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霹靂!
鳳君華眼睛睜大,腦海裡頓時一片空白,然而有些記憶卻十分清晰的在腦海中重現。
她衝出去,渾身火焰燃燒着,一寸寸將她燒得記憶模糊,只知道要發泄。她已經分辨不出自己是誰,周圍的人是敵是友,只知道要殺人。
天雷劫剛過,她功力大增,經歷過廝殺的衆人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她見人就殺,腦海裡滿是之前見到的那一幕。
瘦弱的小女孩兒,五大三粗而猥瑣的男人,猥褻的笑聲…
胸中升騰起濃烈的仇恨,眼前飄過一個影子,淡紫色的衣裙,絕美清麗的容顏…
“緋兒,你怎麼了?”
焦急的聲音迴盪在耳邊,她卻聽不見,嘴角勾起森冷而詭異的弧度。只覺得渾身堆積着幾乎無法承受的熱力,必須發泄出來,否則她會爆炸。
所有真氣積聚在掌心,眼前那張臉忽然慘白如雪,目光裡滿是悽楚的疼痛。
紅色的光暈自手心脫落,沒入身體。
紫衣翩然倒下,紅色的血自脣邊溢出,滑落美麗的弧度…
她陡然驚醒,而後頸側一痛,暈了過去。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她看見白衣如雪,寒劍如星,直直沒入纖細的身體,血流如注…
……
最深最痛最不可面對的記憶踏過時光流河猛然襲來,就像當年那把寒光粼粼的劍當頭劈下,劈得鳳君華臉色慘白眼神驚恐,渾身開始顫抖。
一隻手伸過來,不由分說就將她手中的人皮搶過來,然而已經晚了,她已經看見。
明月軒擡頭看見她的表情,一顆心沉落到谷底。
知道什麼叫絕望麼?知道什麼叫崩潰麼?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麼?
就如同此刻的她。
她很安靜,安靜得可怕,安靜得如同暴風雨前的天氣,陰沉而波濤洶涌。
“丫頭…”
他顫抖着,輕輕開口。
洛水兮破空的大笑卻響徹夜空,不同於她平時那種冷靜高貴淡然自若,而是一種張狂的得意的心願達成的狂喜譏嘲。
“禁淵的筆跡,你比我熟悉吧。哈哈哈哈…鳳君華,慕容琉緋,你親手弒母,天理不容。哈哈哈哈…”她笑,“知道麼,你的師兄,玉無垠。他可真是對你情深意重呢。他親眼看見你殺了自己的母親,他知道你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所以在你清醒過來的時候纔會故意當着你的面將劍刺盡你孃的心臟。呵呵…你大抵不知道吧,你娘胸口那道劍傷,偏離心臟兩寸。你去過雪山,可你卻沒發現…哈哈哈…還有你師父。你以爲他封印你的記憶把你送入異世是因爲不想看見你和玉無垠反目成仇麼?呵呵,錯了。他和玉無垠一樣,不希望你承受弒母的罪過。”
樂楓和綺扇以及暗衛已經追了過來,還沒走進便聽得洛水兮越發張狂的劃破夜空。
“玉無垠那個蠢貨,他害怕你有朝一日封印解開想起這一切會崩潰,所以他纔多此一舉補了那一劍。有了先入爲主的觀念,你怎麼可能還會有所懷疑?況且你那時走火入魔神志不清,根本記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麼。呵呵…”
她眼神裡似乎有十萬星子同時閃爍,亮得逼人,聲音卻忽然低柔了下來,像一個溫柔的母親在安慰自己的孩子。
“知道麼?你不止弒母,你還毒死了對你一往情深無罪的師兄。”
這纔是最深最痛的一擊。
鳳君華渾身一震,空洞的眼神裡破出一條裂縫,無盡的黑,無盡的紅交錯而過,像地獄裡青面獠牙的鬼魅,像漫過黃泉之路上淌過的鮮血。
深刻,而慘絕人寰。
記憶深處,是她剛出生的時候。她一睜開眼,就對上一雙比星星還燦亮的眼睛,正好奇的看着她。她眨眨眼,爲腦海中突然閃現的星星兩個字迷惑了。
那是什麼東西?
