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反,督郵寺衙,河東郡督郵曹掾苟參,正擰着眉看着手裡一紛黃綾帛書。帛書的背面,彩繡着兩隻飛舞的鳳凰,絲線熠熠發光,繡功精湛,栩栩如生。這種綵鳳帛書,不是一般人能用的,甚至連權貴都沒資格用。
這是懿旨——單鳳爲皇后懿旨,雙鳳爲太后懿旨。
苟參的外表,比他的名字正常得多,頭戴蟬冠,發黑膚白,五官端正,長鬚三綹,加上一襲深衣,大袖飄飄,看上去很有幾分儒士派頭。不過這會他的表情看上去很不安,這種情緒不是來自懿旨,而是他對面下首跪坐着的一個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大約三十來歲,五官平常,偏瘦,留着一圈短髦,眼神很銳利,明明坐在那裡,卻給人一種隨時躥起、擇人而噬的危險感覺。
一個遊俠而已,卻令他這個當今天子舅、堂堂一郡督郵如坐鍼氈,心底發毛,試想苟參怎可能舒服起來?
咳!苟參輕咳一聲,慢慢收起懿旨,儘量用平靜的語氣道:“我得到消息,富平侯在今明兩日內必到蒲反。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完事後我會派人通知你,你不要在此出現。明白?”
黑衣男子面無表情,頓首道:“明白。”然後起身,象一隻輕靈的貓一樣退出。
此人一走,苟參壓力盡去,長長吐出一口氣,揚聲道:“拿酒來!”
過了一會,一個家僕匆匆來到階下,但並沒有拿酒來,而是語帶驚惶地稟報道:“城外出現一輛馬車,還有一支騎隊。看模樣,是主人吩咐留意的那個人到了……”
剛放鬆下來的苟參,聞言渾身一繃,騰地站起:“快,準備官服,出迎。”
城外東、西兩個城門處,搭起了一長溜粥棚。流民熙熙攘攘,人擠人,人壓人,人手拿着各式各樣的盛具,有陶質有木質有荷葉甚至還有直接用硬泥的……這是每日兩次的施粥,時間只有短短半個時辰,手快有手慢無。
羅子所在的流民羣也紛紛擠進去,大約兩刻之後,一個個滿頭大汗,一臉喜意擠出來。除了要帶回給家中老弱之外,幾乎每個分到粥的流民都在第一時間把碗對嘴倒個底朝天。不過由於昨夜得到張放提供的食物,羅子等人難得飽食一餐,今晨就沒有如往常一樣迫不及待搶食。而是跑了幾百米,來到粥棚外的官道上,向等着進城的張放一行,展示米粥。
“今日的粥特別稠,還添得滿,也沒那麼多沙粒,平時都能照出人影的……”耆老喜悅道,“這必是託貴人的福了。”
張放看了一眼粥碗,點點頭:“老丈說得沒錯,真是託了我的福。”
事情明擺着,張放這一路來,並未掩藏蹤跡,無論是入境還是過關卡。所以蒲反城官員一定知道他來了,上級領導來視察,下面要怎麼做還用教嗎?
說話間,一陣蹄聲傳來,公孫覆從隊前馳至,在馬背抱拳道:“君侯,河東督郵曹掾苟參、蒲反縣長周守,縣丞、縣尉、諸曹以下十餘人,正在門樓下,恭侯君侯。”
張放擡袖向流民拱手:“老丈,諸位,後會有期。”
望着那遠去的車駕,耆老喃喃道:“若真是給這位貴人爲僕,就算遷得遠一點,也不是不行吧……”
城門下,一羣身着玄色官服的人迎上來,當先一人年約四旬,高冠玄服,佩黑色綬帶,未語先笑:“哈哈哈!這位便是十六身襲富平侯的張君吧?果然少年英俊,氣勢不凡啊!”
青琰掀簾,張放下車,拱手還禮:“有勞督郵、明庭,有勞諸位。河東連年災禍,流民四起,百廢待興,諸君辛苦。”
諸人齊回禮:“爲天子分憂,爲朝廷效力,俱是本分,談何辛苦。”
張放多看苟參幾眼,果然有幾分皇太后的模樣,光看臉,實在難以與流民口中窮兇極惡的樣子聯繫起來。
“君侯一路辛苦,我等於府中略備薄酒,爲君侯洗塵。請!”
一衆官員齊躬身道請。
張放答謝之後,再次登車,在蒲反諸官吏的引領下,進入城門,前往寺衙。
時不過午,城外流民捧着空碗,苦苦等待晚間第二次施粥。而城中寺衙之內,卻是燈火通明,高朋滿座,熱騰騰的酒菜流水價般端上來。
宴席自以張放居中爲首座,苟參左席首位,周守右席作陪。苟參是六百石,職位相當於後世行署副專員,其位自然在縣長之上。而漢代縣分上、下,萬戶以上爲上縣,稱縣令,秩六百至千石;不足三千戶則爲縣長,秩四百石。蒲反不過是幾千戶的小縣,自然只能設縣長。兩下一比就知道,苟參的權位,遠在周守這個縣長之上。整個蒲反官場,俱以苟參爲首。
張放舉杯示意:“放奉天子令循行河東,初到蒲反,得諸君盛情款待,不勝感激。以此酒相謝,先乾爲敬。”一抑脖,豪飲而盡。
衆皆擊節而贊,紛紛舉杯痛飲。
旋即有樂聲自兩側配室響起,一隊舞伎隨着樂聲款款而出,翩翩起舞,滿眼紅袖,香風盈室。
衆人皆看得如癡如醉,唯有苟參捻鬚而笑,一臉得意。張放見了心下有數,這些舞伎必是苟參的家伎無疑。
樂舞到高0潮處,苟參站起,滿面紅光,高聲道:“恕參唐突,請君侯一舞如何?”
宴飲起舞,是漢代風俗,上至天子,下至鄉民,無不好這一口,區別只在於地點是在朝堂還是鄉間罷了。漢時貴族起舞不是羣舞,而是獨舞。通常由地位最尊貴者先舞,舞完之後,再以舞“囑”(指定)下一位接舞。無論是請舞還是邀舞,拒絕都是很失禮的行爲,甚至會因此而交惡,當場發飆拔劍砍人都不奇怪。
張放自然不會掃興,當即離座而起,走近舞伎,展袖而舞。
少年英俊,長袖善舞,靈動灑脫而不失矯健,在一衆花枝招展的舞伎映襯下,賞心悅目之致。
衆官員看得叫好不迭——這真心不是吹捧!
張放一曲舞畢,伸手引向苟參。苟參亦離座起舞,雖不如張放養眼,卻也有飄然出塵之風采,自然又引來一番喝彩。
如此一舞接一舞,將宴會的氣氛推向高0潮……
當一名廷掾舞畢,以手引向一位年輕的官員時,那年輕官員卻做出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他直身站起,合袖一拱,一言不發,離席而去。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頓時令在場官吏目瞪口呆,連樂舞都不自覺停了。
苟參臉上浮起一層青氣,拍案怒吼:“墨秦!如此失禮,不怕出得此門,再進不來麼!”
~~~~~~~~~
(月末了,兩更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