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君華很冷靜的打斷他,她深知有些事情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感情這種事,不可以心軟也不可以猶豫,否則他只會傷得更深。
“我是雲墨的妻子,我跟他很早就認識。到今天爲止,快十四年。雖然我失憶十二年,但他一直在找我。十二年後我重新回來,還是落到他手中。我以前不相信緣分這種事情,但現在,我相信,我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正如他一直相信我沒有死一樣。”
她看着顏諾,一字一句說得十分認真,認真到殘忍。
“我從來沒想過我娘是顏家子孫,就像我從來沒想過我不是慕容府的女兒一樣。顏諾,我不強求你忘記或者放下,我比你更深刻體會那種滋味。”就像曾經她以爲雲墨是她親哥哥,她那般痛不欲生的情況下都無法將他忘記,她寧願給他吃下忘情丹也不要自己忘記他。
顏諾如今的感受,就如同當初的她。
不過當年她和雲墨是誤會,而顏諾和她,卻是真正有血親的姑侄。
正如雲墨所說,強迫他忘記她對他太過殘忍。換位思考,她又豈會放得下?
“但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很多事情你不願接受,但它是事實。”
“別說了。”顏諾忽然有些粗魯的打斷她,見她怔住,又有些心疼,苦笑一聲。“你說的,我都懂。”
他只是無法接受而已。
他深深吐出一口氣,手掌支撐着牆壁慢慢離開她的身體。
“你的傷不能見風。”
鳳君華抿着脣,重新扳過他的肩膀,露出從右肩劃過的血粼粼箭痕。許是方纔她用了真氣抵擋,這傷口雖然深,卻並沒有之前那道傷疤長。她想了想,乾脆將他肩頭的衣服扒下來。
顏諾吃了一驚,“君兒…”
“別說話。”
鳳君華依舊沒什麼表情,動作卻是輕柔了很多。
“坐下。”
顏諾老老實實的坐在地上,地上很冷,似冰雪般冷得刺骨。然而她在他身邊,他與她隔得那麼近,近到他可以聞到她身上那種淡淡而獨特的幽香。他想起以前無數個黑暗冰冷的夜晚,他在痛苦的掙扎中模模糊糊看到她的幻影,那是他貧瘠的生命中唯一的慰藉和溫暖。即便知道她永遠都不能屬於他,但她和他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同樣的氣息,他們生活在同一個時空同一個時代,總比相隔兩個世界要好。
他恍惚的想着,忽然感覺肩頭有暖流貼近,一寸寸蔓延至身體各處。
他一怔,“君兒,你…”
鳳君華手心貼在他肩背上那條傷口上,緩緩運行鳳凰訣修復真力。淡淡紅光在黑暗的空間縈繞不絕,只見那原本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腐爛的肌膚此刻在她手心又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癒合,凝結成痂,卻無論如何都消滅不了最後的痕跡。
她皺了皺眉,這傷口看似癒合了,但只是皮層,短時間內還不能受到外界影響,否則會再次潰爛。
食人箭,果然是厲害。
顏諾覺得剛纔那種火燒火撩的疼痛減輕了不少,剛準備說話,忽然聽得刺啦一聲,鳳君華從自己衣襬撕下一塊布來。
他再次一怔,“君兒…”
“別說話。”
鳳君華坐在他身後,繞着他的肩膀將他背上的傷口圍繞包紮。期間指尖不免觸碰到他的肌膚,她微熱的呼吸也不可避免的噴灑在他脖子間,薰得他頭暈目眩心蕩神馳,而後臉頰竟然泛起了淺淺的紅暈。似羞窘,又似微微喜悅,更多的是無盡的悲涼空洞。
鳳君華好不容易給他包紮完,來到他面前,打了個結。
“三天之內不能碰水,每天早中晚換藥…”
她擡頭就見他眼神微閃臉色如霞,像極了被調戲的良家婦女。
她怔了怔,未說完的話湮滅在了喉嚨處,腦海中忽然掠過一個畫面。
那是兩年前,她剛回到這個世界的時候第一次來葵水,痛得臉色發白冷汗涔涔。雲墨聽到動靜,急急闖進來,知曉她來了葵水後立即就怔住了。
他那樣點塵不驚從容優異的男子,也會露出那般幾乎可以稱之爲茫然和手足無措的表情,當真是比外星人落地球還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然後他抱着她,輕聲安慰她,她擡頭的時候卻不期然看見他耳根子一抹薄弘,如桃花如胭脂,當真是絢*人。
那是她第一次領略到一個男人身上有別於其他陽剛霸道的另一種風情。
當時她還在想,這人看着成熟穩重腹黑深沉,沒想到也能這麼純情。
腦海裡忽然又閃過另一個畫面。
彼時她傷勢未愈,糾纏間重力不穩,她直直向前撲,將他撲倒在牀榻上,織錦纏枝紋並蒂蓮的軟沙羅帳子被那風蕩起漣漪,起起浮浮如夢如縷,旖旎着輕紗般的美夢。夢中女上男下,兩人四目相對,一個愕然一個平靜帶笑。
“原來你喜歡這個姿勢麼?”
