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一上轎子,鳳君華就發現這轎子有機關。她揭下蓋頭,正準備查看,忽然察覺身後有人,她立即回頭。
“你…”
一隻手伸過來攬住了她的腰,然後傾身壓住她,吻落在了她脣上。
她呼吸一滯,雙手攀着他的脖子,一雙眼睛朦朧如秋水。張開脣輕輕一咬,他睜開眼睛看着她。
“你不是在前面麼?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因爲不是真正的大婚,他也不需要騎馬,只是坐在最前面的轎子裡帶路。古代婚禮風俗太多,男女雙方成親之前不能見面,她纔剛上了轎,他卻跑了過來。
雲墨颳了刮她的鼻子,抱着她坐起來。
“你不是想來不信那些什麼吉不吉利的說法麼?”
鳳君華癟了癟嘴,“我是不相信,不過就像你說的,入鄉隨俗嘛。”
雲墨輕笑一聲,眼神落在她身上的嫁衣上。
“真不知道讓你就這樣穿出來。”
鳳君華瞪着他,別以爲他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有本事你讓我不穿嫁衣跟你拜堂,我就服了你。”
雲墨但笑不語。
另一邊,南陵深宮,有人從無人知道的密室裡走了出來。輕紗騎裝,臉戴薄紗,一雙眸子似月似星又似繁花錦緞,笑意滿滿卻不達眼底。
身後,明月殤走上來。
“這時候說一路順風好像有點多餘?”
洛水兮面紗下的臉露出一抹淡淡笑意,“那就換一句話。”
“嗯?”
她轉過頭來,眸光熠熠生輝。
“祝我馬到成功吧。”
明月殤失笑,“不是我貶低你,只是我覺得雲墨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他們知道你的存在,就定然會防着你。你此行,怕是有危險。”
洛水兮也微笑,“我也說過,成功與否不重要,我只是在他心裡種下一根刺。我要讓他日夜不能安睡,我要他從今以後一想到我就噩夢連連。還有你那個心上人…”
明月殤擡頭看着她。
她一頓,又悠然而笑。
“放心,我不會對她如何,我的目的是雲墨。”她眸光微閃,眼神裡流露出某種詭異的神色。
雲墨唯一的弱點,她怎麼可能不好好利用?
明月殤看了她半晌,移開目光,轉身離去。
洛水兮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目光裡似蒙上了白霧,看不清霧中是何風景。
她翻身上馬,身姿輕盈利落,衣袂翩然如仙,擡頭遙望某個方向,神色悠遠而深沉。
出了城,前方不遠處一顆大樹旁站着一白衣女子,身側是一匹棗紅色的馬。她正在將套在樹上的繮繩解開,聽到聲音,也不回頭。
“你比我想象中還快。”
她慢悠悠的轉頭,盯着洛水兮。
兩人合作多年,真正在陽光底下會面,這纔是第一次。而此時,洛水兮還戴着面紗。
洛水兮眼中帶着笑意,“你那個侄兒呢?我還以爲他要跟着你來。”
顏如玉翻身上馬,一手拉着繮繩,面色清冷。
“他去了烏戈峽,現在沒心思管我做什麼。”她嘴角溢出淡淡嘲諷,“再說了,雲墨若是沒本事護着他的女人,也用不着他出手了。”
洛水兮默了默,淡淡道:“走吧。”
顏如玉點頭,一勒馬繮,兩匹快馬絕馳而去。
同一時間,沐輕寒攜楚詩韻已經踏進東越國境,身後跟着崔宛芳,楚詩韻終是說服了沐輕寒將她一併帶上。
七天以後,迎親隊伍來到帝都。雲墨早已從後面的轎子裡出來,來到最前端的車轎內。按照風俗,他不能親自去扶鳳君華下轎,便掀開車簾一角,看着她在樂楓和綺扇的攙扶下了馬車。蓋頭還沒揭下,她似乎回頭看了一眼,又默不吭聲的走了進去。
雲墨嘴角微勾,放下車簾,回到了東宮。
一踏入門口,鳳含鶯便迎了上來,先是被她身上那件火紅嫁衣驚豔了一把。
“姐,你這件衣服好美哎。”她湊過去,悄悄掀起蓋頭一角,曖昧道:“姐夫對你可真好,我可都聽說了,這是三大珍匹之一吧?”
