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扉斜開一條縫隙,外面有風吹進來,伴隨着淺淺的幽香,一點點深入骨髓。飄飛的粉色花瓣在空中起舞,亂得如同他此刻的眼神。
似海底漸漸泛起的波浪,又似亂舞的飄絮,纏纏繞繞看不真切。
鳳君華抿脣看着他,不說話。
雲墨眸光深幽,看不出在想什麼。他忽然翻身躺在她身側,半闔着眸子,道:“你看見了什麼?”
鳳君華想了想,還是將剛纔夢中的情景一五一十的全都告訴了他。
“我覺得,這可能就是時間倒流之前輪迴的那一世。有你,有我。還有…師兄。”
說出最後兩個字,她明顯察覺到他身體微微僵硬。雖然只是那麼一霎,但她依舊感受到了。
“雲墨。”
他忽然又翻身壓在她身上,雙眸似鎖鏈一樣牢牢的將她束縛住,劃過眼底的是看不清的複雜。
“怎麼了?”
她茫然看着他。
他閉了閉眼,又將頭埋入她的頸側,輕輕吐出一口氣。
“就如同你說的那樣,你偶爾想起的那些畫面,就是前世。”
鳳君華驚異的瞪大眼睛,“你怎麼知道?”
“因爲我也夢到過。”
他說完這句話又頓了頓。
鳳君華屏住呼吸,沒有開口打斷他。
他貼着她的臉頰,好半晌才輕輕道:“青鸞,忘記,忘記那些記憶好不好?”他輕吻着她的臉頰,聲音纏綿入骨。
“把以前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全都忘記,我們現在這樣很幸福,對不對?”
她眸光涌上一層霧,喃喃道:“我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如何忘記?那些記憶總是時不時的跳過腦海,我想逃避都逃不了。”
他默了默,和她一樣。不,或許他看到的比她更多。雖然很模糊,但他卻萬分肯定那是他們前世的回憶。
她剛纔說的,他也夢到過。
那是他們的初遇。
忽然又想起這一世他們初遇之時,那個時候她還不滿七歲,他不滿十二歲。
她也是那樣猝不及防的跳躍到他眼前,明澈的大眼睛一下子就鎖住了他的目光,再也忘不掉。
前世今生,她似乎都那般討厭他。
原因永遠都只有那麼一個。
玉無垠。
他眯了眯眼,嘴角溢出一絲苦笑。
“以後再想起這些,就儘快醒來。”
鳳君華側頭,想看清他此刻的表情。他卻似故意隱藏般,只不斷的輕吻她的耳側脖子,微讓她窺視他神情分毫。
他好像對於她那些記憶很是排斥,仔細一想倒也瞭然。
儘管那些記憶不是十分清晰,但那種感覺卻還在。
如果那真是他們的上輩子,她還真是對他印象十分差。他不想她去回想也是人之常情。
“好。”
她溫順的貼近他,“以後如果再夢到這些,你就叫醒我。”
他模模糊糊的嗯了聲,喃喃喚着她的名字。
“青鸞…”
“我在。”
她輕聲應答。
衣衫自他指尖褪去,彼此肌膚相貼,灼熱的吻劃過他的臉頰,最後深深的壓住她的脣,輾轉吮吸,霸道而熾熱,近乎瘋狂。
她呼吸有些不穩,雙手緊緊攀援着他的肩背,努力迎合他。
他顯得有些狂熱,像一團火焰,要將她整個人融化,一點點浸入他血脈之中。
從未有過的激情讓她有些承受不住,靈魂似都快要脫離身體,然而那股灼熱的火焰卻一直翻騰不休,她懷疑她會被他的熱情燒得灰飛煙滅。
雖然顯得比往常激烈,但還是不減溫柔。
她就這樣在激越的翻涌以及溫柔的纏綿中昏昏欲睡,口中忍不住吐出若有似無的嬌吟呢喃。
迷亂中他在她耳邊輕輕低語,“青鸞,我們要個孩子吧,好不好?”
孩子?
