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子明顯身體一震。
闊別多年的師徒,不能正大光明相戀卻孕育了一女的夫妻。隔着數尺距離,遙遙相望。
莫千影靜靜的笑着,恍若那年春風微渡,桃花盛開,周圍芬芳絕世,淹沒在她脣邊笑意,剎那芳華,銘記永存。
天機子眸子低低的,沉沉的落下,無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而後,他忽然擡手。手心一股吸力源源不斷的朝着莫千影而去,莫千影身體飄起來,瞬間來到他面前,半步之距。
他還是沒說話,只是盯着莫千影,眼神很深很遠,又彷彿跨過時光輪迴,凝定在她眼中。
良久,他輕輕一嘆。
“恨我嗎?”
在此之前,她幻想過無數次和他重逢的畫面,卻想不到,他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三個字。
其實也沒什麼奇怪的,不是嗎?
他那樣淡漠塵世之人,本就非世俗之人可比。
他不會震驚不會激動更不會欣喜若狂的抱着她傾訴相思情誼。
那年她中焚火幻情,一夜纏綿後獨自離開。她性子原本就如此,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知道他的矛盾知道他的痛苦知道他的掙扎,所以她選擇成全他。
她和他原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原本就受着不同的教育。她骨子裡根深蒂固的思想可以將那些所謂世俗禮教視若無睹嗤之以鼻,但他卻不能。
他不是迂腐庸俗之人,但卻不能容忍自己對自己的愛徒有非分之想。
尤其,他們之間隔着的豈止是師徒關係?
還有太多太多…
可如今的她已非從前的莫千影,那些所謂的倫常道德,也全都不復存在。
她盯着他的臉,最後一次見他,是十九年前。
他似乎格外受蒼天眷顧,無論多少年過去,容顏依舊,眉目掩不住的華光溢彩,淡然如水。
只是不知何時開始,他眼底深處總有着若有似無的空洞和憂傷。
而那一頭青絲,已經白如雪。
她回來已經幾個月,很多事情自然是知曉的。知道他一頭白髮是爲她,知道他這些年日日悔恨痛苦,知道他認了女兒,知道他將她的遺體放在雪山,日日守護…
那一年他爲她傷情滿頭青絲一夜成雪,她又何嘗不是因爲他而身中情劫回到故鄉?
原以爲此生都會彼此錯過,幸得蒼天眷顧,她能再次回到他身邊。
“愛恨都是相對的,有愛才會有恨。師父認爲,千影該恨你麼?”
天機子又是一震,眼底微微蒼涼。
“三個月前,師弟前來挑釁,我不得已離開雪山。回來後發現你存放在冰棺裡的屍身已經消失。我夜觀天象,看見你原本已經消失的本命星再次出現。”
“所以你下山來找我?”
她微微的笑着,原來她歷浴火劫,連同在這個世界的軀殼也燒成灰了麼?
怪不得…
天機子沒有半分躲避的看着她。
“是。”
“找我做什麼?”
或許心裡還是有委屈,還是有怨,四十多年深情相負,她終究想要得到一個結果。
她走過去,跨越那半步的距離,仰頭直直的看着他。
“當年你說不該蹉跎我青春年華,不該將我此生困頓雪山,所以在明知我對你情根深種之時將我趕下山。”
天機子眼睫微顫,低眸看着她。觸及她微笑的臉哀傷的眸子,心口咋然一疼,就像很多年前,他算到她有危險,卻來不及相救而讓她錯失性命。一剎那悔恨絕望,一霎痛不欲生。
那些疼痛伴隨着十九年,如鋒利的刀刃,一刀刀劃過心口,頓頓的疼痛。
“師父…”她輕輕的呼喚,忽然低喝一聲。“我這輩子最討厭就是這兩個字。”
天機子一震,莫千影擡頭看着他,目光哀慼。然後她緩緩伸手,貼上他的胸口。
天機子目光微動,卻沒有躲開。
“千影…”
莫千影再也忍不住,將臉貼近他懷裡。
天機子身體一僵,莫千影又嘶啞戚哀的呼喚了聲。
“師父。”
天機子抿脣,面色雖然看不出異樣,但身側的手已經在顫抖。
“三十年前你說我們是師徒,你說你比我大二十四歲,我們不可以在一起,因爲有悖倫常。那麼現在呢?”她在他懷裡擡起頭來,眼底浸溼了淚霧。
“你看看如今的我,我已經不是從前的莫千影了。我今年六十五歲,只比你小四歲,我也不再是你的徒弟,當年讓你推開我的那些理由如今都不再是藉口。如今,你還要推開我麼?”