然後就覺得臉上一緊,他掐了她一把,力道很輕,她卻一下子哭了起來。
很久以後她才知道,原來那感覺叫做‘痛’。
她一哭,他就慌了手腳,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以至於後來好幾年裡,她若不高興了想哭就哭,他立即就慌了,想盡辦法安慰她哄她笑。
眼淚成了她對付他最好的武器。
後來…
記憶的最後,是他含血倒在她懷裡。他那般祈求的說,“別恨我…”
他臨死的時候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愛你…”
那不是遲來的告白,他只是想告訴她。因爲愛她,所以纔會當着她的面對她母親刺下那一劍。因爲愛她,所以才心甘情願替她承擔弒母之罪。因爲愛她,所以含笑飲下她奉上的毒酒。因爲愛她,選擇用自己的生命來替她掩蓋真相,替她償還罪孽…
她渾身一軟,倒了下去。
“丫頭…”
明月軒一把接住她。
“宮主。”
樂楓等人掠過去,這個時候全都慌亂了,甚至沒人想起要將洛水兮抓起來。
洛水兮也沒動手,只是漂浮在半空中,她臉色也有一種不正常的白,臉上笑意卻越發妖嬈詭異。
“你的師兄啊,你知道麼?當年我聯合舞清音將他困在冰火兩重天,不讓他來見你。三年後,他活着出來了,他想對你解釋。可是我怎麼能給他機會呢?呵呵…”她輕輕的說着,將她二十年前親手步下的重重陷阱一字字說出來。
“我殺不了他,可你能啊。這世上唯一能殺死他的人,也只有你。”她笑得很溫柔,“夢相思真是好東西啊,真不枉本座精心籌謀那麼多年。就是不知道,玉無垠死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夢相思…
鳳君華呼吸一滯,手腳冰冷。
明月軒眼神一厲,“殺了她。”
暗衛們這時才反應過來,齊齊衝上去。
洛水兮眼神淡淡而輕蔑,一揮手便阻擋了所有人。然而下一刻,周圍空氣陡然緊緻,她笑聲一頓,剛發現有危險想要躲卻已經來不及。只覺得渾身一緊,不知道來自哪裡的壓力化作繩索將她捆綁,一根根收緊,似要將她的靈魂鎖住。
從靈魂深處爆發出撕心裂肺的痛讓她臉色近乎扭曲。
她回頭,對上一雙沉冷的眼神。那眼神她太熟悉,熟悉至驚心。上輩子他殺她的時候就是這種眼神。
像烈烈火焰下最深的火種,像極北的冰雪,一寸寸凍結,像世界盡頭的黑夜,永遠尋不到絲毫光亮。
他的眼神是一把刀,是一個漩渦,將她一寸寸剝皮削骨,再丟進萬丈深淵,被烈火焚燬得一乾二淨。
即便是時隔二十多年,這樣的眼神以及讓她觸目驚心,前世那種焚心蝕骨的疼痛再次襲來,一寸寸將她靈魂神智都燒得乾乾淨淨。
很痛,痛到極致,她卻在笑,笑得得意而妖嬈。她要將積聚了兩世的仇和恨全都笑出來,她要笑着看着這個男人痛苦。
是,她鬥不過他,從很早很早開始她就知道她鬥不過他。
可是沒辦法,誰讓他有那麼一個弱點呢?
弒母之過,鳳君華如何承受?她會崩潰,會痛不欲生,會生不如死。
生而痛,痛而欲死,可她能死麼?不能…
生死不能,纔是世間最痛。
這世上有什麼是比親眼看見自己心愛的女人生不如死更痛的呢?
爲了這一天,她足足籌謀了十九年,整整十九年。
她今天來,就沒打算活着出去。
就如她所說,她重生一世就是爲了報仇。上輩子玉無垠先殺她,而後雲墨讓她魂飛魄散無法輪迴。
這輩子,她便讓他們一個死在自己心上人手上,一個眼睜睜看着自己心上人生不如死。
不,那還不夠。
她笑着,眼神裡詭異的神色越發濃重,哪怕此刻血骨肌膚都在疼痛,都在承受那樣冰與火的煎熬,她卻依舊在笑。
十九年,這一刻她等了十九年,忍了十九年,如何不笑呢?