她清醒了幾分,又很快被他帶入更深的*幻海之中。攀越頂峰的時候她吐出一個字。
“好。”
他因此變得更爲熱情。
輕紗被風吹起又落下,牀榻上交疊纏綿的影子越來越遠也越來越模糊。
溫熱的水拂過凝脂般的肌膚,絲絲的麻癢透過肌膚傳入大腦,她忍不住呻吟一聲。
“別鬧,我好累。”
他低頭看着她,她乖順的靠在他懷裡,疲憊的閉上眼睛。周圍溫熱的池水騰起濃淡淡煙霧,表面漂浮着玫瑰花瓣,卻遮不住她那般溫潤細膩的肌膚。
手指觸及她腰間美好的曲線,腦海中就不由得回想起那許多日日夜夜的纏綿悱惻。
胸間升騰起濃濃暖意,他忍不住更緊的擁着她。
“青鸞。”
她已經困極睡了過去,哪裡能迴應他?
他脣邊噙一抹淺淺笑意,抱着她出了浴池,給她穿好衣服,然後走了出去。
錦被衾暖,芙蓉軟玉,春光正好。
他將她攬入自己懷中,滿足的沉沉入睡。
半夜的時候她翻了個身,他立即察覺,將她更緊的拉入自己胸懷。
“醒了?”
鳳君華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正對上他溫柔含笑的目光,想起之前那般徹骨纏綿,她臉頰微微有些泛紅。
“現在什麼時辰了?”
“寅時三刻。”
那豈不是快天亮了?
她下意識看向窗外,而後想起離恨宮原本就建在山壁山洞中,一年四季外面都亮如白晝,根本不分白天黑夜。
“時間還早,多睡會兒吧。”
如今不在帝都,他不用天天上朝,自然也不用天天早起。
這樣平靜安寧的日子,正好。
“等亭兒身上的毒徹底解了,我們是不是就要離開了?”
“嗯。”
鳳君華輕嘆一聲,擡頭看着他。
或許是剛醒來不久,他眉宇間還留着淺淺的慵懶之色,而那雙眼睛依舊深邃若海,像是陽光透過柳枝折射海面上,泛起春水波光,卻看不盡海底美妙風景。
即便如此,卻又那般引人沉淪。
再加上那一絲若有似無的慵懶,劃過眼角眉梢,更顯得妖魅邪氣十足,挺直的鼻樑下一線薄脣微微完美得恰到好處。
她再次爲他隨意流露的風情所迷惑。
這個人生來就是禍害人的,光是這張臉就足夠顛倒衆生天怒人怨,偏偏還長着那樣一顆腦子,讓人不嫉妒都難啊。
“在想什麼?”
她臉上明顯的不憤和鬱悶沒逃過他的眼睛。
“我在想,你娘肯定長的很美。”
他說過他長得像他娘,他娘曾是天下第一花魁,定然是傾國傾城風華絕代。
雲墨沉默了一會兒。
其實他很少和她提起他娘,說得最多的一次,便是她還未恢復記憶的時候。
“嗯。”
察覺到他有些失神和漫不經心,鳳君華不由得擡頭看着他。
他出生就沒了母親,雖然孟皇后待他如親子,但到底不是親生,他內心深處大抵還是渴望母愛的。
比起他來,她其實幸福很多。
雖然親生父親不在身邊,可她養父卻對她視如珠寶。
“睡吧,天亮了再起。”
她嗯了聲,卻是再也沒了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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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四月,北方的天氣卻依舊寒冷如冬,底下河流水波冉冉,清澈見底。
他負手而立,斗笠垂下至肩頭,將他的容顏徹底掩蓋。
身後落下一人,腳步輕盈如踏在空中,可見輕功十分高強。
他沒動,氣息卻冷了幾分。
三年了,無論是三年前還是三年後,他始終都不肯多看她一眼。
雲依放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的緊握成拳。
“你不想知道我來做什麼嗎?”
明月軒依舊沒回頭,也不說一句話,彷彿她就是無關緊要的空氣。不,或者在他眼裡,她連空氣都不如。
胸中積鬱濃烈的不甘和憤怒,更多的是愛而不得的痛和怨。
“我來幫你。”
“不需要。”
他終於開口,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漠,甚至帶上少有的譏嘲。
“一個可以輕易背叛自己父兄家國的人,憑什麼讓本殿相信你?”
雲依呼吸一滯,上前一步,急急道:“我背叛父兄家國都是因爲你。”
他不說話,斗笠下薄脣冷冷的抿成一條直線,泛着譏誚的寒意。
沉默有時候更讓人心寒而心顫。
雲依控制不住的渾身發抖,眼睛裡冷漠散去,化成無數水波。
委屈,幽怨,癡戀,憤怒,恨意…
如洪水般化爲淶水,即將墜落成河。
“在你眼裡,我就那麼不堪?”