她咬牙切齒的瞪着他,卻發現他雖然鎮定而風流的笑着,然而耳根子卻浮現淡淡胭脂般的紅暈,渾身僵硬如石。
“喂。”她挑眉,目光很有幾分古怪。“你不會…還是個處吧?”
話音剛落,一陣天旋地轉,兩人已經有剛纔的女上男下變成了男上女下,身上的妖孽男子對她笑得傾國傾城而曖昧十足。
“我允許你,親自驗證。”
鳳君華失笑,笑聲出立即便顯得突兀,她自己首先怔了怔,這纔想起這裡是顏家祠堂。而剛纔腦中閃現的情景,明明已經遙遠得觸不可及,卻又似乎跨越了千山萬水,幽幽飄來。彼時一景一物一字一句,甚至連他的每一個表情,都深刻入骨。
“君兒。”
顏諾有些怔怔的,癡癡的看着她的笑容。印象中,她從未對他笑過。她剛纔看着他的眼神,似乎在透過他看向另一個人,目光中充滿了回憶和淡淡溫暖,連素來冷清的容顏也柔化了幾分,在這黑夜裡光彩照人,像幽幽點燃的燭火,照亮此刻無邊黑暗。
恍惚激越的同時心中又是狠狠一痛。
她的笑,從來都不是對他的。
“你在想他麼?”
鳳君華沒說話,有些話她說出來理所當然,但此刻對於顏諾來講,未免太過殘忍。她是不想他繼續對她執着下去,但也沒必要這樣傷他。或許是她自己品嚐到愛情的滋味,或許她已經不再像從前那般心冷如磐石。但云墨說得對,愛一個人,是沒有錯的。即便她愛的人不是顏諾,也不該利用他的感情來傷害他。
顏諾何嘗不明白她在想什麼?不知道該爲她的體貼歡喜還是她無聲的默認而悲哀。
自他們兩人相識起,她便一直對他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樣子。即便在異世重逢,她對他也沒什麼好臉色,頂多就是有幾分歉疚和放鬆。什麼時候,她會在意他的感受了?
記憶之中,這應該是第一次吧。
“君兒。”他坐靠在牆壁上,眼神輕柔而恍惚,聲音也有些輕。“能給我說說你和他之間的事麼?”
機關還沒完全停止,他也需要休息,否則她一個人根本上不去。這段時間內,他想和她多說說話。未來的那無數個夜夜,他也能借助今天的回憶渡過慢慢長夜。
鳳君華怔了怔,眼神更加複雜。讓她給他講她和雲墨的感情史,豈不是讓他更難受?
彷彿看穿了她心中所想,顏諾竟然笑了笑。悵然的嘆息一聲,“君兒,你還是太心軟了。你要真想讓我死心,就該像從前那樣,無論何時何地都對我冷若冰霜,也不用顧忌我的死活,轉身就走,那才符合你的性格。”
鳳君華瞪他一眼,敢情她在這兒守着他給他療傷就是爛好心?她不但不該心軟,還應該再給他一劍直接殺死他對不對?
都說女人心海底針,她現在覺得這些男人的心思也是莫名其妙。
顏諾看了她一眼,覺得她這個樣子十分可愛,又笑了笑。
“說吧,我想聽。”
鳳君華抿了抿脣,沒說話。
她和雲墨那些事兒只怕全天下人都傳遍了,他如何不知?
“我想知道,你們小時候的事。”
小時候?
