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東越的時候,才十月初,也就是明月笙剛剛佔領金城的時候。
鳳君華得了失心瘋,這無異於一個勁爆炸彈,炸得天下所有人耳鳴嗡嗡作響。原本這種事屬於帝傢俬密,偏偏她身份太特殊,想瞞也瞞不住,索性就公佈天下,省得費心隱瞞還得讓人鑽空子。
雲墨沒有帶鳳君華入宮,而是帶她去了別院。許是累了,鳳君華一時半會兒還不會醒。別院裡重重暗衛把守,無人靠近。吩咐秋鬆秋蘭貼身照顧後,他便匆匆進宮去了。
御書房。
雲皇沉沉看向下方的雲墨,努力想要從他表情中看出什麼來,終究毫無所查,嘆息的往後靠了靠。
“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他自己的兒子他多少還是瞭解個幾分,雲墨早就去了大安,哪裡可能會允許自個兒的女人出這等意外?他這個兒媳婦可不是個嬌弱的千金閨秀,身邊如果真的有臥底,她自己能不發現?就算她自己失蹤多年未有所查,不是還有個玉無垠麼?況且雲墨可是個火眼金睛,那兩個婢女真有個什麼心思,能瞞得過他?
這夫妻倆一個比一個深沉,向來都是他們算計別人的份兒,哪由得人家欺負到頭上來?
所謂叛徒,也不過就是做給其他人看的罷了。
只是他很奇怪,到底是什麼樣的隱情和苦衷,讓他們不惜犧牲自己人來掩蓋真相?而且,到底是什麼事能讓他那兒媳婦得失心瘋?
雲墨眼睫垂下,眼神裡看不出絲毫情緒。沉默了半晌,他才輕輕開口。
“父皇。”
他擡頭,微微一笑。
“就如同您知曉的那樣,她受了傷,不小心撞到了頭,得了失心瘋。”
“胡鬧!”
雲皇瞪着他,“別拿這些忽悠朕,你說,那天晚上到底出了什麼事?”他目光陡然變得凌厲,“大安國剛剛穩定下來,你跑去雪山做什麼?她出事那晚你明明就在皇宮,你會讓別人動她?更何況她腹中還懷着孩子…”
雲皇說到這裡,忽然一頓,面色慢慢鬆緩了下來,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眼神微微複雜的落在雲墨身上。
他和他娘一樣,都是沉靜的性子,把什麼都裝在心裡,一旦決定的事情,便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就如同他執意等那女子十二年一樣…
雲皇眼神微微一暗,有些疲憊道:“罷了,你從小就是這樣,什麼事都自己扛着。”頓了頓,他又道:“她現在怎麼樣?”
“只要不受刺激,沒有大礙。”
刺激?
雲皇眸光微深,沉吟半晌。
“孩子呢?”
要說當初得知鳳君華懷孕的時候,雲皇可比雲墨這個當父親的還高興。他已經年過五旬,膝下就這麼一個兒子,老早就想着抱孫子了。如今兒媳婦懷孕了,他這個當祖父的可謂是欣喜若狂。可惜上天不佑,偏偏又出了這種事。而且…
“孩子很好。”
雲墨眼神沉靜,擡頭看見雲皇有些暗沉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麼。
“父皇,如今青鸞神智癡顛狀若孩童,兒臣不放心她,所以不能趕去忠州。”
雲皇哪裡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如今龍城失陷,南陵又加派了兵馬援助明月崢,只怕忠州也…”他皺了皺眉,道:“龍城幾個大將爲何會突然被暗殺?這其中,怕是有貓膩。”
還能有什麼貓膩?龍城是東越關要,易守難攻,就算城中彈盡糧絕也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被攻破,而且短短一夜之間幾個重要將軍被殺,這也太蹊蹺了些。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龍城出現了叛徒。
雲皇能想到的,雲墨如何會想不到?他神情依舊淡然自若,“父皇暫且放心,子安如今已經到達忠州,有子安在,忠州定能安守。”他笑容淺而眉眼淡定,自有一股信服人心的力量。
雲皇挑了挑眉,“你知道誰是奸細?”
