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
明月笙腦海裡頓時煩亂如蔓藤,纏繞不休。許多年前的記憶劃過腦海,那些曾經日日夜夜恍若昨日重現,此時想起卻彷彿已經隔了千年萬年。曾經記憶之中最深刻的笑顏甚至已經被時光碾碎而模糊,他都快要忘記這麼多年來的堅持堅執到底是爲什麼?
忘記,這兩個字說起來簡單,實際上也並不是那麼難。只是因爲,這麼多年他從未去想過忘記而已,而是越發的將那原本就短暫而模糊的記憶加工深化,一點點入了骨血深處。
那時年少,不懂情之深沉,只知灰暗人生中那淺淺而深刻的溫情。爲了這份溫情,甚至都分不清那種感覺是懷念還是思念,亦不懂得感激還是感動。更不知道,那樣的付出和犧牲想要換回的究竟是什麼?如今的堅持是執着還是自我安慰的虛妄?
不知道,他從來不知道,也或者,他從來都未曾去深究過。
那麼多年,他一個人不也這麼過來了麼?
可是…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再如從前般麻木,只固執的守着心裡那一份溫暖而變得想要貪求更多?
不,他不要變成這樣。人一旦有了*,就會變得貪得無厭,便再也做不了原來的自己。也或者…這纔是真正的他…
亂了,一切都亂了。
他一向平靜的心亂了,像亂麻一樣,無法理清頭尾。
他臉色漸漸蒼白,眼神裡浮現濃濃掙扎疼痛之色。
凰靜貞臉色也變了,她慌亂的走過去,按住他的手臂。
“你怎麼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明月笙現在腦子裡一團亂麻,無數片段劃過腦海,情緒漸漸也有些暴躁。聽着耳邊急切的聲音,他頓時想起方纔就是因爲她說的那些話才讓他陷入自我矛盾的癥結之中。眼裡涌現一抹戾氣,他再次推開她,怒道:“別碰我。”
凰靜貞這次有準備,只是後退了幾步,未曾摔倒。
她站在幾步之外,定定的看了他許久,轉身走出去。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等等。”
明月笙好像清醒了些,聲音卻有些低啞。
“該走的是我,這是你的房間。”
落寞劃過凰靜貞的眼角,她嘴角微微一勾,聲音疲倦而蒼涼。
“我們即將大婚,還要分你我麼?”
明月笙身子一僵,今日短短不到一刻鐘的時間,他似乎失態的次數比這二十餘年的生命還多。
凰靜貞已經倒了回來,徑自走向牀榻。
“不過你說得對,這是我的房間,怎麼算都該你走。”
明月笙怔怔看着她,似乎沒想到她那麼快就褪去了脆弱恢復理智,開始對他下起了逐客令。他呆呆的看着她的背影,甚至連她脫去了外衫都未曾想到要避嫌。直到耳邊飄過她那般散漫而帶着幾分戲謔的聲音傳來,才拉回他遙遠的思緒。
“你還不走?不會是想與我提前洞房再拜堂吧?”
明月笙驚愕的睜大眼睛,神智總算恢復了正常。他看着那女子慢吞吞轉過身來,身上只穿着一件裡衣,也不避嫌,大大方方的任由他看。
她保養得極好,肌膚溫潤如玉,寬大的衣領掩飾不住美好的脖子和一線精緻鎖骨。朦朧燈光下她臉頰光潔如瓷,臉頰兩邊未施粉黛卻顯出自然的胭脂色,桃紅色的脣角微微上揚,三分散漫兩分戲謔隱約無所謂的漠然和淡定。
他耳根子立即浮現薄薄的紅暈,像是白雲染上夕陽霞裁,頓時麗質漫天暈。
他慌忙轉身,想說什麼,卻意識到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是多餘,便低下頭,自己推着輪椅出去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門邊,直到大門被關上,凰靜貞嘴角那看似輕鬆的笑意才慢慢收斂淡漠。
她與他之間的相處從來都是她熱情,他冷淡,她主動他被動。最大的共同點,就是那盤棋。可即便她再熱情,也未曾在正常的情況下如剛纔那般在他面前寬衣解帶。
他看着十分冷漠不近人情,但情感上好似十分生澀,見到這般情景,自然是避之不及。
若非如此,她想不到更好的辦法讓他主動離開留給自己舔舐傷口的空間。
但是這種方法又豈不是讓自己更傷上加傷?