“知道麼?玉晶宮有一種禁忌秘術,千里控靈。”她笑得很溫柔,說出的話卻一字字帶血的陰冷森冷。
雪已經停了,然而她的話卻比冰雪更冷。
“爲了修煉好這門功夫,我生生折損了一魂一魄,三年修爲停止無法前進。呵呵…所以爲了不讓玉無垠發現,我一步步設計讓舞清音將他困在冰火兩重天。整整三年,我日日都在計算着世間,每一個環節我都計算得精準無誤。玉無垠不離開,她就不會心懷怨怒,就不會日日練功,更不會進宮偷盜還魂珠,也不會認識你。哈,雲墨,你知不知道,爲了讓她愛上你,我足足等了十五年。十五年!”
她眼中詭異的亮起幽幽燭火,亮得逼人。最後幾個字擲地有聲,彷彿穿越前世今生的愛恨全都凝聚在那‘十五年’三個字上,字字震耳欲聾。
“十九年前我睜開眼睛那一刻,我就發誓,這輩子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都會讓你痛不欲生。你不知道這些年我如何步步算計日日等待,十六年前慕容府那一場事變是我精心策劃。那些人,明若溪,慕容琉仙,明月清…還有好多好多,他們都是我的棋子。呵呵,你再強大再算無遺漏又如何?你終究是人,不是神,你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在玉自衡用天極八卦助他渡雷劫的時候我便已經安排好一切,包括她的丫鬟被凌辱,都是我安排的。”她笑得妖嬈詭異,“那時候慕容琉仙不過只有七歲,又非天性本惡,況且她早就給慕容琉緋下了毒,一心等待她死亡就行,哪裡還會想到那麼多?是我,是我用千里控靈催化了她人性最爲醜陋的一面,讓她派人羞辱慕容琉緋。呵呵,那個丫鬟…”
她笑得越發張狂和得意,“人心涼薄,紫筠憑什麼要爲一個本本對她不算好的主子犧牲?女子貞潔大於天,她憑什麼?呵呵…是我讓她去的,我就是要讓慕容琉緋親眼看着,我要讓她崩潰。鳳凰訣本就極其剛烈霸道,我那時功力不足,還不足以控制她。除非先一步讓她受到刺激,最好崩潰,我才能見縫插針。呵呵…果然,我成功了。那個丫鬟,也算沒有白死。”
她絲毫不理會雲墨盛怒的目光以及渾身血液越來越深的痛,她要將十九年一步步佈下的局全都說出來,她要親眼看着他們痛苦,比她還要痛千百倍的痛。
“她真不負本座犧牲了那一魂一魄,終於犯下了弒母之罪。”
最後幾個字,如戳骨鋼刀般直直捅入雲墨心裡。從未有過的憤怒,在這一刻,如洪水般爆發。
殺氣,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手中縛魂繩一寸寸收緊,他彷彿已經看見這個女人的魂魄在扭曲破碎。
不夠,還不夠…
是的,不夠。
她精心策劃了那麼多年,這點痛算什麼?
她笑,“十八年年前她火燒普濟寺,讓禁淵去報信的那個人是舞清音。那個主持,是舞清音派去的。不過玉無垠致死也不知道,那個老頭兒是我的人。呵呵…你該知道吧,玉晶宮宮主神衛和宮主心有靈犀。當年慕容琉緋弒母,玉無垠親眼所見,禁淵又豈能不知?他不能殺死禁淵,除非他自己先死。可他怎麼能死?他死了慕容琉緋的仇找誰報?他死了誰爲慕容琉緋一步步安排後路?他死了誰爲她掃除阻礙傾覆玉晶宮?所以他只能將禁淵囚禁。禁淵啊…他真是好衷心。我找了他好多次,到最後玉無垠死於夢相思,他替他的主子不值,才留下了那張血書。”
她又看向地面上抱着鳳君華的明月軒,笑得更爲肆意。
“知道那血書人皮你爲什麼毀不掉麼?哈哈,因爲那是禁淵用自己的魂魄所制,便是紅蓮業火,也無法燒燬。我說的話她不信,但玉晶宮神衛口中從無虛言。你躲了三年,將血書藏了三年又如何?犯下的錯要承擔,造下的孽要償還。明月軒,你苦心孤詣不惜爲她折損壽命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又如何?到頭來,你還是救不了她。”
縛魂繩已經寸寸捆綁了她的靈魂,那種痛,比起前世魂飛魄散也不遑多讓。
可已經承受過人間極致的痛和折磨,如今這點痛,對於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wωw ▲ttka n ▲CΟ
“你不是很愛她麼?不是很想得到她麼?我製造了那麼好的機會,讓你身中焚火幻情你居然都沒有碰她?”她眸光流轉,笑意和火光一起在眼底燃燒。“你不知道麼?女人對自己的第一個男人總是難以忘懷的。爲了讓她愛上你,我等了那麼久…那麼久…知道麼,她越是愛你你就越捨不得,她痛你只會比他痛百倍千倍萬倍…”
“十九年了,雲墨,十九年了。這十九年來,我天天都在等着今天,等着看你生不如死,等着你體驗我曾經的痛。看見自己心愛的女人痛不欲生的滋味如何?呵呵…”
她笑得流光盪漾,尤其是看着這個素來淡定沉穩的男人露出那般沉怒痛楚的眼神,她就越是開心。
憤怒麼?