天機子顫抖得更厲害。
他伸出雙手似乎想要去抱她,卻僵在半空中,不知該如何做。
他們在一起十五年,她是他一手帶大。小時候她總喜歡粘着他,長大了他便覺得不妥,尤其是察覺她對他越來越深的依戀,他便開始逃離。如今這般親密相擁的場景,已經很多年未曾有過。
或許是近鄉情怯,也或許是幸福來得太過突然,這位名動天下的高人竟也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以前你總覺得我小孩子心性,可你不知那時我已有二十歲心智。我常常在想,或許上天讓我呆在你身邊十五年,是給予我短暫二十年生命的補償。可後面那幾十年沒有你的空白,又拿多少年來彌補?”她閉了閉眼,眼角淚水滑落,浸溼了他潔白的衣衫,留下深深痕跡。
他胸口被燙得一痛,“千影…”
她還在說,“我們都不再年輕,沒有任性的資格了,你確定還要推開我嗎?夢涯…”
最後兩個字一出口,天機子渾身重重一顫,眼底翻騰起浪潮洶涌。
這個名字已經四十多年沒人叫過了,他自己幾乎都快忘記。她從來只叫他師父,即便是那一晚情迷,她也喚着他師父。
如今,她卻喚了他的名字。
他閉了閉眼,猛然將她抱住。緊緊的,遲來的悔悟,甘願沉淪的情深意重。
“對不起…”
莫千影眼中含着欣喜的淚水。
“以後都不要再叫我師父了,我也不喜歡聽那兩個字。”
莫千影淚水絕提而下。
“夢涯…”
他抱着她的手越來越緊,也不顧這是大庭廣衆,不遠處還有一羣小輩在看着。早些年他因自己心結而不願接受她,想方設法的將她趕走,徒留悔恨半生。如今他都承認了女兒,自然也沒什麼不敢面對的。話一說出口,他反倒是坦然了。
此刻他眼神微微含笑,依舊溫潤柔和,只是眼底深處有着從前一直壓抑隱忍的情愫。
“雪山上桃花開得正好,你當年種下的勿忘我我日日打理,未曾凋謝。只是少了你,再燦爛也少了幾分顏色。”他看着她,目光裡深切情誼夾雜着無數感嘆欣喜以及期待,“千影,跟我回去吧。”
他不是擅長說情話的人,而且也一把年紀了,再說那些什麼愛不愛的估計她聽着也不習慣。大半輩子光陰蹉跎,兩人什麼沒有經歷過?
莫千影顫抖着,渴望了那麼多年的懷抱此刻終於貼近她。四十五年來,她從沒有這一刻離他那麼近,那麼近…
心裡忽然涌現無數的委屈,她忍不住伸出雙手去拍打他,像個小女孩兒一樣撒嬌。
“讓你趕我下山,讓你把我當女兒,讓你把我推給其他人,讓你…”
“我後悔了。”
他只說了一句話,聲音清淺卻字字溫柔,一寸寸含着無數柔情蜜意浸沒進她的心上。
她滿腔的悲憤委屈剎那化爲烏有,只不停的流淚。
“不許再趕我走。”
“好。”
“不許把我推給其他人。”
“好。”
時間彷彿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時她是他的愛徒,他們居住在雪山,只有他們兩人。她聽話懂事,悟性很高,他對這個徒兒十分喜愛,幾乎對她有求必應。她有時候會撒嬌,卻適可而止,從不嬌蠻。她性子倔強,有時候會因他的不解風情而一個人生悶氣,晚上回來後又乖順的叫他師父,第二天,依舊是他的好徒兒。她說雪山白茫茫一片太單調,希望有其他顏色點綴。於是在那年她生日的時候,他爲她種下一片桃花林,他永遠不會忘記當她得知的時候近乎喜極而泣的表情。
第二年,桃花盛開的時候,她在林中翩翩起舞,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她原本性子好動,或許是受了他影響,一日日變得越發安靜起來。他教她寫字繪畫,教她彈琴下棋,她學得很快,每次有進步的時候總是會纏着他要獎勵。
他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她便讓他畫她的肖像,算是給她的禮物,他欣然應允。
他經常閉關,她總是站在門口千叮萬囑讓他不要忘記吃飯,要是出來後發現瘦了她定然有法子懲罰他。他只是無奈的微笑,閉關練功摒棄五識,怎麼可能吃飯睡覺?