作爲未婚夫妻,他那般排斥不願靠近她,即便兩人拜堂成婚,又有何意義?
她閉了閉眼。
凰靜貞,你還真是自作自受。
四哥,你對我很失望吧。
皇家的兒女,本就不該有感情的。當年是政治聯姻,本就該理智對待,人一旦有了感情,便不再有理智。沒了理智,便會做出許多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事。
……
寬敞的官道上,白色飛騎疾馳而過,馬上女子一身紅衣如火,容顏掩蓋在面紗下,唯一雙眼睛妖冶魅惑,黑如濃墨。
韓亦死了,朝廷未曾派遣其他官員賑災,只留下了災銀。她不得不從總部調遣離恨宮的人來支援,如今已經漸漸步入軌跡。意外的收穫便是,離恨宮由此在西秦聲名大振。
鳳君華心中有些不安,大哥既然已經讓人送密詔來善之城,爲何不派遣其他官員協助賑災?好似有意要將所有事都丟給她一個人。離恨宮雖然不與江湖幫衆爲伍,但也不屬於朝廷,如此干涉西秦朝政,難免惹人非議。
大哥到底想做什麼?
趕了一天一夜的路,馬兒也疲倦了,她勒了勒繮繩,凝眸遠望。
“前面有一家茶肆,先去那兒休息休息,呆會兒再趕路。”
綺扇點頭,“是。”
鳳君華的容貌太礙眼,未免不必要的麻煩,只好用千變萬化易容。只是身上這件衣服卻無法遮掩。也罷,荒郊野外的,也沒多少人,旁人也頂多只當她是富貴人家出生罷了。
翻身下馬後茶肆的老闆就殷勤的過來招待,“二位客觀,請問有什麼需要?”
將馬安置好以後,綺扇才道:“拿兩碟點心,一壺茶。”
“好嘞,您請這邊坐。”
兩人雖然隱了容貌,但氣質卻是掩不住的。這裡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喝茶吃點心的都是趕路人。而今剛好是申時過,茶肆裡沒幾個人。但難得看到有兩個氣質不俗的女子出現在這裡,多少還是引人側目。
隔桌的幾個男子頻頻向這邊望過來。
鳳君華皺了皺眉,綺扇有些生氣,剛準備動手,被鳳君華制止了。
“別惹事。”
綺扇癟了癟嘴,小聲道:“要是讓姑爺知曉了,定然心裡不舒坦。”
鳳君華端着茶杯的手一頓,想起某個醋罈子,有些無奈。
正在這時,天空飛過一隻鴿子,落在綺扇手臂上。綺扇取下信筒,看了看,有些訝異。
“宮…夫人,姑爺來了。”
鳳君華怔了怔,回過神以後有些驚訝。
“他來做什麼?”
綺扇壓低聲音,“鄴城已經被攻破,姑爺應該是來找您的。”
鳳君華皺眉,“鄴城失陷,他不繼續南上,來找我做什麼?”
綺扇笑眯眯道:“姑爺是擔心你嘛。”
鳳君華無語。
綺扇又道:“還有一個消息,金凰女帝凰靜芙決定御駕親征。”
鳳君華揚了揚眉,嘴角勾起淡淡笑意,目光灼灼如火。
“看起來我應該快點回去纔是。”
“您想親自應戰?”
鳳君華吃了塊點心,漫不經心道:“我想知道*陣法和鳳凰陣法到底誰更厲害?”
綺扇不說話。
半晌,鳳君華又道:“收到大哥的消息了麼?”
綺扇搖搖頭,“他好像刻意掩藏了行蹤,咱們在西秦的暗線也所剩無幾,還未探測到陛下的行蹤。”
鳳君華默了默,起身道:“走吧。”
“是。”
綺扇放了一錠銀子在桌上,翻身上馬,又絕塵而去。
兩天後,鳳君華來到西秦國都。她沒有表明自己身份住進驛館,只是找了家客棧住下來,待天黑以後便隻身去了皇宮。
她發現一個問題,宮裡守衛並不十分森嚴。
她心中奇怪,沐輕寒去了蘭城,宮裡只有先帝的太妃們以及崔宛芳,況且如今沐輕慈也來了國都,大哥都不擔心沐清慈作亂麼?