雲墨站了起來,垂眸道:“此事兒臣定會給父皇一個交代,不過兒臣今日進宮是有另外一件事要稟報父皇。”他頓了頓,道:“金凰欣城已破,不日凰靜芙就會反攻。所以當務之急,是要調兵遣將到欣城援助。”
雲皇點點頭,“好。”
雲墨又道:“青鸞應該快醒了,兒臣先告辭。”
雲皇揮了揮手,“去吧。”
原本準備讓他帶鳳君華進宮來照顧,但想想如今她那個樣子大抵不適合皇宮,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雲墨剛回到別院,就看到鳳含鶯在門口裡焦急的等着。這裡到處都是暗衛,想必她是吃了閉門羹。
鳳含鶯自然聽說鳳君華得了失心瘋,當時就驚得摔掉了茶杯,真恨不得立即趕到大安去,還是順親王勸說了好久才按捺下來。如今好不容易等到鳳君華和雲墨回來了,她如何還能忍得住?急匆匆的就來到別院,卻被人給攔住不讓她進去,她氣得真想放一把火燒了這裡。但好歹還保有幾分理智,她便在這裡等着。擡頭看見雲墨,她眼睛一亮,連忙走過去。
“姐夫,你終於回來了,我姐呢?她到底怎麼了?”
雲墨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徑自朝裡面走。鳳含鶯連忙跟了上去,守衛見他沒有出聲反對,也就識相的沒有阻攔。
“她受不得刺激。”
快到皓月軒的時候,雲墨才淡淡開口。
“而且她記憶混亂,大抵已經記不得你了,不要告訴她從前的事。”
鳳含鶯瞪着一雙漂亮的桃花眼,“記憶混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姐夫,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姐好好的怎麼就得了失心瘋?”
雲墨沒有解釋,還沒走進去,就聽見砰的一聲,上好瓷器被人大力摔碎。
身影一閃,雲墨已經掠了進去。
鳳含鶯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裡面傳來鳳君華瘋癲而尖銳的嘶吼。
“滾開,全都給我滾,走…別碰我,不許碰我…”
聲音忽然靜止,好似被人打斷。然後就聽到秋鬆秋蘭帶着惶惑顫抖的聲音響起,“殿下。”
“下去。”
“是。”
秋鬆秋蘭出來的時候就看見站在門口的鳳含鶯,她怔怔的站着,屋內很寬敞。烏梨木雕花屏風已經被撞翻,地上全是碎裂的瓷片,以及蔓延到牀腳浸透了垂在地面上帷幔的藥汁。
鳳君華只穿着裡衣,髮絲披散神情茫然的被雲墨緊緊抱住,像一個即將被風吹散的破布娃娃。
這樣的鳳君華,她何時見過?便是當年雲墨解開她的封印她受不了刺激神智癲狂,也不如此刻看起來讓人心疼。
“姐…”
她眼眶微紅,低低的喚了聲。
鳳君華原本已經漸漸安靜了下來,一聽到這一聲呼喚,立即身體一僵,驟然擡頭看向她,厲聲道:“你是誰?”
雲墨剛道不好,鳳含鶯卻已經顧不得他方纔的囑咐,急忙走了進來。
“姐,我是小鶯啊,你不記得我了?”
她說着就要靠近鳳君華,雲墨眼神一歷,鳳君華卻猛然推開了他,兇狠的瞪着鳳含鶯。
“什麼小鶯?”她眯了眯眼,彷彿在確定着什麼,而後眼神逐漸變得憤怒陰冷。“你是慕容琉仙。”她咬牙切齒,在雲墨還來不及阻止的情況下,立即雙手掐住了鳳含鶯的脖子。
鳳含鶯原本因她那句話而微微呆愣,沒想到她會突然發狂,待喉嚨被掐住,呼吸不順暢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
“姐,你怎麼了?我是小鶯啊,你…”
“你住嘴。”
鳳君華此時記憶已經陷入了年幼之時,那個時候,她最討厭的人就是慕容琉仙。在她眼裡,慕容琉仙和她娘一樣,都是強盜,搶了她的東西,還在她面前耀武揚威,都該死。
“青鸞。”
雲墨走過來,在她肩頭上一拍,她立即軟了下去,雲墨順手接住她。
鳳含鶯沒了桎梏,連連開始咳嗽。
鳳君華卻還在雲墨懷裡掙扎,“放開我,你這個流氓,你放開我,我討厭你,討厭你,師兄…”
最後兩個字,低低的嗚咽,脆弱而無助,是遙遠的呼喚,瞬間直擊雲墨胸口。
他身形一僵,低頭看着她,卻見她眼眶已經含了淚水,整個人都因爲害怕而顫抖。
“師兄,你在哪兒?你說過不會丟下我一個人的,你說過會一輩子對我好的,你說過會保護我的的,你怎麼可以食言?他們都欺負我…”她越說越傷心,越說越難過,眼淚不停的落下,灼燙的又是誰的心?