他不語,忽然轉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對她出手。
她大驚失色,連忙後退反擊。
“你…”
“皇兄沒有將你押解入京問罪,那就由本殿來處置你。”
面對他凌厲的攻勢,雲依毫無準備,連連後退。此時纔想起來,她殺了明月澈,他和明月澈的關係一直很好。
如今…
心裡涌起哀慼和悔恨。
“你聽我說,那不是我願意的,是…”
“過程不重要,結果是你殺了八弟,這是事實,你還想推諉他人?”
雲依呼吸又是一滯,手上動作微微一頓,就那麼一瞬,他的掌風已經落在她肩頭上。
她悶哼一聲倒在了地上。
明月軒身形一閃來到她面前,隔着黑紗看着她。
她捂着肩頭,嘴角咳出點點鮮血來。感受到他的氣息,她擡起頭來,雖然看不見他的面容,但也能感受到那種入骨的冷意和寒意。
他在憤怒,十分憤怒,隱約還有微不可查的殺氣。
他想殺她。
這個事實讓雲依心裡涌起陣陣哀涼。
“你要殺我?”
明月軒不說話,擡手就劈了下來。
“還記得玉晶宮舊址地牢嗎?”
幽幽的聲音迴盪在耳邊,他猛然一震,斗笠下目光一縮,聲音陡然凌厲如刀。
“你知道什麼?”
雲依有些訝異的看着他,這是臨行前洛水兮告訴她的,說關鍵時刻或許可保住她的命。
如今瞧着明月軒這番言行,心中驚異的同時也鬆了口氣。
“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嘴角微微一勾,眼神裡悠然浮現嫵媚的波光。
“我只知道,玉階泠泠,白骨森森,血跡殷殷。”她咳嗽着,慢慢支撐着坐起來,慢悠悠道:“我只知道,有人心裡藏着一個秘密,一個用鮮血繪就的真相,一個足可以讓人癲狂的事實。”
這些都是洛水兮告訴她的。
明月軒緊緊盯着她,隔着薄薄黑紗,彷彿要將她盯出一個洞來。
忽然,他身上殺氣一收,漫不經心道:“知不知道我生平最討厭什麼?”
雲依心中微沉,面上卻不顯。
“我最討厭被人威脅。”
明月軒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涼薄沒有絲毫憤怒或者煞氣,連輕鄙都顯得多餘。
“很少有人能讓我如此厭惡,你是其中一個。”
雲依臉色一白,眼眶裡劃過濃烈的痛楚。
“你…”
明月軒已經不再看她,負手退離她幾步,淡淡道:“我今日不殺你。”
雲依繃着脣,死死的看着他。
“一個爲一己私慾不擇手段不惜背叛自己親人的女人,不值得我動手。”
雲依渾身開始顫抖,眼眶裡滿含淚水。
不值得…
她做了這麼多,在不見天日的黑暗裡過了三年生不如死的生活,就換來他這涼薄的三個字。
呵呵…
真的是諷刺至極。
極致的痛萌生出極致的恨,她咬牙,眼中劃過一絲濃烈的報復。
“是,我是不值得。可你呢?你那麼用心的喜歡一個女人,可她卻對你視若無睹,你可值得?”
