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黑了,天就這麼黑了。”
說話的是海州大都督烏重胤,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嘴脣微顫,雙手發抖,瞬間似乎蒼老了許多。
“大帥,外面風大,還是回去吧。”
參軍兼多年至交好友孟世展勸道。
“風大,風可真大呀。”
風的確很大,自永夜降臨之後,風暴洋上的風就比平時大了許多倍,海浪滔天,離海千里之外的海州城都能感受到大海的狂虐。
“怎麼辦,怎麼辦嘛?”
烏重胤像一個無助的小孩反覆問他的老友,孟世展四周瞧了瞧,越是這個時候越是要維護主帥的權威,主帥倒了,整個海州就真的完了。
“我看還是把三公子接回來吧。”
烏重胤無奈地點點頭。
海州城內外的混亂已經達到了頂點,即便是大都督的車駕依然是不安全的,當初孟世展和家將烏崞奎就極力反對烏重胤出城,但烏重胤堅持要來,他們也沒辦法。
永夜降臨,世道大亂,人心惶惶,他這個海州大都督都不肯走出來,百姓怎麼鎮定,人心怎能安穩?
“還是老辦法,替身先行趟趟路。”家將烏崞奎給出自己的解決方案,孟世展點點頭,這方面烏崞奎是專家,而且他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
孟世展勸烏重胤在街邊喝茶小憩,替身坐着他的車駕回府去了。烏重胤並非不知,只是裝着不知道罷了。
士民如濁浪一般圍着大都督的車駕,哀哭聲驚天動地,永夜突降,末日就在眼前,衆人心驚膽寒,此刻烏重胤就是他們的最後的靠山。烏家雄踞海州多年,他們拿民脂民膏供養,這個時候他不出來管他們,誰來管他們?
替身的車駕已經無法前行一步,孟世展當機立斷,要替身走下車駕跟百姓們說幾句話,幾句話替身還是說的了的,他非但長的像烏重胤,聲音也有幾分類似。再說普通百姓又有幾個聽過大都督的聲音,當此惶恐混亂之際,料必也沒人能察覺有詐。
替身慷慨陳辭,百姓洗耳恭聽,如癡如醉,於是更多的人涌了過來,陪同一旁的孟世展額頭見了汗水,假的終歸是假的,烏家雄踞海州多年,烏重胤又素來親民,認識他的人並不在少數,替身隨便說兩句話哄弄一下不成問題,這萬一時間長了讓人認出來可不得了。
“他不是大帥,他不是大帥。”
聲音既尖且細,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
熱鬧的場面驟然降至冰點,數千道目光陷入迷茫。
“大帥鼻子邊的痣上有根黃毛,我親手摸過的。”
還是這個脆生生的聲音,純淨的毫無瑕疵,看來絕無一點虛假。
烏重胤的左鼻翼旁是有一顆黑痣,那是他四十歲以後長的,痣上也的確有根黃毛,因爲不雅,經常修剪,但的的確確是存在的。
這個小細節在成年人眼裡或算不得什麼,但在孩子的眼裡卻就是一個世界。
孟世展想罵人,天黑的這麼厲害,雖有燈籠火把,到底是朦朦朧朧,自己老眼昏花連眼面前的人都看不清,這小屁孩怎麼就非要盯着那根毛不放?
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正要代爲辯解,那個替身也是急中生智,俯身微笑道:“痣上有毛不甚風雅,老夫給絞了,不信你來摸摸看。”
小孩子不懂事伸手真要去摸,這可嚇壞了她的父母,她的母親趕緊把孩子摟進懷裡,做父親的則打躬作揖,口稱不敢冒犯。
左右衛士怒目而視,四下百姓屏息凝聲,倒是那替身哈哈一笑,伸出手和藹地摸了摸小女孩的頭,真是既慈祥又大度。
若事情到此結束,也算是皆大歡喜,偏偏另一個小屁孩不識相地向前一縱,突然躥到替身的面前,伸手在那顆痣上摸了一把。
假的終究是假的,不僅沒摸到毛茬子,還把大都督臉上的黑痣給摸沒了。
四周死一般的沉靜。
孟世展情知不妙,急令:“保護大帥回府。”
替身也悚懼起來,這若是場意外倒也罷了,但他已經嗅到了陰謀的氣味。
“他是假的,他們害死了大帥,打他。”
“打!”