“我會聽話,我會好好練功,我一直在等你…”
最後一句,悽愴而悲涼,混合着淚水,彷彿要將這一生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
鳳含鶯呆呆的站着,幾乎是陌生的看着她。
這是誰?這還是她的姐姐麼?這還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即便分精錯骨也不會掉一滴淚的夜魅嗎?這還是那個無論何時何地都冷心冷情對自己狠對別人更狠的鳳君華嗎?
她現在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小孩子。
雲墨僵硬的抱着她,好半晌才低低道:“你先出去。”
鳳含鶯沒動,還是怔怔的站着。
鳳君華還在不停的說,“全世界都可以拋棄我,就你不可以,就你不可以…”
雲墨抿着脣,在她耳邊輕輕道:“青鸞,沒人拋棄你,你還有我,我永遠都陪在你身邊。”他緊緊將她攬入懷中,柔聲安慰:“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忘記我之前說的話了麼?現在已經過了十六年,我們成親了,沒人能分開我們,你不會被拋棄,永遠不會…”
也不知道鳳君華有沒有聽進去他說的話,但很明顯,她已經慢慢安靜了下來,或許是苦累了。
“娘說,師兄是有事耽擱了,師兄不會拋棄我的,師兄對我最好了,師兄不會不要我的…”她還在喃喃說着,“師兄說過會娶我的,師兄爲我釀製了醉紅塵。師兄說過,醉紅塵,一醉紅塵,忘斷腸。”她癡癡的笑起來,“師兄說過,待我十五及笄便會八擡大轎迎娶我爲妻。新婚之夜,洞房合巹酒。醉紅塵,你我同飲…”
雲墨臉色有些白,這些話那年她親手給玉無垠斟醉紅塵的時候也說過。只是彼時她滿心仇恨,此時卻滿心懷念。
人在不清醒的時候說的話,往往纔是心裡最真實的意願。
雲墨抿着脣,摟着她腰肢的手微微一緊,面上卻依舊溫柔的笑着。
“洞房合巹酒,我們已經喝過了,青鸞。”
她茫然而恍惚的擡頭看着他,似不解又似疑惑。
“喝過了?”
“對。”
“成親…”她喃喃着,“洞房花燭…醉紅塵…一醉紅塵,忘斷腸。一解相思,愁白頭。夢相思…”
她驀然睜大眼睛,渾身因害怕而劇烈顫抖。
“夢相思…對,夢相思,我親手給師兄下了夢相思。”她睜大眼睛,尖銳的嘶喊。“夢相思…相思爲毒,無藥可解…師兄…”
她淒厲的大喊,“他死了,他死了…是我親手殺了他,我殺了師兄…”她顫抖着,掙扎着,用盡全身離去的拍打雲墨。“我殺了師兄,我殺了師兄,師兄死了,是我殺死的,你騙我,你騙我…我恨你,我恨你…”
鳳含鶯此時已經回過神來,連忙走過去。
“姐,那不是你的錯,他…”
雲墨陡然眼神凌厲如刀,歷喝一聲。
“出去。”
鳳含鶯一愣,鳳君華卻又想到了什麼,喃喃道:“師兄殺了娘,我要給娘報仇,對,報仇…”
“青鸞。”
雲墨知曉這是她最痛苦的回憶,剛準備點她的穴道。她卻忽然面色慘白,淒厲大喊。
“不,師兄沒有殺娘,是我…”她脣瓣顫抖,神色瘋癲而癡狂,“是我…殺了娘…是我…”
鳳含鶯如遭雷擊,不可思議的看着鳳君華。
她在說什麼?她在說什麼?
