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湖望了眼慘淡的月色,心裡直打鼓,他湊到少浪劍的身邊,道:“爲何我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剛說完,一股冷風吹來,最後一點月色也沒了。
“要不等天明再走。”司空湖怯怯地說完,忽然發現前面的橋斷了,橋下的清水咕嚕咕嚕翻起了水花,似那煮沸的開水,然而只是片刻之後,沸水又變成了沸騰的岩漿。天空中烏雲四合,黑如鍋底,冷寂無邊的夜空中驟然響起了淒厲的慘叫聲,伴隨着這恐怖的聲響,翻騰滾沸的岩漿裡冒出無數的岩漿巨人,正手舞足蹈地逼過來。
司空湖雙手捂着耳朵,閉着眼睛,嘶聲大叫。
少浪劍道:“是幻覺。”
“幻覺。你說我們是幻覺,岩漿巨人勃然大怒,揮舞着山包般大小的拳頭朝二人砸來,一股劇烈的燥熱讓人喘不過氣來,司空湖大叫着抱住腦袋,蹲了下去。”
“還是幻覺。”少浪劍感受到了燥熱不安,但堅持自己的判斷。
巨大的火山迎面襲來,炙熱幾乎把人烤糊,但少浪劍屹立不動。
燥熱過去,世界清涼起來,果然是幻覺。
神將門的造像術,大致分爲三大流派,化死爲生,弄假成真,弄真成假。化死爲生,是將死物(鋼鐵木石等物)變活(如活物一般,栩栩如生,譬如鋼鐵毒蜂)。弄假成真,則是通過改變真陽氣的運行軌跡,製造足以亂真的幻象,低層次以幻想哄騙人的眼睛,高一級以知覺哄騙人的感知器官,最高境界是修改靈魂,誘惑靈魂。
弄真成假,則是反其道而行之,欺騙人的眼、知覺和靈魂,使人相信真實之物爲虛幻。
岩漿巨人的幻象就是高級弄假成真,製造幻象,欺騙人的眼睛和知覺,讓人切實感受到幻覺的存在。若非少浪劍開了天眼,能直擊真相本質,自然會被其哄騙,而像司空湖一樣未戰先敗。
幻象散去,司空湖昏迷,少浪劍的前後左右站着四個人。
感受不到四個人的內丹波動,但充斥於天地間的一股威壓卻讓人窒息。這是造像術裡的弄真成假,四個人有真有假,但看起來無甚區別,一旦判斷失誤,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少浪劍擡起龍鱗弓,連射四箭,一氣呵成。
龍鱗弓是上古神器,使用的箭鏃也是神器,不管他弄什麼玄虛,一旦被神器射中,結果只有一個:死。
矢逝如流星,四個人幾乎同時崩碎,化作千萬點流螢。
難道還是弄假成真?
少浪劍只是稍稍錯愕,一股凌冽的氣鋒便鋪天蓋地襲來。
飛沙走石,風雲激變,少浪劍閃身避讓,石板地上已經被犁出一道深深的溝壑。
如此強悍的氣鋒至少是妙境!
