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城這邊兵臨城下,忠州那邊也是風雨欲來。
雲裔正坐在大堂上,看着下面站着的朱雀。她上次傷得十分嚴重,養傷都養了一個月,這纔好了不少。
“軍中出現了奸細。”
他開門見山,直接說道。
朱雀立即單膝跪地,“屬下不查,請王爺降罪。”
雲裔慢條斯理的喝着茶,嘴角勾起一絲玩味兒的弧度。
“不怪你,起來吧。”他瞥了朱雀一眼,淡淡道:“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揪出奸細,否則即便我們有再縝密的作戰計劃,也會功虧一簣。”
“王爺說得對。”
朱雀站起來,道:“王爺是否已經有了可行方針?”
雲裔不說話,眼眸深處劃過一絲精光,而後話音一轉,道:“一個月前太子妃得了失心瘋,此事你該知曉吧?”
朱雀點頭,“此事已經天下皆知。”
雲翳若有所思,半晌道:“你下去吧,下午召集徐將軍等人軍中議事。”
“是。”
朱雀頷首離去。
雲裔低着頭,看着手中白玉茶杯,似乎要將那被子盯出花紋來。良久,他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又森涼的弧度。
……
當日,雲裔和忠州餘下幾位將領商議軍事。
袁廣出列道:“王爺,我們的探子已經收到消息,南陵加派十萬兵馬趕赴龍城,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副將姚洪也道:“常副將和徐副將被殺,定然是他們做的,王爺,咱們此仇必報。”
“對。”
身後幾個副將也出聲符合。
“打仗就打仗,居然用這麼卑劣的手段殺我軍中副將,實在可惡至極。”開口的是雷源雷副將,他是個大老粗,說話直腸子,想什麼就說什麼,不會拐彎抹角,平素最看不得那些卑劣小人行徑。“王爺,末將聽說明月殤那狗賊派人刺殺太子妃以至於太子妃撞破頭得了失心瘋。哼,他們南陵的人,個個都是作奸犯科之輩。那明月殤對我朝太子妃心懷不軌,得不到就欲毀之,簡直是禽獸不如。那明月崢更是跟他那個弟弟一個德行,打不過我們就暗殺,士可忍熟不可人。”
要說鳳君華昔日在龍城頗有威信,軍中將士們個個都十分愛戴她。當初她在龍城爲將帥的時候,那可是帶着衆位將軍打了不少勝仗,且又不驕橫自大,禮賢下士,對軍中兄弟一視同仁,又是這樣一個絕世大美人,誰不愛戴?當日知曉鳳君華的瘋癲之症源自於被人迫害,這羣粗人那可是最先憤怒在心。
雲裔眼神微閃,看了眼下方羣情激動的衆人,這才擡手示意大家靜一靜,然後看向沉默的朱雀。
“朱雀,你在龍城待得最久,說說你的意見。”
朱雀沉吟了一會兒,道:“王爺,末將認爲,對方人多勢衆,我們勢單力薄,不可硬拼。”
她一言落下,立即引來了大家的反對聲。
“朱將軍此言差矣。”
袁廣沉聲道:“若只因爲對方人多我們就畏懼不前,那麼別說忠州受不住,怕是國之危矣。”
“對。”
雷源道:“南陵那幫狗兔崽子,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他們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他一拍胸腹,道:“王爺,末將願領兵出征,非把明月崢那小子給趕回南陵老巢去不可。”
“末將也去。”
“末將請命。”
……
七八個將軍齊齊站出來,附和着要出戰。
“大家先安靜一下。”
朱雀擡了擡手,“聽我把話說完。”
下首衆人漸漸安靜了下來,一個個盯着她。
朱雀頓了頓,又回頭對雲裔道:“王爺,強兵在側,我們不可輕敵,若要硬拼必定死傷慘重,得不償失。但正如袁將軍所言,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否則他們只會得寸進尺。這仗是要打,關鍵是要怎麼打?龍城一役已經傷亡慘重,我們沒任性衝動的資格了。”
她一番話說完,剛纔還鬧哄哄的衆人立即沉默了下來,神色微微凝重而不憤,卻又無可奈何。
“說的好。”
雲裔這時候纔開口,眼神淡淡讚賞一晃而過。
“所以今日,你們就得給本王拿出一個作戰計劃出來。”
“啊?”
衆將不約而同的瞪大眼睛。
“啊什麼啊?”雲裔眼神一掃,“你們一個個不是都嚷着要出去殺他們個片甲不留麼?讓你們拿出個作戰計劃就那麼難?”
