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禟正詫異間,柳倩娘已經進來。她的容貌並不十分出色,頭上戴着昭君套,白天鳥風毛小坎肩兒下一溜水瀉百褶長裙,瓜子臉兒笑暈雙靨,微有幾顆雀斑,一雙水杏眼忽靈靈頗有生氣,倒也楚楚動人……款款進來蹲了兩個萬福,嬌聲說道:“八爺,您叫奴婢?”
“我們整日價說四哥府是鐵門栓,針插不入,水潑不進。”胤禩笑道,“你看,這是我家戲班子的倩娘,偏偏兒就和他的管家高福兒相好上了!”胤禟上下打量着倩娘,問道:“真的?”
柳倩娘雖不認得胤禟,料知也是個阿哥,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說道:“他出錢在魏家衚衕買了一處宅子,我就住在那裡。”胤禟點點頭,笑道:“大將難過美人關,何況一個小小的高福兒?你長得這麼可人意兒,定必能辦好八爺的差使!”倩娘雙手搓着手帕,越發羞得滿面通紅,低聲說道:“八爺待我恩重如山,父親哥哥如今都過得了,拼着身子報了八爺,就是叫倩娘這會子死,也沒得說的。”
“做什麼叫你死?”胤禩撲哧一笑,“你後福正長呢!你哥哥我已經安排了,廣東高要縣令,慢慢自然還要擡舉。高福兒也不是什麼壞人,我要你拉住他,正是防着四哥對我有什麼惡意,並不要害四哥。你不可錯會了意。”柳倩娘嫣然一笑,說道:“他是個‘不夠數兒’,能耐不大。四爺府是個分寸極嚴的,不受四爺大恩的,只能在外院打磨旋兒,就是福兒也不能進書房。其實福兒還是有恩於四爺的,前兒晚間還和我發四爺的私意兒,說年羹堯去四爺府比他晚,仗着妹妹是姨奶奶,出去就做了大官。我聽着直笑,說你也不是做官的料,想做官還不容易?八千兩銀子就能買個四品道臺。四爺高興,一賞你,不就會有了?”
胤禟還是頭一回聽到雍王府這些極重要的瑣事,又新鮮又好奇,因笑道:“高福兒怎麼說?”倩娘臉一紅,忸怩地說道:“他說……‘有你我就知足了,你的贖身銀子還沒湊齊呢!四爺也沒那麼大方……’”
“八千兩……”胤禩託着下巴沉思道,“從我賬房支一萬。你拿着,看他心真,你就送他,不過他不能買官。要做官,日後着落在我身上——還有什麼話,要緊不要緊,我們聽虙錚”
柳倩娘仰着臉想想,說道:“別的沒什麼了。只聽說四爺也找人在順義遵化堪輿,尋風水寶地要修墓。又在密雲置了一座莊園,還有說什麼一個叫狗兒的,和福晉的小丫頭叫什麼來着勾搭上了……”
“求田問舍,庸人一個。”胤禩說道,“老九,你聽聽他做的這些大事!”當下二人又說了許多閒話,胤禟自辭出去。
第二日,啓駕乾清宮之前,康熙在養心殿先召見了太子胤礽、胤祉、胤禩、胤禛和張廷玉、馬齊、方苞等人。康熙顯得有點憂鬱,戴着一頂中毛本色貂皮緞臺冠,穿着青氈面貂皮褂,裡頭套一件江綢面青白肷袍,在香菸繚繞的百合銅鼎旁踱着,說道:“一會兒就去乾清宮,有件事先議一下。朕想頒發明詔,把天下省份分成三份,輪流蠲免全年賦稅,想聽聽你們怎麼說。”
“阿瑪,”胤礽一躬身賠笑道,“這是善舉,兒臣原無意見。但您最聖明的,知道戶部庫銀情形,本來就是可着頭做帽子,一點富餘也沒,這樣一下子就減去三分之一,沒事還好,一旦有個災荒饑饉,或者外疆有事興軍,糧餉就沒着落。兒臣想,好事慢慢來,是否遲幾年再辦好些?”胤禛忙道:“太子爺說的是。兒臣也這麼想,怕就怕平空出事,應付不來,兒臣辦戶部的差有幾年,那裡的底子兒臣心裡有數的。”康熙俯首想了想,又問馬齊:“你看呢?”