鳳君華如今是即將出嫁的女子,不宜見外男,所以雲裔沒跟着來。靖王府沒人居住,不過自有下人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在進入自己閨閣之前,鳳君華不能揭開蓋頭。其實憑她的武功,壓根就不需要有人攙扶。不過新娘子就要有新娘子的樣子,她只能矯情一回,慢慢的邁着細碎的蓮步走向自己的房間。
一路上丫鬟僕人見到她全都跪地俯首。
“你怎麼來了?不照顧我那侄兒麼?”
鳳含鶯不在意的說道:“有一大堆丫鬟婆子在呢,不需要我費心。更何況雲裔那當爹的自從兒子出生後就沒怎麼抱過,現在難道不該給他盡一盡做父親的職責?而且父王很喜歡孫子,現在也不進宮了,天天在王府裡含飴弄孫,比我這個當孃的都粘得緊。”
說話間轉過迴廊,來到了佈局精緻優雅的閣樓。好歹馬上要大婚了,府裡早就佈置妥當,到處綵帶紅綢喜字燈籠,怎麼盛大怎麼來,怎麼華麗怎麼辦。
總之就兩個字,高調
她坐下來,將蓋頭揭開。
“樂楓,給我倒杯水過來。”
“是,宮主,”
樂楓去了,鳳含鶯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然笑出了聲。
鳳君華怪異的看着她,“你笑什麼?”
鳳含鶯忍着笑,道:“姐,你這婚結得可真麻煩。從帝京大老遠的去江州,然後還得姐夫親自去接你回來。完了以後還沒到大婚的日子,這幾天你就得安安分分的呆在王府,哪裡都不能去,不然就是不合規矩。你瞧瞧你那鴛鴦蓋頭,原本該是新婚之夜姐夫給你揭開。如今倒好,姐夫現在不能見你,只能由你自己代勞了。”
她一隻手撐着下巴,看了眼四周。
“瞧瞧,這屋子佈置得跟新房差不多。哎,我說,乾脆你不要嫁了,直接讓姐夫入贅得了。”
鳳君華瞪着她,“不許胡說。”
鳳含鶯聳了聳肩,“不說就不說。”她又想起了什麼,神神秘秘的湊過去,“不過姐,我剛看你揭開蓋頭,還真想起一件事兒。”
樂楓走了過來,“宮主,茶來了。”
鳳君華接了過來,用茶蓋掀了掀浮在水面上的茶葉,道:“什麼事兒?”
鳳含鶯看了她一眼,道:“幾個月前明月殤不是大婚了麼?我聽雲裔說,那廝新婚夜晚居然不揭新娘的蓋頭,讓新娘自己把紅蓋頭給揭了下來,完了還妝模作樣呆在新房裡。他明明不喜歡那個肖含芳,偏偏要做出一副很寵那個女人的樣子,真是虛僞。”
說起這事兒,她十分唾棄。
鳳君華眼神微閃,將茶杯放在方桌上,接過樂楓遞過來的手絹擦了擦嘴角的殘漬,淡淡道:“他向來如此,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
厄…
“也對。”鳳含鶯想了想後認同的點頭,話音一轉,又道:“不過姐,明月殤冷落新婚妻子,難道是還對你有非分之想?這人怎麼那麼討厭啊?自己都娶了妻,還敢覬覦他人之婦,跟他那個老子一個德行。”
鳳君華笑得清冷,慢悠悠道:“他們明氏皇族的都這樣,自私自利虛僞狡詐,永遠以自我爲中心,予取予求,不知所謂。”
“也不能這麼說。”鳳含鶯喃喃道:“我看明月軒還是不錯的…”她像意識到什麼,突然一頓,而後小心翼翼的看向鳳君華,見她神色如常,這才道:“姐,明月軒回來了,這事兒你知道吧?”
“嗯。”
鳳君華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連明月殤那麼卑鄙自私的人都知道爲人子者該盡孝道,那時候柳皇后病危,他怎麼可能不會來?”
鳳含鶯點點頭,若有所思道:“可我聽說,他一直帶着斗笠,連明月殤大婚的時候都沒露真顏。你說,他這兩年到底去哪兒了?不會被毀容了吧?”
她想起明月軒那張絕豔傾國又淡漠塵外恍若謫仙的容顏,若是被毀容了,真真是可惜。
毀容?