衆人面面相覷。
雷源摸了摸後腦勺,尷尬道:“王爺,我們都是粗人,只懂得提刀子殺人,那些舞文弄墨出謀劃策的事兒,我們還真不懂,所以…”
雲裔輕哼了聲,“不懂就別瞎起鬨,當心本王治你個動搖軍心之罪。”
雷源立即閉上嘴巴不敢說話了。
其他人各自對視一眼,也都低頭不語。
雲裔眼神淡淡一瞥,“朱雀,本王回來之前你一直是軍中主將,你有什麼好主意,不妨說來聽聽。”
朱雀想了想,斟酌道:“王爺,如今我們與對方勢力懸殊不能硬碰硬,那麼便只能投機取巧,或許能扭轉乾坤。”
“哦?”雲裔來了興致,饒有興味兒道:“那你說,怎麼個取巧?”
朱雀垂眸,沉聲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此話一出,大堂衆人頓時鴉雀無聲,人人目瞪口呆的盯着她。
朱雀卻坦然道:“王爺也知道,末將是暗衛出身,最擅長的,其實不是打仗驅敵。而是…”她擡頭,目光森涼刻骨。“殺人。”
周圍衆人倒抽了一口冷氣,眼神連連閃爍。這些人多半不是世家出身,沒有世家門閥子弟那般表面高貴華麗實則心思齷齪不堪,也沒什麼心機手段,講究的是光明正大打仗殺敵。前些日子明月崢派人暗殺他們的兄弟,他們深以爲恥,一個個在背後破口大罵。如今讓他們也做這等陰鄙之事,那不是自打嘴巴麼?
可眼下除了這個辦法,好像也無計可施。
再說了,人家都能暗中偷襲,他們憑什麼還要光明磊落?
話雖如此,但到底沒做過那等子事兒,他們也不敢強出頭附和,所以一個個低頭沉默不語。
雲裔擡頭看着朱雀,半晌道:“你想殺誰?明月崢?他身邊暗衛無數,且如今龍城守衛嚴密,縱然你有天大的能耐,只怕也殺不了他。”
朱雀卻道:“殺不了,至少可以擾亂軍心。”
雲裔眸光一動,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朱雀道:“就算殺不了他,但最起碼我可以重創於他。主將受傷,必定軍心不穩人心惶惶。”
“你說得是有道理,可是你別忘了,這種事向來是兩面性。”雲裔懶洋洋道:“萬一明月崢受傷了,更加激怒南陵將士,一怒之下大軍圍困忠州,屆時吃虧的可是我們。就算我們在忠州佈下重重埋伏,但畢竟時間尚短且兵馬教少。勉強應戰只會傷敵一萬自損八千,非明智之舉。”
“那就退而求其次,傷不了主將就傷副將。無論如何,定要擾得他們人心惶惶軍心不穩。也或者,咱們可以…離間之!”
最後幾個字,她說得意味深長而微微冷寒,一字一句似乎從寒冰地窖滲透而出,令人聞之畏懼。
雲裔眯了眯眼,嘴角微勾。
“此計甚好。”
他將茶杯擱下,慢悠悠的站了起來,負手而立。
“不過這事兒本王另有安排,就不勞煩朱將軍了。”
朱雀訝異擡頭,“王爺的意思是說…”
雲裔高深莫測道:“你們忘記太子妃是怎麼被迫害的了?”
袁廣等人臉色頓時冷沉下來。雷源最爲火爆,怒道:“樂楓和綺扇那兩個小丫頭,當初看着挺不錯的,沒想到居然是兩個小白眼狼,生生害得太子妃得了失心瘋。要不是太子殿下及時趕到,只怕皇嗣也…”
“王爺。”
姚洪道:“莫非王爺也有臥底暗線?”
雲裔笑笑,“本王可沒那麼大本事。”他姿態隨意而灑脫,“這都是太子的安排。”
衆人頓時神情一凜。
雲裔眼神在衆人面前掃過一圈,閒散道:“總之諸位將軍請放心,相信太子自有決斷,爾等回去好好準備,過幾天就攻下龍城,一雪前恥。”
“是。”
鏗鏘有力的回答,整齊劃一。
“朱雀,你留下來。”
朱雀腳步一頓,回頭看着他。
“王爺還有何吩咐?”
雲裔手指放在硃紅木桌上,指腹在其間花紋婆娑而過,眸光幽深如海。
“派人緊盯袁廣和姚洪。”
朱雀瞳孔一縮,“王爺,您?”
雲裔微微一笑,“攘外必先安內,內奸不除,何以對外?”
