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含鶯霍然回頭,歷喝一聲。
“雲依。”
雲依充耳不聞,直直撞向門板。鳳含鶯一出聲便追了過去,與此同時大門砰的一聲被人從外面撞開。
“住手…”
暴怒的雲裔闖了進來,雲依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撞得向後倒。這一倒,就倒在了追上來的鳳含鶯身上。
“啊…”
鳳含鶯悶哼痛呼,“肚子好痛…孩子…”
“小鶯。”
雲裔震驚的表情僵在臉上,血色一點點從臉上褪盡,而後身影一閃將呆在原地的雲依推開。
“你滾。”
他將鳳含鶯抱起來,冷不防眼睛瞥到地上的一灘血,面色慘白如雪。
鳳含鶯疼得面色扭曲發白,死死的抓着雲裔的袖子。
“花和尚,救…救我們的…孩子…”
雲裔陡然回過神來,急急的抱着她往牀邊走。
“孩子不會有事的,小鶯,你堅持住,孩子一定不會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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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佛山。
顏家素來比較嚴謹而嚴肅,便是過年也談不上熱鬧,丫鬟們該做什麼還是得做什麼。顏家現在沒了掌權人,大長老被顏諾給重創,現在還躺在牀上養傷,這一次就算好了估計也元氣大傷了。顏老爺子被鳳君華給抓了,顏諾又還沒有回來。一切大小事務,自然就交由顏如玉這個七小姐來打理。
當然,現在顏家也沒什麼太重要的事兒,大不了就是商議該怎麼救顏老爺子出來。
收到山下傳來的消息,顏如玉笑了。貼身丫鬟山芝沏了茶端過來。
“小姐,您說這順親王妃這一胎能保住麼?”
顏如玉抿了口茶,腦海中響起洛水兮曾說過的話。
“挑撥離間陰謀背叛算不得什麼,我要的是他們離心,雲裔和鳳含鶯。”她嘴角帶三分笑意,眼神清冷如雪,帶着萬事掌控於胸的高深莫測。“我很想知道,當親妹妹和自己所愛的人以及自己的孩子之間發生矛盾,雲裔會怎樣選擇?不過無論他怎麼選,都得失去,最後的結果必定是他痛不欲生。雲依因妒生恨,但僅僅只是針對鳳君華。要她對自己的家人出手,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不然你以爲我將她放在墓穴裡那幾個月是爲什麼?雲墨可以花半年挖一個地道只爲某一次逃生,可以花十多年準備奪城陷兩國危機。我爲什麼不可以花一年的時間讓一個心懷妒恨的小丫頭漸漸懂得這世間的陰暗和陰謀呢?她心軟,不過就是放不下親情,也就是說她還不夠絕情。我讓她回去,便是要斷了她最後的善念。”
顏如玉緊抿着脣瓣,眸光裡折射出幾分亮光來,她不得不佩服洛水兮的心機與手段。
雲依再怎麼心懷妒恨終究是長在閨閣裡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只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很有可能將她從罪惡的邊緣拉回去。
洛水兮便料定了鳳含鶯會疾言厲色實則喚醒雲依心中柔軟因此愧疚,所以早在雲依下山之前,她便按照洛水兮之前的計策,讓人不停的在雲依耳邊說那些話,讓她痛苦讓她悔恨讓她愧疚,然後在動容的時候又給予她最深沉的一擊,讓她絕望而徹底生恨。讓她知道,早在她離開東越的時候,她的家族便已經拋棄了她,她才能放下心中最後的留戀徹底叛國歸隨她們。
雲依不相信從小疼愛自己的父兄會拋棄自己,那麼洛水兮就給她一個證明的機會。
讓她親眼看看,如果讓她回去,雲裔還會不會原諒她?當她和鳳含鶯之間發生了衝突,她哥哥會保誰?
雲依對雲裔認錯罰跪,雲裔沒有心軟,已經讓原本因爲洛水兮刻意的訓練而有些陰暗的雲依心中的堅持也皴裂開來,換句話說,她已經開始心冷了。所以後面在面對鳳含鶯疾言厲色的怒罵之時心中只會麻木冷笑,裝作自殺也不過是引鳳含鶯的局而已。
雲裔親眼見到這一幕,必定對雲依徹底失望痛心,再也不會原諒這個妹妹。雲依沒了任何依靠,心中最後的虧負歉疚也會化爲虛無。
所以無論那個孩子保不保得住,雲裔一定會懲罰雲依,雲依也會死心。從今以後,這世上便沒有東越的欣悅郡主了。
洛水兮重生一世,她自然瞭解雲裔有多寵愛這個親妹妹。
而如今,她們的目的便快要達到了。
“少爺還在雪山?”
