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需要她的丹藥助力,去享受作爲天下最有權勢男人的無盡的幸福;需要藉助她的長生丹藥,去戰勝死亡的恐懼,去編織自己的千秋萬歲的迷夢;需要藉助她的武力,去打造鐵桶的江山,去構築一份屬於人君的安逸。
而她則想利用他在永夜之後攫取天下至高權力,讓趙陽宗踩在最高權力的肩頭重返榮耀的巔峰,讓她功成名就,順理成章地取代她的師尊成爲趙陽宗的宗主,再利用宗主的權力殘酷報復曾經傷害過她的人。
或者她還有更高一層的追求,因他是人,所以無法測度。
但是現在他衰老了,鏡子裡的自己衰朽的不忍直視,他相信這具衰老的身體對她再無任何的吸引力。
他相信她一定認爲這具衰朽的身體已經無法幫助她完成自己的夙願,她所有的付出現在面臨着完全沒有回報的窘境。
所以她想抽身離開,她可以抽身而去,佔據洛城的那個靈絲毫威脅不到她,她是半神,而那個靈不過是比人稍稍強悍一點的俗物,否則許多年前他的鐵桶江山就不會被人族推翻了。
如果她也走了,至真宮裡就只剩他一個人了。
他極度衰朽的身體讓他的親信統統失去了希望,他們像解凍時的冰山一樣,四處發出咔嚓咔嚓的恐怖聲響,隨時可能會土崩瓦解。
他被舉世拋棄,成了這個天底下最可憐的人。
怎麼可以這樣,他的萬般算計,難道因爲一個婊子的無恥退出而全盤崩潰嗎?
不,絕不,絕不能讓它發生。
柏焉睜開渾濁的雙眼,對追隨了他四十年的一個老宦官說道:“我要喝黑泥湯。”
老宦官無聲地跪了下去,嘶啞渾濁的嗓音響起:“陛下呀。”
“怎麼,連你也不聽朕的了?”
那宦官趕緊叩頭請罪,柏焉吐了口氣,對他說道:“你起來吧,朕知道你是一片好心,所有的人都背叛了朕,唯有你仍舊忠心耿耿。朕若非走投無路,也不會走這一步,你去吧。”
一刻鐘後,當柏焉幾乎要昏睡過去時,黑泥湯取來了,漆黑無色,渾濁如泥,泥裡還有類似蛆蟲的東西在蠕動。
柏焉像一個落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強掙坐起,雙手捧住,一飲而盡,然後閉目回味。
良久,他睜開眼睛,目光已經變得雪亮。
“照老規矩辦,除了你,所有經手的人一個不留。”
“老奴已經把他們全殺了,連孟總管都不知道。”
“很好,你做的很好。”柏焉拍了拍他的肩膀,顯得活力十足:“召公山他們來見朕。”
老宦官猶豫了一下,眸中流露出一絲擔憂。
“朕沒事,朕現在又恢復了二十歲時的精氣神,去吧,去吧。”
……
自林州歸來,少浪劍就嗅到京城的情況有些不大對勁,激流暗涌似有大事要發生,他一連幾次想見陳維,都沒有見着。
司空湖也通過他的渠道獲知了一些消息,勸少浪劍道:“時局微妙,你不能再去見他。免得惹禍上身。”
少浪劍道:“我也不想見他,只是小竹怎麼辦?”
想找蘇振打聽一點情況,卻發現這位神匠府的新貴也神隱了起來。
無奈,還是得去求見武梅珺,在那卻遇到了從趙陽宗歸來的衣巧。洛城失陷後,衣巧回山覆命,也是剛剛纔回來。
她對京城的事也是一頭霧水,不過她拿出師叔的威嚴把武空卷給提了過來。
武空卷什麼都知道,只是不肯爽快的說,衣巧和少浪劍都是他的師叔,但他的師父是武梅珺,現今趙陽宗數一不二的當家婆。
若只是少浪劍,武空卷能有一百種推脫的辦法,不過看在衣巧的面子上,他還是透露了一些真相。
“邪靈帝君在洛城築了聖殿,正君臨天下,他沒別的本事,唯蠱惑人心是把好手。現今正誘惑柏氏皇帝率衆投誠。”
邪靈帝君佔據洛城後,下一個目標就是中京城,大軍圍城時,勸降是常規手段,這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這與京城裡的詭異氣氛有何關聯,難道說柏氏真的準備率部投降。
不,不對,若柏氏這麼膿包,豈非辜負了先祖幾代皇帝一百年來的苦心經營?
