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盯着安布羅斯看了很長時間,就像她是個普通人一樣,然後她讓自己轉過身去,但他的形象仍然留在她的腦海裡:他的頭髮,他的肩膀,他的嘴脣……
行刑臺後面出現了一羣朝臣。從他們退後一步鞠躬的樣子可以看出,她父親已經在路上了。凱瑟琳的心怦怦亂跳。她和她的母親、女僕們在城堡屬於女王的翼樓裡過着隱居的生活,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都沒有見到她的父親。對他唯一的女兒她來說,他的出現仍然是一個機會。
國王出現了,他走得很快,他的紅黑相間的上衣襯托着他寬闊的肩膀,他的高帽子使他顯得更高。凱瑟琳迅速站起來,端莊地低下頭,深深地行了個屈膝禮。她站在國王上方的平臺上,但她的頭應該比國王的低。儘管她父親個子很高,但這仍然是一種扭曲的動作。
凱瑟琳縮緊了肚子,大腿繃得緊緊的,半蹲着。她的緊身胸衣扎進腰間。她把注意力專注於她的不適,知道她會熬過這段時間。她用眼角餘光看到了國王。他跳上御臺,大步向前走去。人羣一看清他,便歡呼起來。“迪尼仕國王!迪尼仕國王!”
佩弗利把他的像弓一樣彎曲的身軀站直,凱瑟琳又等了一會兒才擡起頭來。國王一動不動地望着人羣,彷彿根本不認識凱瑟琳。然後,他坐在哈羅德旁邊的座位上,片刻之前紅色的坐墊就出現在上面,用來放鬆他那高貴的臀部。
凱瑟琳也站直身體,感到胃裡的寬慰。哈羅德也從弓起的身軀上直起身子,呆呆地站在那裡,猶豫着,然後坐了下來,不過凱瑟琳肯定他會樂意坐在國王旁邊的。她等着佩弗利坐下,然後她把裙子拉直,重新坐回到她自己的座位。
事情進展得很快。畢竟,國王並不以耐心著稱。更多的人登上了行刑臺。有四個穿黑衣服的人和四個穿警衛制服的人,在他們中間幾乎看不見那個囚犯。
羣衆譏笑着喊道:“叛徒!”然後,“妓女!”和“母狗!”以及一些糟的詞彙,或者更糟話語。
有些話凱瑟琳是知道的,在閱讀時偶爾會讀到,但從來沒有聽人說過,甚至佩弗利也沒有說過。它們比她所知道的語言更有力量,它們並不美麗,既不富有詩意,也不聰明,而是卑賤和粗俗,就像一記耳光。
凱瑟琳瞥了一眼安布羅斯,他的臉扭曲着,一動不動,僵硬地站在她對面。凱瑟琳閉上眼睛。
佩弗利在她耳邊小聲地說:“你沒在看,公主殿下。你是來看看叛徒的下場的。這是爲了你好。所以,如果你不轉過臉來面對斷頭臺,我就用別針把你的眼睛釘住,讓它自己睜開。”
凱瑟琳並不懷疑佩弗利的誠意。她睜開眼睛,轉身對着斷頭臺。
安妮-諾文小姐穿着一件鑲有銀花邊的藍色絲綢長袍。她的珠寶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的金髮被別起來,閃着金色的光。在正常情況下,安妮小姐被認爲是美麗的,但今天遠非如此。現在她瘦得要命,皮膚蒼白,被兩個衛兵扶着站着。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嘴:從上脣到下脣都是黑色的粗線,她的嘴被縫上了,她的下巴和脖子上沾滿了乾涸的血跡。她的舌頭已經被割掉了。凱瑟琳想看看安布羅斯,但不敢轉向他,再也見不到他了。看到他妹妹這樣,他一定在想什麼?凱瑟琳盯着安妮小姐的方向,發現要做到這一點,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個把她扶起來的警衛身上,他的手指是多麼的粗,他的手是多麼的緊。
