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殤被那‘感情甚篤’四個字噎得呼吸一滯,身側的手指緊握成拳。
他知道,雲墨是故意的,故意在刺激他,讓他斷了心中念想。
身後忽然有人急急而來,“殿下——”
與此同時,有黑影落在雲墨身旁,低低道:“殿下,太子妃在皇宮。”
雲墨悠然擡頭對上明月殤的眼睛,剎那間眼底冰封萬里。
…。
而此刻,鳳鑾宮中。
皇后一身正裝,目光沉沉看着站在下方的鳳君華。這女人忽然進宮,被她的貼身嬤嬤撞見,結果她又說要來見自己。此刻看見她,皇后心中感覺複雜。這是從去年姜太后壽宴過後,她第一次看見鳳君華。去年那一場動亂鬧得沸沸揚揚,這女人卻不帶一片雲彩的離開。而後戰爭…她的女兒…
她垂下眼睫,若非這個女人,她的女兒不會死。
“雲太子妃今日進宮可有要事?”
鳳君華擡頭盯着她,柳皇后的父親是太傅,也就是明若玦的授業恩師,或許也是因爲這層關係,明若玦對柳皇后比較尊敬和信任。這些年即便後宮三千,即便是寵妃換了一個又一個,皇后中宮位置依舊毫不動搖。當然,這個女人也很聰明。不爭寵不玩手段也不陷害後宮妃嬪,反倒是將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這樣一個賢妻良母,明若玦如何不放心?所以後宮妃嬪無數,也就柳皇后生的兒女最多。
只是可惜,她的三個孩子似乎並不如何榮耀,明月殤是爲明月軒掃除登基之路的棋子,明月清也是他精心培養的暗棋,致死如此。
明月軒看得最爲分明,所以早早的離開。如今南陵,可真的是明月殤的天下了。
鳳君華微笑,“我以爲,皇后娘娘大概會有些疑惑需要我解答。”
按理說皇后的身份比她高,她不應該自稱我。不過她不喜歡南陵皇室之人,況且此刻被困於此,她怎麼可能還會對南陵的人示弱?
皇后也大約知道幾分她的脾性,倒是不太在意她的禮節。反正無論是慕容琉緋也好,鳳君華也罷。從小到大都有那麼多人寵着她,無論她做的事是對是錯,似乎都沒人懲罰她。
唯有那一次…
皇后神情微微恍惚而黯然,說到底,一切還是源於十幾年前那場廝殺,更或者,二十年前的天降彩雲,攜玉出生吧。
“你長得,跟你母親很像。”
鳳君華目光悠然一冷,如冰雪在眼底開始慢慢擴散直至變成冰雕,那是無法掩飾的怒和恨。
皇后輕笑了一聲,對她渾身散發出來的冷意和殺意毫不在意,將手中的杯盞放在旁邊的桌子上。
“你不好奇本宮爲何認識你的母親嗎?”
鳳君華只是冷淡的看着她,眼神裡漸漸染上幾分厭惡。她討厭這個女人此刻端莊的做派,討厭這個一國之母的假惺惺。那總會讓她想起曾經這個女人虛僞醜陋的一面。
皇后看着她的眼神,恍然明白了什麼,自嘲的笑了笑。
“我倒是差點忘記了,你出生便有意識,自然是記得我的。”
她沒有用‘本宮’,而是用‘我’。稱呼變了,接下來要談的事站的角度也不一樣了。
“你恨我吧?”皇后嘆息一聲,神色似乎有幾分暗淡,眼神又變得遙遠起來。“去年太后壽宴,其實你最想燒死的人,應該是我吧?”
鳳君華依舊冷然的看着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皇后看着門外,神情飄忽。
“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你便恨極了明氏皇族吧?只可惜,殤兒卻不知道,還以爲只是那一場變故使然…”
“夠了!”
鳳君華終於不耐煩的打斷她,“你們明氏皇族的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身旁伺候的宮女嬤嬤倒抽了一口冷氣,卻無人敢指責半分。
皇后依舊面容無波,淡淡道:“其實就算你今天不進宮,本宮也會派人召你入宮。知道爲什麼嗎?”