壓下心中疑惑,她直接去了崔宛芳的住處。遠遠的她就察覺到有無數高手隱匿周圍。
怪不得其他地方巡邏不嚴,原來所有暗衛都集中來保護崔宛芳了。忽然察覺有人靠近,她眸光一凜就要出手。
“姑娘且慢。”
一個黑影落下,恭敬的對她抱拳。
“皇上走的時候吩咐過,姑娘個三天之內定會來西秦,吩咐屬下等人在此等候。”
鳳君華挑眉,“大哥爲何一個人離開?”
“屬下不知,只是聽從皇上吩咐,交給姑娘一封信。”
他從懷裡拿出一封信,遞給鳳君華。然後就離開了,連帶着,周圍其他暗衛也消失無蹤。
鳳君華看着手中的信,想了想,還是拆開了,上面只有一句話。
“緋兒,宮中無人,望你能保素顏安全,大哥感激不盡。”
大哥到底想做什麼?
心中不安越來越大,她縱身一躍,出現在崔宛芳的寢殿內。崔宛芳正安靜的坐在貴妃榻上給自己的孩子做衣裳,似乎早就知道她會來,也沒有任何驚訝,只是道:“你來了?”
鳳君華走過去,單刀直入的問:“大哥爲何會突然離開?”
崔宛芳面色沉靜,“你趕了這麼幾天的路,想必很累了,坐下說吧。”
鳳君華摸不清她到底在想什麼,還是坐了下來。
“我要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崔宛芳將最後一針縫完,將那小衣裳翻來覆去看了又看,嘴角噙一抹溫柔的笑。
“你看,這是我給我的孩子做的,好看麼?”
她回過頭來看着鳳君華,眼神溫柔並幾分即將爲人母的喜悅。
鳳君華目光落在那件衣服上,而後又看向她的腹部。她已經懷孕近六個月,腹部突出,身子也有些發福。
懷孕的女人都這樣麼?
她不由自主的撫上自己的腹部,取出三魂珠快半年了,這幾個月她日日和雲墨在一起,可是肚子裡依舊沒動靜。
“很好看。”她看着崔宛芳手中的那件衣裳,真心的讚美。又看向她旁邊的繡簍,“怎麼做了這麼多?”
崔宛芳手指溫柔的撫着那些流雲似的錦緞,嘴角噙一抹淡淡笑意。
“左右無事,便多做了些,這樣,以後也不愁換了。”
“這孩子金貴,以後…”鳳君華話未說完忽然意識到不對,眼神微凜,“你如今懷着孩子,還有三個月就要臨盆了,大哥怎麼會突然離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崔宛芳依舊撫摸着那些小孩兒衣裳,燈光下她微垂着眸子,眸色寂靜而溫和,又並淺淺憂傷。
“他沒告訴你麼?”她笑了笑,卻有些無力和蒼白,忽然又道:“姐姐上次傷了腹部,太醫說以後都不能生育了。”
鳳君華抿脣,這件事她自然知曉。上次楚詩韻去東越參加她和雲墨的婚禮,雲墨便替楚詩韻切過脈,最後只能無奈嘆息。
大哥不願再娶,崔宛芳這個孩子便是大哥唯一的骨血。
“他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呢。”
崔宛芳向後靠了靠,手依舊放在自己的腹部上。目光飄渺如棉絮,又似乎有些悠遠。
“姐姐爲西秦江山出征傷及自身,他心中愧疚,更不能拋下姐姐不管。又不願納妃,終生便不能有子嗣。”她輕輕的說着,“所以我請求秦先生幫我,讓我孕育了這個孩子。”
她眼神裡神色不知道是欣喜還是感嘆亦或者其他,“他說無法給予我任何承諾,也不能娶我,我還年輕,他不能耽誤我的青春,讓我講過孩子打掉。可是太醫說,如果孩子打掉,我以後就再也無法有孕。他沉默了半晌,什麼話也沒說的離開了。”
鳳君華不說話,只是靜靜的聽着。
“我不是他的妻,不是他的妾,更不是他的女人,卻懷了他的孩子。而且算起來,這事是我自作主張算計了他,他不用對我心懷愧疚,也不用對我負責。他需要負責的只有一個人,就是他的結髮妻子。”
說到這裡,崔宛芳擡頭看着鳳君華,目光寧靜,又似隱藏了無數情緒。
“三年,他終於意識到自己不僅要做一個好哥哥,還應該做一個好丈夫。所以他走了,去了蘭城。如今最需要他的不是我,不是我腹中的孩子,是姐姐,是他的妻子。”
鳳君華眼睫顫了顫,蠕動着脣瓣,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崔宛芳翻了個身,又輕輕的笑了。
“我很欣慰,我的孩子有一個有情有義的父親。”
鳳君華終於忍不住說道:“那你呢?”
