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霹靂不過如此。
鳳君華很理解此時顏諾的感受。就如同當初她失明的時候在御書房外聽到雲皇說自己和雲墨是親兄妹,當時她覺得天崩地裂幾乎生無可戀。顏諾對她的感情她比誰都清楚。若說從前他們倆只是敵對雙方,他不得不與她爲敵,但心裡仍舊可以默默的愛她。但如今他們之間卻被牽扯上血親的聯繫,姑侄。
忽然覺得這完全就是三流的言情小說情節。
心愛的女人變成了自己的親姑姑,這打擊不可謂不大。
顏諾完全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血色漸漸從臉上褪去,化爲了雪白。他踉蹌的後退,顫抖這搖頭。
“這不可能,不可能的…”他突然眼神充血般的紅,悲憤怒火交錯而過,“你撒謊!”
天機子表情依舊波瀾不驚,也沒有被後生晚輩衝撞的憤怒或者不悅,只是淡淡道:“千影若活着,今年應該四十一歲。而四十一年前,正是你祖父登上顏家家主之位之時。你應該知道,當初他爲了大權獨攬誅殺了多少血親。這在顏家歷代爭奪家主之戰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只是當時千影纔剛剛出生,所以顏家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只因當時的顏夫人本就是高齡產子,況且顏家歷代嫡系子孫稀薄,所以你太祖父極力抱拳這個孩子。在你太祖母懷孕之時便謊稱妾室有孕,而正室夫人因病獨居。”
顏諾雙手緊握成拳,嘴脣乾涸毫無血色,眼眶裡血絲蔓延,近乎瘋狂。
“可就在你太祖母臨盆前幾天,你祖父卻知曉了這件事。”天機子又喝了一口茶,不急不緩的說着。“顏家家主傳承的確不分嫡庶,但若上位者太過殘暴以至於連嬰孩都不放過的話,便失了仁義風度。若還有其他合格繼承人,長老們定然會全力扶持。”他看着顏諾,眼神平靜如水,說出的話卻幾乎要將顏諾打入十八層地獄。
“所以在顏家競爭家主一個月前,你三叔公,也就是顏真儒便給我傳信,希望我能出手相助,抱住顏家一系血脈。”他長嘆一聲,眼神若有回憶和感傷。“我趕到的時候,你太祖母的丫鬟正抱着剛出生的千影逃亡,你祖父便派人追殺。若非那丫鬟以命相護,千影早就喪命在你祖父的鐵令之下。”
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和一塊血腥點點的布。
“這是當初你三叔公傳於我的求救信以及你太祖母的血書,上面寫着千影的生辰八字。你若不信,自己看吧。”
顏諾盯着那封明顯被拆過的信和已經有些泛黃的血布,那是經歷了時光年歲才淡化的痕跡。
這是…鐵證!
他渾身開始顫抖,額頭隱隱泛着青色,眼瞳也佈滿了死灰絕望之色。
“不可能…”他仍舊在後退,雙眸赤紅而痛苦,像受傷的野獸般嘶吼着。“這不是真的…”
鳳君華低着頭不看他,心中難免有些感嘆。世事如棋,這話當真不假。要顏諾接受她是他表姑的事實,恐怕比當初雲墨接受她是他妹妹還要困難。畢竟,顏諾並非從前的顏諾。他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一縷幽魂啊。從前即便他們是敵對雙方,他仍舊可以肆無忌憚的愛她,哪怕明知得不到。可一場穿越,他以爲那是老天對他的眷顧讓他可以與她再續前緣的穿越,卻是另一場致命的打擊。
姑侄!
他們是姑侄,她成了他的長輩,他們之間有着斬不斷的血緣關係。
即便靈魂不是,但身體裡留着的血液和她一樣。那麼他便不可以再愛她,因爲,那是…*!