朱雀頓時神情一肅,“末將遵命,定不負王爺所託。”
雲裔嗯了聲,又道:“另外還有一件事本王需要你去做。你且附耳過來…”
朱雀湊上去,凝神靜聽。
“如今兩軍開戰對外消息十分嚴謹,太子留下的密探未經吩咐不可私自行動,你輕功好,今夜就由你前去和探子接應。記住,他是…”
他聲音低了下來,朱雀貼得更近。
“他是常…”
下腹陡然的刺痛讓朱雀瞪大眼睛,來不及反應,她擡手就劈。耳邊聽得雲裔一聲冷笑,“讓你過來就過來,可真聽話。”
下一刻,手腕咔嚓一聲,肩頭猛然捱了一掌。她縱身一躍想要飛出去,忽然一面剛牆從天而降,擋住了她的步伐。她轉身,鐵索套着冰冷的刀刃劃過脖子,一縷黑髮飄然落地。空氣驟然一緊,插在小腹上的匕首被吸走,鮮血汩汩而流。她悶哼一聲,倒在了地上。喘息的擡頭,眼神森然而鋒利的看着單手負立把玩着匕首的雲裔。
“王爺,您這是何意?”
雲裔涼涼的看着她,“本王剛纔說過,攘外必先安內。內奸不除,何以對外?”
他慢悠悠的走過來,將那匕首拋到她面前,刀刃上鮮血微微泛黑,顯然是被下了毒。
“這把匕首,就是你當初殺常博他們的兇器吧?”
朱雀抿脣,“屬下一心衷心太子殿下,不明白王爺在說什麼。”
雲裔嗤笑,“到現在你還不承認,果然是夠嘴硬。”他慢悠悠的來回踱步,“你怎麼就不奇怪,你的主子爲何許久都沒與你聯繫?”
朱雀瞳孔微縮,面色不改。
“屬下的主子是太子,太子既然對王爺有所吩咐,屬下只管聽命行事便罷。”她捂着還在流血的傷口,仰頭看着雲裔。“軍中有奸細,王爺不去捉拿,反倒是殺自己人,不怕軍心將亂敵軍來襲而不敵麼?”
雲裔笑得散漫,眼神卻毫無溫度。
“別把自己太當回事,你真以爲你掌控了龍城以及忠州所有兵權?”他揹着手,神態依舊波瀾不驚。“早在玉佛山之亂那夜他就知道你是洛水兮安插在他身邊的反臥底。既然他知道你已背叛,爲何還讓你掌兵權獨守龍城?本王爲何足足離開三個月,任龍城被攻佔後纔回來?”
朱雀心中一緊,面色卻不改。
雲裔又慢悠悠的微笑,“十七年,足夠一個人本心變質。洛水兮那個女人心懷不軌早就視他爲死敵,怎麼可能不防着他?你去玉晶宮雖然呆的時間不久,但以你當時的資歷年齡,如何能瞞過洛水兮的眼睛?千里控靈她都可以練成,何況你一個小小靈衛?”
朱雀面色有些白,卻始終抿脣不語。
“你很沉得住氣,甚至爲了取信於他還和明月崢聯手演了一齣戲。上次你隻身將明月崢引出龍城,實際上是在和他合謀吧?後來他被人救走,也是你通風報信。我離開龍城你立即開戰,大敗明月崢。其實那也是你們之前商量好的,爲的就是讓本王放心把龍城交給你。等本王到了京都,沒多久常博等人就被暗殺,龍城被破。可你們的貪慾太大,一座龍城根本滿足不了你們。所以你假裝重傷,沒人懷疑你。你是他的靈衛,依舊可以留在忠州和他們裡應外合。剛纔本王告訴你太子的暗線是誰,你之所以沒防備,是想到時候光明正大的去龍城通知明月崢,殺死暗線。而本王讓你去盯着袁廣他們,你定然會先下手爲強,殺人滅口。屆時可以推倒本王頭上,全軍上下都會對本王提出質疑,屆時軍心動搖,而南陵援兵一到,可以輕鬆的攻下忠州。你埋伏在本王身邊,伺機而動。本王死了,別說忠州,你們一路南下,攻下整個東越都不是難事。”
他難得一口氣說這麼多話,眼神已是冷冽森寒。
“不愧是他精心培養的靈衛,當真是好算計。”
朱雀慘白着臉,感覺自己不僅傷口在流血,渾身的力氣也即將散盡。她微微一驚,“四大靈衛從小泡藥池長大,百毒不侵,你對我做了什麼?”
最後一句,她幾乎是吼出來的。
“現在不裝了?”
雲裔冷冷而鄙夷的看着她,散漫道:“出來吧。”
朱雀一驚,立即察覺到熟悉的氣息。她擡頭看過去,一個黑衣男子冷冷站着,眼神冷冽如冰雪。
“青龍?”