愛不得,就恨吧。
雲依雙手緊握,只覺得心裡升騰起灼灼之火,要將她燃燒燬滅。這火太大太濃烈,濃烈得她無法承受,所以需要其他人與她一起分擔。
“我在你眼中不值一提,你放在心裡的女人卻照樣不把你當一回事,彼此彼此。”
明月軒只冷冷淡淡的看着她,不說話。
雲依已經捂着肩頭站了起來,咳嗽兩聲,嘴角勾起妖魅的笑。
“知道麼?其實你比我可憐。”
明月軒還是不說話,眼神又冷了幾分。
雲依像是沒感受到他渾身散發的冷氣,笑得更加妖嬈。
“你喜歡她,卻不得不與她爲敵。知道她嫁給了別人,你卻無可奈何。你知道你輸在哪兒麼?你沒輸給任何人,只輸給了自己。你們立場不同,你再愛她又如何?最終還是得回到原點,你還是不得不與她爲敵。你可以爲她犧牲一次兩次,卻不能做到永久的犧牲。”
她一步步靠近,目光裡漾出迷濛的水霧。
“我是背棄了家族背棄了父兄,因爲那樣,我就不再是你的敵人了。”
雲裔目光涌上壞滅的光澤。
“我敢於拋棄一切背水一戰,你能麼?你不可以。你放不下,你放不下自己的責任和使命,你放不下你母后的遺言,可你依舊在掙扎,在自欺欺人。即便與她是敵對的雙方,也不想與她正面交戰,所以你隻身來了這玉倫關。這裡有西秦的大軍,有東越的將軍,唯獨沒有她。你可以麻木的欺騙自己,你不是她的敵人,你沒有傷害她。對嗎?”、
最後兩個字,彷彿擊中靈魂深淵的匕首,刺得明月軒不自覺的後退兩步。
薄薄的黑紗掩蓋下,無人看見他微微有些蒼白的面色。
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經褪去了天真良善,她臉上的笑容不再單純俏皮,而是如茶靡花那樣美麗而毒液滲人。
她說的每個字,就如同尖刀一般,寸寸刺中他的心臟。
他以爲那些被時光癒合的傷口已經不會再痛,他以爲他已經麻木。然而她不過輕輕巧巧的幾句話,便將那些傷口重新撕裂,再滲透出新鮮的血液。
疼痛,更甚以往。
他背在身後的手不自覺的收緊再收緊。
雲依在笑,笑得很得意,也很蒼涼。
如此這樣剖析他的心,在他的傷口上撒鹽,又何嘗不是自我折磨?
只是,那種痛她一個人承受了太久太久。她要他和她一起承受。
她爲他背棄家國背棄父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裡身體上的折磨和內心的愧疚自責已經摺磨得她無以復加的痛。憑什麼他可以這樣雲淡風輕?憑什麼他可以這樣無視她?
憑什麼?
得不到他的愛,那就讓他恨。恨不得,那就讓他痛,讓他體驗這三年來她無時無刻不在體驗着的痛苦和折磨。
“痛麼?”
她輕輕道:“是不是痛不欲生?”
她又輕笑,眼神卻無盡蒼涼。
“那你可知,我這幾年有多痛?”
明月軒已經轉過身去,不再看她一眼。
指甲掐着手心,雲依痛不可遏,臉上卻依舊在笑。
“你如今都不敢以正面目示人了麼?你在害怕什麼?或者你還在期待什麼?”
她說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快速動手,意欲摘他頭上的斗笠。
明月軒看似沒有動,身形卻已剎那飄遠。
雲依動作不便,本相隔很遠的距離不過眨眼就近在眼前。
千里渡?
明月軒隱在斗笠下的眸光微深,沒想到短短三年她竟有如此成就。
看來洛水兮爲了培養她,的確花費了不少精力。
雲依剛纔明明受了重傷,但不過那麼一小會兒,似乎已經不足掛齒,她招式行雲流水,沒有絲毫拖沓或者受制,一點也不像剛纔才受過傷的人。
明月軒眯了眯眼,似想到了什麼,眼底劃過一絲驚異,而後瞭然。
難怪雲墨屢次放過她,原來如此。
他沒心思與她多做糾纏,招式越發凌厲,快得眼花繚亂,讓她防不勝防。
忽然一個虛空,她閃躲不及,再次被他掌風震退。
雲依不退反進,不顧一切的撲上去,看起來似乎要抱住他。
明月軒下意識後退閃躲,不想讓她靠近。她卻凌空一個旋轉,一隻手與他過招,另一隻手迅速的去揭他頭上的斗笠。
他發現了她的目的,眼神一沉,殺心已起。然而已經來不及,指尖白光溢出,破空的撕裂聲響徹耳邊,震碎她的眸光,甚至凌厲的掌風靠近都未曾來得急閃躲。
她怔怔的站在原地,不可置信而痛楚的看着他。
忽然旁側一股綿柔的真力輕飄飄而來,將她帶了出去。
砰——
掌風抨擊地面響起的爆炸聲震耳欲聾。
雲依好不容易支撐着擡起頭來,擡頭的時候已不見了明月軒的蹤跡。
她怔怔的趴在地上,以半擡頭的姿勢,望着他剛纔站立的地方。
半晌,眼淚涌出了眼眶。
她顫抖着,輕輕哭泣起來。
輕輕的腳步聲靠近,淡漠的女聲在耳邊響起。
“他自己都不愛惜自己,你爲他哭什麼?”