雲墨一揮袖,一股罡氣迎面而來,鳳含鶯控制不住的後退。
砰的一聲,大門緊閉,將她隔離在門外,卻依舊能聽見裡面鳳君華的哭喊嘶吼聲。
絕望的,痛苦的,悲愴的,無奈而淒涼…
她站在門外,只覺得腳下似被灌了鉛,久久移動不了分毫。
怎麼會這樣?
怎麼可以…
屋內,鳳君華用盡渾身力氣將雲墨推開,渾身真氣爆開,震得屋中桌椅板凳全都倒地碎裂。她髮絲披散神情癲狂,眼神隱約赤紅如血,就如同她瘋癲的那夜。
雲墨被她鳳凰真力所震,氣血微微翻騰,脣色也有些泛白。
鳳君華神情癲狂,一直說着。
“我殺了娘,我是罪人,我該死,我該死…”
她閉眼,一掌就要劈向自己的天靈蓋。
“青鸞。”
雲墨眼神一緊,身影一閃又來到她身邊,抓住她的手,暗自運用內力將她溢出的真氣逼了回去,然後在她後頸上輕輕一敲。
鳳君華渾身一軟,倒在了他身上。
雲墨抱着她,緩緩將翻涌的氣血壓回去,纔將她平放在牀上,低頭凝視着她的睡顏。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如今懷着孩子,總不能天天這樣睡着。
他給她施針,將她混亂的脈象暫時抑制讓,然後輕聲呼喚。
“青鸞。”
鳳君華皺了皺眉,慢慢睜開眼睛,茫然的四處打量。
“我在哪兒?”她歪頭看到牀邊的雲墨,眼神裡滿是陌生的情緒。“你是誰?”然後看到他的穿着,立即瞪大眼睛。“雲墨?你是雲墨?”
雲墨微笑,“是我。”
鳳君華立即坐起來,滿眼的警惕和犀利。
“這是什麼地方?你將我擄來做什麼?”
她的記憶又不知道回到了哪兒,瞧這模樣,倒是像極了四年前她剛回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防備他。
他很有耐心的解釋,“你又忘記了,這裡是東越,在我的別院中,我沒有擄你,我們本來就是夫妻,我擄你做甚?”
鳳君華瞪大眼睛,“你開什麼玩笑?”她胸膛起伏,然後撲過去,揪着他的衣領,怒道:“我的玉佩呢?把我的玉佩還給我,不然我要你好看。”
她滿臉的怒氣,臉頰因爲生氣而微微泛紅,滿身的刺向他扎來,似要將他扎得千瘡百孔。
他知道,她的記憶回到了十六年前,他們還在黑木林的時候。
心中微微一動,他摟過她的腰,將她帶到自己懷裡,嘴角揚起淺淺而戲謔的笑。
“你要如何讓我好看?”
她因他突如其來的動作而發愣,隨即臉頰蹭的紅了起來,慌忙去推開。
“放開我,你這個登徒子,放開我,小心本姑娘給你下毒,毒死你。快放開我…”
“那你就毒死我好了。”
他悠然扣住她後腦勺,低頭吻了下來,那般溫柔又那般貪戀,那般急切又那般小心翼翼。
她一呆,怔怔的睜着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半天回不過神來。他卻已經趁機撬開她的脣齒,肆意品嚐她脣內的芬芳。
這樣的親密,已經許久不曾有過,他貪戀而沉醉,緩緩的將她放倒。
她卻陡然驚醒過來,偏頭就去推他。
“你放開我,雲墨,你這個混蛋,你敢輕薄我,你…”
他無奈的嘆息一聲,抓住她亂舞動的手,道:“什麼輕薄?你本來就是我的妻子,我們連更親密的事都做過,你害羞也晚了。”
她瞪着眼睛,咬牙切齒道:“誰是你的妻子了?你變態,我纔不到七歲,什麼親密…”她忽然意識到什麼,睜着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而後眼神變得十分驚奇,說話開始結結巴巴起來。
“你你你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十六年前,她還只是一個孩子,兩人初見鬧了些不愉快,她因此十分不待見他。彼時他卻特別喜歡逗弄她,覺得她瞪着眼睛臉頰紅彤彤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很可愛。
一霎間他彷彿也回到了那年春天,山風幽幽,她一身紅衣如火飄揚,在他眼底蕩起海浪般的漣漪。
“你說,我變成什麼樣子了?”