鳳君華冷笑,“明月清。”
皇后一頓,擡頭時眼神淡漠卻又似摻了冰雪。
“你錯了,不止是爲了清兒,更是爲了殤兒和軒兒。”她看着鳳君華,眼神裡剛纔那種勉強可以稱爲溫和的東西已經消失不在,化爲了徹骨的漠然和冷清。
“或許這是劫數,也或者是命中註定。明氏皇族,終究和你母女有着牽扯不斷的緣系。當年你母親…”
“住口。”鳳君華低喝一聲,“你沒資格提起我娘,你們明氏皇族的人,都沒資格。”
皇后頓了頓,看着那女子滿面冰霜眼神憤怒而仇視,依舊淡定尊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本宮的三個兒女,偏偏又和你牽扯出這麼多恩怨糾葛。”她嘴角噙起幾分諷刺,也不知道是嘲笑鳳君華還是嘲笑自己。
“殤兒當初原本是去調查你,卻沒想到反倒是累了自己。當然,你從未將他放在眼裡,更不會將他放在心上。他爲你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罪大概你也無動於衷。”她深吸一口氣,道:“只是有些話,我這個做母親的,不吐不快。”
鳳君華沒說話,仍舊冷淡的看着她。
“你如此聰慧,自然猜測得到,皇上所屬的皇位繼承人,是軒兒而並非殤兒。軒兒自小明白這一點,殤兒又如何不知?軒兒出生之時身子瘦弱險些夭折,後來元胤真人,嗯,就是你父親的師父,你的師祖將他帶走,在雪山上一住就是九年。大抵是血親的緣故,他們兄弟倆雖然自小沒有見面,但感情卻是極好的。軒兒性子淡泊不慕權勢名利,所以這些年一直未在政治上有所建樹。殤兒…”她又頓了頓,眼神有些複雜的看着鳳君華,也不知道是怨還是恨,亦或者是無奈而瞭然的嘆息罷了。
“身爲皇室子弟,沒幾個不貪求那個位置的,殤兒本來就是太子,他不需要費盡心機去爭去奪。因爲他知道,那是他必須去承擔和接受的責任。可爲了你,他曾一度想要放棄。”
鳳君華依舊沒說話,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再說明月殤對她如何情深意重還有何意義?
皇后自然也看出了她的漠然和冷淡,突然又笑了一下。
“瞧瞧你這樣子,當真是跟你娘…”察覺到鳳君華看過來微帶殺氣的眼神,她未出口的話戛然而止,面色卻並沒有任何慌張或者害怕,反倒是淡淡笑了笑,眼神裡依舊沒什麼情緒。
“有些事情大抵你心中是知曉的,只是向來不關心罷了,只因他非你心中那個人。”皇后靜靜看着她,“剛纔本宮說殤兒爲了你曾一度想要放棄太子甚至皇子的身份,不是騙你也不是故作姿態。反正在你眼裡,也沒必要相信我這個仇人的話。可本宮還是得告訴你,殤兒這些年之所以努力爭權努力做好這個太子,還是爲了你。因爲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因爲他知道二十年前冊封天女爲太子妃的聖旨下達以後真正的天女就必死無疑。而他要你活着,就必須站在最高的位置。因爲只有那樣,他才能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也就是你。”
看見鳳君華嘴角噙起的淡淡嘲諷,她又道:“你是不是在想,這只是他把你作爲野心的藉口而已?呵呵…你以爲凰靜芙是什麼人?若殤兒當真如此虛僞卑劣,她又豈會這麼多年癡心不悔?也罷,無論你怎麼想。作爲一個母親,該說的我都說了,至於你信不信,那與本宮無關。至於軒兒…”她眼睫低垂,在眼窩處打下一片陰影。