山芝點點頭,“沒看到少爺下山。”
顏如玉放下茶杯,又問:“大長老還沒醒過來麼?”
山芝搖頭,目頭嘆息之色。
“少爺這次下手太狠,大長老只怕要躺幾個月了。”
顏如玉輕哼了聲,淡淡道:“他這次可真是不留情面,大長老算是廢了。”
山芝垂頭不語。
過了會兒,顏如玉才又道:“顏家從不需要無用的人。”
山芝眼睫顫了顫,小心翼翼道:“小姐的意思是…”
“我沒什麼意思。”顏如玉站了起來,負手道:“派人去山口守着,等着少爺回來,我要閉關,在這期間,不要讓人來打擾我。”
“是。”
……
東越陽城,一家隱秘的客棧內。
鳳君華皺着眉頭,“你早就知道雲依回來的目的?”
雲墨恩了聲,又道:“準確的說,我想確定一些事情。”
鳳君華臉色不大好,轉過身不理他。
雲墨當然知道她在想什麼,走過去輕聲道:“放心,你妹妹沒事。”
鳳君華神色依舊冷漠,道:“你要謀算你要獲得利益我不管,但小鶯現在懷着孩子,你怎麼可以利用她?”
“我沒利用她。”
雲墨十分坦然,眼神裡幾分嘆息和無奈。
“青鸞,你認識我至今,我何曾做過任何傷害你在乎之人的事?”
鳳君華心中一動,抿脣不語。
雲墨又道:“雲依已經不是當初的雲依,你當真以爲子安會那麼輕易的放任你妹妹單獨和她見面?”
鳳君華柳眉一挑,回頭看着他。
雲墨笑了笑,眼神有些深。
“他們想要摒棄雲依對親人所有的依賴信任,將她作爲棋子培養,我也要讓子安徹底清醒過來。我不是沒給過雲依機會,是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放棄。這次如果她沒聽他們的話,我會親自去接她和我們一起回帝京。只要她回來,以前的事都可以煙消雲散。但是她執迷不悟,竟然連自己兄嫂都不放過。”他閉了閉眼,聲音有些輕。
“雖然這樣做有些殘忍,但青鸞你要知道,邊關不同於其他地方。一旦子安心軟,再加上如今的雲依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單純的雲依,她會做出什麼事來你我都無法預料。她敢對你妹妹動手,那麼就有第二次。所以,她不適合呆在邊關。我剛收到子安傳來的消息,你妹妹很安全,孩子沒事,子安已經讓易先生押解雲依入帝京交由我處置。”
鳳君華眼神微動,到底是有幾分驚訝的。雲裔和雲依兄妹情深,哪怕雲依從前任性悔婚,雲裔也只是讓她禁足而已,終歸是捨不得責罵雲依。如今雲依歸來,就怕雲裔心軟。這次試探雲依,若沒有云裔和小鶯的允許,雲墨也不能強求。
“那攤血是怎麼回事?”
她雖然不懂醫,但是女人懷孕幾個月被推倒失血,胎兒便十分危險。
雲墨深深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這事兒可不是我安排的,我可以跟你保證。”
鳳君華蹙了蹙眉,不是他安排的,那就是小鶯自作主張?她面色微沉,“小鶯太任性了,她知不知道這樣做有多危險?”
雲墨不說話。
鳳君華回頭看着他,“怎麼了?”