道德和倫理的束縛,世人的言論,都會是一張無形的大網,將他牢牢的桎梏,甚至不會給他有絲毫喘息的機會。
天機子眼神裡露出深切的憐憫和悲切,“真儒不希望千影報仇,希望她能遠離顏家的是是非非。若非她生來便有記憶,我也不會告訴她真相。”他說到這裡有頓了頓,目光裡露出深深的痛和自責。
“那年她傷情下山,心中憤懣仇恨愈深,所以纔想要報仇。她四處征戰,爲女將軍師,建不世功勳,就是希望自己哪一天有足夠和顏家抗衡的能力。到那時,若不能報仇,她便以此身祭奠亡母兄長。若非…”他又看向鳳君華,眼神複雜難言,卻是沒有再說下去。
鳳君華卻已經了悟,娘當年心碎下山,一心只想報仇。或許她還想以這種方法逼天機子下山,只要他帶她離開,她便會放棄所有仇恨。只是他終究因那師徒名分而放棄她,所以她悲憤欲絕幾乎生無可戀。當時應該是懷抱着和顏真儒同歸於盡的決心吧,卻沒想到會被仇人下了焚火幻情,陰差陽錯的有了身孕。
顏諾面色已經近乎透明,事到如今,即便他無法面對,卻也不得不接受這樣殘酷的事實。他站在原地,只覺得渾身血液凝固如冰,連心也似被凍結,再也無法跳動。他腦子裡一片空白,卻隱隱約約有一個念頭。一個人心都無法再跳了,爲何還不死?爲何還要活着?爲何還要…這般生不如死的活着?
他以爲只要是爲了她,哪怕讓他承受這世間最爲慘痛的刑罰他都甘之如飴,即便他永遠無法擁有她,至少他可以將她永遠放在心底深處。然而到頭來他才發現,他連將她放在心裡的資格都沒有。
爲什麼?
爲什麼要穿越?
爲什麼要讓他知道這樣的事實?
爲什麼…爲什麼這一刻,他沒有痛得死去?
爲什麼…他在那樣的痛苦中越發的清醒而越發疼痛?
愛情是毒,可於他而言,似乎比之更甚。從愛上她開始,他便在痛苦中幸福着。因爲他如此貪念那種滋味,貪念愛一個人的感覺,貪念將她珍藏在心底那種溫暖而滿足的心情,貪念她每一個回眸每一縷倩影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
然而此刻,這一切的一切卻如同一個天大的笑話,比這世間最鋒利的刀最霸道的毒藥最誅心的語言都沉重而狠辣的撕裂着他的心。
他以爲爲了她,他早已痛得麻木而不記得那樣的滋味。然而此時此刻,才知曉曾經那般的痛太過膚淺廉價,遠不如此刻的肝腸寸斷撕心裂肺來得刻骨銘心。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我從一開始便已經失去了愛你的資格。即便乾坤顛倒即便天崩地裂即便世界坍塌即便我能跨越山河跨過時空,卻跨不過…你與我之間道德倫理的鴻溝。
浪漫主義的詩人情聖以及多愁善感的作家們總是以最美的詩句和語言訴說着神聖的愛情可以跨越一切距離,哪怕生死。
然而他此刻才真正懂得。生與死的距離算什麼?時空的距離算什麼?一切都比不過…這森涼而顛倒輪迴的命運人生。
他站在船艙口,身影蕭條而落寞,面色比雪山上的雪還要白還要冰澈入骨,恍如那一寸寸浸沒血液的蝕骨之痛。
天機子面有不忍,想着如果那日在雪山就告訴他真相,他會不會更痛?
不!
他在心底打消了這個想法。彼時鳳君華正和雲墨新婚燕爾,顏諾已然受此真氣錯亂險些經脈逆轉,若再告訴他他們是姑侄,他定然更加痛不欲生。
他閉了閉眼,面色悵然而悲憫。
隔代的恩怨,爲何要禍及後輩?
這到底是命運太過森涼還是人性的貪婪驅使?