“我想,你可以恨明家任何人,但軒兒,你不該恨他。”
這次鳳君華沉默了。對明月軒,她感覺十分複雜。倒是談不上什麼感情,從一開始她就欠了明月軒。南陵皇室那麼多人,唯獨明月軒她不可以恨。從相識那天開始,她就知道,他和明家所有人都不一樣。即便她恢復記憶那一晚,他口中說着要殺她,其實只是想給自己一個了斷的機會。直到她有生命危險的時候,依舊罔顧明若玦和自己的立場,用還魂珠救了她。
還有那一次,她爲了就雲墨生命力耗竭,是明月軒救了她,然後他就消失了。
如果說他欠了她,也就去年鬧出她和雲墨是兄妹的烏龍,他知道真相,卻沒有告訴她吧,也間接的導致了那次近乎讓她絕望的刺殺。
然而比起他爲她做的,這一切的虧欠都變得微不足道。
皇后說得對,她不該恨明月軒。
“還有清兒…”皇后眼神閃動流露出深切的痛,“縱然她對你心懷惡意,但不正也是你們想要的麼?清兒,她是個可憐的孩子。同爲女人,我以爲你至少感同身受。本宮入宮近三十年,比誰都懂得一個女人想要的一切。女人最在乎的其實不是出生不是美貌和才華,也不是榮華富貴。所求的,也不過一心人而已。”
她緊緊盯着鳳君華,道:“你性子倔強固執,眼裡容不得沙子,索性能遇上雲太子那般癡情之人,這在皇室來說,不可謂不是一個奇蹟。知女莫如母,清兒的心思我這個做母親的如何會不知道?她嫉妒你,可是她連嫉妒的資格都沒有,因爲她有那樣一個自私的父親。你行事不羈,但本宮也知道,清兒已經落入你們手中,你若真的要殺她,早就殺了。她的死或許有一部分原因是咎由自取,更多的,是因她的父兄…”
“你想說明什麼?”
鳳君華不想再繼續這些沒營養的話題,“既然你都知道,爲何還要縱容你兒子爲所欲爲?想扣押我,還是想殺我的丈夫?你說這些話又能證明什麼?是,你女兒的死有我的責任,那又如何?她心甘情願去東越,不就是帶着目的的麼?她的死,不過就是想要栽贓在我頭上而已。”她揚脣,笑得幾分玩味兒和諷刺。
“你想爲你的女兒報仇麼?”
“不。”皇后忽然微笑,眼神裡有一種奇異的光澤在流淌。聲音低柔了下來,“幾個月前,也就是殤兒親自趕赴戰場的頭一晚,他對我說過一番話。”
彼時夜色深沉,宮闕深處,沉香繚繞在帳幔後,掩不住低低的咳嗽聲。丰神如玉的男子坐在牀頭前,握着她的手,道:“母后,父皇敬您重您信任您,可仍舊有後宮三千。您雖然表面上不在意,可兒臣知道您心裡的苦,也知道這後宮的繁華,堆積的都是不爲人知的血淚和屍體。母后,我不希望將來我的妻子也跟您一樣,我不希望我所愛的女子爲了那所謂的賢良大度而不得不吞下與人共夫的所有的痛苦和悲涼。我想要一個溫暖的家,而不是花團錦簇卻處處暗藏殺機的後宮。”
“所以母后,請您原諒兒臣的不孝。有些事,不是兒臣刻意的去執着,而是,已經融入骨血,割捨不掉。”
誠摯微微落寞無奈的聲音在耳邊漸漸消散,清晰的是對面那女子微帶幾分詫異卻並沒有多餘情緒的清冷麪容。
皇后心中輕嘆一聲,或許正是因爲這女子的倔強和不動搖,因爲她冷血背後的專一情深,所以才更讓殤兒無法割捨吧。這樣的女子,誰能說她一無是處?
錯了,都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若能料到今日這般糾葛,那個人當年可還會下那道聖旨?