國王的發言人走上前去向人羣發表演說,要求肅靜。當喧鬧聲平息下來後,他開始讀一卷羊皮紙,上面列出了安妮小姐的罪行。
“引誘已婚男子陷入誘惑。”指的是她與瓦爾德爵士的關係。
“國王邀請時未能出席。”意味着當諾耶斯和他的手下與瓦爾德爵士對峙時,她會和瓦爾德爵士一起逃跑。
“謀殺國王手下的人。”就是這個意思,儘管現在看着安妮小姐讓人難以相信,她在那場導致包括瓦爾德爵士在內的三人死亡的戰鬥中刺傷了國王手下的一名士兵。
謀殺是她被處決的主要原因;謀殺國王的一名手下等同於殺死國王本人——這是一種叛國罪,因此,作爲他演講的結束語,演講者說,“而且因爲她背叛了比爾巴利和我們光榮的國王。”
人羣變得狂野起來。
“作爲叛國的叛徒、殺人犯和妓女,她被剝奪了所有財產,被國王所沒收了。”
一個穿黑衣服的男人走近安妮小姐,開始一個一個地摘掉她的珠寶。每次他拿下一件東西——一枚胸針、一枚戒指、一根手鐲——人羣中就會爆發出興奮的歡呼聲和叫好聲。
每一件東西都被放進另一個人拿着的小箱裡。當珠寶都被拿走後,那個男人拿起一把刀,把衣服從背後割了下來。當禮服從她肩膀上撕下來時,人羣中爆發出一陣新的歡呼。
安妮小姐幾乎被拖倒,但警衛把她拉了起來,扶着她。人羣又像一羣獵狗一樣狂吠起來,開始高喊“脫!脫!脫!”
安妮小姐穿着僅剩的衣服,把薄薄的布料緊緊地抓在胸前。她的手在發抖,凱瑟琳看得出她的手指已經畸形,被折斷了。起初凱瑟琳不明白爲什麼,但後來她意識到這是處死叛徒儀式的一部分。
那些被判叛國罪的人被禁止與國王的忠實臣民交流,因此他們的舌頭被割掉,嘴脣被縫合起來。但是,由於比爾巴利所有的宮女都在不允許說話的時候用手勢互相交談,安妮小姐的手指也被打斷了。
其中一個男人解開了安妮小姐的頭髮,她的頭髮又長又細,是最淡的黃色。他抓了一把,從她的脖頸處剪了下來。他抓住頭髮,頭髮也被放進了小盒裡。
最後,她幾乎回到嬰兒時期,在初春的陽光下瑟縮着,破舊的長袍只有薄薄的一層,緊貼着她的身軀。甚至安妮小姐的尊嚴似乎也被國王奪去了。
演講者從安妮小姐身上轉過身來,朝對面的講臺喊道:“你對這個叛徒怎麼看?”
她的父親,諾文侯爵大人,一個高個子,灰白頭髮的男人,走上前來。他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
“你背叛了你的國家和你榮耀的國王。你背叛了我的家庭和我自己,你背叛了所有培育和信任你的忠誠臣民。你背叛了我的信任和我家族的名聲。你要是不出生就好了。我公開譴責你,並以叛徒的身份要求處決你。”
凱瑟琳期待着安妮小姐的反應。安妮小姐回望着父親,似乎站得更直了。接着,其他五名男性親戚——她的兩個叔叔、兩個堂兄弟和她的哥哥塔爾坎——走上前來,大聲疾呼他們同樣的譴責,並在最後要求處決她。
塔爾坎和安布羅斯長得很像,金髮碧眼。當安妮小姐每次受到指責後,人羣都歡呼起來,然後爲下一個人保持沉默。在每一位親戚指責過這位女士之後,安妮的力量和身材似乎都有所增長。起初凱瑟琳對此感到驚訝,但她也開始坐得更高了。他們越是貶低安妮小姐,她就越想向他們顯示她是多麼堅強。
最後一個站出來的是安布羅斯。他張開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他的哥哥向他靠過來說話。當塔爾坎說:“求你了,安布羅斯。你必須這麼做。”