他教她學醫就應該懸壺濟世,所有偶爾帶她下山給山下的村民看病,每次有人說他們是父女的時候,她都會很不開心。他問她爲什麼,她一臉憤然堅決的說討厭別人以爲她是他的女兒,更討厭只能做他的徒弟,然後在他錯愕的目光下掉頭就走。第二天又低着頭小心翼翼的跟他認錯,生怕他趕她下山。
彼時他只當她年幼便沒了父母,大約心裡渴望溫暖,便越發憐惜她,幾乎對她百依百順。
那個時候,或許她是討厭他的自以爲是自作聰明吧?
“還想要什麼?都說出來,我都答應你。”
她哭聲一頓,悶聲道:“不許再把我當小孩子。”
他忍不住想笑,笑意剛起眼角又微微酸澀,只輕輕點頭。
“好。”
……
不遠處,鳳君華看着這一幕,嘴角不禁揚起微微弧度。
他們因師徒關係而錯過這麼多年,娘跨越時空,走了那麼些年,終於和爹重逢。雖然晚了些,但到底沒有留下永久的遺憾。
人一生最大的幸福,莫過於能和自己所愛的人相守白頭,永結同心。
她不由得看向身側的雲墨,他似有感應,也低頭朝她看過來,眼神柔和含情。
她心中微暖又疼痛,他身上的毒…
……
話分兩頭,這廂有分別多年的師徒夫妻重逢相擁,那邊廂凰靜貞已經推開門去看明月昭了。
剛纔所有人都出去的時候,他可是聽見莫千影的話了。所以見到凰靜貞的時候,他並沒有多少意外,只是微微有些恍惚。
凰靜貞走過去,對他淺淺一笑。
“見到我,不高興嗎?”
明月昭眼睫半垂,低低的問:“可有受傷?”
她已經坐了下來,眨眨眼,道:“你這是在關心我麼?”
以前她也總喜歡這樣笑嘻嘻的與他說話,他卻毫無反應,依舊冷冰冰的,所以這次她也沒想過會得到他的迴應。可讓她意外的是,他竟然老老實實的點頭。
“你是我的妻子,我理所應當關心你。”
凰靜貞愕然,心頭剎那用過的喜悅又被隨之而來的暗淡淹沒。
他關心她只是因爲她是他妻子而已,或者還有對她的感激和愧疚吧。
明月昭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想什麼,也沒解釋。
“我送給你的那一盒棋還帶在身上嗎?”
凰靜貞眸光微閃,挑眉道:“怎麼,你要收回去?那可不行,送出去的東西…”
“我沒說要收回去。”他打斷她,伸出手來。“給我。”
凰靜貞皺眉,“你要做什麼?”
他不說話,只是盯着她,伸出的手也沒動,等着她將那盒棋交出來。
凰靜貞盯着他,終究無奈的嘆息一聲,從寬大袖口裡掏出精緻的黑色匣子遞給他。
“吶,給你。”
明月昭低眸看着那盒子,沉吟一會兒,將盒子打開。中間隔開,黑白棋子各一半。
他將一顆黑色棋子捏在指尖,像無數次對着交錯縱橫的棋盤沉思那樣,眉頭微蹙。
凰靜貞沒說話,知道他大約又想起了與這棋子有關的那個人吧。心中微微酸澀,更多的卻是瞭然的麻木。
空氣微微凝滯,安靜得彼此呼吸都能聽見。
“知不知道棋子是用什麼做的?”
他忽然開口,凰靜貞怔了怔,有些回不過神來。
“什麼?”
