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以北三百里,高羊河畔,一座廢棄的烽燧內,五個蠻人正圍着一堆篝火在烤肉,烤的是人肉,準確點說是從幽州守軍的大腿上片下來的肌肉,鮮美多汁,嫩滑爽口,幾個蠻人都撐的動不了身。
加上蠻境特有的烈性酒,少浪劍一直走到烽燧門外,裡面的人都沒有發覺。
幽州軍跟蠻人打了幾百年仗,素來佔上風,但自半年前起形勢就有了變化,幽州軍由勝少敗多,到眼下的屢戰屢敗,一敗塗地,不可收拾。
勝負的天平一朝傾斜,究其原因,有人說是因爲幽州精銳奉召內調平息冥州之亂,幽州城內十分空虛;有的說是蠻族得到了獸族的幫助,戰力倍增;還有的說今年以來北面越來越寒冷,獸族瘋狂南下,迫使蠻人不得不傾力南侵,過去蠻人南下只是爲了食物和鹽鐵,現在卻是爲了保存種族,兩者自然不可同日而語,故此展現出來的戰鬥力也就大不相同。
少浪劍卻知道蠻人之所以屢戰屢勝,除了幽州空虛之外,最重要的是蠻人正在黑化,黑化的蠻人戰鬥力空前提高,至少在小規模戰鬥中佔盡了上風。
少浪劍本不想取那五個人的性命,這一路行來他已經殺了太多的人。
但有人非要送死,那也只能送他們一程。
何況,他們還吃人肉。
五具蠻人的屍體他無心理會,倒是把被殺的守卒屍體收攏在一處用火燒了。
這就是他幼年曾生活過的烽燧,十四年前這裡屬於右神武軍的防區,他的舅舅曾是左神武軍的一名校尉,統領七人小隊,負責邊境巡檢。
他三歲那年到這裡,跟着舅舅、舅媽生活了兩年不到。因爲年幼,許多記憶都已模糊,他只依稀記得舅舅被害那天的情形,那是一個晴朗的秋日黃昏,天邊的晚霞正豔。
舅舅巡檢歸來,八匹駿馬一字排開,轟隆隆卷着一股煙塵,他們獵殺了一頭野豬,舅舅的副手張叔還把一頭小兔子送給他做寵物,並告訴他晚上吃野豬肉,喝鮮美的肉湯。那肉湯的確鮮美,直到現在少浪劍都還記憶猶新。
但,那天晚上他未能喝到鮮美的肉湯,肉還在鍋裡燉的時候,他舅舅和七名部屬就被一個穿灰袍的人殺了,那時天很黑,只距離幾丈遠卻看不清他的臉。
少浪劍永遠忘不了舅舅倒下時看他的眼神,那時他一輩子揮之不去的夢魘。
舅舅死後,整個烽燧就炸了窩,全體甲士都涌了出來,直殺的天昏地暗。灰袍人雖只一人,卻力敵千軍,很快就掌控了局面。關愛他的舅媽被他活活掐死,因爲不肯泄露他的行蹤,烽燧守將被他一刀揮作兩段,也是因爲不肯泄露他的行蹤。
危急時刻,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和他貌美如花的童子出手救了他,少浪劍後來知道救他的老者就是趙陽宗的宗主洪洞,而他身邊的童子名叫武梅珺。
武梅珺向老祖建議收他爲趙陽宗的寄名弟子,老祖雖不十分看好他,卻也沒有反對。那時候整個烽燧已經沒有幾個活人了,若不收留他,他一定活不到天明。
此後,他在趙陽山做了十二年寄名弟子,一直呆到兩年前奉命前去沙迦堡。
已經物是人非,看不到一丁點舊日的痕跡,他的記憶就此斷了。
此次幽州之行就此結束,當年駐守這座烽燧的右神武軍一個小旗將士全部罹難,那支禁軍也在不久後移防別處,幽州的檔案裡不會有任何有關他們的記錄,幫不了他任何忙。
少浪劍折轉向南,一路上看到許多場殺戮,瘋狂的蠻人、兇悍的幽州邊軍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幽州城,論規模和建制都不亞於冥州,論威嚴和實力又在林州之上,乃是帝國北境最大的一鎮諸侯。
少浪劍對權勢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幽州西北的冰涼河河心小島上,一座雄偉的新城正在拔地而起。這座河心島很早以前就是秀船家族的私產,他們在此建築避暑別墅和私家堡壘,歷經一百多年的營建,儼然已是幽州的副城。
此次大興土木始於一年前,兩年前的秋冬之交,一支蠻族精銳趁幽州主力南下海州,突然逼近幽州城,圍困城池達三天之久!