少浪劍掩面遮擋之際,一股冷風自後脖頸掠過,他頭也不回縱身向前,身輕如枯葉,翩飛之際七支龍鱗箭連珠般射出。
但,還是慢了一步。
一道寒光自他脖頸上劃過,鮮血迸濺,少浪劍清楚地看到自己的人頭在夜空中翻飛。
人頭在地上骨碌碌地滾出一道血痕,停止,雙目朝天。
雲開月初,寶藍色的天空如水洗過,清新迷人。四周的幻象盡皆消失,橋還是那座橋,石板完整,沒有溝壑,他的人頭也沒有掉,只是渾身僵麻,動彈不得。
一個三十出頭的英俊武士持劍而立,他長着漂亮的栗色頭髮,目清如水。
“你跟我鬥……”少浪劍的肋上一陣劇痛,一個臉只巴掌大的貌美少**狠地望着他,鹿皮粉靴接二連三地踢向少浪劍。
“好了。”武士喝了一聲,聲音不大。
“我一定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柏妳惡毒地瞪了少浪劍一眼,嘴角一挑,轉身投入慄發武士的懷抱,卻早已是另一幅面孔:“你好壞,若不是人家被欺負了,你是不是這輩子都不見人家了。”
……
少浪劍醒來時,四周黑如鐵幕,空氣是溼漉漉的,卻沒有黴爛的氣息,反而有一種流水的清新。果然,他聽到了流水的聲響,嗅到了流水的芬芳。
他試着調運神識,卻發現自己傷的很重,無法運使。
他掙扎着爬起來,盤膝打坐,以神守心。
“好啦,你現在傷的很重,不宜運功。”
聲音從黑暗深處傳來,卻並不顯得突兀,少浪劍非但絲毫沒有驚悚的感覺,反而倍感親切。
少浪劍從容散去功法,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方說道:“多謝前輩提醒。”
“謝,就不必了,其實我應該謝謝你。”
“不必,我若有辦法,也不會到這來陪你。”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你這個少年腦子倒是不差。你叫什麼名字,得罪了朝中哪位權貴。”
“在下少浪劍,得罪的這位權貴,前輩必定不認識。”
“因何?”
“她年不過二八,前輩在此困囚多年又怎會聽說他的名字。”
“那可不一定,不一定。你可知道你是怎麼到這來的。哈哈,是我從神功獄的水牢裡把你撈出來的。那小女子心腸真惡毒,他要在你的胸前鑽一個孔,喂一把屍蟲進去,你知道這會是什麼後果嗎?”
“我會變成活屍,三百六十五日,日日夜夜蒙受百蟲噬心之苦。一年後我的五臟六腑會被屍蟲吞噬乾淨,到時候我就成了一具徒具皮囊的傀儡。”
“你很聰明,也很有見識,但你還是沒有料到她的惡毒。你成爲傀儡後,神智尚還清晰如今,她會無日無夜的折磨你,直到你自我貶黜,自囚於九幽之地。”
少浪劍默然無語,他相信小妖精能幹得出來,九幽乃神棄之地,魂靈若自貶九幽之地將永世不得超脫,期間經受千磨萬折之苦,無止無休。
“小小年紀,心腸就歹毒至此,區區百餘年,世道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世道一直如此,好人、惡人從來都有。”
“不,不,你說的不對,好人、惡人從來都有,這點沒有錯,但惡人也有等級之分,似這等兇惡實屬罕見,似這般明目張膽更是罕見。聽說你還是個聖騎士,太子親衛將軍?”
“是。”
“這就很可怕了,堂堂的聖騎士、五品將軍說殺就殺,這是什麼道理。”老者嘆息兩聲,神情黯然。
“對了,前輩是怎麼救的我。神功獄隸屬神匠府,戒備何等森嚴。”
“哦,這個很簡單。那個惡毒的小妖精把你關進神功獄,授意獄吏折磨你,獄吏也不傻,知道你是朝廷的紅人,便敷衍她,後來見敷衍不過,就置你於死地。畢竟你這樣的身份,一旦得罪了你,就只能得罪到底,若不弄死,將來他們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反之若把你弄死了,一了百了。你出身微寒,背後沒有龐大的家族勢力,年紀輕輕,就身處高位,料必朋友也不會很多,也不會很有力。所以死了就是死了,一了百了。可惜他們不知道那間水牢裡有一條秘密通道,正好通到這,你知道這是哪嗎,這是九重宮的地下水管,宮裡人吃的水就從咱們腳下流過,今後你的大小便儘可以排進這河裡,給他們加點料。我們每天還要洗七八次澡,讓他們喝咱們的洗澡水。哈哈。有趣,有趣,真是有趣啊。”
“前輩你真是……神機妙算。”
“你是想說我行事乖張,異於常人吧,哈哈,少年,你若困囚於此百餘年看看還能不能像普通人一樣,我看你八成也要瘋。”
“只怕是要瘋,前輩自願困囚此地,尚且如此,若換做我……”,
少浪劍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現在什麼都明白了,他們所處之處可以通往神匠府的神功獄,這老者既然有本事把他救出來,想必也能通過那裡打聽到一些情報。神功獄又名神工獄,是神匠府直轄的詔獄。詔獄專爲皇家辦差,憑皇帝詔令行事,有司不得過問,因此權力極大,所辦理的多是涉及親貴官員的大案要案,有心之人通過旁聽這些案件,自然可以摸清朝廷的政局脈絡,因此這老人知道小妖精的名號並不奇怪,這個歹毒的丫頭殺人如麻,被她弄進詔獄折磨至死的人絕不可能僅自己一個。
這老者自我放逐於此,長達百餘年,那他極有可能就是那個人。
“前輩這個地方倒是真不錯,就是太黑了,有些溼,最關鍵的是你在這裡吃什麼?”
