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峰跟三年前沒有什麼大的變化,只是四周多了一些燈座。故地重遊,少浪劍心潮澎湃,只是他已經學會了剋制,這一路走來,眼睛裡只有好奇和敬畏,卻無一絲一毫的留戀感概。一路只是走馬觀花,只是在裕美貞的塑像前停留了一陣。
裕美貞三十歲成大道,容貌也就停留在了三十歲,剛剛褪去少女的青澀,眉宇間生出一份嫵媚沉靜,身姿依舊輕盈,身段卻更加柔軟。這尊白玉雕像出自大家之手,正好將這份美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出來。
時隔三年再見到這尊雕像,少浪劍心頭另有一番滋味。
他整整衣冠,朝裕美貞的塑像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
陪同他的弋徽倒也不覺得驚訝,裕美貞創建的谷陽門曾翼護皇室多年,後雖被趙陽宗取代,但在柏氏家族的心目中仍擁有一席之地。
而繼任的趙陽宗僅僅幾年後就被神將門取代,與谷陽門相比,在皇族心中地位並不高,少浪劍是皇帝欽差,見裕美貞像而拜也是合情合理。
玄上宮的宮門外,餘梅珍和孟蘭穹雙雙迎候。洪洞的嫡傳弟子連衣巧在內共有十人,排位前六的都已下山,留在山上的只有武梅珺、餘梅珍、孟蘭穹和衣巧四人,在山弟子一下子來了一半迎接,這是多大的面子?
弋徽爲三人做了引薦。餘梅珍和孟蘭穹的臉上都掛着淺淺的微笑,寓意卻各不相同。
三年不見,孟蘭穹的修爲又有精進,一層淡淡的紫光縈繞在他的周身,這是破境成品的前兆。以他現在的年紀,能有此境界已屬難能可貴。
孟蘭穹溫潤如處子,溫和的讓人有些受不了,他盯着少浪劍看了又看,眸中閃過一絲驚訝。少浪劍故意問道:“孟真人認識在下?”
孟蘭穹道:“不認識,但你的名字……”
少浪劍道:“在下本名沐漓,昔日在江南蘇府學藝,常聽師父提及少大俠的名字,故而心生嚮往。後蒙師父垂愛,許我拔籍爲民,讓我恢復舊姓,自己取名。我不知姓甚名誰,就冒用了少大俠的名號,冒犯之處,還請諸位多多包涵。”
餘梅珍道:“敝派確實曾有一名叫少浪劍的寄名弟子,在山十二年未能結成內丹,第一次下山秋考就不幸殞命。這中間他也曾下過一次山,去哪來着,哦,對了,去三川郡,去那練手,不過不巧的很,人還沒到,那匹黃虎就跑了,無奈半途折還回山,草草收場。那次我們走的都是山間小徑,渺無人煙,並沒有接觸什麼人,做過什麼事。所以,‘少大俠’三個字,在下覺得很奇怪,他何德何能能稱‘大俠’呢?”
餘梅珍的目光像一把利錐在少浪劍面前晃來晃去,似能刺穿少浪劍的臉皮,他出言不遜,近乎詆譭,換成普通人怕是早已發怒失態。不過少浪劍鍛神已有小成,心止如水,絲毫不爲所動,淡淡一笑道:“昔日恩師往冥州訪友,在城中聽商旅說起大荒地的沙迦堡,有人面蜘蛛懸絲攝取真陽氣,闔鎮百姓皆受其荼毒,是少大俠不懼艱險,一力誅殺了這個禍害。爲了拯救一鎮百姓,他不惜與那畜生同歸於盡,竟中毒而亡。”
餘梅珍道:“那是他學藝不精,人面蜘蛛是中級靈獸,豈是他一個十二年未能釋褐的門外弟子能對付的?”少浪劍道:“是啊,是啊,面對強敵,保存實力,暫時退避,未嘗不是明智之舉,但我以爲爲大義,明知不可而爲之,也是壯烈之舉。聽家師說,當日他本也不必去死的,哪頭人面蜘蛛已然被他重創,懇求他,想跟他講和,他也完全可以就此罷手,回山覆命。但他沒有,而是拼着內丹崩碎,選擇了與人面蜘蛛同歸於盡。這種做派,不能稱之爲俠義之舉?他當不起‘大俠’這兩個字嗎?”