他回頭看着顏諾,卻悠然雙眸一凜。只見那少年站在船艙口,面色慘白容色似雪,一隻手按在心口的位置,脣角鮮血溢出,沾染了青色衣袍,寸寸泣血如桃花。他沒有驚痛猛然嘔血,而只是任那血絲不斷蔓延,彷彿要將渾身血液流乾。
就如同那一日,明光正殿,她回眸笑意嫣然,脣邊笑意如泣血鳳凰,然後血色染滿了天地…
他淒涼的笑了,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踉蹌的連退好幾步。
鳳君華猛然站了起來,他卻已經轉身,狼狽的離去,外面傳來激盪的水聲。顯然是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真氣身形有些不穩以至於踩在水上搖搖欲墜激起水花四濺。
她怔怔的站着,看見他上岸後就猛然吐出一大口血,背影蕭條脆弱彷彿已經生無可戀。身後有暗衛靠近,接住了他支撐不住暈倒的身體。焦急的呼喊彷彿被空氣傳遞到她耳邊,像濃濃霧靄,包裹着她的心。
不是痛,只覺得沉重而哀涼。
身邊兩個男人都沒有說話,天機子知曉這個秘密對於顏諾和鳳君華來說都是不小的衝擊。他這個女人,表面看着冷血無情,骨子裡卻還是心善仁慈。再怎麼說顏諾對她那般情深意重甚至爲了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違背顏真義,還因此落得一身傷病。
旁人不知曉,他卻十分了解顏家四大池。縱然能從裡面安然逃離,這一輩子身體都會留下病痛,無休無止。
歷來顏家掌權人心狠手辣亦或者亦正亦邪,難得顏諾卻是個光明磊落的坦蕩君子。這孩子已經爲了他的女兒承受了非人的折磨和苦痛,如今又要面對如泰山般的倫理道德指責束縛,只怕此劫難渡啊。
雲墨雖然早猜到莫千影出自顏家,但還是沒想到她居然會是顏真儒的妹妹。此時此刻,大抵只有他最能明白顏諾的心情了。因爲他也曾被道德倫理的枷鎖桎梏,他也曾在那般矛盾掙扎中生不如死。
誰都沒有說話,空氣裡泛着靜謐而悲傷的因子,好半晌鳳君華才怔怔坐了下來,喃喃低語道:“爲什麼要在這個時候說出來?”
天機子長嘆一聲,嘴角流瀉一抹苦澀。
“這件事他遲早都會知道的,與其讓顏真義告訴他逼迫他,不如先給他一個緩衝接受的時間,不然到時候,他更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他頓了頓,聲音有些沉。
“顏家人…比你想象的更冷血以至於變態。他一再的違背顏真義違背顏家祖訓,你以爲他回到顏家還能安然無恙?顏真義會想方設法的刺激他,而最能打擊他的,莫過於你和他的血親關係。到時候,他承受的便是身心折磨。”他半闔着眸子,搖頭道:“好歹和你娘系出同宗,又曾與你有恩,我怎能看他步入水火之中?他此番驚痛回到顏家,定然會詢問顏真義事實真相。顏真義知曉他因此備受打擊,便不會再懲處於他。所以我才引他到此,告訴他真相。”
鳳君華眼神黯然,咬了咬脣,又道:“娘當初之所以遮掩我的容貌,不止是因爲您,還因爲怕我被顏家發現,是嗎?”
天機子點點頭。
“你娘長得像你祖父。”天機子慢慢道:“顏家和皇族一樣,歷代皆出美人,無論男女,尤其你祖父爲之最。”他眼神裡慢慢浮現了遙遠的回憶,“當年你祖父和我恩師元胤真人齊名,以絕代之姿名動天下。當時天下流傳着這樣一句話,‘顏之皎者,海棠不及一分色。胤之茂者,朝霞明日皆螢火。’說的便是你祖父和我恩師。”他看着鳳君華,記憶中那張熟悉刻骨的容顏漸漸與之重疊,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陣痛悔悽惶。
“而你娘那一代的顏家子孫,都承襲了你祖父的容貌,尤其你娘,幾乎和你祖父長得一模一樣,所以顏家幾位長老看見你纔會如此震驚。而顏真義,纔會想方設法的要殺你滅口,也不過爲了顏家一柄家主權位而已。”
鳳君華手指慢慢緊握成拳,“不止如此。他怕若顏家的長老知道我孃的身世迎我入顏家掌權然後利用顏家對付南陵皇族,對嗎?”