說到底,他們三人之間的糾葛,崔宛芳纔是最無辜的。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當年若不是爲了她,大哥不會被人下蠱。若不是爲了替他解除蠱毒,也不用費盡心思的將崔宛芳送到他身邊。
這一場糾葛恩怨,已經無法斬斷。
什麼樣的結局纔是對他們最好的,誰也說不清。
“我?”
崔宛芳笑了,“這個孩子就是上天對我最好的安慰。”
鳳君華複雜的看着她,一個女人,懷着一個男人的孩子,卻無法成爲他的妻,只能眼睜睜看着他陪伴自己的妻子,該是如何的悲哀?
尤其是,這個女人還深愛那個男人。
她本無辜。
“我自幼沒了父母,這世上最親的也只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這些年我一直住在玉佛山上,從小舅公就告訴我,我以後會是顏家的當家主母,我會成爲顏夫人,我是玉佛山上最尊貴的女人。我便也那樣認爲了。”
崔宛芳說到這裡,又忍不住的笑了。
“我出關以後,才見到他,我的未婚夫。”她看了鳳君華一眼,不知道想起什麼,悵然的感嘆一聲。
“我曾以爲我是那樣的愛他,愛到可以包容他對你那種禁忌的不倫之戀。”
鳳君華抿脣,腦海中劃過顏諾臨死時候的畫面,心頭又涌現出濃濃的悲涼。
“後來我遇到陛下。”崔宛芳眼神裡有着星星點點的柔光,“那時候我忘記一切,什麼都不記得。”
她忽然沉默,似乎在回憶,又似乎在整理情緒,好半晌才又幽幽開口了。
“其實我和他見面的時間不多,他似乎刻意躲着我。”她慢慢道:“但是有些事情,就是那麼的…不由自主呢。”
不由自主麼?
這世上最不由自主的,不就是感情了麼?
鳳君華漠然無語。
“後來…後來我才發現,原來對錶哥,並不算愛。愛情是自私的,怎麼可能一開始就毫無理由的包容呢?”她神色有些恍惚,語氣卻十分肯定。“或者,那更多的是先入爲主和依賴吧。否則,我怎麼會那麼輕易的忘記然後再愛上其他人呢?”她又笑了笑,“其實我該感謝你們,讓我忘記一切,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責任,以及揹負。我才能更純粹的做真實的自己,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鳳君華沉默良久,而後起身。
“大哥留信讓我保護你安全。”她目光落在崔宛芳的凸出的腹部上,“我會守在這裡,一直到你的孩子平安出生。”
“你不去鄴城麼?”
“不用。”
鳳君華深深看她一眼,忽然道:“我希望到時候你會告訴我真相。”
崔宛芳撫摸腹部的手一頓,擡頭對上她深邃睿智的眼睛,忽然有一種感覺,這女子恐怕早就知道一切,只是不甘確認而已。
她垂下眸子,沒說話。
……
龍城這段時間十分安靜,年前明月崢被打跑後退三十里,年後開戰又沒討到好,休戰了好長一段時間,雲裔都覺得自己呆在龍城快發黴了。
他想起自己的妻兒,他們現在在離恨宮,倒是安全。
只是…
再過半個月,便是亭兒兩歲生辰了。
去年這個時候他們在鄴城,如今卻分隔兩地。
他想着,過幾天還是得將他們母子倆接回帝都纔是,可這裡他也走不開啊。
這時候,朱雀走了進來。他眸光頓時一亮,起身道:“過幾天我去一趟離恨宮,你在這兒守着龍城。”
朱雀怔了怔,有些驚訝。
“王爺,您是軍中主帥,如何能離開?”