安布羅斯吸了一口氣,然後用清晰但幾乎沒有提高的聲音說:“你是比爾巴利和國王的叛徒。我要求處決你。”他哥哥把手放在安布羅斯的肩上。安布羅斯繼續盯着安妮小姐,淚水順着他的臉頰滾落下來。這一次人羣沒有歡呼。
佩弗利說:“我相信他在哭。他跟女人一樣軟弱。”
然而,安妮小姐沒有哭。相反,她做了一個手勢:她把手放在心口上,這是對安布羅斯的愛的一個簡單的手勢。然後她轉過身來,她的眼睛和凱瑟琳的眼睛相遇了。安妮小姐擡起右手,好像要擦眼淚,左手放在胸前。
這是一個如此流暢、如此僞裝的動作,幾乎看不出來。凱瑟琳從小就開始讀手勢語,這是她最早學到的手勢語之一,它的意思是“看着我”。
然後安妮小姐用右手做了一個吻的手勢,而她的左手向下掃去,握緊拳頭,看起來像是要握緊拳頭。凱瑟琳皺起了眉頭。腹股溝前緊握的拳頭是憤怒、仇恨、威脅的象徵。把它和一個吻搭配起來很奇怪。
然後另一個信號:“男孩。”安妮夫人轉過身來盯着國王,又做了一個手勢,但那個挽着她胳膊的男人擋住了她的去路。
凱瑟琳不認識安妮小姐;她從未和她說過話,只在法庭上見過她一次。凱瑟琳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被限制在自己的房間裡,所以看到別的女人幾乎不比看到男人並和他們交談更常見。這些跡象是她想象出來的嗎?
安妮小姐被帶到前面,被迫跪在一塊低矮的木頭上。她低下頭,然後又轉過頭來,這樣她的眼睛又和凱瑟琳的眼睛相遇了,毫無疑問,她的目光是那麼強烈。在她死前的那一刻,她想對我說什麼?
劊子手布拉德韋爾現在戴着兜帽,但他的嘴還露在外面,他說,“向前看,否則我不能保證它會乾淨利落。”
安妮小姐轉過頭來面對着人羣。
布拉德韋爾把劍舉過頭頂,陽光從劍上反射到凱瑟琳的眼睛裡。人羣突然安靜。
布拉德韋爾向前邁了一步,然後走到一邊,也許是爲了評估一下他的刀口的角度,然後他走到安妮小姐身後,把劍在自己頭上高高盤旋了一圈,向前走了半步,劍在他頭上盤旋了一會兒,接着又快速地斜着劈了一下,一時間,似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安妮小姐的頭先掉了下來,砰的一聲撞在木地板上,然後滾到了行刑臺的邊緣。在它後面,鮮血從慢慢倒下的屍體的脖子上散開。人羣的歡呼就像在打在凱瑟琳身體上的一擊,她搖搖晃晃地回到她的座位上。
布拉德韋爾向前走了一步,把腦袋拿了回來,抓住頭髮舉了起來。一陣“刺穿她!把她的頭插在長矛上!”的喊叫聲響起。布拉德韋爾的助手拿着長矛走上前來,人羣的狂熱進一步加劇。
不知怎的,凱瑟琳的目光越過行刑臺和喧鬧的人羣,與安布羅斯的目光相遇了。她抓住他的目光,想安慰他,告訴他她很抱歉。她需要他知道,她不像她的父親或哥哥,她沒有選擇出現在這裡,儘管他們之間有不可逾越的距離,她仍然在乎他。
佩弗利在她耳邊小聲地說:“你不是在看安妮小姐,妹妹。”
凱瑟琳轉過身來。注意到安妮小姐的頭被掛在長矛上,諾耶斯站在斷頭臺的腳下,當他把注意力從她身上轉到安布羅斯身上時,嘴角掛着一絲微笑。凱瑟琳意識到自己是個傻瓜:這不是懲罰,不是警告,也不是教訓。
這是個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