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依去了邊關,雲墨自然知道。事實上雲依被顏諾的暗衛帶下山以後就已經被掉包了,換上了明月琴。在東越的境內,如果還有人想在雲墨面前玩心思動手腳,那他就不是雲墨了。
茫茫大雪,掩蓋了飛沙滿天,邊城內早已被積雪覆蓋,冷得滲人。不過還好屋子裡有爐火,再披上狐裘大衣,只要不出門,還是耐得住這寒氣的。
雲裔看着剛纔收到的消息,眉頭皺了皺眉。
鳳含鶯躺在軟榻上,一隻手扶着已經凸顯的腹部,擡眸看他一眼。
“依依回來了?”
雲裔隨即將字條毀掉,回身走到她身邊。
“嗯。”他目光落在鳳含鶯的肚子上,她已經有孕四個多月,明年五月大抵就能臨盆。她常常跟他抱怨,在她們那個世界,女人二十歲纔剛達到法定結婚年齡,她還不到二十歲卻已經生孩子了,這大好的青春啊,還沒來得及揮霍就已經被婚姻給束縛了腳步,真是可惜啊可惜。
“明月琴死了。”
鳳含鶯挑眉,嘴角噙起幾分譏嘲的笑。
“明若玦真是一個老狐狸,明月清死了,他現在是不是要迫不及待恢復明月琴公主的地位,然後藉着這事兒開戰?做他的女兒真可憐。”話雖如此,她卻一點都不同情明月琴,她可沒忘記當初那個女人想要算計她來着,只不過被她算計了一把。明若玦當初沒有殺了明月琴,只怕就是等着今天。
雲裔抿了抿脣,沒說話,眼神有些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喂,你怎麼了?”
鳳含鶯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手臂,“依依回來了你不是該很高興麼?”
雲裔苦笑,“小鶯,你如何不知道,她已經不是從前的依依了。”
鳳含鶯自然知道,情之一字,向來便如催肝裂肺的劇毒,尤其是對女人,那更是比罌粟還可怕。別看雲依那小妮子以前單純得跟什麼似的,沒想到這一動情卻如山崩地裂烈火焚燒,不惜背叛自己的家人父兄,爲虎作倀。
她可有想過,她的父王和兄長該有多傷心?
看了雲裔一眼,這人向來玩世不恭放蕩不羈,看似對什麼事都不在意。她卻知道,他是個重情重義之人。老順親王一生就娶了一個王妃,留下一子一女便撒手人寰,彼時雲依尚在襁褓之中。雲裔這個當哥哥的自然對唯一的妹妹是百般疼愛寵溺,更何況雲氏皇族子嗣本就稀少,雲依是唯一的郡主,自幼就是所有人的心頭寶。便是雲墨那般冷清之人,也對雲依少有的溫和。
雲依爲了一個不愛她的男人背叛家國親人,如何不讓他們失望心痛?
想起這個她就不由得怨怪明月軒,那廝倒好,亂了人家少女一顆芳心,自己卻溜之大吉了。雖然他離開八成是爲了她姐。
她又不由得有些氣餒。
明月軒以前好像很明確的告訴過雲依,他不喜歡她,是雲依自作多情一廂情願弄出這麼多事兒來。算起來,好像也不關明月軒的事兒。
她有些頭疼的想,這小妮子怎麼就那麼偏執呢?不就一個男人麼?這天下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遍地都是,用得着吊死在一顆樹上麼?而且還是壓根兒就沒把她放在心上的樹上。
“你也別擔心了。”這個時候她也不知道該怎麼雲裔,只柔聲道:“不管她有什麼陰謀,只要她回來了就好,你不讓她離開就是。在咱們眼皮子底下,總比在那幫人身邊好。何況她雖然被嫉妒蒙了雙眼,但還不至於對你這個親哥哥動手。”
雲依到底還不算太大奸大惡,對這個一心疼愛她的哥哥,她應該不至於喪盡天良的對雲裔出手吧?