雲裔蹙眉,“反正這裡有你,也出不了什麼問題。好了,就這樣定了,我很快就回來。”
他不給朱雀反對的機會,一錘定音。
朱雀無語,又道:“王爺,屬下來是要有重要的事稟報。”
“什麼事?”
“太子殿下和太子妃都去西秦了。”
雲裔一愣,“什麼時候的事?”
朱雀看了他一眼,道:“前段時間西秦以北的善之城發生雪災,太子妃知道後就立即去了西秦,後來發現雪災是人爲。”她說到這裡,頓了頓,又看了他一眼,才曼聲道:“太子妃查出竟然是昔日西秦瑞寧公主在作亂,只是離恨宮隱藏在西秦的實勢力被南陵太子明月殤拔除,離恨宮又出了叛徒,放走了沐清慈。西秦茵城淪陷,皇后重傷,秦雲舟戰死,西秦皇帝偷偷去了蘭城。”
這些雲裔自然知道,“太子妃去了西秦皇宮?太子就追去了?”
朱雀點頭。
雲裔瞭然,這的確像是雲墨做得出來的事兒。
“凰靜芙不是要御駕親征麼?雲墨這時候離開做什麼?不怕凰靜芙來了以後反攻?”他想了想,“明月殤現在在哪裡?”
“香城。”
“明若玦也在香城?”
“是。”
雲裔默了默,揮揮手。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朱雀點頭,退了下去。
雲裔在帳中坐了好一會兒,神色晦暗莫測。
……
南陵,香城。
“殿下,雲太子去了西秦。”
明月殤沒有絲毫意外。
“下去吧。”
靜芙已經從皇都出發,他也該是時候去西秦了。
……
從玉倫關到西秦快馬加鞭不過十日的功夫。
夜色暗沉,皎月清輝,一點點灑滿大地,照得皇宮重重屋檐更加巍峨深沉。
鳳君華剛洗漱完畢坐在軟榻上,在刻意的隱藏下,她想在偌大的皇宮藏匿並非難事。她在這裡等着,等着三個月後崔宛芳臨盆,然後她就離開。
窗外月色正好,泠泠如仄仄煙波。
她半闔着眸子,忽然睜開眼睛,身未動掌風已經後至。低低無奈的嘆息聲淺淺響在耳邊,她一怔,手被人抓住,再一個靈巧的旋轉,已經攬過她的腰將她壓在了榻上。
“這才幾日不見,就對我出手了?嗯?”
和往常一樣,他眼神深邃總是帶着春光款款的溫柔情誼,俯視而下,一點點侵沒她的身心。
她愕然看着他,沒想到他這麼神不知鬼不覺的就來到西秦皇宮。下一刻,欣喜涌上眼眶。雙手環着他的脖子,“我收到消息,以爲你還要過幾天才來,怎麼這麼快?”
他點了點她的鼻尖,眼神中三分戲謔五分寵溺還外加兩分無奈。
“你一個人不聲不響的跑到皇宮來,我怎麼放心?”
軟榻太狹窄,不夠兩人躺,這樣壓着她便能近距離感受她的柔軟與蓬勃,半個多月分離,這般緊緊相貼,他難免有些難耐,索性翻了個身,將她置於自己身上。
鳳君華嗔了他一眼,“有什麼不放心的?西秦皇宮又沒有什麼洪水猛獸,還能把我吃了不成?”
他眼睫半垂,面容溫潤雅緻,安靜得如同一幅水墨畫。
好半晌,他才輕輕開口了。
“需要我幫忙嗎?”
鳳君華瞥他一眼,趴在他胸口上,懶洋洋道:“你都來了,還允許我單獨行動?”
“自然。”
出乎意料的,他很乾脆的同意。
鳳君華有些意外的看着他。
“那你來幹嘛?”
他指尖繞着她一縷髮絲,慢悠悠說着。
“怕你一個人應付不了,萬一又傷着哪兒,到時候心疼的還是我。所以沒辦法,誰讓某人不懂得照顧自己,我只能親自來監督了。”
她哭笑不得,“我有那麼嬌氣麼?不就一個沐清慈而已,我要是連她都制服不了,離恨宮乾脆解散算了。”
雲墨笑笑,忽然道:“明月殤已經動身來西秦的路上。”
鳳君華一頓,面色微斂。
“他現在是打算主攻西秦?”
