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格局大體是南堂北苑,南面是郡王和王府官員處理公務的地方,由一道長牆與北面隔開,北面是園林和私邸,王府家眷居住的地方。在王府最大的花園的東北角,有一座小小的鷹鴿房,飼養鷹隼等捕獵用的猛禽和交通內外的信鴿。
鷹鴿房設有兩個總管,一正一副,正總管主管鷹隼,副總管主管信鴿,二人名分有正副,實際上並非上下級,因爲副總管所擔當的責任很大,大到可以隨時去見公野望。即便是在北川王府這個等級森嚴、臥虎藏龍的地方也絕對是個舉足輕重的大紅人。
這日鷹鴿房的副總管赫統正端坐值房,閱覽各地送來的迷信,忽然有學徒呈遞上來的一封明信,赫統眉頭挑挑,睨了這學徒一眼,想問問他是不是第一天執事。
“學徒”兩個字雖不大好聽,卻都是一時的英傑,絕不比宮裡司夜監或神匠府的那些人差,怎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房中收到的明信向來都是交給他的首席大徒弟先閱覽的,過濾那些不重要的,只將最要緊的呈上。
赫統隱忍不動聲色,拆看了這封信,淡淡哼了一聲:“知道了,呈給郡王吧。”
學徒躬身應是,正要出門忽又被他叫了回來,劈手奪了那封信揣進袖子裡,說道:“正好我要去南堂,順手呈遞了吧,你們仔細守着,萬不可有差錯。”
衆學徒應諾。
赫統出門後,一張緊繃的臉頓時鬆緩下來,堆上了滿臉的笑,筆直的腰也微微彎曲,他的身份只是鷹鴿房的副總管,名義上的地位很低。知道他真實身份的人自然不敢招惹他,不知道的卻只當他是一個普通的內府管事。而不巧的是整個王府真正知道他身份的人不超過二十個,絕大部分人都只當他是一個又老又沒用的家奴。
做家奴的腰桿挺的太直是要惹麻煩的。
沿着一條僻靜的甬道向前走,盡頭是一座掩映在綠蔭中的小院,瞧瞧四下無人,赫統快走幾步,將身體貼在門上,扣動門環若干下,門開了,他將那封信遞了進去,裡面的人看了後再將信退回。
再觀瞧四下無人,赫統這纔去往南堂回報。
南堂,公野望的書房,北川王府的核心所在。
自公野蘭失蹤之後,公野望的夫人衣竹一天總要過來哭兩趟,給丈夫施加壓力,讓他給有司施加壓力,讓他們儘快把兒子找回來。公野望被她哭的有苦難言,公野蘭的失蹤真相他心裡一清二楚,他從不相信有人會加害公野蘭,整個真龍朝敢動他公野望家人的人還沒有生出來的呢。但他也知道公野蘭不可能那麼快回來,這件事急切不得。
“蘭兒年紀大了,爭強好勝不亞於他幾個兄長,去萬歲縣做縣尉,恪盡職守,勤勤懇懇,官聲很好嘛。這必是查到了什麼大案,秘密追查去了,年前那不也幹過一回嗎,屁事沒有。哎呀,你就別哭了,眼睛哭腫了就不好看了。”
衣夫人狠狠地砸了丈夫兩拳:“他年紀輕不懂事,你也不懂事,現今世道多亂,你怎麼放心他一個人在外面亂跑?”
“我,我不是已經在救他了嗎,我放出風聲說他被綁架,京兆府那幫人都嚇傻了。”
“京兆府是京兆府,咱們府裡有誰去找他了?一個沒有,你就是不把他放在心上。”
衣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哭的公野望啞口無言,心煩意燥,恰當此時赫統跪在了廊下。公野望不耐煩見他,叫侍從把信拿來,展開一看,大喜,將信摔在衣夫人面前,得意洋洋地哼哼道:“我說什麼來者,蘭兒沒事吧,就是查案去了,你瞧你這樣子,刁婦一個。”
聽聞兒子有消息了,衣夫人破涕爲笑,哪管丈夫言語譏諷。看了信,趕忙擦擦臉:“得派得力的人去接他回來,那些人既然敢綁架他,怎知不敢害他。”
公野望道:“依你,依你,都依你。”
衣夫人道:“光說不行,你現在就升帳點將,我在旁邊看着。”
公野望喝道:“混賬話,白虎堂怎容女人進去!哎呀,我的好夫人,你就安心在家裡等着吧,我一定把你的寶貝心肝帶回來。”
公野望的性子又硬又直,他一發怒,衣夫人哪敢造次,立即閉了嘴,乖乖回後宅等候。
……
少浪劍很快接到了北川郡王府的回信,約他在中京城東北郊外的一個莊園相見,只許他和公野蘭兩個人。
少浪劍問公野蘭:“貴府做事總是這麼小心謹慎嗎?”