她淚眼朦朧的擡起頭來,看見一張沉靜而美麗的容顏。她先是疑惑,而後瞭然。
“你是…金凰十二公主?”
雖然沒見過凰靜貞,但此刻出現在烏戈峽的女人,除了凰靜貞還能有誰?
凰靜貞微微一笑,伸手扶她起來。
雲依抿脣,看向不遠處坐在輪椅上的明月笙,方纔就是他出手救了她。
“雲依謝齊王殿下救命之恩。”
明月笙根本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淡淡道:“皇兄沒殺你,本王自然不能讓你死在這裡。五哥向來不殺女人,你沒資格成爲第一個。”
雲依面色有些僵硬,眼底翻涌着濃濃的暗潮。
凰靜貞回頭嗔了他一眼,“人家是女兒家,你說話不要這麼不給人面子行不行?”
明月笙低頭把玩着手指上纏繞着的金線,漫不經心道:“她既然離了家棄了國,獨自跑到這裡來,便是將面子尊嚴踩到腳底。她自己都踐踏自己,又怎能指望別人尊敬她?”
幸虧雲依這幾年嚐遍了人生百態,受盡了無數折磨,再難聽的辱罵她都可以充耳不聞,何況區區幾句諷刺而已?
“齊王雖然不在意,可救命之恩雲依卻不得不感激。”
她又對凰靜貞有禮的點點頭,捂着肩頭轉身離去。
凰靜貞有些訝異的看着她離去的背影,這女子如此孱弱,沒想到心性如此堅執,寵辱不驚。
短短三年時間而已,她到底經歷了什麼,以至於她如此心性大變?
她回頭看向坐在輪椅上不動如山的明月笙。
“你好像對雲依很有意見?”
以她對明月笙的瞭解,他向來對誰都不假以辭色。雲依就算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但於他也毫無關係,他那麼大意見作甚?
明月笙只是淡淡看她一眼,自己轉動輪椅準備下山。
“哎,你等等我。”
凰靜貞習慣了他的冷漠,對於他的無視除了嘆息就是無可奈何,只得追上去,推着他下山。
“你在生氣?”
將近三年的接觸,她多少還是有些瞭解他的。除了必要,他平時都懶得開口說話。今日倒是毫不客氣的諷刺了雲依一通,這着實讓她有些驚訝。
明月笙不說話,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凰靜貞自覺無趣,聳了聳肩。
“哎,你說你皇兄這次回京,會不會被你父皇監禁?”
“不會。”
明月笙居然開口了,語氣十分肯定。
“若是平常也就罷了,如今邊關戰事連連,若太子被監禁,必定動搖軍心。父皇糊塗,朝中大臣卻不糊塗。”
“可這次朝中大臣反對,你父皇還不是一意孤行的下旨召你皇兄回京了?”
明月笙不說話了,似乎覺得她這個問題很幼稚。
好吧,凰靜貞也知道自己這個問題沒什麼營養價值。明月殤既然敢回去,就不怕明皇問罪。
“半年後我們大婚。”
明月笙冷不防開口,說出的話卻讓凰靜貞驚得差點鬆了抓住椅背的手。
“你說什麼?”
明月笙顯得十分淡定,波瀾不驚道:“半年後你孝期結束,我們剛好可以舉行大婚。”
凰靜貞卻沉默了,她在明月笙身後,複雜的看着他的背影。
“你是真心的?”
“三年前聖旨已下,你我本就有婚約,不是嗎?”
他的回答依舊沒有絲毫起伏,聽起來就像是每天必要的吃飯睡覺的自然規律一般。
凰靜貞抿了抿脣,低頭不說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明月笙忽然又開口了。“你在想什麼?”
凰靜貞呆了呆,隨即臉上揚起幾分笑意。
“你這是在關心我麼?”
明月笙又不說話了。
真是個悶葫蘆。
凰靜貞嘆息一聲,幽幽道:“我只是在想,我已經快三年沒回去了,也不知道皇姐如今怎麼樣。”
明月笙淡淡道:“她如今是一國之君,政務繁忙,還能如何?”而後話音一轉,“你想回去看她?”