天機子嗯了聲。
鳳君華不再說話了,心中感覺複雜。顏家內部是個什麼模樣,通過離恨宮她至少也知道個七七八八。不說其他,就說那些變態殘酷的刑罰都讓人心中顫慄恐懼,其競爭家族之位更是不計血腥犧牲。皇室爲了充面子好歹還忌諱一下,不許手足相殘。而顏家,完全就是鼓勵自己的兒女互相廝殺爭奪。
如此毫無人性的祖訓,顏家遲早都會因子孫流失過多而消亡。別說維持百年風光,到時候只怕全族覆滅都有可能。
天機子從懷裡掏出一本書,遞給鳳君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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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顏家祖先傾盡一生嘔心瀝血所創的九天訣,當初你娘沒有修煉,是無心回顏家。如今他們已經知曉,便再也瞞不下去了,這九天訣也該交付於你。以你的資質,再加上有鳳凰訣三魂珠輔助,相信很快就能練至精髓。”
鳳君華接過來,想着若是當年釀修煉了這九天訣,或許就不會死了。
手指緊緊握着那本秘籍,她抿着脣,什麼話也沒有說。
天機子站起來,“我要回雪山了,你們自己小心。”
“爹。”
鳳君華喚住他,“您不和我們回東越麼?”
天機子搖搖頭,神情遙遠而懷念。
“你義父已經下山去了邊關,我要回去陪你娘。雪山太冷也太寂寞,她一個人會不習慣的。”
鳳君華呼吸微滯,看着他飄然而去的背影,心中有些酸澀。若當年他沒有趕娘下山,若他能夠跨越師徒禁忌的身份坦然接受娘。或許,就沒有今日的天人永隔,徒留永久的思念和痛苦了吧。
手心一暖,雲墨握住了她的手,她回頭對上他溫柔的眼神,嘴角扯出一抹笑意。
“你說,我娘若是在天有靈,會高興還是失落?”
她曾那般期待能陪在那個人身邊,可致死無法達成心願。直到二十多年以後,她又回到了雪山,而她愛的那個男人,永遠守護着她。
娘,您會很開心,對不對?
雲墨擁着她,什麼話都沒有說。
鳳君華閉了閉眼,想起剛纔顏諾離去時的背影,又想起去年因那兄妹的烏龍而逃離雲墨,便覺得心中似被什麼揪着一般,痛得她喘不過氣來。
“雲墨。”她自他懷中擡起頭來,迷茫而脆弱的看着他。“老天爺爲什麼這麼殘忍?爲什麼我身邊的所有人都要因我而痛苦?當初師父給我批命,玉帶煞氣,所以我命格崎嶇坎坷。可爲什麼,和我有關聯的人也要受我連累?是不是我上輩子作孽太多,所以這輩子才受到報應?可即便是這樣,爲何要報應在其他人身上?”
“別胡說。”
雲墨輕斥一聲,眼底覆滿了疼惜之色。
“不要總是把所有過錯都歸結在你自己身上,那是祖輩們的恩怨,與你無關。”他頓了頓,神情微暗,輕輕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師父說得對,這件事遲早會讓他知道,與其以後在他毫無準備的時候措手不及的知道真相,倒不如現在就讓他面對。有些真相無法掩藏,有些痛也無法避免。老天爺對他開的最大的一個玩笑,便是死後重生在一個和你有着血緣關係的親人身上吧。”
鳳君華咬了咬脣,“我現在真希望當初沒有錯殺他,那樣他就不會死,也就不會穿越…”
“如果…”雲墨眼神有些飄遠,像是在對她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如果讓他在與你分別兩個時空,和在統一天地卻有着血親的聯繫之間選擇。我想,他應該會選擇後者。”他緊緊抱着她,呢喃聲若夢中囈語。“就像當初,我以爲你是我的妹妹,我也曾怨恨上天爲何如此捉弄於我?但是後來我想過了,如果讓我永遠見不到你,那我寧願和你保持有這種血緣相親的關係。無論你是誰,和我有着怎樣禁忌的關係,我都要你!”