等着吧,這還只是個開始。
雲墨看着她,如果眼神能殺人,她早就死了千百遍。
對於一個已經死過好幾次並且曾魂飛魄散的人來說,還有什麼可怕的?
她知道被他抓了以後會有什麼樣的結局,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報仇了。
“恨我嗎?呵呵…”她痛得渾身都在扭曲,卻笑得張揚。“是不是恨不得將我抽皮剝骨碎屍萬段?或者將我挫骨揚灰魂飛魄散?”
雲墨難得神情有一種破碎的沉怒,眼神像一塊磁石,將萬物全都吸進去。
多像啊…
腦海裡劃過一個久遠的畫面,她跪在白玉石階前,渾身被捆仙繩捆得無法呼吸,仍舊死死的咬脣不語。他坐在金殿上,居高臨下的看着她。周圍珠光映輝金華麗非凡,外面仙霧繚繞,彼岸花盛放妖嬈,如鋪灑的血路蔓延至山頂。然而他的眼神那麼黑那麼黑,像怒卷的狂風暴雨,像十八層地獄鬼狐狼嚎的冤魂,像九重天階的鎖魂勾和焚神烈焰,一寸寸將她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燒成灰燼。
她在他身邊呆了整整十年,拋棄所有的自尊驕傲,只盼他能對她回顧一眼,哪怕那只是不經意的匆匆而過也好。可他對她從來只有漠視,他眼中沒她。就如同那個人眼中也無他一般…
她還記得初見他的時候,瑤池天台衆仙作樂,杯碟就盞觥籌交錯,舞音靡靡鈴鐺作響…他一身黑袍淡然而立,眼神清淡無謂,眉眼間自有風華流瀉而出。那般宛如山水的眉目,那般清淡而雍容華貴的氣質,那般沉靜卻雅緻的容顏…讓她一眼便泥足深陷,甘願爲之沉淪。
記不清從何時起,她苦苦追尋苦苦等候只爲他。
記不清從何時起,滿心戀慕因他爲另一個人駐足停留的目光而心生嫉妒。
記不清從何時起,嫉妒不甘化作利劍,刺傷了他,也讓她遍體鱗傷。
“君上…”
她滿懷悽楚悲涼,仍舊那般癡癡的看着他。
那日瑤池仙霧中,她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無法移開,他的眼神卻不看向任何人。不,有一個人,他身旁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兒。她很驚異的發現,向來孤高自負對任何人不屑一顧的東臨上神,竟然在看向那個小女孩兒的時候眼神如此溫柔…
……
陌生而熟悉的記憶跨越時光輪迴,剎那逆轉,如洪水般頃刻而來,砸得洛水兮瞠目結舌渾身顫抖。她甚至,已經忘卻了那種靈魂被捆即將粉碎的痛。斷斷續續接連不斷的記憶一點點浮現在腦海深處,那些陌生的,沉睡的,久遠的…如岩漿如海嘯般的愛恨情感齊齊在胸口堆積,蔓延至四肢百骸。
靈魂似乎被撕裂,又再次融合。腦海裡有一個聲音在幽幽嘆息,“我說過,你會後悔的…”
那是…是明月清。
“你…”
她想開口說什麼,那原本虛弱的魂靈忽然與她原本的靈魂相撞。
她忘記了噬神鏈和地獄之火是怎樣的一種痛。她只知道,這一刻她經歷的痛,比之魂飛魄散痛千百倍…
她終究承受不住那種靈魂彷彿被勾烈被燒灼被撕扯的痛,發出慘烈的叫聲。
下一刻,靈魂相融,記憶徹底復甦。
她在濃濃焰火裡,想起了一切。
那些被她封鎖的,遺忘的記憶如此深刻如此痛心,以至於現在回想起來便讓她驚心的痛。
前世今生加起來三十多年生命,她從未體驗情滋味。這一刻,她歷經滄海桑田,愛恨苦辣,比之這三生三世經歷的一切還要痛…
凡人都說,恨是雙刃劍,傷了別人也傷了自己。
有愛才有恨。
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濃。
今生如此恨,原來,只是因爲,前世,我曾那麼那麼的愛過你…
她擡頭,臉上表情不知道是哭還是笑。
明月清說得對,她們是一個人。
前世,她傷極痛極觸怒他的底線以至於他毫不留情的用噬神鏈穿過她的琵琶骨,把她丟進地獄之火裡焚燒,生不如死。他不讓她死,而是讓她活着,一日一日承受錐心刺骨的痛。
整整一千三百年。
她痛過,愛過,恨過,最後累了。所以,最後她將自己所有的愛恨全都封鎖於一魂一魄,幽禁在九重天宮之上。從此下界,做一個無心無情之人。
奈何,命運輪迴,終究逃不過。
老天爺這是要懲罰她麼?