凰靜貞搖搖頭,又道:“半年後我們大婚,在軍中舉行麼?”
明月笙沉默一會兒,“你若覺得委屈,可拖延婚期,待戰事告停以後再回京…”
“我不委屈。”
她打斷他,“婚禮不過一個形式而已,我跟在你身邊將近三年,這遠遠比一個形式重要太多。”
明月笙低頭默然不語。
凰靜貞也沒再說話,推着他慢慢下山。
山間巒氣浮浮沉沉,將兩人的身影拉得老長,倒影在地面上,唯美而和諧。
下了山,前方就是軍營。
凰靜貞忽然問:“你五皇兄倒是個難得的性情中人,只是可惜…”
“可惜什麼?”
明月笙嘴角浮現淡淡譏誚,“爲了個女人把自己弄成這個模樣,他這些年越活越回去了。”
“這話我怎麼聽着那麼言不由衷呢?”
凰靜貞挑眉而笑,“不過話說回來,你們明氏皇族這一代癡情男兒倒是多。先是明月殤,如今又來個明月軒。對了,還有你那個八哥。”
像似想到了什麼,她默了默,嘆息一聲。
“真是怪哉。怎麼這一代南陵的皇子個個都喜歡姓鳳的女人?”
明月笙淡定道:“是他們,不是我。”
凰靜貞笑得很歡,“自然不是你,我們可是馬上要大婚了。除了我,你心裡不能有其他女人。”
明月笙手指一動,眸光靜靜沉浮,不見飄渺漣漪。
“你若有那個本事,我沒意見。”
凰靜貞只是輕笑,沒有說話。
入夜,晚風寒涼入骨。
巡邏的侍衛一排排走過,看到出來的明月笙,恭敬的行禮。
“參見王爺。”
明月笙沒讓人陪着,自己推動輪椅慢慢走過,來到一個寂靜的小山頭。
月下,人影孤涼。
衣袂飄飄閃爍,如風如影。
他停下來,靜靜注視。
“你若不喜歡她,我明日讓人送她離開便是。”
“不必。”
依舊冷淡沒有絲毫漣漪的語氣。
明月笙眸光微動,低低的喚了聲。
“五哥。”
明月軒手指動了動,依舊沒轉身。
“很多事情既是命中註定,就無法改變,逃避也不過一時。”他輕嘆,語氣依舊冷靜。
“我逃了兩年,最終還是回到原點。既然逃不掉,便只有面對。”
逃?
明月笙抿脣,嘴角噙起的弧度也不知道是嘲諷亦或者嘆息。
“你若真不想再逃,就該去鄴城。”
明月軒靜默了一會兒,良久才低低道:“遲早都會有那一天,不急。”
明月笙皺眉,忍不住說道:“她就那麼好麼?讓你和皇兄如此迷戀?”
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明月軒沒有回答,只道:“夜了,回去休息吧。”
他轉頭,頭上斗笠垂下黑紗,掩蓋了容顏。黑夜下,便是連輪廓也不見絲毫。
明月笙抿着脣,欲言又止。
明月軒已經轉身離去。
明月笙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神色鮮少的有些發愣,而後眼睫垂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
茵城。
夜色寒涼,皎月如水。
楚詩韻靠在軟榻上,一碗藥入腹,她揮了揮手,示意丫鬟端下去。
語薇走過來,“娘娘,時間不早了,您早些休息吧。軍醫說過,您傷還沒好,不可熬夜。”
楚詩韻還拿着軍事地圖,認真的研究。
“茵城雖然久攻不下,但我們不可懈怠。明月軒和明月笙都不是好應付的主兒,若非有涼州國大軍援助,或許茵城早已失陷。”
她擡起頭來,微微笑道:“我既來到前線,就不再是宮中皇后,而是戰場將軍。這裡天天都有死人,天天都有傷患,誰也沒比我多休息一分,誰也沒比我更嬌貴,不是照樣打仗?”
“可您不一樣啊…”
語薇爲自家主子不平,明明是金枝玉葉的郡主,入宮後又是高高在上的皇后。若非娘娘執意爲止之,陛下說什麼也不會答應主子跑到戰場來。
“沒什麼不一樣的。”
楚詩韻向後靠了靠,吐出一口氣,轉頭看向搖曳的燭光,眸光有些朦朧和飄忽。
“陛下…還好麼?”