“你怎麼不認爲他是和沐清慈裡應外合?”
鳳君華看了他兩眼,不屑道:“我就不信你這次一個人來的。”她目光溫涼帶着瞭然的自信,“青龍和玄武呢,一直跟在你身邊吧?”
“你只猜對了一半。”他拉下她的頭,在她脣上廝磨,聲音喑啞而性感,低低道:“青龍是跟着我,但玄武不在我身邊。”
手指撥開她肩頭的絲滑裡衣,他吻過她的臉頰脖子,輕輕啃咬。
她忍不住生硬出聲,臉頰微微泛紅,想推開他,卻被他一個翻身重新壓在身下。
“雲墨…”
她想要說點什麼來驅散這一刻的曖昧,他卻已經堵上她的脣,狀似不悅道:“不許躲。”
她不是要躲,只是覺得在這裡不太合適。但是話還沒出口,就覺得眼前光亮盛開,他坐起來,然後將她打橫抱起。眼前璧光閃電般劃過,她還未來得及感受輕紗垂幔劃過肌膚的那種微癢之感,下一刻,已經被他壓到在牀榻上。
“待會兒再說。”
他的聲音已經含了幾分迫不及待的*,熊熊火焰般將她頃刻燃燒。
待會兒?照這樣下去,待會兒估計就是天亮了。
鳳君華無語翻了個白眼,實在很不理解這個人的慾求不滿。
自他們在雪山當着她父母的面拜了天地開始,七七過後。只要他們兩人在一起,除卻她經期那幾天,他們幾乎是夜夜纏綿,他彷彿要不夠她,總能將她折騰得昏昏欲睡提不起絲毫力氣。
男人的*都這麼強盛麼?
她不知道,只知道要餵飽眼前這個人不是那麼容易的。
仔細想想他們分開也有半個月了,好不容易重逢,他飢渴難耐好像也是正常的。
其餘的念頭被身體突然而來的飽脹感驅散,她悶哼一聲,吐出長長的嬌吟。
熱汗一點點滲出,剛纔洗過的黑髮轉瞬又溼噠噠的,耳鬢在燈光下照出粼粼的光澤,與他的髮絲交織,恍如化不開的水墨畫。
彼此肌膚相貼,溫度一點點上升,她臉頰已經紅如火雲,眉眼間俱是繪不盡的媚色風韻。
她偏開頭將自己的脖子送上去,避免他看見此刻自己酡紅的臉享受的表情。他向來喜歡逗弄她,要是給他看見了,指不定以後怎麼笑她。雖然她知道這個小動作只是自欺欺人,他早已將她所有的舉動盡收眼底。
在情事上雲墨向來狂熱熾烈,但不乏溫柔。她稍微有些不適他便會立即停下來,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傷了她。
例如此刻,在他忽然某一個轉折貼近的時候,她嗯了聲,輕輕皺眉,他發現了,停下所有動作,從她身後擡起頭來看着她暈紅的側臉。
“疼?”
她的背貼着他的胸,灼熱的溫度烤得她臉色越發紅如番茄,吶吶道:“沒…沒有。”
他鬆了口氣,卻沒再索要過多,翻了個身將她納入懷中,不再纏着她也不再壓着她,只是靜謐而溫柔的抱着她。另一隻手扯過被子將她裸露的肩頭裹着。
“累麼?”
她有些訝異他今天居然這麼早就放過了她,搖搖頭。
“沒有。”
他悶聲輕笑,“夫人這是在責怪爲夫不夠努力,讓你現在還精神奕奕?要不然我們再…”
他說完作勢又要來壓她,她慌忙伸手阻擋。
“沒…我沒這個意思。”
他低頭看着她,眼神漆黑,似乎籠罩朦朧感暗霧,竟有三分哀怨。
“看來夫人不喜歡爲夫的疼愛。”
鳳君華險些嗆出一口老血,這個人向來不吃虧,一張嘴尤其毒舌,和他分辨完全就是自討苦吃。她索性不說話,就任由他抱着她。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會掉下他的陷阱,她又不是傻子,吃了這麼多次虧還學不乖。
他也不意外,又道:“你剛纔不是還有問題問我?現在怎麼不問了?”
鳳君華立即想起靈衛一事。
“玄武去哪兒了?”