鳳君華垂眸凝思,爹說他用自己的壽命爲代價救了她,應該不至於毀容。大抵,折壽了,所以老了吧。
如他那般淡漠塵外的人是不會十分在意皮相的,之所以藏着掖着,大抵是不想她知道後愧疚吧。
明月軒,最初出現在她生命中便於她有恩的人。其實他從來都不欠她什麼,當初她絕望出走,並不是他逼迫。後來她爲救雲墨精力衰竭,他不惜用自己的壽命救活她,隨後離開,至此消失無蹤。
他這次回來,他們便是真正的對立死敵。
“姐,你怎麼了?怎麼不說話?”
鳳含鶯等了半天不見她出聲,不由得歪頭看着她。
“沒事。”
鳳君華垂眸,想着大婚前這幾日她這身衣服還不能脫下,也不能出門,不過這也好。
“你出來夠久了,回去吧,待會兒雲裔要找上門了。”
話音剛落,門外綺扇走了進來。
“宮主,順親王來接王妃回去。”
鳳君華笑着點點頭,“雲裔都來接你了,快回去吧。”
鳳含鶯哼哼兩聲,“我不過纔出門一會兒,他就緊趕着來催了,着什麼急?”
鳳君華耐着性子道:“雲亭還小,你這個當孃的自然要在身邊照顧着。丫鬟婆子再多,也終究比不上你這個親孃啊。”
鳳含鶯目光微動,然後盯着她的肚子。
“姐,你和姐夫成親了以後也該要孩子了吧?”
孩子!
鳳君華下意識扶上自己的腹部,待她體內的三魂珠逼出來以後,她就可以孕育自己的孩子了。
三魂珠…
“聽說我大哥已經到達京都了?”
“嗯。”
鳳含鶯點頭,“他們現在住在驛館。”
鳳君華沒說話,她回京都之前收到消息,秦雲舟已經從烏戈峽離開趕來東越。崔宛芳也來了,這次一定要給大哥解了體內的蠱毒。
“小鶯。”
雲裔在外面大喊。
鳳君華回過神來,去推她。
“行了,你快回去吧,以後再聊。”
鳳含鶯癟了癟嘴,“那我走了,姐,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來看你。”
她起身,一路走着一路嘀咕。
“來了,催什麼催?”
鳳君華好笑的搖搖頭,眼角餘光瞥見窗外風景。靖王府建得十分華麗,氣勢恢宏,巍峨堂皇,府中風景也是一絕。這都快十一月了,窗外還有櫻花飛舞,翩翩花瓣飄飛在空中,如夢如幻。假山中又有溪水潺潺,流過這一個冬季。
此時窗外所有綠樹紅花上都掛着紅綢,丫鬟們依次走過,臉上都洋溢着笑容。
往年這個時候是極冷的,有時候還會下雪。今年上天似乎格外寬厚,沒有提前下雪。要不然她大婚就要在雪中進行了。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雪山那一夜,窗外積雪一寸寸壓着樹枝,屋內氣息灼熱而纏綿,汗水溼了被褥枕頭,他急切的呼吸和她壓抑不住的嬌吟聲在空氣裡飄蕩纏繞,融化了一夜的大雪寒徹。
三年。
當時覺得三年的時間好遙遠,現在回首再看,竟有些茫然。
這幾年戰火紛擾,三年一晃而過,忽然便覺得有些蒼涼。她想起以前雲墨說過的話,他等她十二年,再加上這三年,十五年。人的一輩子,有多少個十五年?
心裡堆積了濃濃的思念和不捨。
不由得苦笑,不過剛剛分離,她便開始想他了。
……
某家不知名的客棧內,有人相聚商談着什麼。窗外夜色寒涼,屋內暖氣融融。
“他們大婚在下個月初六舉行。”
顏如玉負手而立,看向某個方向。
“還有三天,我們就能趕到帝都。”
洛水兮盤膝坐在牀上,依舊戴着面紗,眼睛微闔。
“這幾天不要動手。”
顏如玉回頭看着她,目光深沉。
“我總覺得我們進入東越境內太過容易,這不像雲墨的風格。”
洛水兮睜開眼睛,臉上淺淺幾分笑意。
“與其千方百計的阻攔,倒不如甕中捉鱉,他向來喜歡如此。”
顏如玉挑眉,“你好像很瞭解雲墨?”
洛水兮淡淡移開目光,“你手上那支顏家軍可以出動了。”
去年那事兒鬧得那麼大,顏諾迫顏如玉交出了軍令,顏家軍出動,卻並沒有上戰場。
“雲墨大婚,雲裔慕容於文全都在帝都,正是南陵金凰開戰的好時機。”她目光微深,嘴角淺淺幾分笑意。“他要得美人,這天下嘛,自然該換個人來做主。”
顏如玉是江湖人,對這些皇權政治沒什麼貪慾,她不過想要報仇而已。
“顏家軍必須要顏家人領導,我現在無暇分身,只能讓顏諾去。可是…”
顏諾鍾情鳳君華,爲了她不惜一再背叛家族,她如何能放心?