馬齊看上去真的是有病,臉色蒼白,越顯得又高又瘦,輕咳一聲道:“奴才想着,輪番免賦是件極大的好事,前朝從沒有過的。然而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免賦容易加賦難,老百姓吃了這甜頭,一旦朝廷有事,銀子沒銀子餉沒餉,善後萬分不易。”張廷玉皺着眉一直在想,他也覺得馬齊說的有道理,但太子說的,他也不全同意,思量許久才道:“三年一輪似乎太促了些。奴才以爲,五年一輪也就行了。皇上自康熙二十九年以來,蠲免徭賦銀兩總計下來一千三百四十三兆。已經很輕的了,如果再免,明發詔諭變成制度,往後有事用銀子,臨時聚斂又要招怨。所以即便要免,也要醜話說明,國家以民生爲念,百姓也要以國家爲念,體諒朝廷拳拳愛民之心,樂輸義糧,存糧備荒。這樣有事徵糧,就不至於捉襟見肘。”
這確是老成謀國之言,連康熙也不自禁點頭。方苞一直沉默着站在一邊,因見康熙注目自己,便道:“臣也以爲張衡臣說的是。國家手中無錢無糧,不能應急是不得了的。可否各府設一義倉,推舉當地有德有望的縉紳公管,國家有事,籌措借來用於國事;國家無事,用義糧調劑賑荒,周恤貧孤無靠之民。這樣,官員不得隨意敲剝,流民也不至於因飢寒淪爲盜賊。於綏靖地方也頗有益處。”
“很好,就是這樣。廷玉草擬詔告,等見完臣下即行頒佈。”康熙說罷擡頭看看自鳴鐘,又道:“咱們也好去了。”
乾清宮是紫禁城內除了三大殿外最爲宏偉壯麗的宮殿,歷代爲皇后居處,是皇帝正寢之地。唯因其大,時常引見一兩個官員,或與上書房幾個官員議事,顯得空蕩蕩的,也太莊重。因此,自赫舍裡皇后去世之後,這裡便改了規矩,名義上仍是皇帝寢宮,除了大批引見外官、接見外國使臣,每逢元旦、元宵、端午、中秋、重陽、冬至、除夕、萬壽等節日,在這裡舉行內朝禮或賜宴,平素並不啓用,只在養心殿或暢春園辦事見人。康熙皇帝率幾個上書房大臣入月華門,幾個阿哥便歸班侍候,但見宮前丹陛之下黑鴉鴉的六部官員及進京述職外官依次跪滿了一地。李德全將靜鞭連甩三聲,幾百名官員免冠俯伏,高呼:
“萬歲,萬歲,萬萬歲!”
康熙一擺手拾級升階,徑上了“正大光明”匾額下金紫交翠的龍鳳須彌座。馬齊和方苞二人卻步躬身退至一旁跪了下去。康熙從容不迫地端起茶碗,用碗蓋撥着浮茶呷了一口,眼風一掃,偌大乾清宮立時岑寂下來,一聲咳痰不聞。
“張廷玉現在正在養心殿草擬一份明發詔諭,待會散朝即行頒佈。”康熙的聲音並不大,在殿中卻顯得十分蒼勁雄渾,“朕決意自今年而始,三年一週,輪流免除天下賦稅。”
“萬歲!”