雲裔搖了搖頭,“我擔心的不是這個。”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而後嘆息一聲,“罷了,順其自然吧。”
鳳含鶯看他一眼,沒說話。
……
十二月三十,也就是顏老爺子和璇璣子聯合利用雲依引雲墨和鳳君華出帝京以便截殺他們那日,雲依也來到了邊城。她來的時間很巧,像是刻意算計好的一樣,剛好在除夕之夜。
當下人向雲翳稟報的時候,他沒一點意外,只吩咐讓她進來。
雲裔現在已經繼承了爵位,成爲新一代的順親王,所以在邊關自然也有自己的府邸。雖然不敵帝都富貴華麗,但也雅緻樸素。由於只有他們夫妻二人,所以不算太大,但比起一般富貴人家還是要精緻一籌。
庭院種植着寒梅,在風雪裡開得尤爲豔麗燦爛。這滿目的雪白,似乎也就這一抹紅色刺眼奪目。
紅色…
像極了那個人呢。
雲依盯着那株寒梅,神色有些遙遠而空茫,而後又漸漸隴上暗沉。
“郡主?”
管家在一旁低低喚了聲,雲依雖然已經叛出東越,但云皇並沒有剝奪她的封號,他們這些做下人的,還是得尊稱一聲郡主。
雲依飄遠的思緒立即被這一聲給拉了回來,她垂眸微微笑了笑。
“走吧。”
管家沒再說什麼,帶着她去了正廳。
……
再次見到兄長,雲依恍如夢中。
雲裔坐在太師椅上,四周沒有丫鬟伺候,大廳裡就只有他一個人。他看着被管家領着走進來的雲依,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她身上穿着繡折枝花卉果綠色緞子圓領直身襖,包裹了嬌小的身體。低着頭,又由於背光的關係,所以看不清她的神情。然而即便隔得那麼遠,雲裔依舊能認出她來。
好歹是從小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妹妹,這世上任何人都能錯認她,就他不會。
是啊,他從小寵愛的妹妹,竟不知道何時變得如此心思陰暗不擇手段了呢?
雲裔嘴角勾起淡淡的自嘲,眼神裡似憤怒又似無奈,更多的卻是自責和愧疚。若早些年他沒有四處奔走,在家裡好好照顧她,等她及笄便讓她嫁進永昌侯府,她也不至於會愛上明月軒,更不至於背叛自己的家國父兄遠走他鄉。
管家對着雲裔恭敬的行了個禮,“王爺,郡主已經帶到。”
雲裔依舊盯着低着頭的雲依,“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管家無聲退了下去,大廳裡就剩下了久別重逢的兄妹二人,氣氛有一種莫名的壓抑和沉寂。
雲裔死死的瞪着雲依,似乎要從她身上瞪出兩個洞來。
雲依感受着上方來自雲裔的目光壓力,規規矩矩的斂衽道:“哥哥。”
雲裔原本握着茶杯的手悠然收緊,鏗然一聲,茶杯碎裂。
雲依驚詫擡頭,“哥…”
“閉嘴!”
雲裔第一次用近乎暴怒的語氣對她說話,“別叫我。”
雲依閉上了嘴巴,神色微暗的低下頭,不說話。
雲裔胸膛不停的上下起伏,滿面的陰沉,咬牙切齒道:“你還知道回來?你還知道回來?”
一句話他說了兩遍,語氣越發的加重,隱含了多少複雜莫名的情緒,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雲依抿了抿脣,忽然跪了下來,撲通一聲十分刺耳,生生將雲裔胸口堆積的怒氣給震退了不少。他已經夠站了起來,對雲依突如其來的舉動似乎有些訝異。這地板是青石堆積,十分堅硬,若不用護膝或者沒有放蒲團,就這麼跪下去,膝蓋立即就會青一塊。
“雲依自知犯下大錯,但請哥哥懲罰。”
這是在他面前用苦肉計?
雲裔怒極反笑。
“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眼神卻越發的深沉。“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這麼多年,我怎麼就沒看出來你竟然有那麼好的演戲天分呢?你說,到底是你太會裝還是我有眼無珠?”
雲依臉色白了,“哥哥?”