“他要籠絡顏家人心,就不得任性而爲。”
洛水兮顯得十分淡定,“更何況,不是還有個明月軒麼?”
上輩子明月軒英年早逝,這輩子倒是南陵一大助力。
顏如玉皺了皺眉,“明月軒不是向來不管這些事麼?”
“柳皇后臨終前讓他答應有生之年助明月殤守住南陵的江山。”洛水兮道:“明月軒不同於顏諾,他是個理智到冷血的人。這種人,對自己都能狠下心來,沒什麼是讓他懼怕的。”
“可他對鳳君華…”
“兩年的自由,已經夠了。他既然回來了,就必須擔負起自己肩上的責任。”她嘴角勾起淡淡譏誚,“這世上人人都想爲自己而活,可真正能做到肆意瀟灑的人卻屈指可數。有些人有些事只能放在心裡,永遠不能暴露於人前。明月軒他再是對鳳君華情深意重,可他骨子裡賦予的血液和重任卻不容他逃避。況且他那種自幼看透命數之人,本就不應懷抱紅塵執念,否則於自己壽命有損。”
明月軒已經爲鳳君華折損了壽命,爲她做的也已經夠了。下半輩子,他該爲南陵皇室付出。
有一種人生而驕傲,有一種人生而無奈。
明月軒,便是兩者的混合體。
即便再不願,也逃不過命運的安排與桎梏。
顏如玉點點頭,“我們什麼時候去帝都?”
洛水兮道:“原來賓客很多,到時候我們直接混進帝都就可以了。”
心中難免感嘆,這些年她困在玉晶宮,要防着玉無垠,什麼也做不了。除了十五年前那件事,她在外界人脈太少。原本可以靠着前世對東越的熟悉,很多事情做起來事半功倍。偏偏雲墨和鳳君華太過敏感細膩,已經猜測出她魂靈出處,從前她熟悉的一切或許已經變得陌生,否則她也不用處處小心。
不過還好,至少她能在他們大婚之前趕到帝都就可以了。
想起不久後的將來,她嘴角不由得浮現淺淺笑意。
雲墨,屬於我們之間的戰爭,從此刻起,纔算真正開始。
……
東宮。
雲墨站在窗前,身後暗衛落下。
“殿下,她們已經來到東越,按照您的吩咐,我們未曾阻攔,三日後她們就會抵達帝都。”
“嗯。”
雲墨神色如常,“下去吧。”
“是。”
風聲一過,暗衛退下。
雲墨看着窗外,目光深沉如夜。半晌,他轉身離開。
……
鳳君華剛沐浴出來,手上還拿着幹帕子擦頭髮,擡頭就看見某人懶懶的坐在軟榻上,正饒有興味兒的看着她。
她怔了怔,“你怎麼來了?”
雲墨對她招招手,示意她過來,然後接過她手中的帕子,繼續她剛纔的動作。
“一個人在這裡習慣麼?”
鳳君華微笑,“我不住東宮了,你不習慣?”
雲墨動作一頓,從身後將她攬入懷中。微闔着眸子,不說話。
鳳君華心中一動,回頭圈着他的脖子,道:“洛水兮和顏如玉是不是來東越了?”
“嗯。”
“你還真是放心。”
那兩個女人跑來東越分明就是來搗亂的,尤其是洛水兮,她們不瞭解她的實力,應付起來難免會有所顧忌。
雲墨輕笑,“沒聽過關門打狗麼?而且…”他眼神有些意味深長,“她來東越可不止破壞咱們的婚禮。”
鳳君華眸光一閃,“你是說…”
雲墨颳了刮她的鼻子,“夜了,早些睡吧。”
他抱着她起身走到牀邊,將她放在牀上,自己也躺了下來。
鳳君華瞪着他,“大婚之前咱們不是不能住在一起麼?”
“按照規矩大婚之前咱們也不能見面。”他慢悠悠道:“既然都破例了,就乾脆破個乾淨。”
鳳君華哭笑不得,“那我今天回來的時候你幹嘛不送我進來?”