雲墨雙手捧着她的臉,好半晌才道:“我只能說,她很在乎子安。”
鳳君華抿脣。
雲墨道:“雲依呆在邊關不是個辦法,她的存在就是個隱形炸彈,隨時都會引爆。子安又對她心軟,邊關將士會對子安不滿。你也知道,子安現在手中握着三軍軍權。如今天下不安定,日後開戰,軍心不穩,未戰先衰。”
鳳君華自然明白。作爲將帥,若手底下的將士對他心存不滿,士氣大竭,還怎麼打仗?這天下不打就已經輸了。
洛水兮,果然夠狠。
怪不得她要劫走雲依,怪不得要那麼精心的培養雲依。
每個人都是雙面性的,無論多善良的人內心裡都有醜陋的一面。雲依又不諳世事,單純天真,如今少女情懷受了情傷,若身邊有人時時暗衛還好,否則極容易走入誤區。
而那段時間…
鳳君華恍惚的想起,那時候她失明失聰,情況很糟糕,雲墨天天照顧她,雲裔要防備那些刺殺危險,還真是沒人開導雲依。後來回到帝京,她又出走,再加上各種烏龍誤會,誰還能想到雲依?所以雲依纔會出走,然後被洛水兮那個居心不良的女人帶走。玉晶宮的人原本就比較邪門,那些神術何嘗不是邪術?
像洛水兮這樣活了兩輩子的人,只怕瞭解她們所有人的性格,再加上自身原本就懂得如何控心之術,雲依被她洗腦也很正常。
想到這裡她心中一沉。
看來洛水兮十分篤定雲裔會對雲依心軟,所以纔敢讓雲依回來。
“你這麼做不怕雲裔心裡對你產生隔閡?”她最擔心的還是這個,雲依好歹是雲裔的親妹妹,兩兄妹感情深,就怕雲裔暫時過不了這一關。
“子安向來理智。”雲墨言簡意賅,“其實他心裡早就明白雲依回不到從前了,只是精神上無法接受而已。如今雲依唱了這麼一出,他會徹底認識到自己作爲一個丈夫一個將軍的職責。失去妹妹他會痛心,但是他不能再失去妻子和孩子。”
鳳君華垂下眼睫,“所以你之前說半個月後再離開,是算準了雲裔會派人送雲依回京,專門在這裡等着她?”
“嗯。”
雲墨攬着她的肩往回走,“我已經安排人前去接應,如今剛過完年,再加上之前他們自己弄出那些事兒,我的人會安全接應他們的。等匯合以後,易先生便會重回邊關,我們帶着雲依回去就可以了。”
鳳君華沒再說什麼。
半個月後,易水雲帶着雲依與雲墨他們匯合。上次一別大半年,鳳君華想起了慕容琉風和慕容於文,便問道:“先生,我義父和小風他們還好麼?”
易水雲笑了笑,“三小姐放心,他們都很好,風兒成熟了很多,不再如從前莽撞衝動了。對了,他給你寫了一封信,託我轉交給你。”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交給鳳君華。
鳳君華拆開信封,信上只有短短的幾句話。
“姐,我在邊關很好,你不用擔心。上次你生辰的時候周邊有盜賊出沒,危害邊關百姓,我帶人去剷除盜賊,沒能回來給你慶生,對不起,姐。不過我有拖師父給你帶禮物哦。”
她看向易水雲,易水雲像身後招了招手,一個僕從打扮的人遞過來一個被黑布掩蓋的籠子。易水雲掀開黑布,只見籠子裡面安安靜靜躺着一隻小雪豹,看起來似乎剛剛出生,一雙眼睛清澈而純真,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鳳君華眼裡堆積了笑意,又低頭看信。
“姐,你喜歡嗎?我上個月去打獵,看見一隻身受重傷奄奄一息的雪豹,我原本想將它殺死給兄弟們嚐嚐鮮,卻發現塌肚子裡還有小寶寶,就將它帶了回去。它傷得太重了,救不活了,王爺給剖腹將小雪豹取了出來。你的那個寵物是雪狐,如今再多一個雪豹,它們剛好做個伴兒,省得火兒天天在你和姐夫面前晃悠打擾你們夫妻恩愛。姐,你可記得提醒姐夫,要好好感謝我,以後他不許欺負我,不然我就把雪豹收回去,讓火兒沒了伴兒天天纏着你,看他怎麼辦。”
鳳君華嘴角抽了抽,擡頭看了眼蹙眉的雲墨,想着慕容琉風以前很不喜歡他來着。都過去這麼久了,這孩子還記仇呢。
雲墨則是嘆了口氣,道:“去邊關呆了一年多,別的本事沒學到,古靈精怪的點子倒是不少。”
鳳君華哼了聲,“誰讓你以前不對他好點?”