自秀船氏鎮守幽州,幽州便成了蠻人無法逾越的一道屏障。在此之前,幽州百姓已有七十九年不識兵戈爲何物,故而此番挫折對秀船氏打擊甚大,這才堅定了其不惜一切代價改擴建冰涼城。將其打造成幽州的副城,秀船氏的最後避難所。
幽州有的是人力物力,決心一下,進展飛快,一座雄城拔地而起,已露崢嶸。
少浪劍沒有見秀船氏的任何人,除了他跟他們不熟,還因爲司空湖的突然到來。
司空湖千里迢迢自中京城而來,一見面就道恭喜,說監國太子念他西行辛苦,已經上奏皇帝陛下晉封天啓男爲侯爵,詔書即日下達,沒有任何懸念。然後他就氣哼哼地向少浪劍抱怨起衣巧的不義來:“真是氣死人,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爲她是個好人,沒想到是個徹頭徹尾
的不義之徒。”
少浪劍道:“不着急,你慢慢說,她又怎麼得罪你了?”
司空湖道:“得罪我倒是不要緊,我有什麼臉面,她算計的是你。”
少浪劍道:“行了,別用帶感情色彩的詞彙,儘量平和地說給我聽。”
司空湖道:“那你聽好了,在天脊山神諭洞裡,我們見到了寫在龍骸骨上的汨羅文神諭對不對,她當時怎麼說的,說那是僞造的對不對,說那是汨羅篆文,不是真正的汨羅文對不對,你不懂什麼汨羅文,我也不懂,所以我們都相信了她的話,對不對。”
少浪劍淡淡地說道:“不對,是你相信她的話,我根本不信。”
司空湖目瞪口呆,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看着少浪劍。
“你好歹也在官場混過,僞造聖旨是什麼罪名。”
“誅九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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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不敢僞造聖旨?”
司空湖聳聳肩:“看情形了,一般不敢,很麻煩的。”
“僞造神諭更麻煩,天大的麻煩,尤其是像圓真教這樣的名門正派。普通人都知道神很厲害,但不知道神有多厲害。但魂師知道,神很厲害,而且很恐怖,絕對能讓你經受比死恐怖一萬倍的傷害,你信不信。”
“我信!”
“所以那塊龍骸骨上的神諭是真是的,那就是神諭,只不過是有人毀了魂師用汨羅文所書的原件,而改用汨羅篆文重新書寫,這樣他就巧妙地躲過了神的責罰,畢竟他沒有篡改神諭的本意。但卻給後來人佈下了難解的謎團。”
司空湖眨巴眨眼睛:“你這話我不敢苟同,這樣機密的事,我的意思是,自神諭降世到現在至少一百多年了吧,真的就沒有一個人能去天脊山?那地方是不大容易去,但只要不怕辛苦,聰明機靈些,也不是去不得的,我就是個例子。世上像我這樣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吧。爲什麼會任由謠言流傳一百年。”
“若有人告訴你你明天就會死,你會怎樣?”