“今天很多人看着,傳出去對你影響不好。”
他似乎有些累,閉上了眼睛,手指放在她腰間上。
“這幾天我大抵會很忙,不能來看你了,你就呆在王府,哪裡也不要去,等着我的花轎來迎娶你就行了。”
大婚確實事兒多,尤其是皇族。雖然他們早有夫妻之實,大婚也就一個形式而已,但該有的六禮他卻一樣都沒落下,如今就等着九日後的大婚了。
一夜悄然而過。
翌日,天機子來到帝都。
鳳君華不能出府,只能吩咐人去迎接。
天機子還是那個樣子,一身白衣如雪,三年過去了,他的容顏也沒什麼變化。鳳君華常常就在想,這樣一個風華絕俗又容顏不衰的男人,怎麼看也不像一個長輩高人,當初她娘不愛上他纔怪。
慕容於文和慕容琉風也早就回到了帝都。如今父子倆都是沙場戰將,雲皇賜了慕容府。慕容琉風由於還沒成親,所以並沒有單分府邸,所以便和慕容於文一起住在將軍府。
鳳君華非他親生女兒,且又自己有專門的府邸,這時候也不便見他。天機子本是世外高人,平時鮮少下山,此時女兒成親,他自然是要參加婚宴的。
到了前廳,鳳君華便換了裝去見天機子。
古代的禮數太多,各國之間大婚禮節也有所不同。像她這種承襲母親王爵自分府邸,又早就賜婚礙於孝期未曾正是大婚的太子妃,尤其特別一些。
從江州回來那天她必須穿嫁衣,然而大婚之前要避嫌,不可出府,有親人而來,她卻可以換常服前去相見。
鳳君華覺得,天底下大抵沒有身份比她更復雜的新娘了。三年前就已經搬進東宮了,卻在三年後才能大婚,還將那些原本繁複的規矩又複雜滑,禮部那些人大抵也忙得暈頭轉向了。
天機子坐在前廳,他天性喜靜,讓丫鬟全都退了出去,自己邊喝茶邊等鳳君華。
鳳君華急急走進來,“爹。”
天機子擡頭看見她,眼中溢出幾分笑意,衝她招招手。
“過來。”
鳳君華走過去,直接就坐在他身邊,“爹,您下山之前怎麼也不傳個消息給我?我好讓人去接你嘛。”
天機子含笑道:“你爹我又不是老得走不動路了,哪裡那麼嬌弱?”他看着鳳君華,眼中若有感嘆。
“時間過得真快,當初你娘下山的時候纔不過十五歲,如今你都要出嫁了。”
鳳君華笑道:“爹,您今天怎麼了?女兒出嫁,您不開心麼?”
“開心。”
天機子點點頭,“你和墨兒這些年走過來也不容易,他能真心待你,我也放心。只是你娘不在了,不然…”
他眸光微暗,有淺淺憂鬱在眼底劃過,就像這二十多年時光流河般,化作無形的相思刀劍,一寸寸割裂骨血,疼痛已然麻木。
鳳君華也垂下眼瞼,不說話。
一時間父女倆誰都沒說話,沉默在空中蔓延,有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因子在流淌。
好半晌,天機子才道:“我這次下山,不光是爲你大婚。”他看着鳳君華,“我那師弟消失一年,只怕也要下山了。如今邊關不安,我擔心他會出現搗亂。等你和墨兒大婚以後,我便要去尋他。”他閉目嘆息的搖頭,“當年師父臨終前讓我無論如何將叛出師門的師弟抓回去,莫讓他再害人。如有必要,殺他以謝祖師。只是師妹遇害之前讓我收養你母親的時候託人給我傳話,饒師弟一命,我才容忍他這麼多年。幾十年過去了,他倒是越來越猖狂。我不能容忍他再繼續爲禍人間了,否則師父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
鳳君華眯了眯眼,“我和雲墨大婚,他應該不會來搗亂纔是。如今他那個好徒兒都成親了,難道他還想抓我去南陵不成?我瞧着,他應該是想殺我。可他雖然武功高強,要在東越殺我,卻並非那麼容易的事。而且他一個人,雙拳難敵四手,我想的話,他不會那麼衝動。”
天機子點點頭,“我就怕他一怒之下禍害天下,到時候生靈塗炭哀鴻遍野,徒增罪孽。”他頓了頓,又笑笑。“你昨天才回來,好好休息吧,大婚事兒還很多,莫累着自己了。等你婚後我便將你體內的三魂珠逼出來,也好了你一樁心願。”
鳳君華心中微暖,點點頭。
……
承景二十三年十一月初六,太子云墨與靖王鳳君華大婚,舉國同慶。