“說話別吞吞吐吐的,難道真的有人想投敵。”
武空卷對衣巧素來有些懼怕,聞言,笑了笑,道:“邪靈帝君開出的條件很誘人,只要柏氏俯首稱臣,仍讓他做天下的皇帝,並把洛城和其他佔領的地方歸還給他,甚至他本人還要去帝號入宮爲國師。唯一的條件就是罷黜圓真教,立聖靈教爲國教。”
二人目瞪口呆,邪靈帝君在佔據着絕對優勢的情形下,竟然開出這樣的條件,卻是出於何種考慮?
“這麼說,有人心動啦?”
“師叔,若您做皇帝,麾下最得力的大將軍一敗塗地,跑去了江南,近在咫尺的衛城轟然陷落,而對手忽然願意歸還所有失地,甚至俯首稱臣,您怎麼辦?”
武空卷的話已經說的很明確,現在城裡想投敵自保的只有皇帝本人無疑了,這天下在他的手裡,他最有動力投敵。但形勢如此詭異,說明他的阻力很大,柏氏皇族內部或者那些位高權重的大臣都有可能是他的反對者。
最後少浪劍想請武空卷設法疏通進宮去見白小竹一面,卻被無情地拒絕了。
武空卷不無嘲諷地
說:“連師叔您尚且進不得宮,小侄我又有什麼辦法?”
衣巧朝少浪劍努了下嘴,二人離開國師府,衣巧道:“你別求他了,他這次是真的幫不了你什麼忙。師姐已有悔悟之心,早就搬出至真宮,只待將京中雜務處理完畢就回趙陽宗,沒有了師姐這張虎皮,他也招搖不起來。”
武梅珺成爲國師後不久就搬入至真宮,說是爲太上皇祈福,但關於兩人之間的穢聞卻一早就傳遍了京城,少浪劍幾次想勸諫,卻都見不到她的面,而餘梅珍、武空卷則竭力隱瞞,衣巧也是三緘其口,這次是她第一次正面迴應此事。
“師姐……這樣也好,趙陽宗是修真清門,本來就不應該參與人間事,她能回山那是最好不過了。”
衣巧笑道:“那你呢,你這個大將軍打算什麼時候解甲歸田。”
少浪劍道:“將軍只應在天下太平時解甲歸田。”
衣巧道:“你是這樣想的,焉知師姐不是這樣想的?”
少浪劍不想跟她爭論,武梅珺是打着救濟天下的旗號進的宮,但她的所作所爲完全背離了她的初心。她跟太上皇柏焉一唱一和,或者能瞞過生性猜疑的皇帝,卻瞞不過他。
趙陽宗是有趁永夜之機重返朝堂,奪回失去光榮的計劃,但事情不是她這樣做的,她這麼做只能說明她是另有私心。而詭異的是整個趙陽宗都在替她隱瞞這一點,甚至連衣巧也當着他的面爲她開脫。
“餘,餘師兄的事,師父怎麼說?”
餘梅珍的事料必洪洞已經知道。
衣巧搖了搖頭:“聽師父的意思,他早就知道餘師兄跟谷陽門有涉。”
少浪劍哦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這件事來的詭異,其中必有重大隱情,既然洪洞沒有正面迴應,他就不去多問,因爲問了也是白問。
於是他苦笑一聲,問衣巧道:“你下一步去哪?”