那晚他得知了那個殘忍的‘真相’後在自己屋子裡坐了一個時辰,掙扎痛苦了一個時辰後下的決心。當時他以爲他是這世上最倒黴最可憐的人,可現在見到顏諾,他覺得自己很幸運。至少,他得到了她的心。
他和顏諾最大的區別,不過就是她的心屬何人而已。如果今天她心中那個人是顏諾,那麼他相信,顏諾也會和當初的他一樣,不必在乎世俗倫理道德和世人眼光,執意和她在一起。
畢竟,他還有着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靈魂,比他更加有恃無恐。
然而不過一念之間,不過因爲她心之所屬,顏諾就無法再繼續即便是卑微而單相思的愛戀。因爲如果她的身份暴露,世人對顏諾的責難也會牽連到她身上,她會再一次承受天下人唾罵而異樣的眼光。
顏諾必定不願意她成爲衆矢之的。
“怪不得當初在雪山的時候,爹讓我離顏諾遠一點。我還以爲只是因爲顏家和南陵同氣連枝的關係,卻沒想到,原來…”
雲墨靜默一會兒,道:“千姨當初大約也不希望你會嫁入皇室,她只希望你過得簡單平凡一點。只是命運弄人,你卻嫁給了我,也不得不面對來自顏家的殺機,所以師父也只能告訴你真相。”
鳳君華扶額長嘆一聲,雙手環抱着他的腰。
“當年師父要是沒有把我送去異世就好了,說不定也就沒有這些事。”
雲墨這次沒說話,眼神卻變得更加悠長。
十三年前…
還有,十六年前…
轟——
突然一聲爆炸,震得所有人耳旁嗡嗡作響。
雲墨悠然擡頭,又聽得那爆炸聲接連不斷的響起。隔得那麼遠,卻似乎仍舊能夠聽見有人撕裂的慘叫聲。有血霧茫茫,慢慢自遠方升起…
那是,血…
“殿下。”
暗衛首領走進來,“關丘峽谷發生爆炸,死傷無數。我們的人好像之前得到了提示,提前離開了,並未有損傷。”
雲墨揮了揮手,暗衛退了下去,他回頭看着鳳君華,卻見她瞳孔微縮,面色微微沉重。
“怎麼了?”
鳳君華抿脣,“是他做的。”她目光裡似冰似雪又似化作了遠處茫茫血霧,複雜難言以至於看不出真實的情緒。
“顏諾。”
==
哐當——
大門被人從外面狠狠推開,正在打坐的老者頓時臉色一沉就要發怒,然而對上來人蒼白的臉色血紅的雙眸,微微怔了怔,然後皺眉冷下臉來。
“你還知道回來?”
語氣裡明顯有着怒氣。
他沉默着,眼神裡有着沉沉壓抑的情緒在翻滾,好半晌才走了進去,低頭面無表情的看着老者。
老者皺着眉頭,明顯察覺到他有些不對勁兒,便道:“出去了一趟怎麼就要死不活的了?”
他表情沉浸在陰影裡,這房間十分莊嚴肅穆,連帶着便有些深沉,尤其他眼神更爲深沉,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他雙手緊握成拳,好半晌才勉強平復心中的波濤洶涌。再開口時聲音已經嘶啞,“是我的表姑?”
顏老爺子一瞬間有些怔愣,下一瞬便回過神來,冷淡而譏誚道:“看來你是知道真相了。”
一剎那他表情皴裂,眼底深處最後的堅持碎裂成片,像一個好不容易維持的美夢,被風輕輕一吹,便如同泡沫般煙消雲散。他身影再次顫了顫,有些控制不住的退後兩步,搖頭道:“她母親…真的是…是您的妹妹?”
顏老爺子顯得十分鎮定,“我的兄弟姐妹早就在四十一年前就死光了,哪裡來的什麼妹妹?”
顏諾面色陰晴不定,甚至還有些低低的憤怒。
“我要聽實話。”他上前兩步,體內血液翻涌,但他還在剋制喉嚨涌上的腥甜,低而憤怒道:“莫千影,她是不是應該姓顏?她是你的妹妹,而她的女兒,就是…是我的姑姑…”
說到最後幾個字,他已經剋制不住的心中驚痛。
顏老爺子這次沒有否認,而是深深看着他,好半晌才道:“如果我告訴你是呢?是,那個女人,鳳君華,就是你的表姑,你們兩個有血緣關係。你居然愛上自己的姑姑,這於我顏家簡直是奇恥大辱。”
顏諾踉蹌的退後,一手扶着宇柱,面色慘白而眼神痛楚。
“怎麼可能…”
顏老爺子已經站了起來,“沒什麼不可能的。”他負手而立,冷冷看着失魂落魄的顏諾,語氣依舊冷漠不近人情。“當初那個女人被人所救,卻用了一個下賤的丫鬟生的孩子來代替瞞過了我的眼睛。”他面色沉怒,顯然對於當初被欺騙而放過了心腹大患十分震怒。“沒想到她躲到了雪山,還和自己的師父*生下孽種…”
“不許你辱罵她。”
顏諾心神俱碎生不如死,卻仍舊聽不得有人說鳳君華一個不字。
顏老爺子這次倒是沒有十分震怒,只是輕哼了聲,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麼就該明白自己的立場,你要記住,你姓顏,她如今卻是東越的太子妃。顏家的人,卻做了南陵的敵人,便永遠沒資格再進我顏家。再說那個女人早就知道自己是我顏家子孫,這些年來卻沒有認祖歸宗,如此不孝子孫不配姓顏。”
“那是因爲你要殺她…”顏諾沒忘記天機子說的話,也沒忘記當初這個祖父是怎麼坐到家主之位的,沒忘記顏家的家主競爭就是從自己的兄弟姐妹的屍骨上走過去的。連他自己都承認了,他還有什麼理由再懷疑?
