸來,其無往兮。寒星孤心,待汝久些。河江且回,吾不汝厭。歸來歸來!魂兮歸來!吟至此,劉墨林住琴凝視蘇舜卿,眼中滿是企盼和渴望。蘇舜卿已是癡了,訥訥說道:“楚騷風調,招魂翻新……是先生手筆?我不信……”劉墨林不語,起身向桌前援筆濡墨略一思忖,在宣紙上述筆疾書。蘇舜卿款步踱過來瞧時,卻是方纔《自招魂吟》續編:
予以慚悟昂藏,旦歸於高遠,則告訴“不信”不許。由是泉涌桔涸之澗,江泛息壤,將之魂出九幽之域,己白之骨返六陽之軀!乃執旌旌之輝煌,與子乘矯龍回雲之車,共遊七重之天,食玉瑛之圃田,飲杜康之甘泉……劉墨林一邊寫,偏過頭問道:“信不信?許不許?要不要接着寫?”蘇舜卿輕輕揭起那張紙,看着劉墨林一筆懷素狂草體,如龍蛇遊舞鬼魅相鬥,她的眼中熠熠放出光來,嘆道:“也真難爲了先生。不過,後頭結句,既是騷體,還該有個‘亂’才齊楚了……”劉墨林無聲一笑,挨近了她,問道:“卿說的什麼‘騷’?怎麼個‘亂’法?說給我聽。”
蘇舜卿低了頭,掠了掠鬢,良久才道:“你們男人,壞死了……”
劉墨林見她這樣,早已半身酥倒,一把拽過紙丟了地下,緊緊抱着蘇舜卿便做了個嘴兒,蘇舜卿渾身立時軟綿綿的,骨頭散了架似的由劉墨林搓弄着。兩個人滾翻在牀上,蘇舜卿口中夢囈般喃喃道:“不要……不要……我還是處子,不任風狂……”“那正好,我是童男,這纔是珠聯璧合呢!”劉墨林氣喘吁吁,手忙腳亂地解着蘇舜卿小衣,從溫玉般的雞頭小乳慢慢搓弄着向下,用手輕撫着說道:“此處溫柔鄉真個,寶蓋峰尖豆蔻含葩妙不可言!舜卿……幹麼閉着眼?多美的眼啊……睜開吧,瞧着我……”他翻身壓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