“一看你就是個會過日子的,這百餘年間被我救到這裡的人前前後後也有十來個,他們到此後莫不是先大哭一場,然後嚷着要出去,膽小的出去跑路,膽大的要去復仇。對了,你爲何不嚷着出去復仇,你不恨她。”
“恨,可眼下不是報仇的好時機。”
“喔,現在不是,那什麼時候是。”
“若前輩肯收我爲徒,將來必終身不忘恩德。”
“收你爲徒,你不覺得可笑嗎,我若有本事,還用得着困囚在此?”
“前輩在此,未必是因爲走不脫,前輩或者只是厭倦了外面的紛爭。”
“嗯——”
沉默了一陣後,黑暗中人點頭嗯了一聲。光明乍現,是一片乳白色的光,光芒柔和,帶着一種聖潔。光是從一個身材瘦小,鬚髮皆白的老者身上發出的,他雖衣衫襤褸,面容卻收拾的乾乾淨淨,十分齊整。
“晚輩趙陽宗少浪劍參見金前輩。”
“不錯,我就是真龍一朝最有名的大奸大惡之徒,金真照,你是趙陽宗的弟子,趙陽宗的弟子爲何會出現在中京城,一百年前的協議作廢了?老夫真是老了。”
“‘中極殿協議’並未作廢,我的身世另有隱情,容我稟明前輩知道。”
金真照卻擺了擺手,笑道:“你不必說了,你是重生之人,靈魂已不乾淨,你不曾忘記師門的栽培之恩,但你們的師門已經不要你了,故而你現在很痛苦。”
少浪劍不覺潸然淚下,這麼多年的委屈,竟被一個與世隔絕的活死人一眼看穿了。
金真照的生死一直是這個國家的最高機密,這位真龍朝歷
史上僅有的一位有資格佩戴五枚金章的禁軍元帥,一百年前因被人誣告謀反,而被投入詔獄,沒有審判,沒有罪名,生死不知,他像一個掉進了黑洞的人,誰也看不到他的結局。
自那時起民間就有許多金真照生死疑蹤的傳聞,最流行的有三個:流傳最廣的一種說法是金真照在詔獄中畏罪自殺,慮及他在帝國軍中的巨大聲望,他的死訊一直未被公開。
第二種流行的說法是,金真照入詔獄後不久就被舊部營救,此後他叛逃去西域冥國,並且受到重用,幫助冥王訓練了一支戰鬥力十分恐怖的騎兵。他因此功績甚至還被封爲國公,但沒活過久就死了。
除了上述兩種較爲流行的說法,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人相信金真照並沒有死,他一直被關在詔獄裡,等待着國家再次起用他。
少浪劍在雙清書院研修時選擇的是歷史專業,期間飽覽羣書,對這位傳奇元帥的身世十分感興趣,據他了解這位金真照元帥,正直、開明、堅韌不拔,他的身世曲折多舛,起起伏伏,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因爲被人誣陷而選擇自盡呢。
他不僅不會自殺也不會叛逃,那麼唯一的可能他還在詔獄裡服刑。
帶着這個問題,少浪劍查閱了許多當年的案卷資料,雙清書院是權貴子弟學校,權貴子弟見多識廣,一般的洗腦書籍根本糊弄不了他們,故而雙清書院的藏書與別處不同,保留了許多珍貴的歷史資料。少浪劍查遍這些資料既沒有發現金真照死在詔獄的線索,也沒有發現他仍在詔獄服刑的證據。