“好,怎麼不好?”語薇忍不住抱怨,“陛下天天有美人作伴,那位崔姑娘可已經懷孕半年了呢,再過三個月就要臨盆。若是生了第一個皇子,還不知陛下如何…”
“語薇。”
楚詩韻輕聲喝止她。
語薇聲音一頓,又委屈的小聲道:“娘娘,奴婢也是心疼您。您日日在這裡爲陛下守江山,陛下卻在宮裡紅袖添香與他人風花雪月,您…”
“夠了!”
楚詩韻有些嚴厲的打斷她,眸光一凜,不怒自威。
“看在你跟在本宮身邊多年的份兒上,這一次暫且不予追究。以後莫讓本宮再聽見這種話,否則…”
後面的話她沒有說完,語薇卻已面色蒼白,撲通跪在地上。
“奴婢知罪,以後定不再犯。”
楚詩韻嗯了聲,揮揮手。
“下去吧。”
“是。”
語薇起身,無聲退了出去。
楚詩韻看着緊閉的大門,有些出神。
人人都覺得她委屈,父王也爲她不平。可誰知道,其實最掙扎最痛苦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一個與他毫無關係的女人懷了他的孩子,這樣大的衝擊,恐怕沒幾個人能淡定接受。
他本就覺得愧對了她而心中歉疚,如今崔宛芳懷孕,他只怕更無法面對她。
作爲一個帝王,其實他有冷血的理由和資本,但他卻沒有那麼做。
他始終保留她的顏面。
所以,她乾脆離開皇宮。
他顧全她的顏面,她爲何不能成全他的不得已?
人人都覺得他享盡齊人之福,卻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她和崔宛芳聯手逼迫他的。
當初若非給他下藥,他怕是寧死都不肯接受治療。
他總是萬事先替他人着想,未曾想過自己。
其實他完全不必愧疚的,無論是她也好,崔宛芳也罷,從來都沒覺得自己委屈過。
唯一委屈的,只是未曾得到他的真心罷了。
感情這種事,誰愛誰就輸,沒有對錯。
三個月啊…
三個月後,那個孩子也該出生了吧。
不知道會是男是女,長得像誰?
她往後靠了靠,脣邊噙一抹淡淡笑意,漸漸沉入睡夢之中。
==
暫時停戰的表面下隱藏的是更大更激烈的波濤洶涌。
四月初十,沐輕寒遇到了登基以來的第一次自然災害。最北方最接近鬼域的一座小山頭因今年積雪量大轟然雪崩,山下剛好是一座人口密集的城市。雪崩剛好是晚上,百姓們無處躲閃,死傷無數,遍地哀嚎。
幸虧如今戰事處停,消息還不至於太過閉塞,再加上全國分佈的暗衛信息網,所以沐輕寒在翌日便得到了消息。
如今已是四月,北方雖然降雪量大山頭有積雪屬於常事,但往年再大的雪都有過,那個地方卻從未出現過雪崩。很明顯,這是人爲。
邊關戰事即將開始,北方竟然又鬧出這樣的天災*,地方官員頻頻上奏請求朝廷派兵支援。朝中大臣針對此事也形成了兩個派系。以左相爲首的韓亦諫言:“如今戰事告急,朝廷原本支出就大,若再此時打開國庫賑災,那麼前線的將士軍糧吃緊,這戰爭還要如何打下去?況且那小城原本就是窮鄉僻壤,索性都已經死了那麼多人,無力挽救。銀子放出去也無濟於事,倒不如索性捨棄,支援前線戰事更重要。”
右相殷少安則反對道:“雖然北方小城地處偏僻,但也是西秦子民。陛下身爲天子,天下萬民皆爲陛下子女。子女有難,怎能冷眼旁觀不施以援手?如今戰事告急,百姓人心惶惶,再遇此等天災,自是希望能得朝廷救助。若陛下就此捨棄,難免民心動盪,於前線戰事也不利,請陛下三思。”
“殷大人太過危言聳聽了吧。”韓亦瞥了他一眼,道:“陛下自是寬厚爲懷,但此一時彼一時。邊城百姓固然是陛下子民,然則前線戰事就不是了麼?他們正在爲西秦的安定鞠躬盡瘁流血犧牲。邊城因雪崩已死傷無數,活下來的不過寥寥數幾。而前線將士,卻有十萬者衆。兩相權衡,便是三歲小兒都懂的簡單算術,殷大人豈能不知?”