雲墨無語。
鳳君華笑了笑,又繼續看。
“姐,下次你生辰的時候,我一定回來。等我回來的時候,姐你一定要親自下廚給我做一頓好吃的。嗯,我好懷念姐小時候給我做的栗子糕。我已經很久,很久沒嘗過那個味道了…外面酒樓裡的大廚做得再多再精緻,也不如姐姐做的栗子糕好吃。最後…姐,我很想你,很想很想…”
鳳君華抿着脣,眼眶有些溼潤。
小風,他真的長大了。
這時候,易水雲又拿出一個包裹。
“雪豹的皮十分珍貴,當日那雪豹死了以後,風兒就將它的皮給剝了下來,請了邊城最好的裁縫做成披風。他說東越氣候偏冷,尤其冬天,怕你受寒,讓我將這披風給你帶回來。”
鳳君華手指觸碰着雪白的毛,眼底晃盪出淚光。離恨宮裡什麼寶貝都有,何況只是區區一件披風?再說了,如今她是東越的太子妃,雲墨又寵她,什麼都給她最好的,狐裘大衣都好幾件,什麼都不缺。況且她煉的鳳凰訣原本就是至陽功法,禦寒那是綽綽有餘。
這孩子…
不過她知道,這是他的心意。
“先生。”她擡頭笑看着易水雲,道:“麻煩你回去告訴小風,就說這披風我很喜歡,替我謝謝他。”
易水雲點點頭。
“三小姐喜歡就好,風兒一定會很開心。”
鳳君華又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這是我今早起來做的栗子糕,小風最喜歡吃這個。先生輕車簡裝回到邊關一路疾馳的話,大抵需要五天。雖然到時候已經冷了,但如今雪大天氣冷,還不至於壞掉。讓人給他熱一熱,還能吃。你告訴他,等以後他回來,我一定給他做滿桌子的栗子糕,直到他吃膩了爲止。”
易水雲呵呵笑着接過來,“他怕是吃不膩。”又悵然的嘆息一聲,鄭重對雲墨道:“殿下,人我已經帶來了,請您定奪,易某還得儘快趕回去。否則這栗子糕壞了,風兒可要跟我鬧騰不休了。”
雲墨也收斂了笑意,點頭道:“先生辛苦了。”
易水雲走到馬車前,掀開車簾,雲依一動不動的靠在車璧上,顯然是被點了穴道。她似乎有些不適應突如其來的光,眯了眯眼,再次睜眼的時候就看到了鳳君華。茫茫白雪中,她一眼就看到那一抹妖豔的深紅。
無論何時何地,這個女人總能成爲所有人關注的焦點。
她咬着脣,眼底掩飾不住的深沉嫉妒和恨意。
就是這個女人,就是她奪走了明月軒的心,就是因爲她,才害得自己如今有家不能回,連哥哥都對自己失望透頂。
想起那天哥哥看着自己痛恨失望的眼神,她的心就一陣陣抽痛。
她本是無憂無慮天真浪漫的郡主,卻落得如此境地…
雲依的恨意如此明顯,即便是隔了一段距離,鳳君華又豈會感受不到?她隨着雲墨走進去,平靜的與那少女對視,心中嘆息一聲。看來雲依是真的已經被洛水兮給徹底洗腦了,從前的天真純粹早已湮滅殆盡,剩下的不過是被擴大的扭曲心理。
“爲什麼封住了她的奇經八脈?”