明月昭依舊沒看她,只低低的說:“這是暖玉做的,有解毒功效。”
凰靜貞不說話,只靜靜看着他。
他繼續說,“我當初給自己的腿下的毒太深,她擔心毒性會蔓延至全身經脈,所以用這暖玉給我做了一盒棋。這棋子普通人用了沒什麼感覺,只有身中劇毒的人才能明白這棋子的妙處。”
啪——
他將盒子蓋上,淡漠道:“不過如今這盒棋已經沒存在的意義了。”
凰靜貞一怔,然後就看到他掌心白光朦朧,那鏡子的木匣子慢慢化爲碎屑,從他指尖一寸寸流瀉。
她睜大了眼睛,“你…”
他擡頭,對她微微一笑。很淺淡的笑容,卻足以讓她神魂爲之一震。印象中,這是他第一次對她笑。
凰靜貞愣愣的看着他,“阿笙…”
“我叫明月昭。”
他糾正她。
她再次一怔,目光變得茫然而微微複雜,摻雜幾分不確定的光。
“你…”
明月昭很自然的拉過她的手,感覺她身體僵硬,他眼底微露一抹歉意。
“我做了十八年的明月笙,戴了十八年的面具,是你讓我做回真正的自己。”他看着她,眼神很認真。“從她救我那一刻開始,我便甘願爲了她封閉我自己,十八年,我曾以爲那會是永遠。”他眼底浮現微微恍惚,似想起了什麼遙遠的記憶。“因爲這麼多年,她雖然不知道,我卻依舊故我的將她放在心裡。久到…連我自己都分不清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我只知道,但凡她有需要,我可以爲她做任何事。一雙腿算什麼?便是舍了性命我也甘之如飴。”
凰靜貞顫了顫,抿脣不語。
明月昭握着她的手沒有鬆開,聲音低了下去。
“我知道她不過將我當弟弟,當親人。我痛苦掙扎也恨過怨過,好多次我都後悔去幫她做臥底,倒不如直接陪在她身邊做她的左右手。可是後來我發現我錯了,這世上願意爲她生爲她死的人太多,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等到犧牲得太多,我所謂的那些付出,都變得無足輕重。有些話我不想對她說,但我想告訴你。”
他頓了頓,沉靜的看着她。
“靜貞,你想聽嗎?想聽關於我的所有嗎?想了解我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嗎?”
直到現在,他都不明白自己對眼前這個女子究竟是何種情感。當年那個小女孩兒將他從死人堆裡救出來,她用她的血給他餵食救活了他,從那一刻開始,他心裡便只有她一人。其實他對皇室的仇恨並沒有多強烈,因爲母親從小就告訴他,恨是雙刃劍,傷了別人也會傷了自己。比起明若玦,他更恨他繼父的那些妻妾和殺他孃的那些人。
但她恨,她恨南陵皇族,她要報仇。
那麼,他便幫她。
只要她開心,讓他做什麼都可以。
他自斷雙腿,不止是爲了能更好的去明月殤身邊做臥底。他更大的目的,是希望她能因此記住他,記住他曾爲她的犧牲。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知道她心裡住着一個人,他永遠也無法替代那個人的位置。她當他是弟弟,他便只能當她是姐姐。姐弟也好啊,至少和她那麼近,那麼近。
不是嗎?
凰靜貞看着他,眼底複雜的光一閃而過,緩緩點頭。
“你說。”
明月昭深吸一口氣,看向門外,眼神遙遠。
“我剛進宮那會兒,什麼都不習慣,尤其是雙腿不便。她便將她的貼身暗衛給了我,你見過的,就是阿奇。我不敢聯繫她,我怕我會忍不住想回到她身邊。我告訴自己,我進宮的目的是要幫她,我要努力讓自己強大,只有讓自己強大起來,纔可以保護她,雖然我知道她並不需要我保護。”他嘴角劃過一絲澀然,“可人有時候就是那麼奇怪,即使心裡明白,卻還是忍不住那樣去做,也或許只是給自己的心裡安慰吧。”
他苦笑,“一年後她失蹤了,我卻什麼都不能做。和他們所有人一樣,我堅信她不會死,我堅信她還活着,於是我就這樣等着,無數次等得快要絕望忍不住想要去找她的時候,就自己一個人下棋。那是她送給我的,我要好好保存着。她脾氣不好,回來以後要是知道我將她送給我的東西弄壞了或弄丟了,肯定會不高興,我不希望她不高興。”
他呵的一聲輕笑,“十二年後,她回來了,呆在另一個人的身邊。我嫉妒我心痛,更多的卻是欣喜。她回來報仇,我卻不敢見她,我怕見了她會忍不住讓她帶我離開…隱忍了十多年,怎麼能夠功虧一簣?她不允許,我也不允許。那天在摩天崖,雲墨將我打至懸崖。有那麼一刻,我在想,如果我就這樣死了,她會不會爲我流淚?呵呵…”他又笑了聲,臉色慘淡。“大概不會吧,那麼無情的女人,當年我短腿的時候她都沒爲我流過一滴淚。即便我死了,她頂多也是愧疚悔恨罷了。所以,我如果就這樣死了,豈不是太不值得?”