鳳君華又怔了怔,十多年前記憶跨過時光流河再次跳躍而來,她嘴角抿出淡淡笑意。
“小時候…”她恍惚的想起第一次見雲墨的時候,那麼多人,她一眼就看見了他。仔細想想,其實那天她進宮除了偷還魂珠,還有就是找出明月軒。見他,只是順便而已。
“他很出名啊,你也知道的。”她說,“他是東越的太子,我不過只是南陵一個大臣的女兒而已,本來就沒什麼交集。他成名的時候,我還沒出生。”
她嘴角一勾,靠在顏諾旁邊。
“我出生的時候,他早就名動天下家喻戶曉了。”她吐出一口氣,“我小時候…脾氣很不好的。”她看了顏諾一眼,自嘲的笑笑。“你要是那個時候認識我,估計也受不了我的爛脾氣。”
之所以會這麼肯定,是因爲她以前爲了完成任務,在靠近顏諾的時候對他的性格習性做了充分的調查和了解。他這個人表面看起來放蕩不羈很有女人緣,實際上他對女人很有些不耐煩。尤其是刁蠻潑辣自以爲是驕縱倨傲的女人,更是深惡痛絕。以前上層政治上那些閨秀千金多少這樣的女人?矯揉造作的,仗勢欺人的,因自己的身份美貌不可一世的,數不勝數,顏諾對這些女人可謂避之不及。
要是讓他見識到從前自己多麼囂張自負,估計他會立即走得遠遠的巴不得一輩子都不要見到自己纔好。
哎!
她現在特別希望顏諾是在她幼年的時候認識她的。
因爲顏諾不同於圍繞在她身邊的其他男人或深沉或別有居心或真心疼愛呵護,他心性耿直坦蕩,向來討厭那些政權權謀。對於女人,他是沒多大耐性花時間來了解的。
或者,沒有穿越…
等等,沒有穿越。
她忽然坐直了身體,腦海中無數片段走馬燈花般閃過,由模糊變得清晰,像是有一根線,一點點的將之串聯起來。
她眼神越來越亮,也越來越灼熱。
“怎麼了?”
顏諾發現了她的異常,輕聲問道。
“顏諾。”
鳳君華猝然回頭,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你知不知道洛水兮?就是玉晶宮的聖女。”
顏諾點點頭,“原來她叫洛水兮。我知道啊,怎麼了?”
“她…”鳳君華努力剋制住心中澎湃的情緒,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洛水兮可能是重生這件事。這個時候她突然特別希望雲墨在她身邊,他那麼聰明,一定能解答她心中的疑惑。顏諾畢竟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原身也對天下事不太瞭解,該如何與他說?可此刻她腦子裡思緒煩亂,若不找一個人傾訴出來,她會崩潰的。
“君兒,發生什麼事了?你想說什麼?”
顏諾鮮少看見她如此糾結複雜的表情,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道:“洛水兮怎麼了?玉晶宮都傾覆殆盡,她都還沒死,這個女人太不簡單了,你以後得小心。”
“不是…”她皺着眉頭,“顏如玉和她有勾結,這件事你應該知道。”
“嗯。”
顏諾點點頭,“我來到這裡才兩年多,不過我暗中讓人觀察過顏如玉,她和洛水兮有聯繫應該很多年了。”
“很多年?”
鳳君華眯了眯眼,腦海裡有什麼一晃而過,她卻抓不住,急急道:“你能確定她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聯繫的嗎?”
顏諾怔了怔,她這般急切,定然是想到什麼很重要的問題。他仔細想了想,沉吟道:“具體是多少年我不太確定,但我可以肯定,至少不下於十年。”
“十年?”
鳳君華想了想,她剛回來的那個時候不到十九歲。十年前,她才九歲,而那個時候她已經穿越到現代。洛水兮明顯針對她,也就是說她和顏如玉的勾結應該在更早。比如說,在她七歲那年發生變故之前。
玉晶宮…
那天晚上也有玉晶宮的人。
洛水兮和她同年,那個時候她才七歲。如果洛水兮真的是重生,必定心智成熟異於常人,不然不可能瞞過玉無垠的眼睛私下裡做那些小動作和他對抗。
那幾年玉無垠都陪在她身邊,洛水兮若是在那個時候做了什麼…
不,不對。
那時候洛水兮太小,即便心機深沉,但玉晶宮那些長老又豈是普通人?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長老們對聖女實際上是有些壓制的。所以那幾年她不可能和顏如玉有任何聯繫。再說了,玉晶宮的人想要和外界的人有聯繫也並不容易。在洛水兮那個年齡,功力太弱,根本無法利用神識和外界之人聯繫。
她一直不確定如果洛水兮真的是重生,那麼到底是重生到多少年前?