在此情形下,有一種傳說引起了少浪劍的注意,這種傳說看似荒誕不經,說金真照下詔獄後不久,便運起大光明神功,融化了監牢的鐵地板,隨後用鐵掌在牢底堅硬的石頭上掏出一個洞穴,跳入大牢下面的地河逃走了。但因他在被擒時被施了禁錮咒,所以終生不得離開九重宮,只能卑怯地活在見不得天日的陰暗角落裡。
少浪劍查閱過神匠府神功獄的規劃資料,獲知監牢下面並沒有什麼地河,倒是有一條粗大的給水管道。金真照留盛名於世,有三個原因,一是他供奉三朝,伺候過三代皇帝,資歷深厚;二是他用兵如神,每戰必勝,還有就是他生前與趙鹽、那扶道、陰陽二聖等人齊名,修爲極高。他最擅長的大光明神功,與趙鹽的馭氣術,那扶道的煉魂術和神將門的造像術鼎足而立,傲視天下。
只要大光明神功有傳說中的十分之一厲害,那麼熔化精鋼鐵板,在石壁上掏出一條隧道脫身那就根本算不得什麼。
金真照下獄是他不願意背叛皇帝,而非實力不濟被擒,以他的神功修爲,究竟有沒有人能識破其中玄妙,施法剋制,少浪劍的看法是沒有,金真照在軍中綽號“殺不死”,身經百戰,毫髮無損。他落難時,大昌法難已經發生,中極殿協議也已生效,圓真教敗走,趙陽宗也被迫將翼護皇室的權力移交給神將門,三大強宗之間劍拔弩張。
這種情形下,趙鹽、那扶道和神將門陰陽二聖怎會去招惹他,徒增強敵?要知道金真照生前雖未創立宗門,但名下的七名弟子也是一時人傑,且都手握兵權,實力雄厚。
更何況,趙鹽等人身份貴重,自恃甚高,又豈會降格給獄吏打下手?
因此少浪劍判斷金真照沒有自盡,沒有叛逃,他還活着,極有可能還留在九重宮內。
所以當他在此遇到這位怪人時,腦海裡立即冒出了“金真照”三個字,至於原因,或者只能以直覺來解釋。
“前輩已是傳說中人,今生能見上一面,晚輩死而無憾。”少浪劍擦了擦眼睛,覺得一個大男人如此哭哭啼啼,着實有些不像話。
“嗨,金真照只是普通一人,傳什麼奇,我若真是個傳奇就不會被封死在這了。”
“前輩當日與趙門主、那扶教主以及陰陽二聖齊名,世人眼裡早已是神。”
“都是虛名,世人把我們五個擺在一起,看的是名氣,論修爲我可差遠了。我們五人中那扶道最高,趙門主次之,陰陽二聖則是徒有虛名,我嘛,比那兩個老傢伙還不如,都是爲了皇家面子才把我捧上天的。”說到這金真照稍稍頓了下,目光直視少浪劍:“你是趙陽宗子弟,想出去報仇雪恨,我倒可以幫你。”
少浪劍心中暗喜,他沒想到金真照會答應的如此爽快。
“你已經結成了氣丹,卻因魂靈錯亂被矇蔽了,這對你其實是種保護。”
少浪劍有些懵懂。
金真照解釋道:“你若結固了內丹,很容易被造像術所惑,一旦遇險只能勉力抵擋,若是敵不過它難免內丹崩碎而亡。”少浪劍道:“造像術以幻象惑人,若內丹結固,豈非更有實力識破。”金真照道:“恰如洪水拍岸,水高一尺,岸高一丈,可保平安;水高一丈,岸高一尺,則堤壩潰決,遭受滅頂之災。造像術古稱詭像術,有‘一眼蔽天下’之說,用一分力遮擋你的眼,造出百分詭像,誘惑你用百分之力去破它,而幻象終歸是虛,你又如何破得?只能被活活累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