隨着這一聲喊打,無數的磚塊石頭便向替身和他的侍從衛兵砸來,幾名弩手立即反擊,將動手之人射殺,血讓人羣的狂熱稍減,但更大的狂熱夾着憤怒突然爆發出來。
“大帥吃人害啦,我們沒指望啦。”
擁擠的人羣像一股濁浪翻涌起來,更多的磚頭、石頭帶着陰謀飛向孟世展和他的替身。
“保護大帥立即回府。”孟世展已經可以斷定這根本就是一場策劃好的陰謀,目的是動搖烏重胤的權威,好亂中奪權。
回府絕不是一個假動作,若主帥的替身橫屍街頭,那不遠處的真大帥也就死了。
自此處到大都督府不過兩條街的距離,但這兩條街註定是他無法通過的,憤怒的百姓只是一個幌子,暴亂的士兵纔是主角,他們身着便裝混在人羣裡,藉着人羣爲掩護,肆無忌憚地攻擊他們的“主帥”。
等到趨勢已成,他們有所把握的時候,他們便撕
下臉上的面紗,公然叛亂起來。
矢飛如雨,在這淒冷的黑夜裡,大多數人的眼睛還沒有適應的情況下猛烈地發動起來。
孟世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的“大帥”橫屍街頭,被亂軍搶去。
“大帥,世展有辱使命,對不起你。”
烏重胤已經提前一步回到了大帥府,卻做了別人的籠中鳥,陰謀家藉口他的父親被歹人行刺,率兵進城,接管了一切。
門外的混亂還沒有平息,但他已經掌控了整個海州城,將他的父親變成了俘虜。
“你趕緊出城,去京城,接老三回來。”
“三公子他……”
“你放心,我雖然着了他的道兒,但他一時半會兒還不敢殺我,只要老三回來,我就有辦法除掉他。我烏重胤瞎了眼,養了一條白眼狼,但我絕不能把海州交到這樣一條吃人不吐骨頭的白眼狼的手裡,絕不能。”
烏崞奎進來稟報:“烏行清在門外求見。”
“世展,你去吧,不用爲我擔心。”
烏重胤拽下隨身一塊玉佩交給孟世展。
孟世展叩拜再三,轉身離去。
烏重胤正襟危坐,寒着臉對烏崞奎道:“叫他進來。”
……
永夜突然降臨,中京城內亂成了一鍋粥,爲了全體居民的安全,京兆府會同宮衛軍正在大力清除外來人口,凡無戶籍的流民,凡無主家的家奴,必須立即離開中京城,否則便有無窮無盡的牢獄之災。
廖水龍沒有辜負柏韌的期望,在他的一通亂咬之下,宮衛軍人人自危,高級將領噤若寒蟬,一個接着一個的被定點清除。
上上下下都乖巧的像一羣母雞,連踢騰一下的勇氣都沒有。
柏韌大獲全勝,勝的酣暢淋漓。現在他已經完全掌控了宮衛軍,至少他自己是這兒認爲的。清除城內流民的工作本來由京兆府一家做就好,京兆邏卒野戰、守城都不成,大街小巷趕人卻是一把好手。之所以讓宮衛軍參與進來,就是要檢閱一下他們的忠誠。
現在看效果非常好,宮衛軍精悍忠誠,用起來如臂使指,得心應手,很舒服。
遠道而來的孟世展一進城就被宮衛軍給逮了起來。
理由是他身上沒有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顯然是個流民。
孟世展哭笑不得,這中京城他來來去去也有幾十回,幾時有人查過他的身份證明?自己好歹也是一鎮諸侯的客卿,帝國的上層社會的一分子,怎麼突然就淪落到成爲流民了呢。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豈有此理。
抓他的宮衛軍也感到憤懣不已,管你是什麼國師、客卿,你沒有身份證明,那就得去大牢裡呆着,有錢也不好使,新君最恨貪污索賄那一套,這個風口浪尖上你少來。
烏家在中京城裡有的是關係,但孟世展卻不知道哪些人值得信任,就像這場兵變,若沒有內部人配合,是絕對搞不起來的。
烏重胤老了,海州的天要變了,這是大勢所趨,改換門庭,尋找靠山,這是人性,沒什麼不對的。
只是眼下怎麼辦?