耳垂被他輕輕一咬,“這麼關心其他男人,不怕我吃醋?”
鳳君華無語,不說話。
他又輕笑兩聲,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什麼,她揚眉,眼底劃過一絲瞭然。
“你還真是…夠大膽。”
天下人都說雲墨是最大陰謀家,她卻說他是一個十足十的賭徒,他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你就這麼放心?”
“捨得捨得,有舍纔有得,不是嗎?”他有些漫不經心,手指慢慢落在她腹部上。他沒記錯的話,這幾天正好是她的危險期。只要他們日日在一起,很快她就會懷上他的孩子吧。
他已經期待了許久。
他們的孩子,無論像她還是像他,一定很漂亮也很可愛。
如果有些事情無法避免,至少有個孩子,可以讓她眷念不捨。
鳳君華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動,擡頭看着他。
“你在想什麼?”
笑意又重新綻放在脣邊,他手指挑起她尖尖的下巴,眼神迷醉而神情曖昧。
“這個時候,除了你,我還能想什麼?或者說,你希望在我懷裡的時候我還有時間想其他?夫人,你怎麼對自己的魅力一點沒有信心?”
她瞪着他,好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卻覺得她這個樣子十分可愛,眼中笑意更濃了幾分。
“時間不早了,睡吧。”
剛纔一番激烈歡愛讓她出了不少汗,身體黏膩膩的有些不舒服。但現在渾身酥軟,也不想動了。算了,明天早上再起來洗吧。
她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雲墨沒睡,他低頭看着她的睡顏,來之前他去了一趟雪山。
“她的劫難將至。”
這是天機子急召他去雪山後說的第一句話。
他心中一沉,“可有辦法化解?”
天機子低着頭,看着面前冰棺裡沉睡的莫千影,眼神裡深深嘆息和無奈,搖搖頭。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總之你要記得,時刻在她身邊,別讓她一個人。萬一…我擔心…”
他面色逐漸沉凝,“我現在就去找她。”
不能讓她一個人,大劫將至,他怎能不陪在她身邊?
十六年前已經錯過一次,他因此悔恨了十二年,怎能讓歷史重演。
所以,青鸞,別怕,有我,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寂寞痛苦。
……
蘭城。
當沐輕寒一身便裝出現在楚詩韻面前的時候,她幾乎是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只怔怔的看着他,失了言語。彼時她因爲重傷,還躺在牀上,面色蒼白而虛弱,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憔悴。
沐輕寒眼神裡鮮見的露出淺淺心疼和愧疚。
他走過去,坐在她牀邊,握住她枯瘦如柴的手。
“詩韻,對不起,我來晚了。”
她睜大眼睛,吶吶的看着他。他本就是個溫和的人,又因爲對她懷抱愧疚之心,所以兩人之間相處的時候他向來都十分溫柔。然而今日,他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樣。
楚詩韻覺得,或許是自己傷重,腦子有些不清醒了吧,否則如何會產生這樣的幻覺呢?這個世上,除了那個人,還有誰能得到他不摻雜絲毫雜質的溫柔?
“陛下,蘭城危險,您龍體爲重,怎麼來這裡了?還是…”
“詩韻。”
沐輕寒打斷她,眼神溫和,慢慢滲出堅定的光。
“以後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
楚詩韻又是一呆,心在激越的跳動,彷徨而不可置信,又並有一絲期待的渴望已久而不敢所求的欣喜。
他在說什麼?他可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這算是承諾麼?就像當年她入宮,他說會給予她至高無上的榮耀,卻不能給她情愛。他做到了,給予她無人可比的尊貴身份,給予她全心的信任,除卻男女之情。
如今,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她不敢去想,時間太久,期待得太久,等的太久,已經逐漸習慣一個人黑暗的夜晚抱着冰涼的被子入眠。再多的奢求,只會變成更冰冷的刀劍,刺穿她的心,原本脆弱不堪的心臟會再一次翻倍的疼痛。
沐輕寒看懂了她眼底隱隱的悽惶蒼涼,甚至蓋住了最初的淡淡喜悅亮光。
他眸光一緊,心中愧疚越發濃重。
“詩韻,對不起。從前我以爲儘可能給你我所能給予的一切就能彌補你,到現在我才發現自己錯得多離譜。”他手指拂過她耳鬢髮絲,聲音越發輕柔。
“你是我的妻,不是交易品,不是工具,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這天底下我可以負任何人,唯獨不能負了你。”
“陛下!”