君兒…
他從跨越時空之前就放在心底的女人,居然是他在這個世界的表姑?
呵呵…
世上還有比這更令他絕望的事情麼?
爲什麼…
“所以你要殺她…不惜一切!”
他沒忘記,當初這個人是如何吩咐幾大長老的。只要能殺了鳳君華,可以不惜一切代價。他是在怕麼?怕君兒回來搶走顏家權柄?
還有他那個師父…
忽然想起了什麼,心中驟然蒙生悲涼之感。
原來如此麼?原來早就是他們算計好的,一步步逼他至此…
顏老爺子回過頭來,眼神森冷如閻羅。
“別忘了你當初立下的誓言,別忘了你的身份。你現在是顏家家主,整個顏家要靠你發揚光大,南陵的江山你也必須守護,這是顏家世代祖訓。若違此訓,必定遭天劫之苦。”
顏諾身體又晃了晃,像是快要站不穩,嘴角再次溢出血來。
顏老爺子蹙了蹙眉,一眼就看出他因急怒攻心真氣錯亂,若不及時調息治療,會有生命危險。而且…
他眯了眯眼,“你回來的時候和人交過手了?”
顏諾不說話,默默的擦乾了嘴角鮮血。
忽然想到了什麼,顏老爺子聲音提高。
“你師兄在關丘峽谷埋下的伏兵。”他面色鐵青,咬牙切齒道:“你…”
被拆穿了自己所作所爲,顏諾也不否認,冷淡而譏誚的看着他。
“我只答應助南陵一統天下,沒答應你要傷她。”他慢慢站直身體,眼神裡空洞得毫無情緒可言,一片死寂和灰白,好似已經生無可戀。“你以爲我會一個人單獨下山麼?明月殤的實力,比我瞭解的只多不少,我又如何會大意?”他嘴角噙起深深嘲諷,“我下山到南陵邊境不過只一天即可,爲何我半個月纔去阻止明月笙?”他不知想起了什麼,輕輕的笑了起來,眼底卻覆滿了冰冷的絕望和悲涼。
“知道麼?我在關丘峽谷讓人準備了很多炸彈。”他笑得十分得意,任誰一眼看過去卻只覺得疼痛和蒼涼。“你不知道吧,來自那個世界的武器,我埋了很多。那半個月,我就是在讓人秘密製作炸彈。只要堵截了明月笙,我就會發信號讓他們扔出炸彈,炸死那些人。連同他們自己,也會跟着陪葬…”
那個時代的先進武器,他怎能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給人找尋呢?若被南陵的人知道了,定然會大量製作,屆時天下死傷更多。最重要的是,他不希望因此連累她。
他想起剛纔回來的時候,關丘峽谷發生的爆炸聲,她已經聽見了吧,也知道是他做的了吧。
呵呵…
只要她好好的就行,只要她好好的就好…
“你…”
顏老爺子震怒的看着他,那眼神似乎要將他吞噬腹中。
顏諾卻並不畏懼,漠然而坦蕩的看着他,血還在自脣邊無限蔓延,他卻並沒有伸手去擦拭。或許他在等待,等待自己的血全部流光。就如同那天她渡情劫那樣,渾身浴血的躺在他懷裡。
那是他第二次感受到她的溫度。
第一次是她殺了他,他瀕臨死亡之前,渾身浴血的倒在她懷裡,他永遠記得那樣淺淺而幽香入骨的味道,足以銘刻於心。
他和她之間似乎永遠都隔着生和死的距離,第二次是她躺在他懷裡,也是瀕臨死亡。
是不是隻有一個人死,他纔能有那麼一刻的時間與她近距離相擁?雖然只是那麼一小會兒,然而那溫度卻太深沉也太刻骨,讓他貪戀以至於轉世也忘不掉,仍舊想要伸手去捕捉。即便如今知曉他們相隔距離已經超越生死,他還是忘不了,還是奢求那樣淡淡入骨的幽香…