雲依沒練過武,沒有絲毫武學基礎,而且又是嬌滴滴的大小姐,一年的時間,便是請最好的武學名師教導,也難成氣候。如今她便是心眼兒多了,但還不至於在易水雲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易水雲詫異的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雲墨,斟酌的說道:“三小姐不知道嗎?她已經學會了隱身術。”
鳳君華恍然大悟,玉晶宮的所有元力神術都是不需要武力基礎的。她想着,玉晶宮已經覆滅快兩年了,她差點都已經忘記了這至關重要的一點。雲依跟在洛水兮身邊那麼久,洛水兮既然要利用她,又豈會僅僅只是給她洗腦那般簡單?怕就是防着雲墨會扣押雲依,所以教了她隱身術。雲墨定然也是早有所猜測,所以才讓易水雲封了雲依的奇經八脈。這樣她就無法運行任何功法,也就無法逃脫。
隱身術講究的是速度和反應,再加上心神合一,全神貫注達到處變不驚才能練成。難怪洛水兮讓顏如玉將雲依送去顏家,讓她一個千金小姐在顏諾身邊做丫鬟,正好可以磨去她身上所有的嬌氣和急躁,從而變得堅韌頑強。
這個女人,可真是不簡單啊。
“走吧。”
雲墨只是淡淡看了雲依一眼,便拉着鳳君華轉身走向前面一輛馬車。
車簾放下來,遮住了雲依滿面的冰霜仇恨。
二月初,雲墨和鳳君華回到帝京。
老順親王看到雲依,顯然對她此刻褪去了天真的模樣有些震驚,更多的卻是心痛和失望。
雲皇到底還是顧及兄弟情面,只吩咐雲墨將雲依看押起來,沒做其他安排。雲墨將雲依帶到自己別院的地下室囚禁了起來,解了她身上的禁制,不過在四周灑下抑制隱身術的藥。他做事很小心,安排伺候雲依的人身上都有他特質的藥物,雲依斷然不可能用隱身術離開。還有那個顏真義,也跟雲依囚禁在了一起。
……
到了二月,南陵氣候已經開始回暖。
明月笙早就帶着凰靜芙回到京城,進宮見了明皇,明皇直接安排凰靜貞住進了驛館,明月笙親自護送她。
凰靜貞坐在轎子上,耳邊聽得輪椅滾動聲,便知道他在身旁,心中莫名的溫暖。
她覺得,這個少年心裡一定有不爲人知的故事,否則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如何這般冰冷不近人情呢?
到了驛館,明月笙停在門口,淡漠而不失禮節的說道:“公主就安心在這裡住下,有任何需要可以派人告訴本王。”
他說完便轉動輪椅準備離開,凰靜貞卻回頭喚住了他。
“等等。”
明月笙沒回頭,淡淡道:“公主還有何需求?”
凰靜貞想了想,然後走上來,臉上笑容淺淡而靜謐。
“王爺好像很討厭本宮?”
“公主多慮了。”
明月笙的表情依舊冷冷淡淡的,眼神裡沒有絲毫波浪起伏。彷彿於他而言,凰靜貞也不過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凰靜貞走到他身邊,垂眸看着他,嘴角笑意宛然如畫。
“你不討厭我,可你也不喜歡我,對嗎?”
明月笙依舊沒看她,“本王不過與公主剛剛相識,談不上喜歡與否。”
凰靜貞笑了,看起來還十分愉悅。
“本宮素來知曉南陵乃禮儀之邦,女子自幼學習女戒女則,男子也大多以君子作風爲榜樣。本宮還以爲如此冒昧唐突,王爺會覺得本宮輕浮,卻沒想王爺看着性子冷漠,卻是個性情中人。”
“公主謬讚。”明月笙目光淡淡沒有落入實處,“金凰民風開放,公主所言所行再正常不過,何以有輕浮一說?”他嘴角一勾,終於擡頭看向凰靜貞,眼底卻沒有她的影子,彷彿那只是柔波中倩影一晃,轉瞬便沒了蹤跡。
“何況你我本就有婚約在身,無需顧及世俗禮節。”
凰靜貞目光動了動,他卻已經轉開了臉,道:“公主做客南陵,本王自然作爲東道主,自然應該一盡地主之誼。在此期間,本王會全力保護公主的安全,請公主放心。”
凰靜貞看了他半晌,忽然道:“如果我不是你的未婚妻,或者和你聯姻的是我其他皇姐皇妹,你也會如此麼?”
這個問題問得很突兀,她自己首先怔了怔,因爲下意識改了的自稱。明月笙卻依舊面色不改,冷靜道:“金凰未婚成年的皇女只有公主,其他最大的也才十一歲,本王不敢以君子自稱,但還沒有特殊癖好。”
凰靜貞怔了怔。
特殊癖好?
她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自然是知道許多貴族公子哥兒喜歡圈養孌童,是爲特殊癖好。
“我是說如果。如果…”
“世界上本來就沒什麼如果。”明月笙淡淡打斷她的話,而後話音一轉。“本王素來聽聞公主嫺靜端莊,不是個多話之人,今日怎的盡說這些虛妄的言論?豈知這世上之事有因有果,唯獨沒有假設。正如同,時間無法倒流,死了的人無法復生一般。”
凰靜貞又怔了怔,他眼神有剎那的遙遠和迷茫,隱約藏着一縷看不透的深沉複雜。她一眼看過去,被那眼神驚得呼吸滯了滯,心口忽然便起了淡淡疼痛。
果然,這個少年心底有着不爲人知的傷疤。
“好吧,撇去這個不談。你總歸不會很早就料到會娶我爲妻吧?”她圍着明月笙繞了一圈,然後蹲下身來看着他的眼睛。“我的意思是,你如今對我的態度,是因爲我是金凰派來和親的公主,還是僅僅因爲我是你的未婚妻?”