鳳君華起得很早,鳳含鶯也是一大早就來到靖王府,親自給鳳君華梳妝。她穿着那件天華碧縫製的大紅嫁衣,絢爛得讓人睜不開眼睛。屋內火紅一片,唯有她一人紅裝卻能於這滿屋的紅區分開來,自成一色。
鳳含鶯站在她身後,桃木梳從黑髮穿插而過,手指靈巧的給她綰髮,配以鳳簪頭冠,林林種種。再加上之前有專門的宮人給她化了妝,一張原本傾城絕豔的容顏更是美得驚心動魄,讓人見者窒息。
“姐,你一定是全世界最美的新娘。”
鳳含鶯由衷的感嘆。
樂楓綺扇幾人也站在旁邊,面上都帶着笑意。
“宮主是天下第一美人嘛,再穿上嫁衣,自然更美了。”
鳳君華嗔道:“你們幾個就知道貧嘴。”
綺扇吐了吐舌頭,不說話。
周圍的嬤嬤喜氣洋洋道:“太子妃大喜,奴婢給太子妃道喜了。”
一屋子的丫鬟也都齊聲附和。
這是內閣,外面早已鑼鼓笙簫鞭炮聲響,漸漸傳入了房內。
“他來了嗎?”
鳳含鶯朝外面看了看,笑道:“算算時辰,花轎也該臨門了吧。姐你等等,我出去看看。”
她說着要轉身出去,卻在門口和急急而來的丫鬟裝了個滿懷。
“奴婢參見王妃。”
那丫鬟連忙福身參拜。
鳳含鶯一把扶她起來,“什麼事這麼慌慌張張的?”
丫鬟立即滿面喜色,衝坐在梳妝檯前的鳳君華道:“太子妃,太子殿下的花轎已經上門了。”
“真的?”
鳳含鶯比鳳君華這個新娘子還激動,她連忙跑過去,從托盤裡拿過大紅蓋頭。
“姐快點,蓋頭蓋上,誤了及時可就不好了。”她說着就要扶鳳君華起來,末了又想起什麼,驚呼道:“對了,姐,你的耳環戴了麼?我看看,可不能落下了…”
她說着就要去掀鳳君華的蓋頭,身側的人嚇了一跳,喜婆連忙過來阻止她。
“王妃,這紅蓋頭只有新郎才能掀,否則亂了規矩不吉利的。”
鳳君華輕笑,“我成親,你怎麼比我還激動?”
鳳含鶯嗔她一眼,“我這不是替你高興嘛,你還說我。”
鳳君華站起來,“好了,我知道你是爲我好。不過這麼一大早上了,這裡這麼多人,該穿戴的都已經穿戴好了,什麼也沒落下,現在你放心了吧?”
她伸出手,“樂楓,綺扇。”
“是。”
兩人立即迎上去,一人扶着她一隻手臂,緩緩走了出去。
靖王府因爲平時沒人住,所以丫鬟不多。不過自從鳳君華回來以後,雲墨特意從宮裡調了一批丫鬟過來伺候她。既然是大婚,該有的熱鬧還是要有的。
她走出門,外面的丫鬟便含笑道喜,基本上走三步就會有丫鬟等着道喜,跨過月洞門,走過垂花門,前廳的人是最多的。
此時天機子和慕容於文就坐在前廳裡,雖然慕容於文不是鳳君華的親生父親,但好歹是養了她七年的養父,鳳君華尊他一聲義父,她出嫁之日還是要向他敬茶的。新娘子出門不能停下,所以不能去慕容府特意給慕容於文敬茶,慕容於文只得先來靖王府。
雖然靖王府是沒什麼主人,但鳳君華好歹是一個王爺,於皇室於朝廷身份尊貴是爲女子之尊,她今日出嫁,好多人都來賀喜。
樂楓和綺扇攙扶着她來到前廳,屋內歡笑雜亂聲便漸漸安靜了下來,全都盯着她身上那件光華璀璨價值連城的嫁衣,目光裡讚歎連連。
那天鳳君華從江州回來的時候身上也是穿的這件大紅嫁衣,只不過當時已經是下午,街上人也不多,看到的人很少,如今衆目睽睽之下,如此絢爛奪目的一件嫁衣加身,當真是美得耀人眼球。
天機子和慕容於文原本在交談着什麼,此時也禁了聲,兩人看着鳳君華,目光裡都有鮮見的回憶和感嘆。
鳳君華慢慢走過去,樂楓和綺扇拿來墊子放在地上,她跪了下來,從托盤上接過茶,先遞給天機子。
“爹,您喝茶。”
天機子含笑點頭,接過了茶杯,抿了一口。
鳳君華又將另一杯茶遞給慕容於文。
“義父,您也喝。”
慕容於文顯得比天機子這個親生父親還要激動,顫巍巍的接過茶杯。
“好,好,好…”
他接連說了三個好字,顯然是十分高興。
身邊人在歡呼,門外鞭炮聲又響了起來。
尋常人家大婚,新郎要進門參拜女方父母。不過天家的媳婦本就和旁人不同,太子更當別論。
雲墨就等在門口,今天他終於脫去了常年的那一身黑袍,換上了大紅喜服,含笑的看着由慕容琉風揹着緩緩走來的女子,眼神裡寫滿了喜悅。
蓋頭垂下,黃色流蘇擋住了視線。鳳君華趴在慕容琉風背上,輕聲問:“小風,我是不是很重啊?”