就像地獄裡那片開得如火如荼的彼岸花,只有魂靈入了地府,才能欣賞那樣的絕麗風景。
如果死了就可以擁有,如果…
那麼,他願意用性命交換。
“我也說過。你們想要什麼我不管,江山也好顏家永世繁榮富貴也罷。但唯有她,只要我還活着,就不許你們傷她。若您覺得我做錯了,那麼你可以再將我扔進冰池。不,血池,油池,或者火池。更甚者,直接殺了我也行。反正…反正師父也要將小姑姑治好了。到時候顏家便有了繼承人,她會唯顏家的榮耀爲先,南陵之責任爲重,絕不會如孫兒這般,因兒女私情罔顧祖輩之訓。”他喘息着,忍受着肺腑的疼痛,看着顏老爺子越發陰沉的臉,笑得十分妖邪。
“你在威脅我?”
顏諾笑着,嘴角血液悽豔而絕世。
“威脅?呵呵…”他眼神裡再無任何光芒,在知曉她變成了自己的表姑開始,他的人生便是一片漆黑深諳,再不見絲毫陽光。“您是孫兒的祖父,孫兒哪敢威脅您?孫兒一再違背祖父之令,此次更是殺了師兄的人,早已犯了顏家莫大忌諱,即便您將孫兒撥皮抽骨,也是應該的。孫兒…豈敢有任何怨言?”
顏老爺子面色已經沉如鍋底,咬牙道:“別以爲我不敢處置你。”
顏諾搖頭,只是道:“顏家歷代子孫不是應該助南陵得到天下麼?如今南陵的太子卻不承祖輩之願,無視皇族之責,負百姓之期待,罔顧君子之仁德,覬覦他人之妻。甚至違逆父母,害死親妹,逼走兄弟…這樣的人,再如此下去,如何能當大業?您確定,顏家要扶住如此喪志之人?”
顏老爺子眯了眯眼,似乎在深思他這番話,而後淡淡道:“你應該知道,別說她如今已經爲人婦。就算她還沒嫁人,她也是你表姑,你們倆根本就不可能。”
“我知道。”顏諾已經平靜了下來,“那又如何?我從來就沒想過能和她在一起。她是誰,和我有着什麼樣的關係,很重要麼?”他笑得飄忽而遙遠,“您如今又想拿什麼來威脅我?拿她的身份還是我對她不倫的情感?是,我愛她,所以不會容忍她因我對她的感情而遭受世人任何唾棄辱罵。可那又如何?一旦她的身世暴露,首先要遭到顏家祖先長老質疑的,是您,我的祖父。更何況…”
他索性靠在宇柱上,仍舊還在笑。
“她已經嫁人了,她的夫君是天底下了不得的人物。你以爲幾句謠言能耐她如何?她不是遇到事情就只會躲在男人身後尋求庇護的嬌弱女人,那些年,她承受的還少了麼?更何況,我愛她是我的事,與她無關。並不是所有人都有眼無珠。只是你們…自欺欺人而已。”
他再也忍不住的吐出一大口血來,渾身力氣盡退,他慢慢的倒下。
身影一閃,顏老爺子扶住了他,臉色依舊很難看,眼神卻有些複雜,最終久久一嘆。然後將他帶到密室,親自給他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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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岸以後,眼前果然一片狼藉,到處都是屍體。
鳳君華皺着眉頭,抿脣不語。雲墨倒是笑了,“千姨當初猶豫不曾製作出的兵器,今日我總算是大開眼界了。”
鳳君華一怔,回頭看着他。
“你是說我娘曾跟你說起過這炸彈?”