她將眼底那一抹期待隱藏得很好。
明月笙擡頭看着她,目光清透沒有任何雜質,也未因如此近距離和一個女子接觸而起絲毫漣漪。
“這個答案很重要?”
“自然。”
凰靜貞面色平靜又隱着幾分莫名的情緒,“你要知道,雖然你我如今是因聯姻牽扯在一起。但我到底是一個女人,遠嫁南陵,自然還是希望能得一真心人相待。所以,這個答案對我來說十分重要。”
明月笙好似此刻才發現她對自己的稱呼變了,第一次認真的對上她的眼睛,隨後嘴角一勾,三分嘲諷七分冷漠。
“公主既然已經答應聯姻,就不該奢求其他。”
凰靜貞面色微變。
明月笙又移開了目光,聲音似冷似嘆。
“不過公主放心,本王既然答應娶你,便不會負你。這個答案,已經是本王所能給的極限。”“那你會納妾嗎?”
明月笙難得的怔了怔,似乎沒想到她會突然問出這麼一個問題。但他很快恢復了冷靜,“不會。”
凰靜貞挑眉,“爲什麼?像你們這種男尊女卑的國家,男人不都是以妻妾多爲驕傲自豪麼?”
明月笙默然道:“女人多了太聒噪,我喜歡清靜。”
凰靜貞呵呵輕笑的站起來,負手來回走了幾圈,低頭看着他,眼神裡,笑意流轉如芙蕖。
“哎,明月笙。”
這是她第一次喚他的名字,他怔了怔。她已經又彎下腰來與他對視,“那這麼說你就是非我不娶了?”
明月笙表情淡淡,“兩國聯姻,理當如此。”
“那你爲什麼不喜歡我?”她似乎和他耗上了,嘴角一勾道:“你看啊,咱們兩個是有婚約的人,這輩子是無法分開了。如果沒有感情,就這麼彼此陌生的過一輩子,那得多累?”
明月笙波瀾不驚,“天下無數貴族門閥都是家族聯姻,不也照樣好好的過了一輩子。”
凰靜貞又呵呵輕笑着站起來,眼底卻劃過幾分譏嘲。
“當真風平浪靜麼?”她一隻手搭在欄杆上,回眸看着他,靜謐的眼神鮮見的有些朦朧幽深。
“遠的不說,咱們就說說那位雲太子妃吧。”
明月笙蹙了蹙眉,臉色不大好看,眼神也冷了幾分。
凰靜貞知道明月笙因爲明月殤的緣故,對鳳君華頗爲不喜。
她不在意的笑笑,“別那麼看着我,我只是舉一個例子。你看啊,雲太子妃以前是慕容府的女兒對吧?可你們皇室卻給武安侯賜了個公主。那慕容琉緋那般霸道囂張,過得還是不如意。爲什麼?就因爲無感情的政治聯姻。”明月笙情緒已經恢復冷靜,淡淡道:“既然公主看得那麼明白,就該有所準備。皇室聯姻,本就如此,何談什麼感情?公主若要其他,本王極盡所能。唯獨真情,或許公主要失望了。”
凰靜貞也不生氣,反而笑得燦爛。
“話別說得那麼早。”她忽然湊過去,雙手抓着輪椅的扶手,與他捱得極近,呼吸全都噴灑在他臉色。明月笙有些不適應的向後退了退,“公主,請自…”
“自重?”凰靜貞敏感的注意到他耳垂因兩人過度親密而泛上絲絲紅暈。
真是純情!
“你我本來就有婚約,遲早會結爲夫妻,對着自己未來夫君,你說我還自重什麼?”