顧及她腹中的孩子,他不敢壓着她,微側了身貼着她。兩人捱得很近,他說話的時候呼吸噴灑在她臉上,身上的曼珠沙華香味如雲霧般圍繞在鼻端,薰得她有些忘乎所以,暈乎乎道:“變得…更好看了。”話一說完她立即就後悔了,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他笑得很愜意,又帶幾分戲謔。
“是嗎?”
那個‘嗎’,他故意尾音上挑,眼角眉梢都盪出幾分春情來,眼波流轉仄仄如煙霞,浮光掠影五光十色,盡在他眼前流蕩成畫。
她又被眼前的美色晃得腦子一暈,誠實的點點頭。
“是。”
他低笑一聲,她立即清醒過來,臉霎時紅得堪比煮熟的蝦子,又羞又惱。
“你敢嘲笑我?快起來,不許碰我。”
他卻摟着她的腰不放,越發湊近她耳根子,語氣曖昧。
“不許碰你?”他似乎覺得這話十分有趣,存心想要看她羞窘的樣子。“可已經碰了怎麼辦?”
她一呆,下意識的問道:“什麼意思?”
他慢條斯理的將她的手臂擡起來,將她的衣袖拉下,露出光潔白皙的手臂。
“你現在是我的妻子,我的女人。你看,你手臂上的守宮砂已經沒有了。”
她瞠目結舌,隨即臉色一白,渾身發抖,驚恐而絕望的瞪着他。
“你…你對我做了什麼?你這個禽獸,你還我清白。”她忽然翻身將他壓在身下,伸手去掐他的脖子,雙目赤紅,憤怒而仇恨道:“你毀了我的清白,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雲墨眼神裡劃過一絲嘆息和微不可查的失落,輕鬆的握着她的手,重新將她禁錮在自己懷裡,任由她在他懷裡掙扎拍打哭泣。
“青鸞,我們已經成親了,你現在懷着我的孩子,不可以這般肆意胡鬧,知道嗎?”
孩子?
她又呆了一呆,臉色更爲慘白,身體抖得更厲害,眼神裡憤恨越發濃重。
“你…”
他一遍遍的解釋,“你受傷失憶了,現在已經過了十六年,我們早就成親多年,你是我的妻,東越的太子妃,記住了嗎?”
她還是在發抖,“你胡說!我怎麼可能會嫁給你?肯定是你用了卑鄙的手段騙了我。不,不對,是你強迫我,一定是這樣。”她越說眼睛越紅,“雲墨,你這個混蛋,虧我還覺得你對我好是個好人,沒想到你居然對我做出這麼禽獸不如的事,我恨你,我恨你…”
知道她如今記憶喪失神智失常,卻仍舊被她口中一口一口‘我恨你’刺痛。
雲墨眼神黯淡,又笑了笑。
“我沒有逼你。”
她要是知道當初是她主動對他投懷送抱,不知道會是何種表情?大抵又羞又惱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吧?
“青鸞,我從來都沒逼過你。”
他聲音幽幽如夢,帶着無限的惆悵和溫柔,似輕柔的羽毛,一片片拂過她的心,將她所有的煩躁全都撫平壓制。莫名的,她安靜了下來,腦海裡卻一片空白,怔怔的任由他抱着。只是忽然覺得,這個抱着她的男人身上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憂傷和惆悵,一絲絲的似乎要將人的心也給勒緊,喘不過氣來。
“這十六年來發生了很多事,我們之間有過誤會有過不信任,但那都已經過去。”他忍不住親吻她的臉頰嘴角,語氣纏綿入骨。“現在我們好不容易在一起,青鸞,別再說那些傷我的話,好麼?”