“我沒你這樣吃裡扒外的妹妹。”雲裔厲聲道:“雲家也沒有叛國居心不良的女兒。”他眼神森寒而冷酷,從前的溫和寵溺全都已然消散無形。“從你離開那天開始,雲家就沒你這個女兒,我的妹妹雲依早就已經死了。”
這話不可謂不誅心。
雲依臉色更白,眼眶微紅,卻始終忍着沒有流淚,面上神情倔強而固執。
還是和從前一樣。
雲裔眼神裡劃過一絲複雜,似想到了從前,又想起她當日義無反顧的離開,心中那一絲溫情又被憤怒代替。
“既然走了,你還回來做什麼?”
雲依低着頭,依舊不說話。
雲裔怒火爆發,“既然你這麼喜歡跪,就在這兒跪着吧。”
他說罷就欲拂袖而去。
“哥哥。”
雲依卻抓住了他的衣襬,擡頭哀哀的看着他的背影。
雲裔放在身後的右手緊了緊,沒回頭,冷硬的說道:“你還想說什麼?”
雲依張了張嘴,只低低的說了句。
“對不起…”
雲裔一顫,隨即踏步就走。
“哥…”
雲依猝不及防被他甩開,一下子就撲倒在地上,對着門口叫了聲。雲裔這次連停都沒停下,轉瞬就沒了蹤跡。
雲依怔怔的趴在地上,也沒丫鬟來扶她。沒雲裔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可以對這個東越的‘叛徒’抱有絲毫的同情心。
她咬着脣,眼淚一顆顆落下,也不知道是悔恨還是委屈,全都淹沒在風雪中。
……
雲裔回了自己的臥房,鳳含鶯坐在貴妃榻上,歪頭瞅着他。
“吵架了?”
雲裔不說話,臉色有些陰沉。
鳳含鶯嘆了一聲,“捨不得?心疼?”
雲裔看他一眼,面色微微緩和了幾分,眼神依舊有些黯然。
“她好歹是我的親妹妹。”
鳳含鶯點頭表示理解,“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把她關起來?還是讓人把她送到帝京交給我姐夫處置?嗯,按照父王的脾性,大抵會大義滅親,到時候你這親妹妹可就保不住了。”
“父王今早就給我傳了信,讓我秉公處理,不可徇私。”
雲裔向後靠了靠,有些疲憊的閉上眼睛。
“小鶯,我現在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鳳含鶯鮮少看見他這般頹廢的模樣,頗有幾分驚訝,隨即眼神一暗,道:“你想給她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雲裔不說話。
鳳含鶯表情平靜,忽然笑了下。
“今天可是除夕夜,咱別說這些傷感的話題行不?”她湊過去,“她既然能來到東越,那肯定就是姐夫默認的,也就是說,她一個人來的,沒危險,全都交由你處置。就像你剛纔說的那樣,她好歹是你親妹妹,你狠不下心處置她,她也不會對你如何的。”她嘆了口氣,道:“父王年紀大了,雖然表面上看着鐵面無私,但到底是親生女兒,怎麼可能一點都不心疼?依我看,不如過年以後把她送到帝京去吧。”
雲裔沉吟着,似乎在深思。
鳳含鶯又似想到什麼,皺了皺眉,道:“這樣也不行啊。明月琴死了,南陵那邊估計又得借題發揮,萬一開戰的話,這裡沒你可不行啊。”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現在懷着孩子,也不能送她回去,這倒是難辦了。”
“就讓她留在這裡。”
雲裔沉聲道:“我倒是要看看,她到底又想要做什麼。”
鳳含鶯擡頭看他一眼,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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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過年的時候,雲墨和鳳君華卻還沒回到帝京,兩人現在在陽城裡。
看着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以及積雪覆蓋下的萬家燈火,鳳君華感嘆的關上了窗戶,回頭對在書案上寫着什麼的雲墨道:“咱們什麼時候走?”
“三天後。”
雲墨放下筆,將宣紙摺疊起來,裝在一個小木筒中,一伸手便有白鴿落下,他將小木筒綁在鴿子腿上,拍了拍它的頭。
“去吧。”
鴿子撲騰着翅膀,直接撞開剛纔被鳳君華關閉的窗戶,轉瞬便沒了蹤跡。
雪花廢了進來,鳳君華揮了揮手,又重新把窗子關上。
“爲什麼要三天後?今天可是初一了。”
雲墨含笑走過來,“從這裡到帝京至少也要三天路程,反正已經錯過新年了,不必如此着急。”
鳳君華嘆了口氣,語氣有些不善道:“我看他們就是不想讓我們過個安靜年,非要在這個事兒弄出這麼多事兒來。”
雲墨拉着她往回走,“他這是嫉妒,我很理解。”
鳳君華不跟他在這些事兒上爭口角,“雲依怎麼辦?”