餘梅珍當面被少浪劍駁斥,倒也不惱,淡淡一笑道:“只怕侯爺與我說的並非一個人,敝派的少浪劍在山十二年,未曾結成內丹,內丹不成,何
以崩碎?”
少浪劍道:“這就奇怪了,難道天下還有兩個少浪劍,恰巧三年前都去了冥州大荒地?”
餘梅珍目光灼灼:“是啊,這很奇怪,弋徽兄你說這奇怪不奇怪。”
弋徽道:“說奇怪也奇怪,說蹊蹺還真是蹊蹺,九師弟你說呢。”
孟蘭穹搖了搖頭:“我看也不奇怪,三年前少師弟秋考去了大荒地,一去不回,事後我奉命下山查訪,奔波兩州三十二郡,終究杳無音訊。對了,八師兄,當日我們在冥州會合後曾在茶樓小憩,不是聽人說起他的傳聞嗎,說他內丹崩碎,跟人面蜘蛛同歸於盡的,還算合情合理,更有那荒誕不羈的,說什麼他與人面蜘蛛一見如故,兩人惺惺相惜,竟成了朋友,一起遷居海外去了。”
弋徽笑道:“何止呢,兩年前,還有人來跟我說,在中京城見到了少師弟,他跟人面蜘蛛結成了夫妻,生了一堆小蜘蛛,如今就隱居在中京城九重宮下,過着美滿幸福的小日子,好生讓人羨慕呢。”
四雙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時爆發出一聲大笑。
見洪洞之前,先由武梅珺跟少浪劍談,衣巧陪坐,地點是玄上宮西北隅武梅珺的靜堂。
武梅珺道法有成,駐顏有術,三年不見,非但不見一絲衰老,膚色甚至又水潤了幾分,看起來也就是二十出頭的樣子。
少浪劍先向衣巧躬身施禮,轉達皇帝柏韌的歉意。這種場合下與少浪劍相會,衣巧有些尷尬,沉默了半晌,方纔請少浪劍落座。
武梅珺屏退左右,淡淡說道:“朝廷自有朝廷的算計,只是不該當衆給師妹這等難看,我趙陽宗如今雖是山野閒散,究竟也是有些體面的,當庭羞辱,播揚天下,將來讓我宗門如何立身?皇帝此舉未免太孟浪了些吧。”
少浪劍道:“陛下初登大寶,四方掣肘太多,一時照顧不周,讓小人鑽了空子,委屈了女真人,陛下每念及此,長吁短嘆,以爲遺憾。故命小臣上山請罪。”
武梅珺道:“你是人君的使者,我在此見你,是因你能代表人君,你禮數周到,是自作主張,還是人君臨行前有所交代?”
少浪劍道:“‘趙陽宗翼護皇室,勞苦功高,朕今次不得已,冒犯了衣學士,着你務必解釋清楚,消除誤會,朕尊趙陽宗如一,敬趙陽宗如初。’此乃陛下原話。”
武梅珺道:“人君的意思,我已知曉,定會如實轉述老祖。那麼你呢,天啓侯修煉的也是馭氣術吧,與我趙陽宗同屬一脈,此行有何觀感?”
少浪劍道:“馭氣一脈,趙陽宗爲尊,自我拔籍起,即以貴派英雄爲楷模,更名少浪劍,以示時時有皈依之心。”
武梅珺道:“豈敢,你貴爲朝廷侯爵,又是國家功勳,山野散修之人豈敢託大?‘皈依’二字休要再提,趙陽宗識英雄重英雄,山門永遠爲侯爺敞開。”
喝茶,留飯,然後武梅珺會同弋徽、孟蘭穹同往山頂別院覲見老祖。
衣巧奉命陪伴少浪劍,二人閒聊數語,便向窗外紫竹林走去。
曲徑通幽處,四下無人。衣巧道:“他們對你的身份已有懷疑,你不該這麼冒險。這裡是趙陽山,你的欽差身份護不了你。”
少浪劍道:“認祖歸宗是我的夙願,今日表達出來,雖然冒險,到底是去了一樁心事,至於如何處置,讓他們煩惱去,與我何干。”
趙陽宗懲惡揚善,維護天地大道,視奪舍重生爲邪術,必欲處置而後快。而少浪劍正是奪舍重生,雖是機緣巧合,未傷人命,但這種事又怎麼說的清道的明?事先若不打好鋪墊,弄不好一見面就讓人當妖孽處置了。
這就是少浪劍雖一心想認祖歸宗,卻始終未敢造次的根本原因。
這也是他始終不肯向衣巧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的原因,心照不宣可以,卻不宜說
破,他不想連累衣巧。
公開、正式的承認自己就是以前的少浪劍,這還是第一次。
衣巧瞪了他一眼,嬌嗔道:“你真是魯莽,這回我也吃你連累了。”
少浪劍笑了笑,問道:“你還好嗎?”