現在從顏諾口中她初步確定是十多年前。
顏諾…
她忽然目光一亮。
對了,她想起來剛纔爲什麼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顏諾曾製造過手榴彈,那是現代的武器,這個世界的人根本不懂。所以在顏諾曾經制造大批手榴彈被毀以後,明月殤沒有找到任何蹤跡。雲墨說過,以前她娘也畫過這樣的圖紙,不過考慮到這世界的發展歷史,沒有動用。
可若是她的性格,在危機的時刻,也會不惜一切代價。
比如在上玉佛山之前給雲墨的那顆手榴彈。
也就是說,上輩子,沒有來自現代的人用過那個東西。
這就說明,在洛水兮的那一世記憶裡,沒有她的穿越。
沒有穿越…
心中一直模糊的事情慢慢明瞭,像撥開雲霧見日出。
她穿越是在十四年前。
也就是說,若真有上一世,慕容府並沒有發生突變,她娘沒有死,她沒有被封印記憶,沒有被送去現代。
她忽然想起曾經做過的那個夢,夢中的她看起來應該才十四五歲的樣子,雲墨看起來也差不多二十來歲。她隱隱約約記得,她應該是被雲墨強行抓到東越去。那時候她娘沒在她身邊,師兄也不在。
換個思路去想,將一切還原。
沒有穿越就沒有血案,也就沒有她對玉無垠的仇恨失望。也就是說,不出意外的話,上輩子她應該十分依戀玉無垠。而那個時候,他不在她身邊…
腦海中又浮現另一個畫面。
那是她受噩夢影響急切的想要擺脫腦海裡那些沉悶的壓抑故而與雲墨抵死纏綿之時腦海裡閃過的那個畫面。
有個女人在對她說,雲墨,殺了她的未婚夫…
小時候,娘把她許配給了玉無垠。
也就是說,上輩子,雲墨殺了玉無垠,然後將她奪走。
心裡劃過這樣一個想法,她忽然渾身一抖,只覺得心尖剎那疼痛莫名,之前一直圍繞在腦海裡那些沉悶的情緒都得到了解釋。
雲墨說過,他是在她七歲的時候便認定她想要得到她。
如果他們上輩子也有那麼一段緣分,依雲墨的性格,早就在認識她並知道她和玉無垠的關係之時就應該動手了,絕對不可能等到她已經及笄纔將她強行帶走。
也就是說,上輩子,她和雲墨,並非相識於微末。
她緊咬着脣瓣,捂着發疼的胸口,臉色微微泛白。
“君兒,你怎麼了?”
顏諾被她這個樣子嚇了一跳,也顧不得自己身上的傷,忙伸手來扶她。
“你哪兒不舒服?君兒…”他忽然將她攬入懷中,死死的抱住她。“別怕,我在這兒,沒人會傷害你,別怕…”
鳳君華渾身發抖,下意識想要推開他,腦子卻有些暈眩,渾身都提不起力氣來,只覺得心裡壓抑沉悶得難受,讓她喘不過氣來。
雲墨…
她在心裡低低呼喚,眼角浸出一滴淚痕。
剛踏入掌刑堂第三樓步入了冰池邊的雲墨,忽然腳步一頓,他捂着胸口,眼神裡漸漸流露出一種深沉幽暗而瞭然疼痛的情緒。
掌心躺着那塊發燙的紅色玉佩,背後‘青鸞’兩個字十分刺目。
這玉佩和她心靈相通,每當她有危險的時候,這塊血佩就會燙得灼人。而此刻這玉佩雖然在發光,卻不如十多年前他出意外的時候那般濃烈滲人。
她沒有危險!