或者如果沒有那些遮掩,如今這女子就是殤兒名正言順的太子妃。
那道聖旨是錯,或許也是殤兒最初的執着和不甘吧。
她閉了閉眼,“本宮不否認,最初知道清兒死在你們手中的時候,的確對你恨之入骨。本宮甚至想過,如果不是你的霸寵,或許清兒也會在雲太子的後宮佔一席之地。呵呵,不過本宮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清兒輸給你,也不算冤枉。”
皇后長嘆一聲,在這寂靜的宮殿聲音清幽而寂寞,像來自遠方又轉瞬消散於無形。
“清兒死了,軒兒也爲了你如今不再踏足南陵,甚至都可以拋下我這個母親。本宮不可以,再讓你毀了殤兒。”
鳳君華悠然瞳孔一縮,眼前繁華繚亂,剎那間只見皇后嘴角露出微微笑意,眼神裡卻劃過十分決絕的光芒,而後她袖手一揮,金光蓋頂,洶涌而至,重重朝鳳君華壓來。鳳君華甚至根本來不及逃避,就已經被困。而在她身影消散的一瞬間,門口傳來明月殤急急的聲音。
“母后不要。”
隨後黑影一閃,雲墨已經沒入那金光之中,兩人一起消失不見。
“母后。”
明月殤震驚的看着神情冷漠的皇后,她手中握着一本金色的卷軸,近乎透明,剛纔她就是用着卷軸將鳳君華和雲墨一起席捲。
“您…”
皇后面無表情的坐了下來,語氣淡淡卻依舊威嚴沉沉。二十多年的皇后不是白當的,雖然她性子是溫婉,但若真怒起來,後宮無人敢挑釁她的威嚴。
“爲了一個女人,你要指責本宮,你的生母嗎?”
明月殤手指顫抖,悽然一笑,然後跪了下來。
“兒臣不敢。”
皇后卻因他那一跪心中狠狠一震,眸中也露出疼痛之色來,悽惶道:“殤兒,你爲何就沒繼承到明家歷代祖先的無情冷血呢?”
明月殤低着頭,“母后,放了她吧。”
皇后瑤瑤頭,“我放了她,誰來放過你?”
明月殤震了震,無人看見他低頭的眸光蓄滿了多少悲涼和哀傷。
皇后搖搖晃晃的站起來,顫抖着扶他站起來,眼神裡已經凝聚了淚光。
“我已經失去了兩個孩子,不能再失去你了,殤兒,你明不明白?”
明月殤又狠狠一震,“母后…”
皇后已經別過頭去,任淚水無聲落下,語氣卻是少有的堅決。
“你什麼時候能放下,我就放了她。”
明月殤動了動脣,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
且說鳳君華被那金光淹沒的時候本來可以用千里渡離開,但她沒有,因爲她看出了這是上古陣法中的一種。如同雲墨說的那樣,天下遲早要劃歸統一,十六上古陣法終會一一出現。正好,破了這陣法,以後戰場相見,明月殤便少了一份助力。
九宮圖,如同迷宮一樣。共有九重宮門,每一重宮門裡隱藏着都是不一樣的風景。或許是花團錦簇,也或許是幽暗殺機。而要從九宮圖裡走出去,就必須攻破每一道宮門。最重要的是,進入這裡以後就是個迷宮,四面八方都是鏡子,分不清到底那一扇門纔是真正進入下一關的宮門。
如今她便站在中央,四面八方包括頭頂,都是她自己倒影出來的影子。
剛纔她聽見雲墨的聲音,知道他也入了陣,不禁皺眉。本來他們倆已經約好了,皇后喪女之痛,自然會怨恨於她,到時候她被困鳳鑾宮,雲墨便有理由找明月殤要個說法。到那時,理虧的便是南陵。明月清本來就是自作自受,死了與他們沒多大的責任。屆時便是礙於天下悠悠衆口,明月殤也不得不放他們離開。大不了在中途會設下一些阻礙而已。反正他不承認,人家也不知道。
原本她以爲九宮圖應該在明月軒手中,沒想到居然給了皇后。
這陣法殺機重重,她一個人要闖出去大抵有些困難,但上古陣法其實很多特質都相似,研究了多年掩月書,好歹對這些上古陣法還是有些瞭解的。再加上她的鳳凰訣,要走出去頂多就是消耗一些真力罷了。可如今雲墨走了進來,她就必須和他相見才行,不然她破了一道宮門,難保就阻了他破陣而被永遠困在九宮圖中。
她放出火兒,“能不能聞到他的氣息?”