她縮了縮脖子,卻沒有躲,聽着他一句句溫柔如水的話,心中忽然便覺得揪痛。腦子裡有些熟悉而陌生的畫面不停的閃爍,卻又抓不到。她茫然而無措,呆呆的盯着帳頂。
“你現在生病了纔會不記得我,不過沒關係,我會一直守着你。”他擁着她的手微微收緊,“青鸞,別怕,我一直在你身邊。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離開你。”
他輕輕的吻着她的脖子,手指輕柔的將她的衣領解開,一點點啃噬精緻美麗的鎖骨以及白嫩的香肩。
她顫了顫,臉上升起一片酡紅,有些驚慌道:“不要…”
他一頓,恍然驚醒。擡頭對上她如小鹿般害怕慌亂的眸子,心中一軟又是一疼,將她散亂的衣服拉上來,重新將她的頭埋在自己懷裡。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別怕…”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聽進去了他的話,激動的情緒慢慢平復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擡頭看着他,眼中仍舊還有些迷茫。剛纔那些記憶好像又一霎遠去,她都快忘記自己是誰。
“你說嫁給你了?”
“是。”
她咬了咬脣,糾結了好半晌才道:“那你喜歡我嗎?”
“當然。”他回答得十分肯定,“不然我怎麼會娶你?”
她不知道,他曾無數次後悔。十六年前他就該向她表明心跡,他那樣那樣的喜愛她,那樣那樣渴求着娶她爲妻。只是彼時她還年幼,不懂男女情愛,他怕嚇着她,才只給了那樣一個承諾。她本就因自己母親身爲平妻還得受正妻壓迫欺負而耿耿於懷,一個婚約的承諾,於她而言,或許並不真心。
尤其是,那個時候的她。
如果時光可以倒回,他想,他當時一定不要走,或者說故意耽擱行程,能夠在有危險的時候救她,她也不至於被人所害犯下大錯。
?“你騙人!”
她卻又忽然變得十分激動,“我名聲那樣差,人人都討厭我,所有人都說我是掃把星,所有人都遠離我,你怎麼會喜歡我?況且我幾次要殺你,你怎麼…”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閉上嘴巴,帶點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好似怕他突然震怒。
雲墨卻面色如常,自然知曉她說的是當年在黑木林趁他睡着對他動手以及在他離開後派人刺殺他一事。
“別把自己說得那麼差。”他撫着她的臉,目光溫柔。“青鸞,我喜歡你,不是因爲你好我才喜歡,是因爲喜歡,所以才覺得你什麼都好。即便全天下人都厭棄你,你在我眼裡都是最好的,懂嗎?”
她又呆了呆,印象中,好像也有人跟她說過類似的話。而那個人的面容,她卻已經漸漸記不清了…
心忽然很痛,不知道是爲誰。
她喘息着,模模糊糊的說:“可我不值得,不值得…”
“值不值得你說了不算。”他說,“我願意就行。”
鳳君華不說話,腦子裡許多記憶被淹沒,又有很多畫面開始衍生。血腥的,黑暗的,她永遠也不願意面對的…
“我不是好人,我殺了很多人。”
“你那是迫不得已。”他繼續安慰,“青鸞,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不要再去想。什麼天女,什麼攜玉出生,現在都不重要了,現在全天下人都知道你纔是真正的天女,現在你是我的妻,不必再害怕南陵皇族迫害於你。”他雙手捧着她的臉,“看着我的眼睛。”
她迷茫無措的看着他。
“看見了麼?”
“什麼?”
他專注而認真的看着她,瞳孔中映出她的容顏。
“看見了嗎?你現在的樣子,多美。”他說,“以後你不用再貼着醜陋的傷疤,你可以以真面目面見世人,沒人會欺辱你,因爲你是我的妻子,我會保護你。”
“妻子?”她恍惚的呢喃着,而後又眯了眯眼睛,冷笑。“那又如何?我爹娶了兩個妻子,我娘是平妻,還不是處處被人欺負。你們男人都沒一個好東西…”
“我沒有。”他打斷她,“青鸞,我只有你一個,永遠。”
她不說話,腦海裡又竄出更多的陌生片段,突然道:“我娘呢?”