他皺了皺眉,就在剛纔,他幾乎下意識的就想要離開。那種恐慌和疼痛太過熟悉,熟悉到讓他剎那間失去了所有冷靜,就像十多年前那一夜。就因爲遲了一步,她消失了,他爲此悔恨十二年。從此以後,每當玉佩發熱的時候,他都會驚惶莫名。可那些年,她不在他身邊,他什麼也做不了,除了憂心便只有無妄的等待。
後來她回來了,那段時間她時常做噩夢,他感應到玉佩發熱便立即趕到她身邊陪着她。
他知道,此時她心緒不寧,定然又是被噩夢纏繞。
他想陪在她身邊,然而不能。
衣袖震動,他將火兒掏了出來。火兒一雙大眼睛直勾勾的瞅着他,眼中情緒十分矛盾。當時她將火兒給他,就是便於他們兩人處在不同環境下能夠通過火兒很好的聯繫。
他摸了摸它的頭,“知道她現在情況如何麼?”
火兒眨了眨眼,跳到地上寫了幾個字。沒有墨汁,但只要看清筆畫就行。它自然知道現在鳳君華很痛苦,不過有顏諾陪在她身邊,她沒危險。如今美人可在其他男人懷抱裡汲取安慰呢。它老早就看雲墨不順眼了,有這麼好的機會打擊他,它焉能不付之行動?
懷着看好戲的心裡,火兒一字字將此刻鳳君華的情況寫得十分清楚,尤其將她在顏諾懷裡寫得格外重,末了還回頭挑釁的看着雲墨。
雲墨淡淡瞥它一眼,招了招手它便跳回了他手臂,用目光詢問。
“你不吃醋?你的女人可在其他男人懷裡呢,小心給你拐走了。”
雲墨笑笑,很好心情的說道:“他們是姑侄。”
火兒的氣焰立即焉了下去,癟了癟嘴,無趣的鑽進了他的袖口內。
雲墨嘴角勾起淡淡笑容,而後又一寸寸暗了下去,穿過漆黑的牆壁看向某一個方向。
那是,她此時的角落。
她在顫抖,在掙扎,然後在無限矛盾折磨中意識越發清晰。
顏諾的聲音還在耳邊低低呢喃,恍惚中還是兩年前在南陵碧霄殿裡她因情劫險些喪命,他也是這樣牢牢的抱着她。
鳳君華意識有些恍惚,很多事情當初並沒有印象,然而或許是打開了前世記憶之門的緣故,那些原本在她意識不清的情況下發生的事竟隱隱約約有些模糊的印象。
她聽見他在抱着她痛苦的嘶喊祈求聲,她感受到他的淚水劃過她冰冷的指尖,彷彿一個絕望的哀嚎…
心尖又是狠狠一痛,模模糊糊中她似乎躺到另一個懷抱,那人身上有着熟悉的淡淡幽香,她從前恨討厭此刻卻十分依戀的懷抱。他緊緊的抱着她,聲音嘶啞而祈求的呼喚。
“青鸞,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她意識逐漸模糊,只知道周圍很亮很亮,似掛滿了夜明珠,照得室內一片通明。而他低頭凝望的眼神,是亙古洪荒也無法湮滅的深沉痛楚。
“爲什麼…”
他死死的抱着她,手臂因爲恐慌而顫抖。
“爲什麼要這樣做?青鸞,爲什麼…”他突然聲音發狠,“我不許你死,你要是死了,我就讓全天下的人爲你陪葬。”
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因爲她渾身都疼,指尖頭皮內臟一寸寸蔓延着疼痛,並且隨着時間的推移,一點點加深。她幾乎都能感受到,那疼痛在逐漸蔓延至心臟…最後,疼痛而死。
疼痛而死…
夢相思!
鳳君華猝然睜開眼睛,眼底寫滿了不可置信和驚惶。
夢相思,上輩子她是死於夢相思。
這個世上會制夢相思的人,只有她自己。
夢相思,這輩子是她在三歲的時候製作的劇毒。
上輩子,也有夢相思…
三歲之後,七歲之前…
洛水兮,是重生在這個時間段。
她死死的咬住脣瓣,以前很多不明白的問題在這時都得到了很好的解釋。
洛水兮不知道她的穿越,不知道她那十二年的人生,不瞭解靈魂附身的顏諾。甚至,不瞭解離恨宮。否則在她失蹤的這十二年,洛水兮不可能沒有絲毫動作,因爲所有人都以爲離恨宮是玉無垠的,除了少數的幾個人以外。
也就是說,上輩子如果有離恨宮的存在,那麼她在毫不情願的情況下爲了不跟雲墨走定然會用到離恨宮相助,更不可能最後死於自己製作的夢相思。
當初建離恨宮,是因爲恨極了南陵皇室。而一切一切的根源,就是天女。
天女!