雲墨牽着她的手坐下來,面色不變道:“子安知道該怎麼做。”
“那可不一定。”
鳳君華道:“雲依可是他親妹妹…”她眯了眯眼,“小鶯現在懷孕,如果…”
“我說夫人,你能不能少操點心?”雲墨無奈的扳過她的雙肩,道:“子安會保護好她,況且你的妹妹你不瞭解麼?你覺得她是那麼容易吃虧的人?再說了,你不是已經將樂楓和綺扇派去了邊境保護她嗎?她現在安全得很,你不用擔心。”
“說得也是。”
鳳君華聳聳肩,“雲依現在回來了也好,總比呆在顏家…對了,顏諾和明月殤回去了?”
天機子早就已經迴雪山去了,以明月殤的能力,那陣法也頂多困住他幾天,現在只怕已經破了陣。
“算算時間,爹應該差不多快到了。嗯,不過他們不會那麼快就離開的。至少…”
他話音到此便頓住了,眼神有些意味深長。過年的時候的確很方便做某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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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三,一輛馬車出了金凰境內,往南陵而去。馬車不算華麗,卻十分精緻,看得出來車內之人身份不低。而官道兩旁草叢內,有黑影竄動,低低的聲音響起。
“現在動手嗎?”
“先看看情況再說。”回答的人壓低了聲音,“宮主說了,此次行動必定確保萬無一失,不能有絲毫差錯。凰靜貞雖然輕裝簡行,但是她帶的暗衛可不少。金凰皇室密衛,個個武功高強,我們不能貿然行動,以免打草驚蛇。”
“好。”先前那個人點點頭,又道:“那我們何時行動?”
後面說話那人靜了靜,聲音比剛纔更低沉。
“等她到了南陵再說。”冷笑聲起,“他們可以用明月琴的死來大做文章,我們爲什麼不可以用離間計?南陵不是要和金凰聯姻麼?如果凰靜貞死在南陵,你說,明月殤要如何給凰靜芙交代?凰靜芙的私人感情,到底比不上國家大義。堂堂一國公主,就這麼死在了同盟國內,金凰能善罷甘休?到時候看他們還有沒有精力拿明月琴的死大做文章。”
身邊之人低低而笑,“宮主這一招可真夠狠的。凰靜芙對明月殤一往情深,如果這次心軟包庇明月殤,必定大失民心,金凰內亂一起,看他們還如何開戰。如果她硬起心腸找南陵要個說法,兩國互相內鬥,宮主和姑爺剛好可以趁機動手。妙哉啊妙哉!”
“他們卑鄙無恥,一次有一次的挑釁,咱們宮主要是不反抗,他們還以爲離恨宮是說着好玩兒的。原本以前還覺得明月殤算個正人君子,沒想到也是個卑劣之人,還好宮主的母親當年未雨綢繆,沒有將宮主的天女身份公佈,不然宮主可就只能嫁給他了,豈不是悔恨一生?”
“呵呵呵,那也不一定。姑爺可不是個善茬,就算當年和明月殤有婚約的是宮主,保不齊姑爺也會給搶過來。明的不行,可以來暗的嘛。”
“行了,你們兩個別說了。”
旁側又有人低低道:“凰靜貞已經走了,咱們得跟上去,等到了南陵,就動手。”
“好。”
一陣悉悉索索的響聲後,這一片恢復了寧靜,早已沒了半個人影。
……
凰靜貞的馬車一路毫無阻攔的到了南陵境內,她靠在車璧上,微微閉着眼睛,似乎在睡覺。
東越發生的事兒她都知道了,明月殤這次想要用莫千影來威脅鳳君華算是無疾而終。作爲上位者,玩政權手段如何卑劣詭譎都算不上什麼。但如果作爲一個男子如此威逼一個女人,未免太過無恥了些。這樣的人,虧得她那個皇姐心心念唸了那麼多年。
她無聲嘆息。
或許也就是因爲明月殤對鳳君華那份癡情讓皇姐動容吧。明月殤執念深重,皇姐又何嘗不是?愛而不得的滋味,她不曾品嚐過,但這些年也算看明白了幾分。明月殤如此費盡心機的想要得到鳳君華,甚至至今未娶,也算對其情有獨鍾了。身在皇室,如此鍾情之人倒是極爲少見,皇姐癡心也很正常。
只是…
她吐出一口氣。
明月殤到底並非良人。
雲墨是什麼人?他能允許自己的愛妻被奪?