公野蘭道:“家大規矩大,或者是不想節外生枝吧。”
少浪劍道:“那座田莊你熟悉嗎?”
公野蘭想了想,搖搖頭:“府中田莊太多,京城附近就有三十幾處,或許有這麼一個吧,怎麼啦?你懷疑他們給你挖坑?”
少浪劍笑道:“只要能甩掉你這個累贅,就算是個坑,我也跳了。”
少浪劍讓副手先回城,副手諫道:“容小人多嘴,這不合規矩,人應該由京兆府移交給北川王府這事才能算了結,這種私下移交,將來不好銷案。”
少浪劍道:“我讓他們打個收條如何?”
副手訝然,良久方道:“這樣最好。”
於是當場由他草擬了一張收據,少浪劍揣在懷裡,臨行之時,他還提醒少浪劍道:“千萬別忘了讓接收人簽字畫押。”
這座農莊並不起眼,從外表看並無任何特殊之處,少浪劍以神識關照,結果讓他滿意,莊內至少有四個修真者,這纔是個接人的樣子嘛。
一個裝扮成老農的武士發現了兩個人,仔細觀察後,上前行禮,公野蘭認識他,喜道:“有勞你了。”
武士道:“大公子正在莊中等候。”
說罷引領二人進了農莊,早有人將行蹤報給坐在正堂喝茶的公野函。公野函丟下茶碗,率衆迎出,兄弟相見分外親熱。
公野蘭爲他引薦少浪劍,公野函笑道:“天啓侯的大名誰人不識?今番蘭兒能平安歸來,多虧了少將軍,這份恩情公野家銘記在心。”
公野函是公野望的長子,他很好地繼承了父親的衣鉢,和父親長的很像,頭大腿長,腰短肚肥,嘴闊鼻高,鬍子拉碴。但兩人的氣質決然不同,公野望爽朗愛笑,粗話連篇,寬厚爽直的人見人愛。公野函卻有點老氣橫秋,嚴肅不愛笑,看起來有些陰騭。
少浪劍笑了笑,從懷中取出那張收據。
公野函臉色一寒,面露不快之色。公野蘭忙道:“他如今執掌京兆治安,公門裡做事就是麻煩,你就別爲難他了。”
公野函苦笑了一聲,簽名畫押,公野蘭又奪過筆在公野函的名字下畫上了自己的名號,然後把收據還給少浪劍道:“這次多謝你啦,將來你要打什麼官司,到萬年縣找我好了,公義之外,我會講點人情的。”
少浪劍道了聲一定,告辭而去。
出門後不久,卻將那張紙條掏了出來,公野蘭將自己的名字寫在公野函的下面,且筆畫又瘦又細,在公野函渾厚的筆鋒下顯得孱弱不堪。
“看起來怪怪的。”
但怪在哪裡,少浪劍一時卻未能想明白。
向前走是條小河,河面不寬,本有一座石橋,駐軍爲了防止災民過橋涌進城,便將石橋拆了,只剩下孤零零的十幾個石墩。
少浪劍正要跨越石墩到對岸,忽有兩艘渡船自對岸划來,船伕爲了搶生意一個個扯着嗓子大叫,比賽似的往少浪劍面前衝。
行到河中央,一個急躁的便操起船槳亂掄,那個也不甘示弱,兩下打的噼裡啪啦,十分激烈。
少浪劍擔心兩個人爲了幾個小錢鬧出人命,便喊道:“我人多,兩條船都要了。”
這一說兩個人果然不鬥了,高高興興湊上前來,詢問道:“未知客人有幾位?”