她想起來了,五歲之時的火燒普濟寺…
若沒有那一場殺戮,大哥不會走,她不會建離恨宮…
她閉了閉眼,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那個夢,夢中的她對雲墨毫無抵抗力,上輩子她的武功似乎很弱,至少在雲墨面前根本不算什麼。算算年齡,這輩子她可是七歲就過了天雷劫。十五歲的年紀,鳳凰訣也應該修煉了一大半,怎麼可能在雲墨面前如同花拳繡腿?
只有一個解釋,上輩子她根本就沒有渡過天雷劫。
呵呵,也對啊,那時候玉無垠在她身邊寵着她,她還辛苦練武功做什麼?
沒有渡天雷劫,也就是說上輩子玉無垠沒有在她四歲的時候離開,她也不會在五歲的時候去普濟寺,更不會殺人,不會有離恨宮,也不會認識明月軒,不會進宮參加明若玦的壽宴,不會盜竊還魂珠,不會…認識雲墨!
沒有認識他…
她忽然想笑,想放聲大笑。
對啊,如果沒有在七歲那年認識他,他就不會對她志在必得。那麼也可以很好的解釋了,之前她的猜測是對的。
上輩子,她是在及笄或者豆蔻年華與雲墨相識。爲了得到她,雲墨殺死了玉無垠。
但是,他是怎麼殺死玉無垠的?
到得現在,她已經沒有力氣去想這個問題了,不過想想那應該與洛水兮有關。
她可沒有忘記,洛水兮對雲墨可是十分了解。
或者,他們上輩子,有什麼聯盟也說不定呢?
可洛水兮的樣子,似乎又十分痛恨雲墨。
上輩子…
一切回到原點,上輩子玉無垠沒有離開。而這輩子,玉無垠在她四歲的時候突然離開。
真的是很突然。
玉無垠根本就不把玉晶宮放在心上,那個時候唯一能讓他有些微在意的,便是他的母親。
禁淵…
舞清音…
明月清!
對了,明月清,差點忘記她。
她眯了眯眼。
她記得,明月清應該比她小四歲。
對,就是玉無垠離開的那年,明月清就是在那年出生的。
舞清音死的時候,就是她出事的那一年。
那個時候,明月清才三歲。
也就是說,在那個時候,南陵皇室,便和玉晶宮有了某一種聯繫。
那麼之後的十二年,玉無垠是在與洛水兮以及南陵之間周旋?
所以他沒空去找雲墨的麻煩,所以雲墨纔有時間滿天下的尋找她。
鳳君華覺得心很痛,比以前任何時候都痛,比當初雲墨快死了她覺得天崩地裂的時候還要痛。
她終於找到真相的源頭。
一切,始於玉無垠的突然離開。
舞清音,亦或者那是洛水兮在背後操縱?
可,洛水兮看起來似乎對玉無垠無意,又爲何要對自己下手?
上輩子…
上輩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玉晶宮的人無慾無求,聖女更是神聖之身,不妒不忌不喜不悲不怒不燥。
是什麼樣的深仇大恨,值得一個女子苦心孤詣安排那麼多年?
五歲之時普濟寺的那個老和尚,玉晶宮的人…
她閉了閉眼。
她想,現在她知道那個人是誰安排的了。
不是舞清音,是洛水兮。
上輩子她能平安活到十五歲,天女的身份必然沒有被公佈。也就是說,上輩子在她死之前,洛水兮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世。
那麼,她爹呢?她娘呢?
她爹孃怎能允許雲墨強行將她奪走?