司空湖道:“我呸,你明天才要死。”
“混亂。”少浪劍並不理會他的抱怨,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下去,“一定會造成絕大的混亂。但問題是天下即便亂成一團麻,也不能更改神要做的事。與其如此,不如隱瞞。稀裡糊塗的突然就死了,或者也是一種仁慈。當然還有更重要的,譬如眼前這座新城。”
司空湖望了望窗外的那座新建的孤城,“中京城和洛城也在大興土木,加固城牆,一些違章建築現在都被拆了,好像是要打仗。“
“打仗?跟誰打?“
“當然是跟冥州啦,冥州阿斯密勾結圓真教已經造反了你不知道嗎,而且我聽說前方敗的一塌糊塗,幾十萬禁軍、邊軍讓人給包圓了。殺的血流成河,屍積如山。”
少浪劍道:“所以他們要修築如此堅固的新城。”
司空湖道:“你的意思是,冥州的叛軍會打到這來?”
少浪劍道:“或許會吧,天降永夜,一切都改變了。”
想到神諭成真,司空湖如塊壘在胸,良久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沉默半晌後,司空湖嘆息一聲,面色黯淡如土,喃喃自語道:“怎麼會這樣呢,好端端的,怎麼就滅頂之災了呢。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怎麼,突然就被神厭棄了呢?”
少浪劍安慰他說:“她這麼做也是爲了我們好,不想讓我們捲入太深。”
提到衣巧,司空湖精神稍振,他抹抹眼淚說:“你不提他還好,一提起來我就來氣。你要立功,可以,可總該事先打個招呼吧,這讓我好生尷尬:我剛說神諭八成是假的,要太子殿下放寬心,的吧的吧說了一大堆,殿下也有幾分信了。結果她倒好,上來就說神諭是假的,我不服啊,讓她把影印石拿出來,她又不肯拿,說根本就沒那東西,你說這讓我怎麼下的來臺?還好殿下寬宏大度,沒有治我一個妄言欺君之罪,否則我這條小命早就交代了。”
少浪劍道:“殿下是在哪見的你。”
“銀安殿啊,怎麼?”
“你現在能進九重宮了?”
“進不了,是公野家的小姐幫的我,要說她這個人真不錯,夠朋友,夠仗義。”
少浪劍拍拍司空湖的肩,笑勸道:“算了,咱們不都是加官進爵了嗎?咱們迴天啓城,風風光光做兩天爵爺。”司空湖道:“你腦袋沒病吧,天降永夜,馬上就世界末日了,你還有心思當狗屁侯爺。哎,你倒是說說,真的到了那一天,咱們怎麼辦,我可不想一輩子生活在黑暗之中。”
少浪劍問:“你有什麼主意?”
司空湖道:“我聽說南海那邊天不會黑,還可以見着光明,那裡有個很迷人的小島,我們可以到哪去。”
少浪劍道:“人生地不熟的,去了又怎樣?”
司空湖道:“這個你放心好了,只要有錢你可以在那邊買房買地,買奴買婢,等這邊呆不下去了,咱們就過去。”
少浪劍笑道:“
得多少錢?”
司空湖道:“不多不多,也就十萬金餅一個人。”
少浪劍道:“你看把我賣了能值幾個錢。”
司空湖:“你不值錢,不過你面子夠大,可以借貸啊,只要借到手就成,反正也不必還。”少浪劍笑道:“既然如此,你就打着我的金字招牌去借吧,借到錢咱們兄弟一起花,債務我來背。”司空湖道:“這叫什麼話,兄弟一場我能這麼坑你嗎,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決定了絕不連累你,不借錢了。”
少浪劍笑道:“你這傢伙,是借不到錢吧。”
司空湖嘆道:“什麼世道,我們辛辛苦苦去冥域找什麼神諭,人家消息靈通的早一百年前就知道了,早幾年前就把錢借空了。你這天啓侯的面子如今不值錢,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文錢也沒借到。”
說罷捂面痛哭,司空湖是真的哭了,這些天他四處借錢,卻四處碰壁,京城那幫人精早變賣了所有資產,又把市面上能借的錢都借空了,就等着永夜降臨遷移海外。
“海外是去不成了,咱們都得死,都得死啊……可我真不想死。”
少浪劍望着窗外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羣,喃喃道:“誰又想死,他們想嗎?他們又有什麼錯,爲何都要去死?”