還好隨時帶着火兒在身上,它的鼻子可是十分靈的,比訓練過的獸犬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個時候,也只能靠它了。
火兒趴在她懷裡,見她有事相求了,立即擺出一副高大上的樣子,不屑的哼了聲,對她的問題愛理不理。
鳳君華哪裡不知道它的那些小心思?不就是怪她自從和雲墨在一起後就冷落了它麼?
“行了,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他要是走不出去,我也不會一個人出去,到時候我們三個全都困死在這裡,你樂意?”
火兒立即癟了嘴,一副爲難糾結的模樣。而後聾拉着耳朵,十分沮喪。
“關鍵是,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兒啊。”
鳳君華嘴角抽了抽,只得嘆息一聲。
“罷了,這裡是第一道宮門,這個陣法不同其他,必須從一而終。”她四處看了看,“每個宮門相當於一個迷宮,據說有九九八十一道門,他應該就在這八十一道門中的一扇門後。要找到他,我只能將這些鏡子全都打碎。”
“可這些鏡子全都是按照五行陣法佈置的,你不探清楚就莽撞行事,萬一有危險怎麼辦?”火兒比較擔心這個。
“別小看我。”鳳君華重新將它塞入自己懷中,然後四處打量了一番,想要辨清方位。可這裡全都是鏡子,入目處都是她自己的影子,看得人眼花繚亂,都快繞暈過去了。這便是第一重關卡,光影。初入這陣法的人,一眼看見到處都是自己的影子,就像偌大天地,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再加上這裡空間十分開闊,說話還有迴音,而且是從四面八方緩緩飄蕩又重重壓來,聽起來十分恐怖。就算懂得破陣的人,也容易受到干擾。
於是她乾脆閉上眼睛,利用鳳凰訣第三重‘尋跡’來探索方位。
乾坤往復,九轉歸一,萬物皆虛無,乃一個幻字!
她猛然睜開眼睛,揮手一劈,眼前一面鏡子碎裂。她沒有停下,身影剎那轉移,在那鏡子碎裂後冰箭還未開始射出之時又指尖一點,正方位的鏡子碎裂,剛纔未發射的冰箭立即靜止不動。然而第二面鏡子的背後,卻有火球剎那涌來。鳳君華依舊沒有停下來,輕輕吐出一口氣,紅蓮業火可燒世間一切真火。而後她身影再次遊移,幻化十六道影子,雙手齊用,同時碎裂三十二道鏡子。而此刻,空中燃燒的火焰也已經消失。
其實她可以更快,比如說千里渡。只是這些個上古陣法原本就屬於神術之陣,對玉晶宮的這些功法有所剋制,所以無論隱身術也好,千里渡也好,在這裡根本就用不上。
三十四道鏡子碎裂以後,這個空間並沒有完全被打開。不能急,若找錯了方位,或許等待她的就是死亡。
兌、坎已破,那麼接下來就是離!
耳邊忽然有細細風聲掠過,她剎那回頭,身影已經急速的在後退,行動在意識之前已經回頭一掌劈下,卻被一隻手握住,然後腰間一緊,熟悉而溫柔的氣息吹拂在耳邊。
“青鸞,是我。”
她眼睛一亮,立即轉過頭來。
“雲墨,你…你沒事吧?”剛纔那一掌她可是用了全力,不知道有沒有傷到他。
雲墨摟着她的腰,對她溫柔淺笑。
“放心,我沒事。”
鳳君華鬆了一口氣,“那就好。”忽然察覺到周圍的情景變了,又是四面八方的鏡子。
“第一重宮門被你破了?”她剛纔只毀了三十四道門,還差五十七道,本來還需要一些功夫的。這陣法裡如今就他們兩人,除了他還會是誰做的?但這八十一道門生生相連,她居然都沒察覺到他是怎麼無聲無息的就給破了那幾十道門的。看來這段時間,他的武功又有所長進。
“嗯。”雲墨點點頭,“我感應到你用了紅蓮業火,便過來找你來了。”
“現在怎麼辦?”鳳君華打量了一下四周,“這麼下去我們就算出去了也會消耗不少功力,這裡是南陵皇宮,明月殤應該在外面佈下了重重防衛,到時候我們怕是出不去了。”
雲墨眨眨眼,“我說夫人,你怎麼突然變笨了?”