還有顏家…
對了,洛水兮不瞭解顏諾。
這輩子由於自己的穿越改變了很多事,那麼顏諾的到來,必定也改變了上輩子顏家的發展軌跡。
而最讓她覺得發寒的是,那個女人,上輩子是有多瞭解她?算準了她在身份被人看穿以後會毫不猶豫的殺人滅口,甚至算準了大哥會爲了她頂罪…
也正是因爲如此,洛水兮根本就沒有把一無是處的她放在眼裡過。
然而穿越後的自己,已經不再是四歲以前那個刁蠻無知只知道撒嬌的小丫頭,讓洛水兮感覺到很多事情已經脫離了她的掌控。
不,不對,還有至關重要的一點。
明月清。
如果這所有的事都是洛水兮在十多年前就設計好的,那麼舞清音收明月清爲徒就不是那麼簡單。
明月清死的時候不到十六歲。
洛水兮如果真的重生在四歲那年,那麼算起來在那個時候這輩子她活了接近十六年。
十六…
玉晶宮具有高強術法的人,靈魂可脫離*,即便身死,只要靈魂不滅,照樣可以藉助他人軀體重生。
她閉着眼睛,努力的回想。
明月清的生辰是…八月初八。
如果洛水兮的生辰也是那天,那麼年歲日期都符合。
一個人重生就相當於嬰兒新生,如果一切真如她所猜想的那樣。那麼這個世上符合洛水兮靈魂附身的人,就只有明月清。
因爲,明月清是舞清音的徒弟,明月清會玉晶宮的隱身術以及玉晶宮無數秘術,她是最好的鼎爐…
鳳君華突然打了個寒顫。
如果,如果真的是那樣。
那麼舞清音收明月清爲徒便是洛水兮的安排,也就是說,那年玉無垠的離開,真的是洛水兮授意,所以纔有了之後那些事。
花十幾年的時間來培養一個適合自己附身的鼎爐,然後自己再和玉無垠周旋,同時和顏如玉勾結…
十多年前如果自己死了,那麼雲墨…
她又想起前年,在去南陵的路上,顏如玉聯合孟月眉給雲墨下藥。
那一次…那一次如果雲墨真的強要了她,她定然心中憤怒生恨,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從此,決裂。
雲墨會痛不欲生。
洛水兮想盡一切辦法,就是想要雲墨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洛水兮,難怪玉無垠殺了她她還能到處蹦躂,難怪那天雲墨對明月清的屍體那般關注。如今想來,或許他早已有所猜測。
那個女人隱身暗處,知道許多他們未曾預料的事,所以雲墨行事纔有幾分顧忌。
比如崔宛芳,比如雲依…
他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想要確定一些事情。”
所以他不殺顏真義,所以他任由洛水兮利用雲依,所以他任由洛水兮逃離…
一次次的試探過後,便證實了心中的猜測。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能讓雲墨如此小心翼翼的人不多,洛水兮,可真是有本事。
只是,她仍舊不明白,洛水兮爲何那般痛恨雲墨?
若說一個女人恨極一個男人,恨不得將他抽皮剝骨,若非有深仇大恨便是因愛生恨。
看洛水兮那個樣子,不像是後者。那女人比她還沒心沒肺絕情冷血,怎麼會因愛生恨?況且玉晶宮的聖女向來自制,一生只能爲宮主守節。除此以外若對旁人動了心思,那是要遭受天罰的。
排除了後者,那麼就只剩下前者。
究竟是什麼樣的仇恨?讓她不惜精心設計十多年?
她無法和雲墨抗衡,便選擇了攻擊雲墨的弱點,也就是自己。
真的是好深的心機。
那時她不過才七歲不到而已…
洛水兮怎麼就那麼肯定雲墨會對她用情深至如此?
還是,因爲前世之故?
鳳君華慢慢的平靜下來,神色微微有些呆滯。
前世…
她幾次夢到那些熟悉而揪心的畫面,幾次夢醒後掙扎疼痛,心中蔓延着那種仇恨和痛苦的矛盾情緒幾乎讓她崩潰。
重活一世,她和雲墨還是走上了這一條路麼?
呵呵…
她仰頭輕笑,嘴角噙起淡淡冷毅的弧度。
她不管上輩子他們發生了什麼,這輩子他們已經結成夫妻。他愛她,她也愛他,這就已經足夠。
洛水兮如果想用上輩子的事情來挑撥離間,那麼,她會讓她知道什麼叫做異想天開白日做夢。
“君兒?”
顏諾擔心的看着她,剛纔她那般時空的模樣,當真是嚇得他不輕。她向來遇事波瀾不驚,天塌下來也不會皺一皺眉頭,剛纔那種矛盾糾結掙扎痛楚的神情,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你剛纔怎麼了?”
