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沒飯吃了,孩子們飢餓難耐,在水裡勞動又冷又餓,真是飢寒交迫。很多人都向老師請假,老師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凡請假都批准,只要看到溪裡有人就成。申春燕死前,已死了兩個,校長們都到公社要求把學生撤回來上課,可是公社不同意。
申春燕是個很乖的女孩子,很聽話,讀書成績很好,是少先隊中隊長。她死前,她母親就發現她身體不舒服,勸她請假別去了,可是她說:怎麼能不去呢?我們洗鐵砂是革命,是爲了打敗美帝國主義,革命先烈爲了革命流血犧牲,我們冷一點算什麼呢?
申春燕的身體早已透支,但她強撐着天天去洗鐵砂。那天她洗着洗着,突然一頭栽在水裡。同學們趕快拉她起來,待老師趕來搶救時,她已經沒氣了。
聰明漂亮活潑可愛的女孩就這樣死了,她是餓死的。但是誰也不敢說她是餓死或者因洗鐵砂而死。只有她母親在呼天搶的痛哭中道出真相:我的寶貝女兒啊!你怎麼就離開我走了啊?你是餓死的啊!你是給人騙了啊!真狠哪!這麼冷的天,逼這麼小的孩子洗鐵砂,天誅地滅啊!天殺的幹部不得好死啊!
她這幾句話,在當時的政治氣氛裡,如果理會起來是了不得的大事。但是村裡人都同情她,都覺得她說出了大家不敢說的話,當然也沒人會反映上去。再說,此時大家也都已經餓得個個病怏怏的了。
政府怎麼還不發糧食啊?砍樹的鍊鋼的人們都回來了,據說到元旦前已經完成了鋼鐵任務了。但是此時人們已經對什麼都不關心,只想着什麼時候可以填飽肚子。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村裡許多人都變得胖乎乎的。胖,是從小腿往上直到臉上的,一按一個坑。有人說,這是黃胖病。患了黃胖病的人沒一點力氣,幹部無論如何叫不動他幹活,叫急了便說:我沒一點力氣,幹不動,你把我拉去槍斃吧。患黃胖病的人越來越多,生產隊幹活的人越來越少。後來大家沒力氣動,都躺在牀上,只有到了吃飯時間,才一個個搖搖晃晃地到食堂去。大家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政府怎麼還不發糧食啊?
沈氏死了,也沒人敢說她是餓死的。只有吳富貴在安葬她時,跟一起幹活的人說:她雖然長年生病,但她真是餓死的。沈氏最早餓死的原因是食堂給她的“飯”給申廉興吃了。沈氏走不動路,她的飯是打回去吃的。沈氏剛端起來,旁邊的廉興就喊:餓,餓!沈氏喝了口湯就遞給了他。廉興高興地拿起來幾口就把番薯連湯吃了。後來每次都是這樣,沈氏就喝幾口湯,全給廉興吃。申智鑑和朱麗萍都勸她,你這樣一點也不吃是肯定不行的,但沈氏不聽,只喝水。申智鑑和朱麗萍實在沒辦法,想來想去,找出以前沈氏吃剩的草藥,用幾塊磚頭架了瓦藥罐,撿了些柴火,在天井裡熬着。
程元亮得到申智鑑家冒煙的消息,前來查看。他打開藥罐,見是草藥,說:我也沒辦法,上頭不準戶頭冒煙,不查禁的話我的罪責難逃。但給病人熬藥行不行,我也沒底,你們以後熬藥不要冒出煙來,不要叫我爲難。
幹部來看過,申智鑑和朱麗萍的膽子倒大了,他們偷偷採了野菜,燒了給小平吃。
光喝藥湯,居然給沈氏熬了一些日子,但是骨瘦如柴。她當然知道自己必死無疑,臨死前託付申智鑑和朱麗萍說,你們一定要想辦法給我保住興兒的命。
可是,後來申廉興的命終究沒保住,而且很快就隨他娘而去了。沈氏死前,他吃兩個人的飯,沈氏一死,他只能吃一個人的飯了,餓得他到處瘋跑找吃的。根本沒法看住他,再說申智鑑和朱麗萍也沒力氣跟着他。不知道他吃了什麼,在山上找到他時已是死後的第二天,臉紫得可怕。他的安葬就沒沈氏的體面了,一方面,待他死時,村裡已死了好多人,大家熟視無睹了,另一方面,人們都沒力氣幹這種活了。
自從沈氏被餓死的真實信息傳開後,棗溪村裡瀰漫着死亡的恐慌。極度的飢餓感讓人產生種種幻覺,幻覺消失後就是莫名的恐懼,感覺自己很快就會步沈氏的後塵。這種恐懼加快了死亡的速度。
沈氏死後沒幾天,龔春蓮母親詹梅芳死了。接着,幾個地主富農和中農的老人死了。這些人的死,有一個共同特點,都是把食堂的飯省下來給孩子吃了,自己只吃極少的一點。再接着,貧下中農的幾個壯年人也死了。
申春燕已經被認定爲意外病亡,地主富農是階級敵人,死就死了,老人可以說是老死的,可是現在貧下中農的壯年也死了。程元亮覺得情況嚴重了,加上整天有人圍着他要他向上面要糧食,他覺得不反映也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