少浪劍一人給他一塊銀餅道:“就我一個,不過我喜歡一人腳踏兩條船,二位辛苦點,一起過河吧。”
兩個船伕面面相覷,同叫慚愧,一起把銀餅往回塞,這個叫:“客人的好意我們心領了,都是一起長大的兄弟爲了兩個錢廝打真是沒臉,以後我們再不爭執,憑本事吃飯,互敬互愛。”那個道:“現今世風日下,似客人這般好心腸的不多見了,這趟渡我們兄弟一文不收。”
兩個人死活不肯要這錢,一起往少浪劍的懷裡塞。
少浪劍見二人和好,心裡高興,哪肯讓他們白忙,這錢說什麼都要給。推來讓去間,少浪劍忽然發現懸在腰間的神精鐵劍正泛出淡淡的熒光,熒光很淡,陽光很強,故而急切間竟然未能察覺。
神精鐵劍發出熒光是因爲附近有敵對的神器或內丹的存在!
少浪劍突然驚恐地發現,不知何時,他的肋下多了一枚長釘。
剛剛還跟他千般謙讓的兩個船伕驟然變了臉色,縱身退出丈遠,腰桿挺直,周身罩着一股凌冽的殺氣。
那枚長釘是件神器,普通的神器,能破他的隨身靜體罩,卻不易被神精鐵劍察覺。長釘入體不深,以他精鋼境的鍛身本來是傷他不得的,但若上面淬過劇毒……
這毒素正以極快的速度麻痹他的神識。
“果然是江湖險惡。”
“是啊,你唯一的弱點就是還有良心。”
“良心,這竟然也成了弱點。”
“險惡江湖中,良心真的是弱點。”
“那怎麼才能讓它變成優點呢。”
“很簡單,當你成爲不敗之神時。”
一道十字光電斬,將一個殺手撕成四塊,但第二個光電斬卻已使不出來。
毒素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擴散着,少浪劍神識已經模糊,神識於修真之人猶如眼睛對普通人一樣重要。眼睛瞎了,那就被動了。
少浪劍的腿上、胳膊上,腰間,瞬息之間添了四五處傷口。殺手手持一把殺神劍,雖只是一件普通的後天神器,卻讓他吃足了苦頭。
對手的武技修爲在峰巔境,距離化境看起來僅一步之遙,而少浪劍的武技修爲只是殿堂之上,強橫的內丹讓他精力無窮,但沒有了神識,內丹百分之力發揮不出一分。單以武技而論,他遠遠不是這殺手的對手,更何況更多的殺手正從河對面趕來。
這是一個佈設好的陷阱,就等着他陷進來呢。
既然打不過那就逃吧,少浪劍施展梯雲縱落荒而逃。
“威武霸氣的挽流士就這麼不要臉的跑了。”
“你既然知道挽流士這個名號,當該知道挽流士都是真正的強者,從
來拿得起放得下,我今天就是跑了,你有種追過來呀。”
“你當我不敢?”
殺手當然不會放過這個狙殺挽流士的機會,若是成功,這將是他職業生涯中的巔峰之作。
梯雲縱較之一般的輕功果然高明許多,一盞茶的功夫後,少浪劍就把人給甩了,再翻過前面那道山樑就是一片樹林,只要鑽進了樹林,任他千軍萬馬也不懼。
山樑下立着一塊石碑,刻着“下三山”三個字,石碑前站着三個殺手。
“這伏龍山舊曾是莫家的陵寢,三百年的風霜已經抹平了皇家瑞氣,但說實話,這裡的風水依舊不錯。天啓侯,我們今天將他送給你做墳地如何?”