在她終於大仇得報的時候,居然讓她曾拋棄的情愛記憶全都回歸腦海。
她終於明白,曾經所受的那些痛,比起此刻刻入骨髓的痛,根本…什麼都不算…
他爲另一個人痛,她爲他痛。
是非糾葛,一千三百多年,到頭來,愛恨難料,痛不欲生!
她只想笑,瘋狂的大笑。
雲墨如今早已忘記了天機子的叮囑,只想將這個女人摧毀。然而耳邊忽然響起鳳君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驚破夜空,甚至連他剛來之時在周圍佈下的結界都被她那一聲破空的嘶吼所震動。
雲墨猝然回頭,但見一團烈火熊熊燃燒,所過之地,一片狼藉。
樂楓綺扇以及那些暗衛全都被紅蓮業火所傷,好多當場死亡。
明月軒撲過去想要抓住她,手心立即被燒紅燒傷,他卻依舊不管不顧。
弒母之罪,她承受不了。
極致的沉默後便是極致的爆發。
必須抓住她,不然…
鳳君華彷彿回到了四年前恢復記憶的那一刻,滿目血紅滿心仇恨和憤怒。只是當時她的仇和恨是對其他人,此時卻是對她自己。她狠狠撞出去,彷彿要將自己撞碎,便再也不會痛了。
她真的撞上去了,卻撞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青鸞。”
雲墨死死的抱着她,像那夜她恢復記憶那般死死的抱着她,將她渾身的火焰全都化去,喘息着,顫抖着抓着她的肩膀。
不能放,不可以放…
弒母之罪,她如何承受?一旦放手,便無可挽回。
“青鸞,我知道你痛,但你聽我說…”
鳳君華已經徹底崩潰,她什麼都聽不見什麼也不想聽。腦海裡只不停的重複一句話。
她殺了娘,冤殺了師兄,她是全天下最惡最惡的罪人,不可饒恕…
“走開,不要碰我…”
她用力拍打,帶着內力,不停的打在雲墨身上。
他氣血翻滾內腑受創,雙手卻死命的抱着她。
“青鸞,你聽我說,那不是你的錯…”
“你住嘴。”
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鳳君華一掌推開他,滿目赤血悲痛。
“我殺了娘,你知不知道?娘是我殺的,我親手殺了她…”渾身在冰與火中交織,內力四竄,將想要靠近的明月軒和雲墨都阻擋回去。她神色已經完全癲狂,眼前不斷掠過當初娘死的畫面以及玉無垠含血倒在她懷裡的畫面。
當年她問他,娘是否是他所殺,他毫不猶豫的便承認。
她親手奉上相思毒酒,他含笑飲下。
他死的時候滿目癡戀,未曾有絲毫委屈和後悔。
是她,是她殺了娘…她冤枉了他,他做了她的替罪羔羊。他替她承受了弒母之罪,他用鮮血掩蓋了真相…
四年…
“哈哈哈…”
她瘋狂的大笑,髮絲散亂紅衣張揚,成爲了這夜裡唯一的景色。
她笑,笑出了眼淚。
她笑,笑得心尖一刀刀掠過。
她笑,笑這命運詭譎涼薄。
她笑,笑自己癡,笑自己傻。
就像四年前,她恢復記憶之時,也曾這般瘋狂大笑。
彼時滿腔仇恨,此時滿腔痛悔。
師兄,娘…
悔恨的痛遠比仇恨的痛更深更熾烈,沒有一個人可以承受那樣誅心的罪孽,尤其是鳳君華。
她曾親眼目睹生母如何被人所殺,爲此執念十六年仇恨。到頭來,發現那個罪魁禍首是她自己,彷彿凌空一個巴掌,狠狠打在她臉上,將她靈魂也一併打碎。
“不—”
雲墨看着她,爲她此刻表情所驚。
他掠過去,她手中卻已經多了一把劍,月色下泠泠而清寒。就如同,十六年前,刺入娘身體裡那把劍。
只因那一劍,師兄替她擔了弒母之罪,她心安理得了四年。
她怎麼可以心安理得?