衣巧幽幽嘆道:“當堂讓人打入天牢,差點命都沒了,能好嗎?”
少浪劍道:“太上皇這次做的過頭了,父子鬥法,怎麼能連累你?這背後可能有神將門在使絆子。”
衣巧道:“也不怪他們,是我魯莽,搶了人家的飯碗。”
少浪劍道:“你這也是爲了我。”
衣巧斜他一眼,抿嘴笑道:“你休要自作多情,我這麼做乃是奉命而爲,與你何干?”
二人笑了笑,繼續向前走,走到一個橢圓形的小湖邊停下,湖面上雲霧嫋嫋,幾隻毛羽斑斕的水鳥在嬉鬧。
衣巧童心氾濫,找了幾枚石子往水裡投,那幾只懶洋洋的水鳥頓時警覺起來,一頭扎進水裡,準確無誤地把石子叼了出來,發現不能吃後憤怒地甩掉,翻着小白眼瞪着岸上人。
衣巧咯咯笑個不停。
類似的情形似曾發生過,少浪劍一時有些出神。
“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我在想,你離京時,我應該去送送你。”
衣巧道:“那你爲何沒來,怕我的黴氣傳給你,阻礙了你升官發財嗎?”
見少浪劍有些尷尬,便又抿嘴笑道:“其實這樣也好,我一開始就不想去那種地方,烏煙瘴氣的,我在那簡直是度日如年,你也不知道來看看我。”
這話涉嫌強詞奪理,少浪劍也就不再爲自己辯解。
在紫竹林裡走了一陣,前面有一隻仙鶴扇着翅膀攔路打劫,衣巧從衣袋裡抓了一把穀粒纔買通了去路。這鶴形狀類似神針鶴,但比神針鶴要小的多。
少浪劍想到了白羽,便道:“最近你來來往往,怎麼不見白羽兄護送?”提起白羽,衣巧就一肚子怨氣:“她呀,趁着我去冥域,偷偷地跟孟蘭穹家的獨秀好上了,兩個傢伙還偷偷地在縹緲峰上築了窩,濃情蜜意的,對我是愛答不理,我去孟師兄那告狀,他倒好,說什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自然之理,他當然說好了,是他家獨秀佔了我們家白羽的便宜嘛。哼,重色輕友的傢伙,我以後再不理她了。”
少浪劍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自然之道。這話說的沒錯呀。”
衣巧道:“你是男的,自然幫他說話,你們都是一丘之貉。”
稍頓,少浪劍終於問出藏在他心底很久的疑問:“神針鶴展翅千里,上次去天脊山,你爲何不帶着她去?”
衣巧沒有立即回答,她低頭想了又想,終於望向少浪劍,說道:“你這是明知故問,天降永夜,已經是瞞不住了,不找個藉口揭開,我趙陽宗怎麼脫得了干係?”
少浪劍點點頭,衣巧沒有說謊,但也沒有說透,那次冥域之行其實根本就是趙陽宗一手策劃的,但目的絕不是爲了揭蓋子這麼簡單。
他嘻嘻一笑:“這麼說,永夜之後,貴派是要大展宏圖咯。”
衣巧道:“那叫濟世救人。懲惡揚善,匡扶正道。何爲善惡,何爲正邪。你該懂了吧。”少浪劍皺皺眉,笑道:“似乎懂了一點點,又不是很懂,閣下爲何不把話說的透徹點呢。”衣巧對少浪劍的態度很不滿意,她仰着頭盯着少浪劍的眼睛,鄭重地說道:“阿浪,你身在漩渦之中,凡事務必要慎重。”
少浪劍也望着她,問:“什麼?”
衣巧還沒來得及回答,就有人在背後叫道:“你們這兩個傢伙,跑到這來躲清淨了,害的我們到處找。”
來人年不到二十,面龐黧黑,身體略顯單薄,但雙眸大而有神,正是少浪劍舊日的同門師弟朱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