殷少安臉色一沉,眸光如利劍般刺過去。
韓亦已經回頭對沐輕寒拱手高聲道:“望陛下以大局爲重。”
身後附和聲響徹一片。
“望陛下以大局爲重。”
“你——”
殷少安氣得渾身發抖,上前兩步,鏗鏘有力道:“陛下,正是因爲邊城百姓所剩無幾,朝廷才更應該援救。前線將士固然勞苦功高,但百姓何其無辜?他們已經喪失家園,如今最後生的希望便在陛下手中。陛下向來寬厚仁義,慈悲爲懷,怎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子民受苦?別說邊城百姓尚有存者衆多,便是還剩一人,陛下也應該施救。如若不然,日後傳出去,怕是有心人以爲陛下您殘暴冷血,對百姓死活置之不理,有礙聖明啊,陛下。”
他說着已經跪了下來。
後面同樣一大批人跟着跪下,“請陛下三思。”
“殷大人。”
韓亦不陰不陽的開口了,“陛下以仁義著稱,你卻誹謗以殘暴,是何居心?”
殷少安怒目圓睜,“你——”
韓亦又怪笑了一聲,不緊不慢道:“哦,老臣突然想起一件事。那邊城縣令,好像昔日是殷大人的門生吧。從這裡到邊城,雖然相隔也不過三天路程,但其中關卡卻是有數道。朝廷派發賑災銀子一路運往災區,經過這些關道,不知道到達目的地後還所剩多少?最後到百姓手上的,又還有多少?”
殷少安怒不可遏,“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韓亦笑得很和善,眼底卻劃過精光。“大家都知道,雪災過後容易流傳疫病,屆時就算還有人存活,只怕也會死於疫病。朝廷打開國庫賑災,到了邊城以後銀子又該用往何處?還不是當官的中飽私囊?不過小小邊城縣令,想來也沒有那麼大膽子。”
他說到這裡,聲音微微提高,道:“陛下,臣是擔心,有人口口聲聲心懷大義是假,貪污受賄是真。如今前線戰事緊張,若再容此等賊子趁此作亂雪上加霜,於戰事危矣,國之大患。還望陛下,三思!莫要給奸臣利用,壞了西秦根基。”
最後一句話,口氣微微加重,明顯的意有所指。
殷少安臉色鐵青,手指顫抖。
“韓亦,你這話什麼意思?你給我說清楚。”
韓亦面不改色,“老臣只是實話實說,沒什麼意思。殷大人何必如此動怒?莫不是,心虛?”
“你——”
“好了。”
冷眼看他們口舌針對的沐輕寒終於開口了,“兩位愛卿都不要再爭了,金鑾殿上,吵得臉紅脖子粗的,成何體統?”
殷少安連忙俯首,“老臣失態,請陛下恕罪。”
韓亦也道:“請陛下恕罪。”
沐輕寒揮了揮手,“此事朕已有定奪,二位愛卿不必再爭。”
底下兩人都眸光閃動,卻沒有再開口。
沐輕寒臉上笑着,眼神卻微微有些冷。
利用雪災,離間朝臣反目,這便是他們的目的麼?
好,好得很。
不過他也算是有一定的收穫。
“殷大人說得對,邊城百姓亦是朕的子民,如今出了這等天災*,朕身爲天子,豈能冷眼旁觀不施以援手?”
韓亦皺了皺眉,“可是…”
“韓大人不必再說了。”沐輕寒再次打斷他,語氣微微寒涼。
“這次賑災的重任,就交給韓大人去辦吧。”他笑容可掬,“韓大人一心爲國,朕相信,你一定不會讓朕失望,是嗎?”
韓亦心神一凜,“臣遵旨。”
殷少安憂心忡忡,原本還想再說什麼,但擡頭對上上方那年輕帝王溫和卻意味深長的眼神,想說的話頓時淹沒在喉中。
同一時間,離恨宮。
鳳君華收到消息,眯了眯眼,有些訝異。
“居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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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誰呢?親們猜到了麼?(*^__^*)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