“她身邊有太多男人,我算什麼?我看着他們爲她瘋爲她狂,雲墨,玉無垠,三皇兄,五皇兄,顏諾,沐輕寒…那麼多人,他們可以肆無忌憚的寵她愛她,可以光明正大的爭奪。可我呢,我什麼都做不了,什麼也不能做。在她心裡,我是他的弟弟,如果讓她知道我對她產生這樣的感情,她一定會很生氣,甚至永遠拋棄我。”
他仰頭,重重吐出一口氣,喃喃道:“我怎麼能允許她拋棄我?我已經一無所有,只有她了啊…”
凰靜貞狠狠一震,看着他往日冰冷的容顏上此刻浮現淡淡哀傷痛楚,她亦跟着心痛交加,忍不住握緊了他的手,說:“阿昭,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我永遠都不會拋棄你的。”
明月昭明顯一震,擡頭看着她,觸及她溫柔疼惜而堅定的眸子,胸口似被什麼炸開一般,燉燉的痛。
無奈的苦笑一聲,他繼續說着。
“你知道我知道她和雲墨在一起的時候是什麼心情嗎?”
知道,怎麼不知道?
凰靜貞嘴角亦是露出一抹苦笑。
就像她發現他表面冷心冷清實際上心有所屬的時候,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只覺得痛。從心口蔓延到四肢,一寸寸的疼痛。他看不見,她便只能含着血淚將所有委屈痛楚全都嚥下去。
“她和雲墨大婚那天,皇兄讓我陪他喝酒喝了一夜。那一晚我們都醉倒了,皇兄在睡夢中一直叫着她的名字。我卻因此而驚醒,慶幸還有一分理智,未曾和皇兄一樣叫出她的名字來。否則…我看到五哥爲她蒼老了面容,知道顏諾爲她而死…然後我想起自己,這麼多年,我好像什麼事都沒爲她做過。這樣的我,有什麼資格說愛她?雲墨對她很好,我聽了很多關於他們的傳言…每一次,我都恨不得將她送給我的那盒棋摔碎。可是…可是爲什麼,爲什麼在玉無垠走了以後,她依舊可以在另外一個男人懷裡笑得那樣開心那樣幸福?她可以爲五哥繞三哥一命,可以爲沐輕寒苦苦尋找三魂珠爲他解蠱,可以對顏諾手軟…卻唯獨對我漠不關心。”
“她很會演戲,每次我見她的時候,她都可以裝作不認識我…我無數告訴自己,她是爲了我好,爲了不讓人發現我的身份。可是看見她對我冷漠的背後卻可以對其他男人那麼好,我還是控制不住的嫉妒。那麼多人…那麼多人都可以光明正大的爲她吃醋嫉妒,只有我,愛而不能,便是連嫉妒,也只能藏在心裡,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凰靜貞一直靜靜的聽着,沒有說一句話。他說的那些感情她都懂,她也那般深刻的體會他的痛,所以她懂他,包容他的所有。她希望他從困住他的棋局裡走出來,即便不是爲她,她只願他一生安好。
“我一直以爲自己隱藏得很好。”他自嘲一笑,“沒想到還是被你發現了。”
“因爲我們是同類人。”
凰靜貞將疼痛默默吞嚥,微微一笑。
“阿昭,我知道讓你忘記她很難,但我不希望你再這樣自我折磨下去。”
阿昭。
這個名字,這麼多年以來,只有娘和那個人喚過。
他記得那一年,收到凰靜睿戰死沙場的時候,凰靜貞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淚了,然後忍不住低低呼喚。
“阿笙。”
一剎那他胸中氣血翻涌,一剎那疼痛蔓延四肢,憤怒痛苦齊齊涌上腦海。她怎能如此稱呼他?怎麼可以?那是獨屬於那個人最親密的呼喚,其他人怎麼可以?所以他不顧她的傷不顧她的痛,憤然推開了她。
彼時,他未曾想過這樣的舉動會給她帶來多大的傷害。
他看着她,看着這個陪伴他身側三年的女子。自相識起,她便那樣微微笑着,向風中的百合,清麗而安靜。
就是這個女子,陪了他三年。那些他往日並不放在心上的陪伴,如今想來,卻那般清晰的在眼前閃爍。
或許是他太過寂寞,也或許是因感同身受,如今便覺得這幾年負她多深。
“不,你錯了。”他握着她的手,微微搖頭。“我以前也覺得很困難。”