全都在做夢,白日做夢。
心中忽然升起幾分焦躁和煩悶。
等等…
她想起一個問題。
雲墨早就料到明月殤在臨過年的時候行動,那麼自己趁着這個時候去南陵,會不會…
這個念頭剛劃過腦海,馬車猛然停了下來。
她猝然擡頭,眼神凌厲如冰。
“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下一刻,外面就響起刀劍相撞的聲音,車伕壓低了聲音道:“殿下,有截殺。”
凰靜貞心中一沉,神情倒是平靜了下來。
“東越的人?”
“不。”
車伕道:“離恨宮。”
凰靜貞目光一縮,面沉如水。
離恨宮,鳳君華。
她想起上一次也是因爲離恨宮插手,母皇纔會猝然大去,就是爲了阻止自己和明月笙聯姻。這一次,乾脆又派人刺殺自己麼?
果然夠狠。
她端坐不動,聽得外面風聲撞擊着刀劍聲越發凌厲,寒風帶起車簾,透出濃重的血腥味傳了進來,刺鼻而噁心。
這種味道她十分熟悉,自幼身在皇宮,早就見慣了血腥屍體,這個時候還不至於驚慌失措。
好在雖然覺得此時出行最安全,但還是以防萬一帶了足夠的暗衛。鳳君華要殺自己,但不會因此動員整個離恨宮。離恨宮到底有多深的實力,她現在並不十分清楚。只是彼此都明白屬於上位者的高瞻遠矚,鳳君華不可能爲了阻止自己和明月笙聯姻便不惜自己元氣大傷。
也就是說,她這次派來的人並不多。
“南陵的人多久纔到?”
話音剛落,外面忽然響起嗖嗖的聲音,接着便是悶哼聲倒地聲響起,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隱約有男子冰冷的聲音自風雪深處瀰漫開來。
“在南陵的地盤撒野,離恨宮也太過囂張了些。”
凰靜貞一怔,忽然心中一動,像是浮水的海綿自海底升起,慢慢撥開心尖的雲霧,隱約看清霧底真面目。
她伸手掀開車簾,迎面一個黑衣人轉身噴出一口鮮血,眼看就要濺到她臉上。忽然一塊白綢破空而來,擋在了她面前,落下的時候已經隨白雪掩埋在地上,血色一寸寸被融化消失。
她擡頭,看見風雪瀰漫處,一淡紫華服的少年靜靜坐在輪椅上,頭頂撐着一把傘。不過她沒心思注意打傘的人,目光定在那個少年的臉上。
此時滿目冰雪飛霜,周圍白茫茫一片,然而不及那少年眼底一寸冰冷霜華。他長眉如劍,看似凌厲卻又眉梢柔和,眉下一雙眼睛找不出任何一個詞語可以形容。
冰冷孤寂到…令人心疼。
“本王來遲,讓公主受驚。”
依舊冰冷的聲音,卻讓她心口莫名一動,嘴角揚起淡淡笑意。
“多謝王爺相救。”
她凝眸看向周圍,那些殺手大多已經死了,不過俱剛纔在車上分辨出的聲音,至少逃脫五人。
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明月笙淡淡道:“風雪大,如今最重要的是護送公主進京。”
話已至此,凰靜貞如何不明白?離恨宮在暗處,他們在明處,她又不會武功,若明月笙帶人去追尋,無人保護她,萬一又遇到殺手,又該怎麼辦?