師兄,娘。對不起,我這就來爲你們贖罪。
她閉眼,劍未臨脖子便被打落。
鏗—
彷彿宿命的催魂聲,她緊繃的神經徹底崩裂,眼中燃起熊熊烈火,憤怒而仇視的看着雲墨。
“你…”
雲墨去已經再次抓住了她的肩膀,他死死的看着她,聲音冷靜得不可思議。
“看着我。”
鳳君華此刻已經神智混亂,單單一個弒母的罪孽已經足夠讓她瘋狂。她只想用自己的命來贖罪,誰阻擋她誰就是她的仇人。所以此刻她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誰,憤怒而恨意滿滿的大吼。
“滾開,放開我,放開我—”
他卻輕輕笑了起來,“四年前我就對你說過,這輩子我都不會放開你。”
鳳君華呆了一下,而後神色更爲扭曲痛苦。
“我殺了娘,我是罪人,我該死你知不知道,我該死…”
“你可以死。”
他的聲音依舊冷靜,冷靜得可怕。
“你死了我便讓全天下的人都爲你陪葬。”
鳳君華又呆了呆,連帶着,身後剛剛勉強站起來的明月軒也擡頭看着他。周圍那些還活着的人已經爬不起來了,捂着傷口看着兩人。
“我說得出就做得到。”雲墨看着她,即便內心波濤洶涌,他面色依舊平靜如水。“到時候所有人都要死,包括你爹,你的義父,你弟弟和你妹妹…所有人,我說到做到。”
看着她慢慢睜大的眼睛,他嘴角卻微微上揚,聲音輕柔了下來。
“青鸞,這個世上,除了你,沒有什麼是我捨不得的。倘若你死了,其他人憑什麼要活着?”
所有人都被他這番話驚呆了,怔怔看着他。
被縛魂繩捆住的洛水兮正陷在前世的記憶裡不可自拔,聽到這番話,悠然擡頭看着他。
哪裡來的光,照亮他的側臉如水如玉,千千萬萬年都消融不化的美麗和尊貴。他的眼神,一如一千多年那樣溫柔。只是,那溫柔從來就只給那個人。
心中陡然升起莫大的悲涼和疼痛,絲絲入骨進而演變成嫉妒仇恨。就像一千多年前,她愛而不得蒙生的執念嫉恨。上輩子她愛得那麼苦那麼痛,最後決定忘記,拋卻。這輩子她剛體驗那種又喜又痛的滋味,還未來得及接受沉澱,卻被他的眼神刺傷,心尖狠狠一痛。
熟悉的恨,蔓延而來。
鳳君華已經安靜了下來,也不尋死了,眼神卻呆滯無神,沒有任何焦距。
雲墨湊近她耳邊,輕輕說:“所有人,包括我。”
她明顯顫抖了一下,張了張脣,想說不要,喉嚨卻被堵塞,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雲墨重新抱着她,語氣裡數不盡的癡戀亦說不盡的憂傷害怕。
“我說過,如果哪天我死了,一定會拉你一起死。因爲我知道,我死了你不會爲我殉情,說不定很快就將我忘記轉身嫁給其他人。可我會,如果你死了,我便隨你而去。上泉碧落下黃泉,你逃不掉。青鸞,你要麼?你要我和你一起死麼?你要你在乎的所有人都因你而死麼?”