他不能就這麼呆在宮衛軍的大牢裡,等待風口浪尖過去,再行賄脫身吧。
到底還是讓他想到了一個人——天啓侯少浪劍。
自與雪荷成親之後,少浪劍發現了修真煉仙之外的另一樁樂趣,他沉溺其中無法自拔,因此永夜之後的混論他並沒有太多的感受。雪荷已經不再上街,外面傳回的消息也被層層過濾了,他就像一個被寵壞了的孩子,迷失在天真爛漫之中。
所以當宮裡突然派人讓他進宮時,少浪劍吃了一驚,竟然有些不大願意。
司空湖道:“來日方長,就算你不累,也得讓雪荷休息休息,你沒見她最近水色很差,雙眸無光,臉頰時常顯露出病態的潮紅。你這傢伙索求無度,誰能承受的起。”
少浪劍道:“身爲好友,你爲何不一旁提醒我。”
司空湖笑道:“先前是我不對,以後一定改正,你先去吧,說不定有好事喲。”
此去九重宮,所行之處都是帝國最核心的地帶,街邊每隔五十步就設了一盞燈,以松油脂爲燃料,因此街面上隱隱飄蕩着一股幽香。
街道雖不算太黑,行人卻寥寥,個個行色匆匆,時刻提醒着今時不同往日,現在是永夜期間,各自要多珍重。
少浪劍去過冥域,對黑夜自有別樣的一番感慨。
九重宮的城牆上每隔三十步就懸掛着一盞黃色燈籠,遠觀如在金山上箍了九道金箍,煞是醒目。這其中又以宮門前的幾盞燈最爲明亮,這燈是裝在防水燈籠裡的,但少浪劍看的出這些燈並非普通的燈,而是傳說中能震懾不死族的黃玉燈。
永夜即降,冥州和冥域之間的那道不可跨越的天然屏障已經不復存在,不死族的東侵是早晚的事,在此之前誰敢擔保沒有他們的斥候混進中京城來刺探情報?
若是趁亂混進皇宮殺了皇子,驚了娘娘,誰能擔待的起?
少浪劍有些哭笑不得,黃玉燈並不能震懾不死族,這個道理原來皇帝家也不懂,不過他
們懸掛此燈也並非毫無用處,冥域的不死族不就是懸掛它們來震懾血靈的嗎?
天降永夜,惟靈者昌,靈族是一定要出來搗點事的。
而且少浪劍幾乎可以斷定,永夜之後,他們面臨的最大敵人不是不死族,而是包括血靈在內的靈族。
不死族的東侵是板上釘釘的事,但最終他們會成爲盟友。
在見柏韌之前,陳維已經告訴了他此行召見的真正原因:“海州發生兵亂,老謀深算的烏重胤着了他寶貝兒子的道,如今做了籠中鳥,正被兒子逼着交出權柄,老傢伙心有不甘,派了心腹進京求救,不想被宮衛軍給逮起來關進了大牢,他買通牢頭給你寫信,叫你救他,信被我截下來了,你看看。”
少浪劍道:“我不看,我曾經誤殺他三兒子,他的心腹怎麼會向我求救,這必是哪個看我過的安逸,準備陷害我吧。”
陳維笑了笑,還是把信塞到了少浪劍的手裡。
信的確是孟世展寫給少浪劍的,孟世展在信中承認烏行道之死完全與少浪劍無關,真兇是烏行清,這一點烏重胤早是心知肚明,只是家醜不可外揚,他無法揭露真相,更不能再搞骨肉相殘,所以只能委屈少浪劍,他爲此深表歉意。
當年被他貶黜去防海的烏行清非但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而今竟勾結蠻族策劃兵變囚禁了他的父親,意圖謀取整個海州。海州若失,京洛腹心就失去了屏障,屆時蠻族渡海而來,趁勢攻擊,卻是如何是好?而今城中敵友難辨,舊日的關係全不能用,他所能信任的只有少浪劍一人,所以他懇求少浪劍務必救他出去,共商大計。