雲墨一頓。
她心中一跳,立即坐了起來。
“娘,我娘呢,我娘去哪兒了?我娘呢?”她慌亂的四處尋找,“娘,娘您在哪兒?娘…”
“青鸞。”
雲墨坐起來,按着她的雙肩,她卻渾身一抖,尖叫一聲。
“娘,娘死了,娘被他們殺死了。不,不對…”她驀然紅了眼睛,“娘是我殺的,是我殺了娘,是我…啊…”她根本聽不見雲墨在說什麼,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他就跳下牀去,不小心踢到牀沿,摔倒在地。
“青鸞。”
雲墨一驚,立即下牀去扶她。她卻又推開他,赤着腳就跑了出去。
“娘…”
鳳含鶯還在外面沒走,冷不防看見房門打開,還未來得及反應,就看見鳳君華披散這頭髮赤腳跑了出來。她嚇了一跳,“姐,你去哪兒…”
她剛準備追上去,身邊人影一閃,雲墨已經追了出去。
嗖嗖嗖暗衛涌動,雲墨歷喝一聲。
“全都退下。”
鳳君華渾身似着了火,一個勁兒的往前跑,也不知道要跑到哪兒去。心裡燃燒着毀滅的火焰,她需要發泄。
“啊…”
火焰騰騰昇起,她所過之處寸草不生,樹木凋零成灰。
她還在奔跑,似乎要將那一團火通過這樣的奔跑而熄滅。
雲墨縱身一躍,攔住了她。
她不管不顧,紅着眼睛就撞了過去。
雲墨一把抱住她,“青鸞,你冷靜點。”
“放開我。”鳳君華雙眸燃着憤怒而疼痛的火焰,嘶啞道:“你走開,不要攔着我,你滾,走開啊,我要去找我娘。娘…不對,娘死了,娘死了,是我殺了她,是我殺了她,我是罪人,我是罪人…”
她瘋狂大吼,忽然仰頭大吼一聲,渾身真氣溢出又齊齊撞回來,似乎如那火焰,要將自己焚燬殆盡。
雲墨一驚,她這是在自殘。連忙一揮手擋住即將回籠的真氣,然後在她眉心一點。她渾身一僵,身上的火焰漸漸熄滅了下去,神智卻依舊不清醒。
“放開我,你別管我,讓我去死,讓我去給我娘贖罪,別管我…還有師兄,師兄…”她忽然安靜下來,睜着大大的眼睛,淚水一滴滴落下。
“師兄,我殺了師兄,師兄對我那麼好,我卻殺了他,我殺了他…我親手給他下了毒,他死了,他死了…”
那是她心裡永遠的傷疤,弒母殺兄。
玉無垠沒罪,卻代替她死了,她如何能釋懷?如何能原諒自己?
“娘,師兄…”
雲墨繃着臉,終究還是隻得點了她的睡穴。
鳳含鶯氣喘吁吁的跑過來,剛準備說什麼,擡頭看見雲墨慘白的臉色,微微一怔。
“姐夫,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雲墨沒回答她,只是將鳳君華打橫抱起來往回走。
“你回去吧。”
==
“瘋了?”
即便時隔一個月,凰靜芙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她怎麼會突然瘋了?”
“據說是撞破了頭…”
她嗤笑一聲,“這話也就說給無知百姓聽聽也就罷了,她武功高強當世鮮少有敵手,別說兩個婢女,便是十個百個高手也得死在她的紅蓮業火之下,哪是那麼容易就能瘋的?”她面色沉凝,“這事兒一定有蹊蹺。”
“陛下。”貼身女官道:“我們已經派人查過,可有兩股勢力在暗中阻撓,我們什麼也查不到。”
凰靜芙不說話,這兩股勢力是誰的,她心裡清楚。
鳳君華現在是一國之君,卻得了失心瘋,無論這其中有什麼隱情,自然是不能公佈於衆的。另一個,除了明月殤,還能有誰?
他還是放不下啊。
搖搖頭,她道:“我聽說明月軒走了?”