她溫雅的點頭,“有勞王爺。”
明月笙至始至終眼神極爲冷淡,完全一副公式化的樣子。他轉動輪椅,身旁撐傘的吩咐了聲保護公主,便跟着離去。
凰靜貞坐回轎子裡,心境卻沒有平復下來。
她可是頭一回見到明月笙,從前只聽過關於他的隻言片語,能讓明月殤重視之人,必定不普通。今日一見,這少年竟似十分冷漠,這周圍滿目冰雪,都不敵他眼底一分冷意。
他到底經歷了什麼,才變得如此孤寂而冰冷?
不過才二十歲不到的少年,緣何身上散發出如此蒼涼絕望的氣息?似乎已被全世界拋棄…
……
“我們爲什麼撤退?不是要殺凰靜貞麼?”
“不及。我剛收到宮主的傳信,姑爺另有安排,咱們先離開,不要讓他們發現。”
“好。”
……
正月初五,陽城。
鳳君華挑眉看向雲墨,“你怎麼知道我要派人殺凰靜貞?”
雲墨一手攬着她的腰坐在軟榻上,道:“你不是不希望南陵和金凰聯姻?這事兒拖個幾年到時候他們還是得成親,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殺死凰靜貞,一勞永逸。明月殤能想到在大過年的對咱們動手,我們爲什麼不可以?”
鳳君華聳了聳肩,“不過明月笙倒是挺護着他這個未婚妻。”她攤開雙手,“刺殺失敗了。”
雲墨盯着她,忽然道:“你怎麼不直接刺殺明月笙?明月笙死了,明月殤便少了一個幫手,殺了一個凰靜貞金凰還有其他他公主,照樣可以聯姻。”
鳳君華白了他一眼,“明月笙有那麼好殺麼?南陵是明月殤的地盤,離恨宮的人愛現眼了會被他發現,只有在半路截殺凰靜貞這一條途徑可行。”她又看向雲墨,“原本我以爲你應該會先動手的,這次怎麼比我還沉得住氣?”
雲墨點了點她鼻尖,笑道:“區區一個明月琴,不至於成爲明月殤開戰的理由。他們真正的目的,是雲依。”
鳳君華沉默了,她如何不知這一次明月殤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他去雪山,應該早就知道劫不走她娘。就像她爹說的那樣,雲墨早就佈下埋伏等着顏老爺子和璇璣子。他爹即便不下山,他們也是可以逃過這一劫的。之所以如他們的願親自下山,不過就是引明月殤入局,困他們幾天罷了。
此時,雪山上。
轟的一聲,地面悠然震動,周圍景色搖搖晃晃,地動山搖。
顏諾睜開眼睛,養了幾天的傷,已經好了很多。他擡頭看向四周,見周圍景色慢慢變了,花紅柳綠被白色淹沒,純淨的白,彷彿這天地間唯有這一種顏色。
明月殤負手而立,“我們可以出去了。”
顏諾看了他一眼,明月殤功力又上升了不少。這陣法內有乾坤八卦,虛虛實實,處處殺機,稍微一個不如意就得葬身於其中。不過才幾天而已,明月殤居然這麼快就破陣,且身上毫無一點傷,可見他早有準備。
他站起來,目光所見之處忽然多出一片桃林,桃林深處,便是天機子所住的地方。令他奇異的是,這桃林之前的陣法已經消失,完全沒有絲毫阻礙。
看來天機子已經回來了。
明月殤嘴角噙起淡淡笑意,“看來師伯是已經等候多時了。”
桃林深處傳來天機子淡漠溫笑的嗓音,“不愧是師弟的高徒,果然青出於藍。”他一說話眼前桃林忽然自兩旁撤出一條路來,“進來吧。”
明月殤也不客氣,擡步走了進去,顏諾皺了皺眉,也跟了上去。
天機子在門前修剪花枝,如果不是那一頭白髮一身白衣,看起來倒是像個附庸風雅的貴族公子哥兒。他並沒有回頭,彷彿眼前的花枝比身後兩個師侄重要得多。
明月殤拱手道:“小侄見過師伯。”
顏諾卻站着不動,按照輩分,天機子應該算他的祖姑爺。可按照他和璇璣子的師兄弟情誼,便是他的師伯,這關係,可真夠亂的。
天機子終於忙完了自己的事,拍拍手站了起來,回頭看着二人,目光在明月殤身上落了落,眼底劃過一絲嘆息。又看向顏諾,眼底悲憫之色更深。
“既然叫我師伯,就該懂得長幼尊卑,可知我這雪山,便是你師父也不敢擅闖。”
明月殤絲毫沒有心虛,只垂眸道:“貿然打擾,還望師伯見諒。”
天機子又看了他半晌,搖搖頭。
“看在你是本門弟子的份兒上,老夫奉勸你一句。凡事切莫執着,該放手時就放手,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即便你費盡心機用盡手段到頭來也只是一場空,爲他人做了嫁衣罷,何苦?”