鳳君華立即瞪着他,他笑得眉眼彎彎。
“我們又沒犯罪,他們沒理由殺我們,除非他們想開戰。而這才休戰不到三個月,他們主動挑釁沒有適當的理由,金凰那邊凰靜芙就算一意孤行也會遭到大臣的反對。明月殤是聰明人,他不會這麼做的。”
“那皇后把我們困在這裡幹什麼?”鳳君華皺眉,“難道就是爲了給她女兒報仇?”
雲墨搖搖頭,“我不得不說,柳皇后是個十分理智而聰明的女人。”
“嗯?”
鳳君華揚眉,眼神裡劃過一道光,想着剛纔柳皇后對她說的那些話…
“她在逼明月殤?”
雲墨笑而不答,眼神卻十分深邃。
“你的意思是,她會放我們走?”
雲墨表情懶散,“估計還得等一段時間,與其等着被放,咱們還不如趁此機會好好了解一下這九宮圖的構造,興許能破了也不錯。”
“別忘了,明月殤手裡可有屍骨圖。”鳳君華漠然道:“九宮圖可不同於其他上古陣法,或許裡面包含的殺機血腥少了許多,卻能剋制其他陣圖。入陣的人,無法藉助其他陣圖破解或者兩者相撞毀滅。然而在陣圖外的人卻可以借用外力施壓,設下重重機關暗殺,到時候我們就算出去了,估計也差不多力竭了。”
雲墨輕笑,“你懂得倒是挺多。”
鳳君華目光幽幽如虹,“別忘了,我師父可是玉晶宮上一屆宮主,那幾年耳濡目染的,怎麼着也知道一些。再說了,你當我的離恨宮就是個招牌?”
雲墨輕笑不語,然後拉着她往前走。
而此刻,九宮圖外,皇后靜靜的坐着,明月殤站在她不遠處,看着放在她手邊的九宮圖,驀然眼眶通紅。
“母后,您今日困住他們…”
“南陵理虧,等他們出來,你就只能放他們回去,是嗎?”皇后語氣十分平靜,彷彿早有所料。
明月殤雙手緊握,眼神裡劃過悲憤和無奈以及隱隱的痛。
“母后…”
皇后不看他,而是看着宮門外重重御林軍,嘴角噙起一絲嘲諷。
“你關了城門,在京都外設下重重埋伏,即便他們出了京城,也走不出南陵,不是嗎?”她看着明月殤,淡漠的說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原本你扣押他們的理由便牽強得很。如今我將他們困在九宮圖,天下人都會以爲我因喪女之痛要殺他們。可是清兒…”她深吸一口氣,輕輕道:“她本來就該死,不是麼?”
明月殤低下頭,不說話。
皇后似乎有些疲憊了,向後靠了靠。
“我進宮爲後近三十年,從來都知道作爲一個皇后的本分和責任是什麼。若我今日真的將他們困死在九宮圖裡,來日天下就會掀起軒然大波。出嫁隨夫,二十多年來我都是這麼做的,如今又豈能因爲清兒而將南陵置於不復之地?”她看着外面,那個男人沒來,因爲他了解她,或者他永遠那麼理智。近三十年夫妻,他總是比她更瞭解自己,知道她會在最初的痛心之後慢慢平復情緒,仍舊記得她作爲皇后的責任和義務。因爲她不是一個人,她還有家族,還有兒子。所以,她不可以因私人恩怨罔顧天下。
女人的悲哀在於那深深府邸後院看不見的血和淚,而作爲帝王的女人,悲哀何至於此?
“所以你放心,我怎麼會將他們困死呢?再說了,他們倆本事通天,豈能被一個九宮圖所困?”她盯着明月殤,語氣有些飄忽起來,似乎是極累。“殤兒,我只是要救你,你明不明白?”