他眼中溢滿了關切和化不開的情絲,似要將她一圈圈纏繞。
鳳君華不動聲色的移開目光,淡淡笑了笑。
“我沒事。”
顏諾被她那清淺一笑晃了晃眼睛,只覺得整顆心都被她那個笑容給融化,下意識的說道:“君兒,你笑起來真美。”
鳳君華一怔,眼前忽有火光幽幽燃起,模糊了彼此容顏。他伸過手來,取下烤好的野兔,用採下的新鮮荷葉包裹着撕下一隻腿遞給她。
“吃吧。”
他眼神飄過來,低垂着眉眼,神色柔和如水。不知道是被這火光暈染還是這夜難得的星辰滿空,皎月如泠,傾灑下的光輝柔化了她清冷的面部線條,將她眼底凝結的冰雪寸寸融化,看起來如夜晚陡然綻放的曇花,剎那驚豔。
“青鸞。”他低低開口,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她身側,低頭凝望着她這一刻靜如春水的眉眼。
“嗯?”
她難得的沒有立即與他保持距離,淡靜的眉目依舊不動如水,無聲的望着他。
“什麼事?”
“你爲什麼不笑呢?”他的手指撫上她精緻如畫的眉目,聲音低柔而空茫,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你笑起來很美。”
她本來要躲開他的手,聞言僵了僵,面部表情也在瞬間僵硬,像冰雪雕刻的畫像,將所有表情都凝固在那一瞬。而後她慢慢的扭動脖子,聲音平靜而自然,卻又帶了一抹不易察覺的蒼涼自嘲。
“我不會笑。”
“我教你。”
“我會教會你你想學會的一切,包括哭和笑,開心和痛苦。”彼時他這樣說,“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取蘊。又有酸甜苦辣四則兼具。雖然痛苦辛酸徘徊折磨,但若不一一體會,怎知這人事真意?”
鳳君華神情又開始恍惚,眼前又綻放出萬家燈火,滿天璀璨煙花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空中綻放着巨大的優曇,花瓣一寸寸傾瀉如流光,匯合成一字一句在夜空中盛放。
wωω• тt kán• C O 曇花開在他指尖,輕輕遞過來,她只要伸手一接,便如開在心尖的花,永不凋謝。
她看着光芒後他溫柔靜謐的容顏以及深情款款的眸光,內心堅硬的一角被觸動,嘴角一勾,露出闊別十二年的淺淺笑容。
驚呼聲起,指尖未曾抓住的溫暖,剎那湮滅。
……
她抿了抿脣,沒說話。
這兩年一路走來,他陪在他身邊,便如他當初所說的那樣,教會她哭,教會她笑,教會她開心和痛苦。
就像很多年前,那個人教會她的一切那樣。
唯獨不同的,他教會了她該如何去愛。
他們之間的糾葛太深太深,深到她覺得沉重壓抑得想要逃跑,卻無論如何也逃不開他撒下的情網。
他太瞭解她,知道太過逼迫反倒是會弄巧成拙,於是就那樣不溫不火的對她若即若離。就像他本人那樣,溫潤的外表下隱藏的是深沉腹黑的內心。
她想方設法要與他保持距離,他淡淡笑着除去他們之間隔着的所有阻礙,然後再不容反駁的擁她入懷,永生永世也無法逃離。
有時候她會想,或許他們之間的一切是天命註定。
他放不下她,她亦逃不開他。
所以,只有彼此糾纏,不死不休。
“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我和他之間的那些糾葛,如果你真的要聽。我只能告訴你,我愛他。”
顏諾僵了僵。
她沒看他,依舊坐在他旁邊,目光靜如流水,一字一句說得清晰而殘忍。
“用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我的靈魂來愛他。這一生,不,永生永世,我都不可能再愛上其他人。”她回頭看着他,目光幽幽如夢。
“你,可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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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看了這一章大家會不會覺得混亂,悲催的,這一章本來昨晚就該寫好的,不過寫到快八千的時候突然身體不舒服,吐了幾次,半夜去醫院打了接近五個小時的點滴。今天接着寫的時候,突然覺得怎麼寫都不對了。
咳咳咳,如果有混亂,親們可以提出來,上輩子的事兒還沒完,後面我會仔仔細細寫出來,不會和正文混亂,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