明月殤面不改色,“師伯當年的放手,可得安樂?不過也是悔恨二十多年而已。”
天機子呼吸一滯。
明月殤又道:“小侄只知這一刻所想所願,即便最後什麼也得不到,可至少我努力了。若此刻放下,我將一生遺憾。”
顏諾垂眸,忽然有些理解明月殤近乎瘋狂的執着了。如果易地而處,如果自己是他,大抵,也是放不下的吧。
天機子定定看着明月殤,忽然轉身往裡面走。
明月殤挑眉,跟了進去。
天機子腳步一頓,回頭含笑道:“你怎麼不下山去?”
明月殤也笑道:“師弟料敵先機,如今侄兒還走得了麼?”
天機子淡淡笑着,眼底劃過幾分讚賞。這少年的確胸有大智,難怪自己那個徒兒將他當做平生之敵。若非兩人各執立場,又有他女兒夾在中間,這兩人,該是最好的朋友兄弟纔是。
只是可惜了…
他邊走邊道:“既明知山有虎,爲何偏向虎山行?”
“人是在無數磨難中才能成長,不經歷風雨,哪見光明大道?師弟心懷大志,小侄豈敢大意?”
有摩擦有爭鬥才更能瞭解對方的手段,所謂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你就不怕葬身於此?”
明月殤含笑應對,“我想,師伯必定不希望帶着師母再換個地方居住。”
語氣雖然不鹹不淡,但其中威脅卻是不言而喻。
很簡單,明月殤好歹是南陵的太子,如果他死在雪山,明皇必定派兵攻打。天機子縱然武功高強,但雙拳難敵四手。屆時天下開戰,便是有云墨插足,他南陵再不濟,傾覆一個小小雪山還是沒問題的。莫千影故去多年,不過靠着萬年玄冰才能保證屍身不腐。而萬年玄冰最好呆在終年積雪的地方,換了其他地方終究有礙。況且天機子本就是世外之人,不喜紅塵爭端,在雪山呆得久了,也不想挪窩。
說到底,還是爲了莫千影。
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這世間有誰能逃得過一個‘情’字?便是遠離紅塵之外的天機子,也不例外。
天機子沉默了,這少年看着溫和,實際上心思百變一針見血,比起他那個徒兒也不相上下。
他負手而立,仰頭嘆息一聲。
“自古英雄出少年,看來我果真是老了。”
顏諾不由得擡頭看他一眼。
老?
這老頭兒雖說已經六十多歲,但風姿不減,看起來依舊不到不惑之年。他若說老,不知讓多少人自慚形穢。
“師伯何出此言?師伯風華獨具,豈有年老一說?”
不過說起這個,明月殤便不由得想起了恩師璇璣子。從他拜師開始,就沒見過師父的模樣,師父似乎很是不願在人前露出自己的容顏。他知道修煉他們師門功法的,有駐顏功效,就如同眼前的天機子,六十歲也能保持三十四歲的模樣。這麼說起來,他師父也應該不老,只是不知道爲何,卻不願意將真容暴露在人前。
莫非有什麼隱情?
……
邊城。
飛雪滿天,這種地方,即便是過年也沒熱鬧可言。
這幾天雲依很安分,那天雲裔讓她跪着,她果真就沒起來,一直到天明的時候,她實在忍不住暈倒了過去,有人稟報了雲裔,雲裔才讓人將她送去休息了。第二天她緩緩醒過來,就看到坐在不遠處的鳳含鶯。她一愣,“嫂子。”
鳳含鶯含笑看着她,“我還是習慣你叫我夜姐姐。”
雲依愣了愣,斂眉微笑道:“你如今已經和哥哥成了親,我自該叫一聲嫂嫂。”
“是啊。”鳳含鶯一語雙關的說,“今昔不如往昔,就連你,也不是從前的雲依了。”
雲依臉色白了白,悽然道:“嫂子,你也不相信我麼?”