楚詩韻驚叫出聲,卻不知道是恐懼還是欣喜。或許是因爲無數次期待落空,她已經習慣一個人在孤獨的角落裡舔舐傷口。所以咋然聽到這番話,她更多的是惶然和不可置信。
“您…”
沐輕寒看着她這個樣子心中卻越發憐惜,他緊緊握住她的手,道:“也許我現在依舊不能給予你最想要的,但至少我能承諾你。只要你願意,永遠都會是我的妻。”
楚詩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她眼眶含淚,怔怔的看着他,現在還覺得有如夢中。
他不會拋棄她了麼?他不再說留她清白之身讓她日後還可再嫁他人的話了麼?他終於…可以接納她了麼?
“別叫陛下。”沐輕寒輕聲道:“以後再也沒有什麼陛下了。”
尚在迷夢中的楚詩韻立即驚醒過來,震驚的看着他。
“陛下,您這話什麼意思?”
沐輕寒卻只是淡淡微笑,將她耳鬢的髮絲攏至而後。笑意斂了幾分,鄭重道:“詩韻,如果有一天我變得一無所有,你還願意跟着我麼?”
“當然願意。”楚詩韻想也沒想的就回答,而後憂慮道:“陛下,您怎麼了?今日怎的說些奇奇怪怪的話?還有,您怎麼突然來了蘭城?您離了朝堂,朝政誰處理?還有,素顏快生產了,您怎麼不陪着她…”
“詩韻。”
沐輕寒打斷她絮絮叨叨的詢問,語氣卻沒有半點不耐。
“你放心,我來之前已經將一切安排好了,不會出事。”他一頓,又道:“至於素顏…我想,我不該再給她虛無縹緲的希望。”
“陛下?”
楚詩韻現在似乎只能呼喚這兩個字了。
沐輕寒又溫柔的笑笑,眼神裡卻淡淡蕭索荒涼。
“當年因我的自私才害得你如此地步,如今我不想再重蹈覆轍。我已經虧欠了你,現在不能再繼續傷害素顏。我給不了她想要的,便不應該給她希望。擁有過再失去,遠比從未擁有過更痛苦。”
楚詩韻失了言語,只怔怔看着他。
沐輕寒嘆息一聲,給她掖了掖被子。
“你好好休息,我會在這裡守着你,其他的恩嗎都不要想,交給我。”
作爲一個丈夫,這纔是他最應該做的吧。
這段時間,她在戰場,他卻在皇宮守着另一個女人。看着素顏日漸突起的小腹,看着她一日日脣邊溫柔的笑顏。他恍然想起,她流落西秦已經兩年多。一個女人最美好的年華,就這樣虛度。
他突然就想起楚詩韻,想起當初她明知自己心有所屬依舊願意陪他演一場戲,想起這三年來她無怨無悔的陪伴和付出。想起這三年來,他日日思念着另一個女子之時,他的妻卻在他不知道的角落裡黯然神傷,虛度青春。
一個人可以有很多個三年,但一個女人卻沒有多少個青春可以重來。
從沒有一刻讓他突然認清她是他的妻,不是皇后不是其他,只是他的妻子。
有些感情可以長久,因爲思念已經深入骨髓,但終究只是虛無的陪伴,到了最後什麼也沒有。所以即便失去了,也無痛無癢。
但是,有些陪伴,卻不能視若無睹。
他垂下眼睫,“詩韻,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的確,我現在依舊愛着緋兒,我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放下對她的感情。但至少,我可以嘗試着只當她是我的妹妹。現在只差最後一件事,最後我嫩給予的極限。”
他定定的看着楚詩韻,“我想,給自己一個解脫。”
------題外話------
其實這一章我挺糾結的,最初設定的時候大哥也應該會死,而且還會死的很慘。但是後來發生了多變故,一個是好多讀者比較喜歡大哥這個角色,死了太可惜也太令人痛惜。二來,我也覺得沒必要讓所有愛女主的男配們都死,這樣對他們似乎不太公平。本來就得不到了,再付出性命,好像也太過了些。所以我就打算給大哥一個好的結局,不知道看到這一章大家會不會覺得有些突兀?過渡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