明月殤眼睫微顫,“母后…”
“知子莫若母,我怎能不知道你的心思?”皇后苦笑一聲,“你不過就是想要將她困在你身邊而已,不是嗎?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韙,你也要一意孤行。可是殤兒,你困得住她的人,困不住她的心,這一點,相信你比我明白。不要期待時間可以感化她,那些年你在她身上花的時間還少麼?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心有所屬的女人,哪怕旁人再好,她都不會多看一眼。就如你心中有她,其他任何女人你都不放在眼裡一樣。”
明月殤呼吸一滯,面色微微悽惶。
“殤兒,從小到大,凡是你想做的任何事我都不會干預。然而到了今天,母后不得不提醒你一句,真的夠了。”
明月殤面色有些白,眼神一寸寸暗淡下來。
“所以母后,您是在逼兒臣放手,是嗎?”
哐當——
皇后驀然一揮衣袖,桌上的茶盞零落碎地,片片冰冷而尖銳。她站起來,神色嚴厲語氣冰冷。
“對,沒錯。”她有些激動,胸腹上下起伏着,眼眶卻有些紅。“你昨天將他們帶進驛館,你父皇默認了你的所作所爲,因爲他想要鳳君華死,可你又不允許她死。所以今日我明知道她進宮是有所圖,我知道他們只是想要借我的手離開,所以我成全她。你父皇也知曉殺不了她,可他卻希望至少要讓他們流血損失。”她上前幾步,“這一切你明明知道,可是你卻視若無睹。爲了一個女人,你置自己的家國天下於不顧,置自己的妹妹生死於不顧,和你父皇作對。如今…”她眼眶通紅,驀然聲音悲涼而痛楚,“你還要違逆我嗎?”
明月殤踉蹌的退後兩步,“母后…”
兩行淚水劃過臉龐,皇后深深吐出一口氣,面色又變得決然而冷漠。
“你知道她爲什麼那麼恨明氏皇族之人嗎?就因爲十多年前的那一場廝殺?不,我告訴你,不是的,最初的最初,不是這樣的。”她又怔怔的坐下來,眼神遙遠而飄忽。
“你還記得,二十年前,慕容琉仙滿月的時候嗎?那時我們都不知道她並非真正的天女,那時你父皇已經下了聖旨封她爲未來的太子妃,那時你才六歲…”她聲音輕而慢,彷彿在訴說着一個久遠的故事。而故事的盡頭,歡笑的背後,隱匿着看不見的仇恨和殺戮。
“那一天,我和你父皇都去了慕容家。嗯,你也去了。”皇后看着明月殤,又輕輕一笑。“那一天,我看見了莫千影,也就是鳳君華的生母。呵呵,當然,你父皇也看見了她。”
明月殤眸色微震,似乎已經知道她想要說什麼。
“母后…”
皇后卻不理他,繼續道:“當年的莫千影風華絕代驚才絕豔,不知令多少男兒傾心。呵呵,你父皇也是男人…”
明月殤雙手緊握成拳,眼神裡卻沒有多少意外,只是苦澀和悲涼。
“母后…”
皇后看了他一眼,“原來你也知道。”
明月殤不說話,眼神死寂如看不見盡頭的黑夜,那些所有貪慾骯髒全都被他摒除在外,只留下無盡的疼痛和諷刺。
他知道,他如何能不知道?