鳳含鶯個冷淡的看着她,“知道爲什麼今天在這裡的人是我不是你哥哥麼?”
雲依咬着脣,自嘲道:“我讓哥哥失望了,他現在必定恨極了我吧。”
鳳含鶯嗤笑一聲,冷然道:“你以爲誰都跟你一樣冷血無情?”
雲依面色又白了幾分。
鳳含鶯眼神越發冷漠,“你就這樣不管不顧的出走,有想過你父王兄長麼?你可知叛國乃是大罪,雖然你一介女兒身,但你頭上冠着雲這個姓。你自甘墮落也就罷了,可知你這樣做會連累你的家族?你父王對你有生養之恩,你哥哥對你有撫育疼愛之情。雲氏皇族,包括你皇伯伯你口中的太子哥哥哪個不是對你寵愛有加,你卻因一己私慾叛出他國,你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後指着你父兄脊樑骨罵?你知道永昌侯府因爲你的退婚又有多不甘?”
雲依開始發抖,眼眶裡有淚痕閃爍。
鳳含鶯卻絲毫不爲所動,眼神裡有着深深的憎惡和失望。
“你已經十八歲了,不再是那個懵懂無知的小女孩兒,你做事能不能想想後果?還是在你眼裡,你的父母兄長,包括在這裡的一切,都不敵你個人私慾重要?”
雲依咬着脣,眼淚嗖嗖的流下。
“對不起,對不起…”
“別跟我說這三個字。”鳳含鶯沒起身,別開了頭,冷笑道:“雲依,我真沒想到你會如這樣自私的一個人。”
“我…”
“你若真有心悔改,又豈會讓你哥哥難做?你明知道無論你做了什麼,他都狠不下心責罰你,可你依舊來了。這是邊關,不是帝京,這裡駐守的將士不是那些迂腐的朝臣。他們辛辛苦苦駐守的國家江山,決不允許有叛國賊出現。你背叛了東越,東越的將士個個對你深惡痛絕。你倒好,偏偏跑到邊境來。你哥哥捨不得對你下手,便會遭到三軍質疑,威信大減。”
她眼神猝然凌厲如刀鋒,“好一個攻心之計,好一個明月殤,好一個雲依。”她直勾勾的看着雲依,眼神裡再不掩飾深沉的冰冷。“好一個心機深沉的郡主,好一個狼心狗肺助紂爲虐的妹妹。”
雲依面色大變,失聲道:“夜姐姐…”
“閉嘴。”
鳳含鶯悠然站了起來,三兩步來到她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她。
“別叫我,你沒資格。”
雲依渾身抖如篩糠,像夜風中的百合,即將湮滅成灰。
“你哥哥疼你寵你縱容你,就換來你如此回報嗎?”鳳含鶯怒意聚集眼中,渾身氣勢散開,層層威壓直直逼來。“你就算不感恩,也不該如此構陷於他。他不是外人,不是你的敵人,是你親哥哥,是和你一母同胞這個世界上對你最好的兄長。你生病的時候焦急擔憂照顧你的是他,你任性出走悔婚的時候是他給你收拾殘局,就算你背叛家國,他依舊意圖挽回…”她深吸一口氣,聲音輕了幾分。
“這世上便是誰都可以對不起你,只有他不會。”
“別說了,求你,別說了…”雲依再也忍不住的哭了起來,“別說了,夜姐姐,求你別說了…”
鳳含鶯冷眼看着她哭得如同一個小花貓的樣子,心裡再也沒有絲毫同情,只覺得可恨。從前那個天真爛漫善良單純的小姑娘,何時竟變得如此心理扭曲連自己親哥哥都能下得了手的狠毒女人?
“雲依,我對你很失望。”
雲依渾身一顫,淚眼朦朧的看着滿眼憤怒厭棄的鳳含鶯,彷彿多看自己一眼都會污了她的眼睛一般。
她咬了咬脣,眼底劃過一絲決絕,悠然掀開被子下了地。在鳳含鶯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直直跑向大門,一頭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