他頓了頓,輕聲道:“她在我生命最灰暗的時候出現,她給了我新生,從前她便是我的全世界。我曾以爲這輩子即便是我死,也不會忘記她。到現在我依舊忘不了,不過很多東西,卻可以放下了。”
凰靜貞眸光微震,他的意思是…
明月昭緩緩一笑,道:“有些人的執着是情不自禁,有些人的執着是爲不曾得到,有些人的執着是因爲習慣。我…我曾以爲我三者兼具。可現在我終於明白,我所謂的執着,不過是刻意爲之。就像她身邊追求她的那些男人一樣,誰都可以給她想要的一切,誰都可以爲她屠戮天下換一世太平。而我,更多的,只是希望她的關注罷了。靜貞…”
他說,“我曾也覺得你和她相似,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和她一樣美,可是又有很多地方不一樣。你笑着的時候是沒有負擔沒有僞裝的,而她…即便是笑着,眼睛裡也有永遠都填不滿的寂寞和空洞,我不喜歡她那樣的笑容,太過刺眼。我沒把你當做她的替身,你是你,她是她,你們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沒誰能代替誰。雖然我口口聲聲說恨她,可不能否認,若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那麼做,還是會選擇做她的眼睛…那年你去南陵,你對我說,總有一天會讓我愛上你。”他帶點迷離的笑了,“也許你不知道,當時的你有多麼自信多麼灑脫。那一刻不知道爲何,我突然就覺得自己揹負得太過沉重,我想要放下,或許你可以幫我。所以我給她傳信,阻止離恨宮派來的殺手。”
凰靜貞抿脣不語。
“這幾年,你在我身邊,我時常會想起她,不同於從前那種感覺。我總是下意識的將你和她相比,然後會發現你們之間有很多不同。但有一點是一樣的,你們都是會僞裝的人。每次我看見你笑,就會不由自主的想。如果她身上沒有揹負那麼多的恨,那麼多的不甘,或許也會和你一樣。以前只有她陪我下棋,後來有了你。和她下棋的時候,她總是會戳着我的頭說我笨。她教我武功,我沒有根基,她卻十分有耐性。我很意外,問起她的時候,她就會一個人發呆,然後突然發脾氣的將我推倒,轉身就走。我第一次看她以身試毒的時候很生氣,質問她爲什麼要那麼做。她很平靜的告訴我,很多痛,不親自品嚐過,是不知道該如何化解的。那一刻我看見她眼中閃過一種無法形容的悽楚,然後我將她手中的毒藥搶過來,自己喝了下來。她目瞪口呆,然後氣得跳腳罵我蠢罵我笨,最後又紅着眼睛幫我解毒…”
“我躺了三天,她一直守着我,看見我醒來後就指着我的鼻子一頓臭罵。我卻很開心,儘管她罵得很難聽,我卻知道,她是擔心我。”
“我親手砸斷雙腿後,她天天照顧我。那時候有很多人盯着她,她必須要很小心。白天在慕容府裡呆着,晚上帶着食物偷偷溜出來給我吃…等我好得差不多了,她就秘密送我進宮。爲了保證我的身份不被發現,她殺死了護送我的那些人。”
他向後靠了靠,“其實我對她的記憶很少,很少…我和她相處的時間,前後加起來不到一個月,可是卻偏偏就那樣記住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或許,這就是命中註定。”
的確命中註定。
凰靜貞苦澀的笑着,依舊沒說話。
“直到剛纔,你來之前,我對她發火了。呵呵…”他側過頭來看她,“從前我從來不敢對她發火的,以前都是她脾氣不好的時候我做她的出氣筒。可剛纔…我忽然覺得,我像個小孩子,像一個缺失母愛的小孩子,我居然會對她撒嬌。很可笑吧?我自己也覺得可笑。可也是剛纔,我忽然意識到。或許我對她更多的,是一種超乎親情的在乎和執念。或許也有男女之情,但那沒我想象的那麼重。”