衣巧道:“先回江南一趟,然後去見姑父。姑母那邊還託你多照看。”
說罷,卻又自嘲地笑了笑:“你連小竹都照料不到,真是爲難你了。”
少浪劍有些憤懣,末了卻把怒氣壓了下去,說道:“你多保重。”
彼此道了分別,少浪劍怏怏而歸,卻發現門口停着一輛掛着宮燈的馬車,幾個宮廷內侍正在往下搬運東西。
趕緊進府,卻早聽到小竹銀鈴般的笑聲。
白小竹竟然回來了,衣着錦繡,珠光寶氣,身着一件華美的宮衣,正跟司空湖有說有笑,見少浪劍回來,先把自己華麗的衣裳展示了一番,問:“像不像一位雍容華貴的郡國夫人?”看少浪劍發呆,不滿意地說:“還不快來恭喜我,白氏小竹已經被冊封爲淅川夫人啦。”
少浪劍一把抱住她,他現在對什麼封號不感興趣,他興奮的是白小竹能平安歸來。
司空湖咳嗽了一聲:“你們忙,我有事先走。”
據白小竹說,她被帶進宮裡後,一直居住在攬月宮,見過太上皇貴妃兩面,兩人八字不合,彼此瞧對方都不大順眼。然後她就和一羣高級官員的夫人和小姐們居住在一起,整日無所事事。這中間人來人往,換了好幾茬,忽然有一天,宮裡來人,冊封她爲淅川夫人,給了她好多漂亮的衣裳和珠寶,然後就把她帶出攬月宮,接到一個更加華美的宮殿裡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送她回來了。
少浪劍問:“那座宮殿你還記得叫什麼名字嗎?”
白小竹翻翻白眼,努力回憶:“依稀見過,但真不記得了。我以前在宮裡做國師的時候,咳咳,進宮的次數很多,但每次都只到一個固定的地方,多走一步都不讓。”
少浪劍笑道:“看來你那個國師也不像外人想的那麼風光嘛。”
白小竹喝道:“不許笑話淅川夫人。”
她身材高挑而苗條,膚色潔淨雪白,很適合穿這樣的袍服,少浪劍看的兩眼發直,蠢蠢欲動,淅川夫人也正望穿秋水,於是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去了臥室。
……
黑夜成了永恆,已經分不清黑夜與白晝,但活着的人們仍然遵照着固有的作息時間,尤其規矩甚大的皇宮,一切活動都按原來的時針再走,分毫不差。
但今天柏韌決定改改規矩。
他要趁着黑夜打一個偷襲,目標是所有忠於太上皇的人。
爲了這一天他已經醞釀了很久,天無二日,人無二主,他已經極盡剋制,但有些人卻不到黃河心不死,非要跟他頑抗到底。
江山已經岌岌可危,有些人不思爲君王解憂,卻還滿腦子的壞水,總想搞一些讓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來。
若不打他們個稀里嘩啦,這半壁江山時時都有傾覆的危險。
就在他的詔令即將發出的前一刻,嗅到一絲不安氣息的鎮國公柏真匆匆進宮來了。柏韌知道他的來意,不覺眉頭擰作一團,但鎮國公德高望重,又是柏氏的族長,他不得不見,而且這個時候他來見自己而沒有去那邊就算他還識相。
他親自迎到大殿門口,免去一切繁文縟節。
鎮國公憂心忡忡道:“有奸佞鼓動太上皇親政,陛下可有耳聞?”
柏韌點頭:“國公以爲如何處置最爲妥當。”
鎮國公道:“君臣之節不可廢,父子之倫更不能廢。”
柏韌道:“朕明白了,感謝國公親自告知。”
他沒想到鎮國公這次竟這麼識時務,心
中歡喜無限,但轉念一想,卻又感到可笑,這是一場完全不對等的搏殺,對手必敗無疑,但凡眼睛還長在臉上,腦子沒攪成漿糊的話,怎麼會看不清形勢?鎮國公老奸巨猾,當然要順着他的心意說話啦。
送走鎮國公後,柏韌召集心腹,在正式宣佈命令前,他忽然問道:“那個白家的女人送回去了吧。朕把妻子還給了他,他總不會壞朕的好事了吧。”
範願道:“一來此人心意不明,未必肯插手,二則春宵苦短,只怕時間也不夠用。”
空前凝重的氣氛前,君臣開起了這樣的玩笑,衆人不知是笑好還是不笑好,表情都十分尷尬。
“好了,不說他了,這個黑夜是屬於你們的。帝國的江山靠你們了。你們只要記住一句話,朕是情非得已,朕也是個孝順的好兒子。”
……
夢裡,少浪劍似乎聽到牆外的街道上有什麼動靜,急忙起身去察看,白小竹也聽到了,卻懶得起來,依舊裹在毯子裡昏睡。
“外面好像出了什麼事?”
坐在廳中獨自喝茶的司空湖聞言,擡頭瞅瞅少浪劍,問:“你們這一覺睡了幾個時辰知道嗎,足足六個時辰!”