康熙雙手一擺,說道:“所謂‘萬歲’,不過是你們做臣子應該有的心意。自古無百歲天子,朕何敢朝之萬年?‘人生七十古來稀’,能活七十歲,朕已經心滿意足。”說至此,他緩緩起身,在油亮晶瑩的金磚地下漫步,時而踱至羣臣中間,時而繞座徘徊,“爲什麼要發這個詔諭?並不因國庫太充盈,錢糧多得沒處放。朕這次南巡,時而也微服出去走走,老百姓過得太苦了……以蘇杭之地,說是‘天堂’,賣兒鬻女者有之,棄田逃荒者有之,食蕨根吃觀音土者有之。民爲國之本,防民之變甚於防川,朕焉得無動於衷?”
“所以要免賦!”康熙的血涌到臉上,漲得通紅,“朕徵一兩銀子,下頭一羣卑微吏曹就敢索二兩火耗,徵到庫裡又被挪借出去。整得百姓走投無路,朝廷仍是個虧空、虧空、虧空!那麼朕免了賦,索性不要了,或者就剝了他們巧取豪奪的名目?”
此刻大殿裡死寂得掉一根針都聽得見,只有康熙的青緞涼裡皇靴橐橐作響,許久,才聽康熙嘆息一聲道:“當然,也因爲國家鼎盛,沒有動刀動槍的事,這件事能做得起。到做不起時,想做已經晚了!”
“這次朕離京南巡,留守北京的太子辦事很經心,諸多政務處置得都好,朕心裡很受用。”康熙徐徐將任伯安的案子扼要說了,又道:“四阿哥十三阿哥輔佐太子除掉了這一民賊,理所當然要賞,着即傳旨光祿寺,胤禛食雙親王俸,胤祥食雙貝勒俸!”
跪在近前的胤禛萬沒想到康熙會突然在滿朝文武跟前這樣表彰自己,臉一下子漲得血紅,跪前一步叩頭道:“謝皇阿瑪恩!兒臣等做的乃是分內的事,並不出奇。做分內事受此重賞,兒臣心裡難安,求父皇……”
“如今難得的就是切實做分內事,所以本不出奇的也就成了奇。”康熙仰着臉悵望殿外,“四阿哥幼年時朕看有點喜怒不定,近十幾年來讀書有成,養性修德,做事穩健幹練,知體循禮。可見天下事,事在人爲。”胤禛因連連叩頭,說道:“這全是父皇訓誨之功!兒臣幼年確有喜怒不定之病,今已知過而改。父皇既然說到這裡,求父皇從起居檔中撤出這一考語,免去兒臣雙親王俸,兒臣受賜已深!”康熙微微一笑,點頭道:“好吧,就依着你。”
胤禩胤禟胤誐三個人並肩跪着,聽了這話,胤禩只淡淡一笑。胤禟見太子掏手絹擦鼻子,便搡胤誐,胤誐卻微睨着眼看十四阿哥胤禵。胤禵面無表情,頭豎得老高直挺挺跪着,想着自己在兵部辦差,“分內”的事做得也不含糊,也曾多次奏諭獎慰,如今卻獨獨表揚老四,心裡老大不服氣,只不敢吱聲。幾個人正自意馬心猿胡想,康熙突然拔高了嗓子:
“任伯安一個未入流小吏,買官賣官,買命賣命,代人填還虧空,做盡了喪天理滅人倫的勾當,運營六部如布棋子,指揮官員似役牛馬,這是爲什麼?你們誰能回答?”
…………
“他建了私檔,大家都怕他揭短,壞了前程,是不是?”
…………
“諸臣工!”康熙看着這一大片啞口無言的臣子,覺得人人頑鈍無恥,個個面目可憎,眼中閃着憤怒的火光,惡狠狠道:“請爾等午夜捫心,真的以公心對朝廷對天下,真的忠心事主事業,絕無情弊,那姓任的有什麼東西可記?又何能要挾於你?”
衆人早被康熙這番聲色俱厲的訓斥嚇得心裡打鼓,背若芒刺地臥着不動,看也不敢看康熙一眼。許久,擡起頭來時,康熙已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