他說到這裡,纔看向凰靜貞,斟酌思索了好一會兒,才道:“這些話,連阿奇我都沒說過,卻告訴了你。我不知道爲什麼,只是那一晚你替我承受叛國之罪被下獄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寂寞,覺得疲憊。做了那麼多,眼看就要到結局,我卻想要逃。我竟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
凰靜貞呼吸滯了滯。
“阿昭…”
明月昭又深吸一口氣,閉着眼睛道:“那一晚你讓我將那盒棋給你。那原是我這些年最珍貴最不能觸碰的東西…可我卻交給了你,不是因爲歉疚,也不是彌補,更不是因爲同情。是因爲,我想要放下了,徹徹底底的放下。你走以後,我再也沒有下棋,因爲沒有必要了。一個人的對弈,太孤獨,太寂寞,也太痛苦…我再也不要過那樣的日子。”
“阿昭…”
凰靜貞無意識的喚着,她幾乎無法剋制此刻心中翻涌的情緒,不知道是喜是憂亦或者惶惑害怕。
“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他收回目光,道:“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執着那些永遠不屬於自己卻讓自己痛苦的人或事呢?我自我封閉了十八年,到得今日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生苦短,當得珍惜。”
“我將那盒棋毀掉,便是想要告別過往,重新開始。”
“阿昭…”
凰靜貞紅脣顫抖着,眼裡終於剋制不住凝聚了淚水。
明月昭嘆息一聲,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伸出手,有些笨拙的給她擦眼淚。很久很久以前,這個動作他想爲另一個人做,可她從來不哭,哪怕心裡再恨再痛再委屈,哪怕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也絕不哭泣。
她說,只有弱者纔會流淚,她要做強者。
他記着她的話,他要做強者,他想要給她依靠。
只是如今,她早就已經不需要他了。
而眼前的這個女子,才需要依靠他。
凰靜貞顫抖着,將近四年,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與她如此親密。她恍惚以爲那是在做夢,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生怕一眨眼他就消失不見,只得這樣僵硬的坐着。
“靜貞。”
他又輕聲道:“我不知道能不能給你想要的,但我會盡我所能,做到此生不負你。當然,如果你不想繼續留在我身邊,我會讓他們把你送走…”
“你休想。”
她突然一把擦掉臉上的淚水,擡起下巴,睜着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瞪着他。
“你沒休了我,我也沒休了你,憑什麼趕我走?”她一把抓住他的衣領,眼底還含着淚水,卻依舊氣勢凌人道:“明月昭,我告訴你,這輩子你都別想擺脫我。”
明月昭笑了,眼神難得的溫和。
“好。”
他忽然面色微動,已經察覺到門外有人。下一刻,便聽到鳳君華帶着笑意的聲音響起。
“今天是告白日麼?怎麼一個個的說話都那麼煽情?”
凰靜貞回頭,就看見鳳君華和雲墨相攜而來,懷中還抱着一個嬰兒。
明月昭蹙了蹙眉,神色如常,只是在瞥向雲墨的時候,明顯神色有些難看,十分不待見他。
凰靜貞站起來,很自然的笑道:“令尊和令堂走了嗎?”
鳳君華挑眉看着她,雖然她的離恨宮有凰靜貞的所有資料,包括她生平事蹟性格云云。但是真正意義上的見面,倒還是第一次。第一眼看過去,她就知道,眼前這個女主是個灑脫熱情又並幾分沉靜的性子,那雙眼睛熠熠生輝而智慧慢慢。
阿昭性子孤僻而冷漠,和凰靜貞剛好互補,倒是極爲般配的一對兒。
幸好,當年沒能真正殺了她,否則…
“我娘一路旅途勞累,我爹已經帶她下去休息了。”
這時候,明月昭開口了。
“你娘真的還活着?”