慕容琉風一怔,而後笑道:“姐,等你嫁給姐夫,得好好補一補了。”
鳳君華忍不住失笑,“你什麼時候也學會拌嘴皮子了?”又嘆息一聲,“小風,你今年也十六歲了吧,再過兩年,等天下大定,姐姐給你挑一個妻子好不好?”
慕容琉風有些羞赧,“姐,今天是你大婚,可別扯到我身上。再說了,我還小,這種事,不着急。”
鳳君華但笑不語,這個世界的男子大多早婚,尤其是貴族男子。慕容琉風小小年紀便有功績在身,日後前途光明一片,不到二十歲就得坐上大將軍的位置,將來不知道多少女子爭着想要嫁給他呢。
她和娘欠慕容府太多,娘當初給義父納妾也是不希望慕容府就此絕後。如今慕容府嫡系一脈就只剩下慕容琉風,日後的妻子必然也是出生大家。慕容琉風受了她的影響,對門第觀念並不十分在意。只要他自個兒喜歡,比什麼門當戶對強多了。
正想着,就聽見慕容琉風叫道:“姐夫。”
她恍然回神,透過流蘇的縫隙看見一截紅袍,她知道,是雲墨。一瞬間她很有種衝動,直接掀了蓋頭看看他今日的風采,但最後還是被理智壓了下來。
着什麼急?
晚上洞房花燭,她自然能得見。
雲墨走了過來,在她耳邊輕聲笑道:“在想什麼?”
她坦然道:“想你。”
慕容琉風率先笑了起來,“姐,大庭廣衆的,你說這話也不害臊。”
鳳君華現在臉皮是越來越厚了,“我都嫁爲人婦了,有什麼可害臊的?”
慕容琉風啞然,鳳君華拍拍他的背,然後衝雲墨伸出雙手來。
“抱我。”
雲墨輕笑一聲,將她從慕容琉風背上抱下來,攬入自己懷中。
“姐夫。”
慕容琉風皺了皺眉,“這不合規矩吧?”
雲墨笑得風流俊逸,“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說罷就抱着鳳君華走向花轎。
比起前幾個月南陵太子明月殤徒有繁華空寂寞的婚禮,雲墨和鳳君華的婚禮就顯得飽滿華麗得多。街上早就人滿爲患,個個都想蹭出頭來看,官兵都差點擋不住。
鳳君華埋頭在雲墨懷裡,悄悄掀起蓋頭一角打量他。
他沒低頭,卻早已察覺,聲音裡含着笑意。
“這才幾日不見,夫人就迫不及待了麼?”
鳳君華心中暗罵他臉皮厚,不說話。
雲墨只是微笑,抱着她一步步來到花轎前,街上人聲爆發到最高點,人人歡呼雀躍,比自己成親還誇張。
忽然空氣裡傳來低低而悠遠的聲音,帶着幾分空茫和微微笑意。
“雲太子大婚,可喜可賀,怎的忘記請故人喝杯喜酒呢?”