雲墨牽着她的手,神情漠然而遙遠。
“千姨總是說一些奇怪的言語,她博學的程度完全超過這片大陸所有文學才藝。很早以前,我便已經對她的來歷存了疑惑。”他看着地上隱約留下的黑色殘漬,撿起來。
“當初祖父在懷鳴山被敵軍圍困,千姨曾畫了一張圖紙,一個扳葫蘆的黑色物體,還有類似炸藥的導火線。想必,應該就是這個了吧。炸彈麼?威力的確夠大。”他將那已經爆炸後的炸彈空殼丟掉。“若現世,只怕天下即將屍橫遍野。”
鳳君華點點頭,“所以我才奇怪,原來他早就製作了炸彈。而起…”她看向那些屍體,“這裡面好像有顏家的人。他讓人制作了這炸彈,並且用這個毀屍滅跡了。也就是說,他也意識到這東西不能出現在這個時代,所以將知曉製作這炸彈方法的人全都滅口了。”
雲墨嗯了聲,沒再說話。他已經看出來了,顏諾曾經來過這裡,而且和高手交手了。以他那時候的狀況,應該傷得不輕吧?他是…一心求死麼?
鳳君華也低着頭沒說話,只覺得心中感覺沉重。
……
走了半日,終於穿過了關丘峽谷,遠遠的就看到前方有士兵整齊的排列,是西秦的軍隊,帶兵的居然是潭淵。
雲墨拉着鳳君華走了過去,潭淵迎了上來,恭恭敬敬的對兩人行禮。
“潭淵見過雲太子和雲太子妃。”
鳳君華瞅了他兩眼,算起來她快一年都沒見過這孩子了。今年他十三歲了吧,五官依舊還稚氣未褪,眉宇間卻已經多了幾分穩重內斂,想來年初征戰讓他變化不少。
她笑了笑,“是大哥讓你來接我們的嗎?”
潭淵不苟言笑,“陛下知曉南陵明太子在這裡設下埋伏堵截雲太子和太子妃,是以讓微臣帶兵前來接應雲太子和太子妃。”
“那你怎麼在這裡等着?”
潭淵不卑不亢,語氣有些淡漠。
“憑雲太子之能,想必應該不輸於明太子之智。陛下愛護義妹,但微臣以爲太子妃嫁夫隨夫,雲太子有義務和責任也有這個能力保護太子妃,是以纔在此等候。若雲太子和太子妃怪罪,潭淵無話可說。”
鳳君華瞪着他,這小子什麼時候這麼伶牙俐齒舌燦蓮花了?還跟她先聲奪人來個下馬威?傻子都聽得出來這話是在針對雲墨。這孩子是在爲沐輕寒不平?她忽然想起之前還未恢復記憶的時候,好像潭淵一直對雲墨沒什麼好臉色。尤其是看她和雲墨出雙入對的時候,他表情就像是捉姦一樣,十分憤懣而不平。
從前未曾多想,如今看來,這孩子應該早就知道沐輕寒對她的心思了吧。
難得他守口如瓶那麼久。
只是當着那麼多人,雲墨的暗衛,還有她的離恨宮,以及遠處那麼多西秦的士兵,對雲墨說話如此不客氣,這不是存心讓雲墨下不來臺麼?
她咳嗽兩聲,正準備說什麼,雲墨卻拉過她的手,笑吟吟道:“潭小將軍言重。”
小將軍?
潭淵嘴皮子抽了抽,面色越發不好。
將軍就將軍,加什麼小字?他已經聽到身後有人在低笑,不由得臉色更沉。
雲墨好似沒看到潭淵的臉色,慢吞吞又道:“有勞潭小將軍一路接應我們辛苦了。不過潭小將軍剛纔那番話說得很好,本宮的確有義務和責任保護自己的妻子。所以潭小將軍在這裡等候我們,實在是深得我心。可是本宮的愛妃走累了,這裡距離西秦國都還有好一場距離。所以麻煩潭小將軍給我們準備馬車,以免拙荊腳力之苦。”
潭淵咬牙,這荒郊野外的讓他去準備馬車,這不是我爲難他麼?然而衆目睽睽之下,若他辦不到,可就丟臉丟大了。只有梗着腮幫子道:“雲太子稍後,潭淵去去就來。”
雲墨笑得十分溫和,“多謝潭‘小’將軍。”
他這次尤其將那個‘小’字咬得特別重。
潭淵咬牙轉過身來,“下次不要再叫我‘小’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