他在逼她,用她心底最柔軟最割捨不下的那些情感來逼她。
她顫抖着,恐懼着,誅心的罪和割捨不下的愛像兩把利劍,從她心尖腦海穿過,將她的靈魂穿得七零八落,將她的神智也徹底打碎。腦海裡漸漸空白,記憶慢慢遠去…無數血腥的畫面紛至沓來,無數人的臉在眼前閃過…
悲涼的,指責的,憤怒的,仇恨的,嘲笑的…
他們在說,“還我命來…”
還我命來…
彷彿魔音入耳,帶着多年前的仇恨愧疚,加之此刻弒母之痛層層疊加成大石,狠狠砸過來,砸得她神魂俱碎神智皆亂。
最後一點理智消退的時候,她聽見他在耳邊說。
“就算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我們的孩子麼?”
她目光睜大,腦子裡剎那空無一物,只不停的重複那兩個字。
孩子…
“你懷孕了。”
他說,“已經兩個多月。”
“青鸞,我們有孩子了…”
呼吸剎那停止,原本能讓她從痛苦煎熬裡解脫的那一根繩索斷裂,她最後的清醒也徹底崩潰。
痛。
排山倒海的痛,從手指,腳底,頭皮,以莫可擋的速度突如其來,擊碎了她所有的神智,胸口翻涌的氣血剎那涌入喉嚨。
“噗—”
暈倒的剎那,她嘴角勾起淺淺笑意。
夢相思,她四年前重新改制過,並不是只有愛才能中毒。其中包含了人性最柔軟的情感。愛,感激,感動,自責,愧疚,悔悟…
四年前她滿心滿眼的只有恨,一心只以爲玉無垠既然能當着她的面殺了她娘,對她又還有幾分真情?所以她不確定,不確定只有愛和相思能否置他於死地。
所以,她將夢相思改制。
如今愧疚,自責,悔悟…如洪水般襲來,疼痛,悠然而至。
……
雲墨一震,看着手指上黑色的鮮血,臉色一寸寸白了下來。
洛水兮的笑聲卻再次迴盪而起,“夢相思,哈哈…四年前,她也喝了夢相思。雲墨,你看着吧,你懷裡的這個女人,她愛的人不是你,是玉無垠。四年前她爲了騙玉無垠喝下夢相思,自己也喝了。當年她渡情劫,才壓制住了夢相思的毒。時隔四年,夢相思終於發作。哈哈…你看着吧,看着你心愛的女人爲其他男人心痛而死。你救不了她,哈哈,救不了她…”
她瘋狂的大笑,眼角卻有斑斑淚痕閃爍。
憑什麼只有她痛苦?憑什麼他們可以那樣肆無忌憚的幸福?憑什麼?
三生三世,她一個人承受那些愛恨,痛了三生三世。
既然愛不能恨不得,那就讓所有人都一起痛吧。
這也是她最初的目的,不是嗎?
她嘴角噙起詭異的弧度。
夢相思…
上輩子慕容琉緋死於夢相思,這輩子依舊中了夢相思的毒。
這一次,雲墨,看你如何救她。
還不止如此。
我不止讓你失紅顏,還要讓你失天下。
她笑着,想起很多年前她佈下的另一個計。
在遙遠的南方,正爆發這史無前例的戰火。
夢相思三個字一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明月軒顫巍巍的站着,直直的看着倒在雲墨懷裡的鳳君華,手指一寸寸收緊,指尖是那張血布。
還是晚了麼?
還是救不了她麼。
雲墨冷冷回頭,忽然道:“把九轉書給我。”
明月軒一怔,而後手心涌現金光字符。
雲墨指尖一點,九轉書剎那飛躍而起,目標直指洛水兮。
洛水兮面色一變,意念起,九曲卷飛了出來,與九轉書相抗衡。
雲墨脣邊噙起冷笑,縛魂繩收緊,洛水兮慘叫一聲,功力消退。九轉書和九曲卷剎那齊齊涌入她身體,將她的魂魄徹底封印。
“把她帶下去。”
一個影子無聲無息落下,很不溫柔的將洛水兮扛起來,轉瞬又消失無蹤。
雲墨將鳳君華打橫抱起,去了她自己的寢殿。
明月軒猶豫了會兒,終究跟了上去,卻沒有踏入她的寢殿,只是守在門外。
一個時辰以後,雲墨出來了,臉色蒼白得可怕。他看見明月軒,似乎現在才注意到他的樣子,卻沒有了任何驚異。或者說,現在他已經沒精力去關注其他。
明月軒回頭看着他,“如何?”