明月笙沒了聲,也不再退避,彷彿接受了她的說法。
真是油鹽不進。
凰靜貞無趣的鬆開手,瞥見他微不可查的送了口氣,嘴角又勾起淡淡笑意,忽然心情很好。
“你說得對,咱們倆本來就是政治聯姻,我也早有準備。不過那是在見到你之前,現在,我改變主意了。因爲我發現,我有些喜歡你了。”她說得隨意,然而眼神裡卻劃過幾分認真。
明月笙一震。
凰靜貞挑眉,笑得明朗而自信。
“所以明月笙,聽着,我,凰靜貞,一定會讓你愛上我,心甘情願的將我當做你的妻,而不是迫不得已的交易。”
明月笙被她臉上燦爛的笑灼傷了眼睛,神情幾不可查的有些微呆滯。而後垂眸,語氣依舊淡漠,卻沒了之前的冷漠。
“恐怕要辜負公主的期待了。因爲這一生,我都不會愛上任何人。”
凰靜貞不氣餒。
“這纔剛開始,何必那麼早就下定論?”
明月笙盯着她嘴角臉上的笑,四周空氣溫涼,她眉梢眼角堆積的濃濃笑意卻似一道陽光,溫暖而沁人心脾。
溫暖……
記憶之中,好像曾經也有那麼個人對他這樣笑過。
不過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他幾乎都快要忘記…
“不要對我抱有任何希望,否則你會絕望。”
凰靜貞這次沒笑,而是定定的看着他,眼神似一汪湖泊,要倒映他的全部。
明月笙淡淡移開目光,“若沒其他事,本王便先告辭了,公主請自便。”
剛纔還自稱我呢,現在又是本王了。
真是個彆扭的孩子。
凰靜貞垂眸輕笑,“哎,剛纔你說我遠來南陵是客,有什麼要求你都答應是嗎?”
明月笙表情平靜,“只要本王能夠做到的。”
“那好。”凰靜貞似乎得了保證十分滿意,“我聽說南陵有無數名勝古蹟,風景獨特令人流連忘返。本宮難得來一趟南陵,如果本宮請王爺做嚮導帶本宮逛遍這三山五嶽,王爺可否答應?”
她不再你我相稱,用上了各自的身份,無形中多了一份疏離,但何嘗不是另一種親暱?
明月笙沒將她的小心思放在心上,“只要本王有時間,但憑公主驅策。”
凰靜貞眨眨眼,“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既然答應了就不許反悔。”
“自然。”
明月笙應得很乾脆。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凰靜貞眼底劃過一絲狡黠,不單獨相處,怎麼培養感情?
冰塊嘛,就是要火才能融化。
難得她僞裝了這麼多年嫺靜的性子,如今要回歸本真,其實也不錯。
明月笙,還真是一個意外的收穫呢。
……
入夜,月色高懸,蟬鳴低吟。斑駁樹枝被柔白月色映出深淺不一的影子,打在高強上,像浮動的水草。高牆內美人靠着軟榻,眼睫低垂,認真看着得來的情報。半晌擡頭看向跪在地上的暗衛,“全部的資料都在這兒?”
“是。”
暗衛恭敬垂首,“齊王因出生雙腿殘廢,因此性子孤僻冰冷,幾乎避府不出,所以他的生平事蹟少之又少。”
“本宮知道了。”凰靜貞淡淡道:“你下去吧。”
“是。”
暗衛無聲退下。
凰靜貞單手支撐着頭,若有所思。
“孤僻麼?”
看來她這次來南陵,暫時還不能走呢。
她眯了眯眼,顏家那老頭子被雲墨給關了起來,顏諾不在玉佛山,顏家那些個分支怕是要不安分。如果猜得沒錯,這個月之內明月殤和顏諾就應該會離開雪山。
顏諾回去安撫顏家,明月殤回到南陵坐陣,可就沒明月笙什麼事兒了。
她嘴角一勾,燭火在眼底晃出幽幽而朦朧的光。
另一座府邸內,黑衣人向坐在輪椅上專注下棋的華貴男子稟報着。
“王爺,十二公主派人調查了您。”
明月笙頭也沒擡,仍舊盯着眼前的棋局。
“嗯。”
黑衣人頓了頓,壓低聲音道:“王爺,看來十二公主對您有意…”
明月笙指尖捏着一顆黑色棋子,面色依舊毫無所動。
“離恨宮的人都撤走了?”