“多承美意,留給你們自己不是更好嗎?你們三位一人一個墳頭,也不顯得寂寞。”
少浪劍電閃般出現在一個殺手的身後,揮劍劈去,斬斷的卻是他的虛影。
“可憐,可憐,好日子過的太多了,你的筋骨功退化的太厲害了。”
“梯雲縱,你們是趙陽宗弟子?”那殺手躲避他攔腰一擊的分明是地道的梯雲縱,這讓少浪劍十分不解,梯雲縱是趙陽宗三大筋骨功之一,非趙陽宗弟子不可能鍛鍊的這麼精純。
“真是搞笑,梯雲縱幾時成了你們趙陽宗的了,明明是你們竊奪我們的。”
一條炎龍迎面撲來,少浪劍感受到了那股強烈的熱,閃身躲避,炎龍卻怒吼一聲,繞着他劇烈旋轉起來了。這炎龍乃真陽氣所化,產生的熱足以熔化鋼鐵。
少浪劍一聲怒吼,揮劍斬了龍頭。
“你們欺我神識泯滅,肆意算計我。卻別忘了我神識雖滅,內丹猶存,這等手段別拿出來丟人現眼。”
炎龍繞身雖未傷他筋骨,卻將眉毛、頭髮都烤焦了,少浪劍十分狼狽,怒不可遏。
“唔,幸虧他提醒,否則我們都忘了。他只是神識喪失,內丹還在啊。喂,你們三角地的人是怎麼做事的,費這麼大的勁,僅僅只是毀了他的神識?這讓我們怎麼殺他?要知道人家可是威武霸氣的挽流士呢。”
四周響起了一陣鬨笑。
“嚐嚐我的白月斬吧。”一個尖細的嗓音叫道。嘶嘶的破空之聲迎面而至,少浪劍明知有氣鋒襲來,卻分辨不出它的方位,只得運起通明罩抵禦。
氣鋒與罩體激烈碰撞。
“唔,趙陽宗的人可真厲害,連你的白月斬都輕易破了。”
“那就是試試大德天雷吧。”
還是那個尖細的嗓音,晴朗的天空驟然烏雲翻滾,電閃雷鳴,一道道閃電劈向少浪劍。少浪劍試圖躲閃,卻發現不論他向那個方向閃避,閃電總是如影隨形,他只能運使光明罩死扛。電閃和罩體的碰撞發出熱烈的火花,每一朵火花的開放,少浪劍都要顫抖一下,通明罩能隔絕傷害,卻抵消不了哪種透徹骨髓的震撼,顫抖雖然不雅,卻能卸去對身體的傷害。
周遭人見到如此熱鬧的景象,似過大年般興奮起來。
“花妹,還是讓我來吧。這傢伙就像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呀。”
“嗯嗯,此言有理,趙陽宗的人可不都是這樣,又臭又硬,死不要臉。”
一股颶風過後,一個黑褐色的鋼甲武士踏步而來,肩扛巨錘,步似流星,一眨眼便到了少浪劍的身前,巨錘兜頭便砸。
少浪劍出手更快,一劍斬在他的手臂上。
心裡卻是咯噔一驚:他這奮力一劍,似砍在了水裡,綿軟軟的無從着力。
“哈哈哈,他竟愚蠢到去砍水神的胳膊。”
“傻瓜,水是砍不死的!唉,真是笨是傷心。”
少浪劍一劍未能砍斷水神的胳膊,撤身想走時已經來不及,那武士哞地一聲怒吼,一錘將他擊出七八丈遠。
“那誰,趕緊把路封住,別讓他趁亂跑了。”
四名身手矯捷的殺手封死了少浪劍的去路,他們精妙的劍法組成一道無可突破的網,將少浪劍死死壓制。那鋼甲武士跨步即到,掄錘又砸,少浪劍就地一滾,避過了致命的一錘,卻被他隨手一錘掃飛。
精鋼境的鍛身筋骨已經十分強悍,但內臟仍舊脆弱,少浪劍不懼刀劍等利器加身,卻對斧錘等重兵器有些無奈,這便如身披重甲的戰士不懼箭矢侵襲,不懼刀槍劈刺,卻對狼牙棒、銅錘、鋼鞭等重兵器十分忌憚一樣。因爲重兵器是通過重力打擊,震傷內臟而建功的,堅逾精鋼的筋骨是抵消不了重力對內臟的傷害的。
毫無防備之下被掃飛出去,落地的姿勢十分狼狽。少浪劍在地上連翻了好個跟頭,以卸去重力的衝擊。身形尚未穩固,兩名刺客的利劍又到了,都是後天殺神劍,足以讓他皮開肉綻,吃夠苦頭。
他不得不再度回到包圍圈中去,面對那個被他們稱作水神的傢伙,它似用一團水凝結而成,速度快的令人咂舌,更兼力大錘沉,招式精妙。當然最致命的是它似水的身體無法用兵器傷害,即便是像神精鐵劍這樣的太古神器,也絲毫奈何不了它。
與這樣的對手對陣,少浪劍沒有任何優勢,更致命的是它只是那三個身份不明的殺手召喚出來的一個幫手,他的真正敵人其實一直沒出手!
這是怎麼了,難道竟要死在這?
這是少浪劍重生之後第一次直面死亡的威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