他雖然一直呆在這裡,但最開始外面的打鬥聲他還是聽見的,隱隱約約聽見幾句,當時十分詫異。還未來得及詢問,凰靜貞就走了進來。剛纔說了那麼多話,他倒是忘記了這件事。
鳳君華現在不想和他解釋娘是怎麼死而復生的,只淡淡點頭。
“我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她抿了抿脣,目光沉凝而微深。“你的腿有治癒的可能。”
明月昭一怔,凰靜貞霍然擡頭。
“當真?”
鳳君華點點頭,與雲墨相視一眼。道:“我手上有三魂珠,只要將三魂珠碾碎成粉,就能修復你碎裂的骨骼。所以,你有站起來的希望。”
凰靜貞臉上的喜悅之情不言而喻,幾乎要喜極而泣。
明月昭卻只除了最開始的微微一怔後便斂了所有神色,瞥了雲墨一眼。
“我不相信他的醫術。”
神色間顯而易見的嫌棄和不屑。
“阿昭…”
凰靜貞想說什麼,從進來後就一直沒說話的雲墨卻緩緩笑了。
“你是怕欠我恩情。”
明月昭討厭他一副什麼都瞭然於胸的神情,冷着臉道:“你雲太子的恩,我可不敢受。”他冷哼一聲,譏誚道:“有些人慣會做小人,人前卻又一副虛僞君子的模樣,也就只能騙騙單純無知的小女人罷了。”
鳳君華原本來想勸雲墨別太過了,一聽這話就瞪着他。
“你這指桑罵槐意有所指說的是誰呢?”
明月昭神情更爲不屑,“你不是很聰明嗎?怎麼,聽不出來?”
“你——”
鳳君華氣結失語。
雲墨笑吟吟的安撫她,“別跟小孩子計較,平白掉了身份。”
明月昭氣得坐了起來,“雲墨——”
雲墨忽然手指隔空一點,他立即說不出話來了,只冷冷的瞪着他。
“阿昭。”
凰靜貞驚呼了一聲,連忙坐下來,回頭急切道:“雲太子,他身上還有傷…”
“不妨事。”
雲墨神情淡然,曼聲道:“他脾氣太暴躁了,需要靜靜心,有助於身心健康。”
明月昭氣得磨牙,乾脆看向鳳君華,眼神指控。
鳳君華無奈的走過去,解了他的穴道。
“這麼大的人了,別耍小孩子脾氣。”
明月昭能動了,一把拍開她的手,嫌惡道:“我今年二十三了,別把我當小孩子。”
鳳君華眼睛瞪得比他還大,“你就是八十三你也是我弟,你娘死了,就該我管着你。”
明月昭一頓,隨即漠然道:“我不是你弟,你也不是我姐。”
“你給我閉嘴。”
鳳君華瞪了他一眼,然後將懷中的嬰兒直接放到他懷裡。
“抱好了,要是傷着她了我要你好看。”
手臂一重,明月昭下意識的想躲,然後感受到那軟軟的溫度,他心中一動,又聽到鳳君華的話,他便將那孩子小心翼翼的往懷裡緊了緊。
“這就是你女兒?”
“廢話。”
鳳君華坐下來,一點也不把自己當外人。
明月昭看着懷中的小嬰兒,忽然皺了皺眉頭。
“怎麼長得不像你?”
鳳君華漫不經心道:“女兒像她爹唄。”
雲墨在一旁接過話,“以後兒子就像娘了。”
鳳君華一愣,反應過來後頓時臉色有些臊得慌,嗔道:“別胡說。”
雲墨笑吟吟道:“我沒胡說,反正以後我們還會有兒子。”
鳳君華還沒說話,那邊,小小的雲緋突然對着明月昭伸出一雙小手,似乎想要抓什麼。
明月昭目光奇異,“她…”
鳳君華擡頭一看,頓時眉開眼笑。
“她這是在向她小舅舅要見面禮呢。”
“見面禮?”
明月昭愕然看着她,滿臉的茫然和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