黑衣人神情一斂,凝重道:“是。”
明月笙將手中棋子隨意丟在棋罐內,向後靠了靠,口中喃喃自語的說了什麼,飄落在空氣中,轉瞬即逝。
黑衣人擡頭看着他眉眼間鮮少的孤寂,眼底劃過一絲動容。
“王爺…”
“她很像…”
黑衣人一震,低頭不語。
明月笙話只說了一半便頓住,眼神裡那一絲飄渺和複雜情緒也消滅殆盡,轉瞬又恢復了冰冷。
“你親自帶人去保護凰靜貞,決不允許離恨宮的人靠近半分。”
黑衣人顯然有些詫異,隨即低頭應道:“是。”
他正準備退下去,然而這時卻有人急急而來,道:“王爺,驛館遇刺,十二公主受了重傷。”
明月笙霍然擡頭,眼神凌厲似烈火中的刀鋒,冰冷而駭人。
“去驛館。”
“王爺…”
來人道:“可否…可否傳太醫?”
明月笙冷冷看着他,看得他立即垂下了頭,忙請罪道:“屬下考慮不周,請王爺恕罪。”
明月笙沒再理會他,帶着人去了驛館,剛到門口就聽見有苦求聲。黑衣人在他旁邊道:“是十二公主從金凰帶來的侍女,如今十二公主受傷,她們請求侍衛請太醫給公主診治。”
明月笙一言不發的推着輪椅走過去,攔着婢女的侍衛連忙拱手行禮。
“參見王爺。”
那兩個侍女明顯怔了怔,隨即就要開口,明月笙先一步打斷她們。
“本王會給你們的公主診治,無須擔心。”
他說完就推着輪椅走了進去,吩咐人將門關上。
凰靜貞臉色慘白的躺在牀上,旁邊有皇宮派遣來照顧她的侍女在伺候着,桌子板凳全都沒有被整理過的痕跡,顯然凰靜貞這次被重創很是突然,甚至都沒有打鬥的痕跡。見到他來,很鎮定的斂衽。
“奴婢參見王爺。”
明月笙看向凰靜貞,“如何?”
“頭部受到撞擊,左肩肩骨碎裂,心臟向左偏移一寸捱了一掌,險些喪命。奴婢剛纔已經給公主服下雪玉丸,暫時保住了她的性命。”
明月笙點點頭,來到牀邊。凰靜貞已經徹底昏迷,臉上毫無血色。他給她診了脈,微微蹙眉。
“可看清傷她的是何人?”
丫鬟道:“刺殺的只有一個人,且沒有驚動外面的禁衛軍和公主自己的暗衛,若非公主比常人敏感在察覺到有危險之時扯下了玉帳勾,驚動了暗衛,只怕現在已經命喪黃泉。”
“沒有驚動任何人?”
明月笙皺着眉頭,拉開凰靜芙肩頭的衣服,看見肩頭紅腫隱約有掌印。
“她應該是先受一掌,也就是心臟偏移一寸的地方。來人武功十分高強,若非她自己險險躲過,這一掌已然斃命。大概是在她扯下了玉帳勾後,趁刺客分神滾落在地,肩頭又被打了一掌,她閃躲不及撞到了牀柱,所以頭部受到了重擊。”
丫鬟點頭,“對,暗衛們進來的時候刺客已經無聲無息離開,奴婢等人照顧公主,暗衛們全都追刺客去了。”丫鬟顯然是經過嚴格訓練的,遇到這種事也十分鎮定,絲毫沒有慌亂。
“奴婢知道茲事體大,十二公主命在旦夕,未查出刺客之前,不敢稟報皇上傳太醫,若鬧得滿城皆知,金凰知道了必定不會善罷甘休。南陵和金凰本爲同盟國,若此時自相殘殺只會讓旁人鑽了空子。如今公主尚在昏迷之中,無法確證到底是誰傷了公主。所以奴婢只得讓人稟報王爺,請王爺定奪。”
“你做得很好。”明月笙看了她一眼,吩咐道:“封鎖消息,告訴公主的人,就說本王一定會治好他們的主子,讓他們切勿擔心。”
“是。”
丫鬟正準備離開,又想起了什麼,道:“王爺,那刺客武功十分詭異高強,看公主身上的傷,奴婢大膽猜測,只怕那人武功比之王爺也不遑多讓。”
“何止?”
明月笙嘴角揚起淡淡譏誚,“雲墨…他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