“是。”女官點頭,“好像去了雪山,這次,怕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凰靜芙沒接話,神情有些莫測。
“北方連連大雪,明月笙他們的軍隊不能前行,現在還停在昌州…”她頓了頓,慢慢擡頭,目光漸漸森涼。“如今她得了失心瘋,慕容於文一向十分寵愛這個義女,聽到這個消息,定然會陣腳大亂,正是我們反攻的好時機。”
女官頷首,“陛下說得對。”她道:“魏將軍已經從燕州調集了二十萬兵馬,三日後就能抵達此地,屆時咱們三十萬大軍攻打東越軍,必定能夠奪回欣城以及被攻佔的其他幾座城池。”
燕州,也就是從前的龜燕。自從降服金凰以後,便改爲了燕州。
“很好。”
凰靜芙起身,目光灼灼而冷漠。
“雲墨現在在帝都,無法親自作戰,趁此機會朕要一舉南下,攻破東越以北所有城池。龍城已破,南陵也派了援兵去助明月崢,屆時兩面夾擊,朕就不信他雲墨還能顛倒乾坤。”
女官連連讚道:“大安女帝瘋了,如今逍遙王和王妃以及淮安王等重臣都在國都坐鎮,邊關無人。等大雪停了,齊王殿下和十二公主必定一舉北上攻進國都,屆時拿下大安,再集三國之兵。任那東越太子有翻雲覆雨手,也抵不過三國強兵來襲,東越國破是遲早的是。”
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完,大安和東越都滅了,就只剩下金凰和南陵。以南陵太子和陛下的交情,兩人必定不願意兵戎相見兩國相爭,但天下終究一統。這些年年年征戰,將士疲乏不堪,若能不懂一兵一卒就能讓兩國合爲一國,那是最好不過的事。陛下心悅南陵太子,世人皆知。雖然南陵太子娶了太子妃,但那肖含芳再怎麼尊貴也比不上一國女帝不是?
屆時只要陛下下嫁南陵太子,兩人共掌天下,也是一段佳話。
江山美人兼得,那明月殤如何拒絕得了這樣的誘惑?而且還是這麼一個千嬌百媚對他癡心不悔的女子?
凰靜芙哪裡看不出她在想什麼?心中微微苦澀。
且不說東越不是那麼容易就滅的,就算到了那一天,只怕明月殤對鳳君華更是勢在必得。自古以來,亡國的女子都會成爲俘虜,任人玩弄。以明月殤對鳳君華的癡戀執着來看,定然會將她佔爲己有。
罷了,現在說這些都爲時過早。
“傳令下去,三天後出戰。”
“是。”
……
慕容於文知曉鳳君華得了失心瘋以後就一直不敢置信,有空就望着帝都的方向發呆,經常喃喃自語着:“怎麼會?緋兒怎麼會得了失心瘋?怎麼可能?”
那樣子,彷彿得了失心瘋的人是他。
易水雲從最開始的震驚過後就是搖頭嘆息,最初慕容於文得知這個消息,立即就要回去,被衆人給勸了下來。此時他又站着發呆,眼神裡滿是蒼涼痛楚。
“先生。”
司馬灼走了過來,“先生是在擔心將軍還是太子妃?”
易水雲回頭看他一眼,不語。
司馬灼微微一笑,“先生,她不會有事的。”
易水雲揚眉,負手往回走。
“太子妃如今身懷有孕,卻突然得了失心瘋,只怕是有心人有意爲之。”
“有太子殿下在,太子妃定能好起來。”
司馬灼低垂着眉眼,輕輕說道。
易水雲擡頭看着他,司馬灼對鳳君華什麼心思,他自然是清楚的,只是這麼幾年過去了,戰場歷火和時光似乎消沒了他最初的激情和熱情。如今提起鳳君華,也能面不改色。也不知道他是將她放在心底,還是徹底放下了。
“司馬將軍今年也有二十六了吧?”
他忽然話音一轉,詢問起了司馬灼的年齡。
司馬灼一怔,隨即瞭然,含笑點頭。
“正是。”
易水雲微微而笑,“尋常男子這個時候已經妻妾成羣,便是殿下鍾情於早些年爲等太子妃歸來,也在四年前已經成親。你如今二十有六,又是侯府世子,日後要繼承爵位,理應早些娶妻生子纔是。”
司馬灼淡淡道:“國未定,何以爲家?待戰爭平息以後。再說,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待戰爭平息,家父家母自會安排。”
像他們這種貴族子弟,未來的妻子幾乎是早就內定,左不過是帝都富貴人家的女子罷了。
出身名門,家教良好,溫婉賢淑。這幾乎是所有貴族女子從小教育的典範,只要不是那個女子,娶誰都一樣。在貴族門閥看來,娶妻不過是政治聯姻,撐門面而已。
他淡淡笑着,眼神裡寂寞已經化成了灰。
易水雲看着他,正準備說什麼,忽然有人急急而來。
“軍師,司馬將軍,金凰女帝叫戰,三十萬大軍已經兵臨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