這信寫的文采斐然,少浪劍看過卻只淡淡一哼:
“天降永夜,海面上怕也不會平靜,蠻人何德何能能浮海攻打海州,這根本就是他自己家裡內亂,卻把蠻族扯上,無聊的很。”
陳維收回了書信,笑道:“不扯上蠻族,你怎麼肯出手。”又道:“此事我已經上報,主上的意思是派你護送他的幼子烏行遠回海州接管軍政大權。”
少浪劍道:“海州兵亂,正是朝廷收復之機,讓那個紈絝子回去,豈非錯失良機。”
陳維笑笑:“天都黑了,哪還有餘力去管外面的事。”
正說着有內侍來請,竟是葛茂珍,陳維先進去。
葛茂珍跟少浪劍打了聲招呼,道:“聽聞天啓侯這些日子閉門謝客,日日夜夜與如夫人修煉不歇,未知究竟修煉出什麼道道來。”
少浪劍道:“姦夫**劍已經修煉到第八重,老兄若有興趣可以一起切磋。”
葛茂珍把臉一寒:“少兄,你罵人不帶髒字可真是好學問啊。”少浪劍笑道:“天黑了無事可做,與內子關起門來鑽研一下閨房之樂,有何不可,老兄非要問出個結果,你讓我怎麼回答。”
葛茂珍乾巴巴地咧嘴一笑,眼角餘光向左右一掃,突然跨前一步,抓住少浪劍的衣裳,悄聲問:“聽說南離公主變成了屍人,昨日在洛城外手刃了一位巡城校尉。你可知情?”
少浪劍悚然一驚,正要細問個究竟,殿內已經有人宣他上殿見駕,二人不敢耽擱趕忙入殿來。葛茂珍本是太上皇柏韌面前紅人,而今雖只是個小黃門,卻是親近之官,能得柏韌如此信賴,倒是十分不簡單。
柏韌日理萬機,沒空跟臣下多說半句廢話,待陳維簡單地向他通報完海州兵變情況,他便下詔讓少浪劍護送烏重胤幼子烏行遠回城。
天子面前,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陳維、葛茂珍退到殿外,柏韌獨留少浪劍面授機宜。
海州的得失現在已經無關緊要,就在兩日前,幽州已經被蠻族攻破,十五萬軍民被屠戮一空,消息傳來,舉朝震動。
秀船家鎮守幽州近兩百年,與蠻族進行的萬人以上的大會戰不下三百次,雖不敢說從無一敗,但幽州城始終巍然屹立,從未曾失陷過。
這永夜纔剛拉開帷幕,幽州就丟了,對天下軍民士氣的打擊可想而知。
秀船家已退守冰涼城,阿斯密震川則退往隆興郡與皇陵衛軍會合,正日夜不停地構築第二道防線。這是公佈的軍報。但實際上,幽州往南一馬平川,根本無險可守,所謂的第二道防線不過是爲了安撫人心,騙騙那些不懂軍事的人罷了。
柏韌眼窩深陷,眼有血絲,說話時聲音嘶啞,精神萎靡,顯然是操勞過度所致。交代之後,柏韌又道:“你護送他回去之後,順道去趟幽州,親眼看看,親耳聽聽,回來告訴朕。”又取天子劍一口賜予少浪劍。
少浪劍出來,陳維追上幾步,暗中叮囑道:“據報有一個神秘的女屍人最近在京城四周遊蕩,殺人如麻,你千萬當心。”
少浪劍點頭,望了眼四方城上掛着的黃玉燈道:“這燈不能防禦不死族,只能防禦血靈,不死族是不怕黃玉燈的。我記得上次回京時跟有司提過。”
陳維大驚,恨恨地跺腳道:“這個柏光,竟然敢害我,這樣的事竟瞞我瞞的死死的。真是豈有此理!”一時目露殺機,弄的少浪劍倒有些後悔跟他說這些了,自己輕飄飄一句話,說不得又要製造出一樁驚天血案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