雲墨沒看他,只是低低道:“夢相思,無解。”
明月軒一震,瞳孔俱散,一剎那幾乎剋制不住情緒。他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讓自己平復下來,聲音儘量保持冷靜。
“你不是有忘情丹?”
雲墨嘴角噙起淡淡自嘲,“你覺得我會讓她忘記我麼?”
她已經忘了他十二年,他好不容易纔擁她入懷,又豈會再讓她推出去?
明月軒終於被他雲淡風輕的語氣激怒,“那你就眼睜睜看着她死?”
“她不會死。”
雲墨的聲音依舊沉着而鎮定,沒有絲毫起伏,卻無端的讓人覺得可靠信任。
明月軒皺了皺眉,“你不是說夢相思無解?”
雲墨不說話,衣袖下的手指婆娑着,那是血,黑色的血…
一團白影跳出來,是火兒。
之前鳳君華衝出去的時候它原本也跑了出去,後來被樂楓她們給帶了回來。雲墨來了,它就知道沒自己什麼事了,一直趴在窗前等着。它也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其實它很自責,當年如果它沒有走,或許就可以阻止她,她今天也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雲墨將它抱在懷裡,低頭看着它的眼神溫和而寵溺。
“你沒錯。”他說,“你們都沒錯。”
是他,是他太過自負。
十六年前他趕去慕容府,玉無垠當時就對他出手,也是爲了阻止他查看千姨的遺體吧?否則,他不會沒發現那一劍並非致命傷。十多年過去,出於對死者的尊重,他們也無人去動千姨的遺體。
直到那日,明月軒給他傳信。
……
四年前,她喝下夢相思的時候玉無垠意圖阻止。以他的醫術,如何看不出那酒有毒?他如何來的自信以爲她會死?或者他心中總有不放心,害怕她終有一日想起來,承受不了弒母的罪過而崩潰。但是後來又想想,與其讓她承受弒母之罪愧疚自殺,不如就在那一刻和他一起死。
所以那一刻玉無垠的表情如此矛盾。
火兒低着頭,滿面沮喪。
明月軒看着雲墨,半晌輕輕道:“讓她服下忘情丹,解了夢相思的毒。只要她醒過來看見的第一個人是你,依舊ui重新愛上你。這是最好的辦法,不是嗎?”
雲墨低着頭,眼底淡淡疲憊和痛楚。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這幾年他一直擔心,擔心夢相思某一日發作,她該如何承受?研究了四年,依舊沒研究出解藥。
以愛之名爲毒,何以解?唯有忘情罷了。
可他如何能讓她對他忘情?即便她能再次愛上他又如何?她的記憶不會退化,弒母之最無法掩蓋,她還是會崩潰。到那時,她該如何自處?
明月軒顯然也想到這一點,他沉默了一會兒,又道:“爲何不殺了洛水兮?”
雲墨眼神冷了下來,眼神裡寫滿了憎惡和厭煩以及剋制不住的殺意。
“你什麼時候有空去趟雪山吧。”
他說完就轉身走了進去。
明月軒看着他消失在重重硃紅大門後的背影,眼神也漸漸飄遠。
這一夜的風雪停了,更大的風暴,卻還剛剛開始。
……
翌日,東越傳來消息,明月崢帶人攻打龍城。朱雀使用圍困之術,準備將明月崢連同南陵十萬大軍全都圍困絞殺。然而關鍵時刻,龍城幾個大將全都被暗殺,朱雀也被重創。
短短一夜之間,龍城破。
得知這個消息的洛水兮在天牢裡瘋狂大笑。
這一步棋,險而秘。
雲墨,你就等着吧,龍城失陷只是個開始。
龍城被攻破的消息傳到京都,雲皇驟然失色,滿朝文武驚駭。
然而禍不單行。
翌日鳳君華醒過來,卻神情呆滯雙目無神。雲墨如往常一般伸手去扶她起來,她卻忽然尖叫着跳起來,猛然推開他,開始亂砸東西。神情癲狂而雙目赤紅,根本不認識他。
他站在原地,渾身從頭冷到底。
她不記得他,不記得所有人。
她,瘋了!
------題外話------
看完這一章,建議倒回去看師兄死的那一章。第二卷第五十五章,情劫。看完以後就會覺得,師兄真的太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