那聲音起初很遠,說到最後一個字,忽然便如近在耳側,幽幽茫茫絲絲如縷,便如音律般扣人心絃,讓人心神爲之震動。
雲墨臉上笑容斂了下來,鳳君華抿着脣,目光微冷。街上吵雜聲也漸漸低了下去,此起彼伏的議論聲又響了起來。
鳳含鶯剛走出來,聽到這聲音,眉頭一皺,而後猝然擡頭,目光死死的盯着數步之外。無形的空氣在慢慢收緊,以肉眼的速度淡化出一個人影,似從霧中幻化,如妖如仙。
賓客大多都在皇宮,街上都是百姓,見到這樣一幕,都石化了,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個漸漸化爲人形的女子。
她背對着衆人,手中似乎抱着什麼東西,一身月白色輕紗裹身。如今十一月的季節,雖然沒下雪,但氣候依舊冰寒,老百姓早就裹着襖子生怕受寒。而這女子,卻似乎一點都感覺不到寒風冷意,依舊一襲薄薄裙衫,髮絲與衣袂飄飛如夢。
雲墨不慌不忙,將鳳君華放入轎中。
“別擔心,交給我就是。”
鳳君華點點頭,“小心。”
雲墨嗯了聲,擡頭看上不遠處的背對着衆人的女子。
“玉晶宮於三年前覆滅,聖女大難不死亦是可喜可賀。”他從容微笑,眼神裡卻沒有絲毫笑意。“只不過本宮與拙荊似乎與聖女無甚交情,何來故人一說?”
聖女二字一出,街上原本石化的百姓立即轟然一聲,竊竊私語指指點點起來。
“聖女?她是玉晶宮聖女?不會吧,不是說玉晶宮的人早就死光了嗎?怎麼還有個聖女?”
“誰知道呢?不過殿下既然說她是聖女那就不會有假。”有人神神秘秘道:“我聽說玉晶宮邪門的很,就算死了靈魂都還可以重生,保不齊這聖女用了什麼方法又活了呢?”
身邊的人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可是,她今天來做什麼?”
又有人小聲道:“你們不知道嗎?三年前南陵太后壽辰之日,咱們太子妃爲報殺母之仇,毒死了玉晶宮宮主,也就是這聖女的未婚夫。當初玉晶宮覆滅,這聖女僥倖活了下來,卻三年都不曾現身,想來就是等着找太子妃報仇。今日太子和太子妃大婚,這女人肯定是來搗亂的。”
“說得有理。”
……
百姓們在交頭接耳,雲墨面色依舊如常。在靖王府內的天機子和慕容於文聽到丫鬟的稟報,也急急往外走。
萬人注目下,洛水兮緩緩回身,街頭交談的百姓立即安靜下來。她臉上依舊戴着面紗,垂落至胸前,只露出一雙很美的眼睛,靜如天山之雪,亂如繁花似錦,一雙眼睛便描繪了人間百態。
這樣的女子,即便沒看見真容,便能從那雙眼睛裡窺測出該是何等風華絕代傾國傾城。
最重要的是,她臂彎處抱着一個嬰兒,看起來應該還不到一歲。
人家大婚之日,抱着個孩子來搗亂,便有些讓人深思了。
雲墨眼神越發冷淡,洛水兮卻輕輕而笑,幽幽道:“雲太子真是貴人多忘事。”她一頓,又淺淺哀嘆,“看來今日奴家確實不該來,倒是擾了雲太子大婚之喜。”
鳳君華坐在轎子內,聽着那‘奴家’兩個字,只覺得胸口無端的升起怒火,險些控制不住衝了出去。
洛水兮到底想做什麼?
雲墨眼神也徹底冷了下來,“姑娘既是知道這個道理,便應早些離去。”
說話還真是不客氣。
洛水兮也不惱,上前兩步。官兵立即上前阻擋,她腳步一頓,目光又露出淺淺悲憫的嘆息。
“雲太子不想見小女子也罷,不過山野之人,自是沒資格入太子之言,德蒙青睞。不過…”她看着自己懷中的嬰兒,聲音越發哀嘆幽怨。
“都說虎毒不食子,雲太子素有君子之稱,享譽天下尊榮,想來不會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受他人欺凌吧?”
滿街震驚!
鳳君華猛然坐正了身體,周身散發出濃濃的怒氣。
剛踏出門口的天機子和慕容於文都是一頓,同時看向洛水兮。
雲墨眉頭微皺,臉色也沉了下來。
洛水兮又慢慢往前走,官兵們還陷在驚訝之中,忘記了去阻攔她。
“一年多以前,雲太子游歷南陵,妾與之故,幸得君顧,孕育一子。如今孩兒已經一歲,殿下不要他麼?”
她手指放在耳際,輕輕一揭。面紗脫落,一張美絕人寰的容顏赫然入目。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