少浪劍吃了一驚:“時間過的可真快。”
“春宵苦短嘛。好了不說這個了,外面出事了,兩邊打起來了。”
少浪劍道:“六個時辰過去了,還沒打完?不是說實力懸殊很大嗎,怎麼又成了勢均力敵?”
司空湖道:“有沒有打完誰知道,反正我是沒膽出去看,萬一哪個神經病射我一箭,我豈非死的無比冤枉?”
少浪劍默默點頭,爲司空湖的謹慎感到很欣慰。
……
這本該是豔陽高照的時辰,但中京城的上空依舊黑沉沉的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氣。整座城池現在都已經平靜了下來,類似少浪劍一樣的絕大多數人對黑夜中的角逐都抱有一種本能的恐懼,同時又有一點窺探隱私的小激動。
誰勝誰負無人知曉,實力對比或者有利於某一方,但黑暗中存在太多的變量,其角逐的結果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敢定奪。
圍觀的人們只能寄希望從隔日的大朝會上領悟黑夜中的慘烈。
太上皇碩果僅存的幾位親信,樞密院的橋公山、宮衛軍的孟柱、司夜監的邱神績、衛士神東寶、宮衛軍的休體忠和京兆府的高開道,都不見了蹤影。
他們已被以各種各樣的罪名或殺頭,或下獄,或貶黜,或降職,或去坐冷板凳。
唯一的例外是領兵在外的右衛軍大將軍阿斯密震川,非但沒有受到牽連,反而官升一級爲上將軍,又晉封爲公爵。
還有一個葛茂珍雖未得到升遷,卻保住了腦袋和官位。
橋公山、孟柱這些人都是太上皇的股肱心腹,此番被貶倒還在人們的意料之中,但政事堂宰相陳維被貶就讓人有些看不懂了。
陳維可是皇帝的心腹親信,一直倚爲股肱的,怎麼也……
這當然是對那些不瞭解內情的外官而言,真正瞭解的內情的人,從陳維被趕出禁宮出掌政事堂的那天起就已經看到了端倪。
還有一個細節是,過去被兩代皇帝寵信的國師武梅珺,此刻也處在一個很尷尬的位置。甚至連綠帽子王牛百歲都被封了侯爵,符石蘭都成了郡夫人,這位國師卻被冷落到一字未提。很顯然她跟太上皇之間的那點傳聞絕非空穴來風,她也受到了牽連。
少浪劍因爲在這場內訌中置身事外,保持中立而得到了應有的賞賜,從左衛軍巡閱使的位置上更進一步,升任左虎衛軍大將軍。
“大將軍,好,真好,比巡閱使好聽。”
“好聽有屁用,徹底架空了,一點權力都沒有了。”
“巡閱使也沒有權力啊。”
“但多少還算是皇帝的信任一類吧。”
“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能長相廝守。喂,司空你的牙怎麼了。”
“疼!真疼,又酸又疼。”
三日後,真龍朝左虎衛大將軍少浪劍請旨巡視洪州,照準。
“阿浪,爲什麼我們要離開京城,不錯,現在是好多人都離開了中京城,但他們或是被貶黜或是被流放,而你剛剛纔升了官的。”
“陛下待我天高地厚之恩,我怎可不盡忠王事,以報萬一。這洪州乃是京城的屏障,何等的要害,我自然應該去走一走,看一看啦。”
“可我們明明是在向南走,而洪州在京城的東面啊。”
“這個……,天下那麼大,路有那麼多,我們早晚會走到洪州去的嘛。”
“你別聽他胡謅,實情是他再不識相點滾蛋,下一步就要治他個貪污受賄之罪,請他去天牢吃牢飯,我記得天牢也有女囚室,淅川夫人,你也可以申請入住的。”
“滾!”白小竹像一隻護雛的老母雞,怒睛斥退司空湖,又一臉幸福地說道:“我的阿浪雖然沒什麼本事——我是指做官方面——但絕對是個清官,對吧,夫君。”
“咳咳,這種事主要是看你怎麼去定義了。”
“別吞吞吐吐的,老實交代,你是不是也貪污受賄過。”
“唉,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啊。”
“切,瞧你那沒出息的樣,真讓人鄙視。有道是千里做官爲求財,看來我的阿浪也不是那麼古板嘛。”白小竹親熱地挽着少浪劍的胳膊,一臉的滿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