他又輕拍司空湖的肩膀:“船到橋頭自然直,冥域的不死族不也過的逍遙自在嗎,有吃吃,有喝喝,人倫大道一樣不廢。”
司空湖道:“我呸,那是人過的日子嗎,太憋屈了。哎,我們一起浮海去海外怎麼樣,造一艘大船要不了多少錢,我聽說極南方有個大島,一天到晚太陽都不落山。”
少浪劍道:“那種日子只怕也不好過。”
“那我們就去南嶺,找穴人,他們終年生活在地下,至少糧食夠吃,對了,你說這太陽沒有了,這草啊樹啊什麼的,豈非都要死絕了,那怎麼辦,咱們以後吃什麼?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從冥地帶點鐵漿豆的種子回來,那玩意雖然難下嚥,但總比餓死強。”
司空湖一路絮絮叨叨,少浪劍卻不覺得他煩,他冷清的太久了,有個吵一點的朋友其實也蠻不錯。
……
天啓城背靠屋山,面對茫茫大草原,距離中州兩千四百三十里,距離洛城兩千八百二十里,南隔大江,東有洛水,地理環境十分封閉,因此,天啓城雖然離中州和洛城都不算遠,地方卻十分落後,在這裡幾乎看不到任何人族文明。
三個月前,天子御駕親征冥州卻收穫一場大潰敗,一支戰敗的左神武軍回駐地的途中,以追擊流寇爲民闖入城中,大肆劫掠,因遭到頑固守舊勢力和商戶武裝的激烈反抗而損失慘重,領軍將領一怒之下下令屠城,這座本來擁有三萬人口的城池現在所剩人口不足三千,所幸城池倒還算完整,而且天啓男府的一干人也基本保全,在大難來臨時,羣龍無首的天啓男府主動選擇了撤退,並未履行保衛百姓之責。
這看起來很不道德,卻是極明智之舉。兵亂極大地打擊了頑固守舊勢力和強悍的商戶,頑固守舊勢力自不必說,多是胡安崇明當政時遺留下來的既得利益者;胡安家三代鎮守天啓城,親故舊部衆多,而胡安崇明倒臺後,這些親故並未得到清算,他們仍舊把持着這座城,根本不把新來的天啓男府放在眼裡。
天啓城背靠屋山,扼守着一條中土腹地進出屋山的交通要道。屋山物產豐饒,卻爲岱州閔氏獨霸,閔氏爲了自身利益培養有若干代理人,天啓城是其重要據點之一,因此城內商戶實力異常龐大,甚至連胡安家也要讓他們三分,不僅允許他們建築城中城以供居住,還允許他們組建護商隊以自衛。
胡安家的人,商戶的財,兩者緊密結合,少浪劍這個天啓男只能靠邊站,即便有尚書令費英這樣的幹才也只能望之興嘆,無可奈何。
“經過亂兵掃蕩,他們徹底沒戲了。”司空湖弄清始末後高興地對少浪劍說道,“現在咱們最大,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再無人掣肘啦。”
少浪劍只是笑笑,沿着高大的城牆走了一圈,看的心裡只發涼,他這個天啓侯,其實跟叫花子差不多。司空湖也是連連搖頭嘆息,連聲哀嘆沒錢過冬。只有尚書令費英胸有成竹地說岱州大都督府答應借貸給他們三萬石軍糧,已經起運在路上。
少浪劍不解麥長寧何以變得如此大度,經費英解釋方纔明白過來,原來麥長寧是看中了天啓城轄內的一塊風水寶地,想據爲己有,這才賣力討好他這個新近冊封的天啓侯。
“他要的那塊地,可以給他。另外多借點錢糧、軍械,能借多少算多少。此外把府庫裡的財物都拿出來,發給百姓,讓他們儘快離開天啓城,就說蟲人和矮人組建了聯軍正氣勢洶洶殺奔過來,我們無力抵擋正打算跑路。對那些不聽勸不願意走的,就派發他們徭役,向他們徵稅,要巧立名目,要敲骨吸髓,有多高徵多高,徵到他們活不下去爲算。具體原因回頭讓司空給你解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