……
已過了五重門,接下來是幻境交錯,那些鏡面內會出現一個人這一生永遠最厭惡最痛苦最不想面對的場景,如此周而復始,會將一個人生生折磨瘋掉。要渡過去,唯有忘我。也就是將自己隔絕在外,不去看不去聽那環境中顯映的所有記憶血腥。
鳳君華坐在角落裡,頭靠在雲墨的肩膀上,雲墨一手攬着她的腰。剛纔剎那走到這個地方,她看見了滿月那天的場景,情緒受到了波及。
“當初香妃進宮,集三千寵愛於一身,明若玦對她百依百順呵護備至。即便香妃對他冷淡對他仇視,他依舊可以視若無睹。”她喃喃的說着,“這大抵是所有男人的通病吧,總以爲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
“嗯?”他低頭凝視她的眉眼,似笑非笑。
她一頓,而後微笑道:“當然,你除外。”
他颳了刮她的鼻子,不說話。她停了一會兒,又繼續道:“你也知道,我娘爲了不暴露身份,深居簡出,很少有人看過她的容貌。然而那一天,我怕滿月,她不能不出現。不過她很低調,反正有明若溪這個公主在,她樂得不去招待那些人,總是把自己藏在角落裡。我不喜歡那些阿諛奉承的嘴臉,我娘就將我抱回去。沒想到,明若玦注意到了我娘。”
她眼神裡露出深刻的厭惡來,“他見到我孃的容貌,驚爲天人,便起了佔有之心。”她仰頭輕笑,忽視掉那些鏡面內閃現的種種場景,閉着眼睛輕輕說着。
“我娘自然對他敬而遠之。”她嘴角又現出濃濃譏諷來,“帝王啊,而且是一個自私自利又無恥卑鄙的帝王,怎能容忍他人的拒絕?他有了一個香妃,可那個女人不聽話。長此以往,他心裡如何不怒?或許他想要激怒香妃,想用一種方法試探她,所以他看中了我娘。他身爲帝王,天下的女人任他挑。可當有一天他發現最好的那一個卻不在自己身邊,而是嫁與自己的臣子爲妻。再加上本來身爲自己女人的香妃也對他無動於衷,他的自尊受到了打擊。我娘越是對他冷漠,他便越是要得到。呵呵…他甚至,甚至意圖對我娘用強。”
說到這裡,鳳君華有些咬牙切齒,眼神裡也露出深深的鄙夷和厭惡。
“不過他不是我孃的對手。呵呵…他沒想到,天下女人,除了香妃以外,還有人敢拒絕他。然後他看到了襁褓中的我,想要用我作爲威脅。”她頓了頓,低聲道:“皇后來了。”
雲墨不說話,只是靜靜的聽着,這是埋藏在她記憶深處對明氏皇族最深沉痛惡的開端和起源。
“我不得不說,柳皇后的確夠賢良溫德,也夠理智,從來都知道身爲一個皇后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覬覦臣子之妻,可一個帝王如何能鬧出這樣的醜聞?爲了幫那個男人遮掩,她對我娘起了殺心。不過那時她不知道我孃的身份,我聽到她和我孃的談話,還賜了杯毒酒給我娘。呵呵…他們皇室的醜事,卻要我娘來背這個黑鍋,當真無恥得可憐。”她又深吸一口氣,“或許她自以爲作爲一個女人,尤其是身爲人婦的女人,爲了不給自己的夫家帶來麻煩,理應赴死。可我娘沒有,憑什麼?我娘又沒錯,憑什麼要死?可我娘不死,明若玦就一天不會死心。所以那些年,不知有多少殺手葬身琉緋閣。”
她將自己蜷縮在雲墨懷裡,像一個脆弱的小白羊找到了最溫暖的依靠。
“凡事有利就有弊。皇家暗衛,豈是那般不堪一擊?一次兩次或許是巧合,可次數多了,就另有原因了。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吧,明若玦懷疑我孃的身份,也懷疑我。可他們都不知道的是,那天在他們離開後,明月殤出現了。他很聰明,他最先懷疑我和我娘。或許是因爲帝王威嚴,得不到卻又不是自己非要不可的東西或者人,都要想方設法的毀滅。所以纔有了那些年的試探和調查,纔有了十三年前的那場變故廝殺…”她睜開了眼睛,眼瞳微微呆滯。
“一切的一切,源於明若玦對我孃的不軌之心。你說,我如何能不恨?”說到這裡她又自嘲一笑,“就因爲他對我孃的齷蹉心思,所以我爹的兵權被他奪走,所以他要拿慕容府開刀。而香妃,同樣被他逼迫的女人,也因此同情我娘,在大哥代我受刑的時候出手相助。”
雲墨抱緊她,柔聲在她耳邊道:“別想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千姨在天有靈,也不希望看到你因被仇恨折磨日日不得安心。”
他忽然話音一頓,拉着她站了起來,猛然朝着面前一面還在閃現種種畫面的鏡子砰然一擊。
嘩啦啦鏡片碎裂,鳳君華還未反應過來,雲墨已經拉着她閃身而出。
下一刻,天光大亮,他們已經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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