朱雀心中一沉,面色已是一片死灰之色。原來青龍一直在忠州,怪不得她出事至今,她的暗衛一個都沒出現,想來已經實在青龍手上了。
“四大靈衛互相監督各有剋制,你說,本王是怎麼知道普通的毒對你沒用的?”雲裔淺淺而慵懶道:“以你的功夫,本王要殺你恐怕還得費一些功夫,況且你還會千變萬化。稍不留神就幻化做其他人的模樣矇蔽視聽,不讓你放下防備,本王有怎能一舉刺中你的死穴?”
朱雀咬牙,終於忍不住。
“卑鄙。”
“能卑鄙得過你?”雲裔哼了聲,忽然又話音一轉。“對了,剛纔本王的話還沒說完。你怎麼不想想,他既然早知道你是洛水兮的臥底,爲什麼還容忍你殺常博等人?”
朱雀眼神一緊,驚怒道:“你算計我—”
“不,不是本王。”雲裔搖搖頭,“是你跟錯了人。你背叛誰不好,非要背叛雲墨,不是找死是什麼?你以爲他是誰?演幾齣戲就能瞞過他的眼睛?”
朱雀已經說不出話來了,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雲裔轉過身,“交給你了。”
青龍點頭,閃身過來。
“死前讓你死個明白。你的主子洛水兮,已經被太子殿下幽禁,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出來了。”
朱雀臉色慘白,下一刻,倒在了血泊中。臨死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你殺的那些人,如今便在明月崢身邊,成爲了臥底,做着你一直在做的事。”
她閉上眼睛,呼吸一寸寸消失。
當夜,明月崢的屋子一直亮着燈,他站在窗前,似乎在等什麼人。
忽然眼前光影閃過,一個人出現在身側。
“王爺。”
明月崢回頭,皺眉道:“怎麼這麼晚?出什麼事了嗎?”
“雲裔已經發現軍中有奸細,讓我事先去處理,所以耽擱了點時間。”
明月崢眉頭皺得更深,“他沒懷疑你吧?”
“沒有。”
“那就好。”明月崢點頭,“他有什麼新動作?”
“有。”
明月崢立即肅容。
“說。”
黑暗中眼前光影一霎亮起,隨即他感覺肚子一痛,耳邊的聲音不再熟悉,而是泛着冰冷的殺意。
“殺你。”
“你不是朱雀…”
他一掌拍出去,就要叫人。身後忽然竄出來一個人,一刀就沒入他肩頭。
明月崢瞪大眼睛,窗外月色打進來,照見那人的面容,是他身邊有力的大將。
“你…”
那人揭開臉上的面具,露出另外一張臉。
明月崢立即臉色大變,“你是常…”
“我沒死,王爺是不是很意外?”
常博微微笑着,匕首嘩啦劃下,直直沒入背心,而後立即往前一送,直接從背後刺穿了他的心臟。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是跟你們學的。”常博笑得溫和,“九泉之下,你去陪朱雀吧,讓他告訴你是怎麼回事。”他輕輕一推,明月崢倒了下去。
“哦對了,忘了告訴你。你們以爲早就被殺的徐將軍等人,現在正在你的軍營中。嗯,如今應該在燒糧草了。”
明月崢想大喊,卻發現已經沒力氣出聲。
常博依舊在笑,眼神裡卻沒有絲毫笑意。
“還有,南陵派遣的十萬援兵,此刻大抵已經遇伏。”他看了眼窗外,不遠處火光微微而起,已經有人在大喊救火,糧草被燒…
“龍城,你們得還回來。你的十萬大軍,加上明月殤調派而來的援兵,全都歸降東越。你,安息吧。”
明月崢抽搐着,氣息慢慢弱了下去,臨死還睜大眼睛,死不瞑目。
常博看向青龍,微笑道:“太子殿下算無遺漏,如今明月崢已死,軍心必然大亂。”
青龍蹲下來,指尖薄薄的刀刃一閃而過,將明月崢的腦袋割了下來,然後拿出事先準備的袋子,將人頭裝了進去。做這一切至始至終他面不改色,彷彿在切青菜蘿蔔一樣平常。
“我將他的頭帶回去,可衰他們士氣。”
“好。”
……
明月崢莫名被殺,軍中糧草莫名被燒,幾員大將莫名死亡,十萬大軍惶恐失措,一時之間失了主心骨,不知該如何是好。偏偏禍不單行,雲裔已經率大軍兵臨城下,明月崢的頭顱就掛在城牆上,大軍團團將龍城包圍。
恰在此時,南陵派來的大軍收到伏擊,死傷嚴重。
主將死而士氣衰弱,再加上兵馬未動糧草被燒,後部支援力量受創,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南陵將士士氣降到了最低點。
苦苦支撐了三日後,終於力竭。
雲裔站在城外,讓人宣佈,投降者不殺。
那羣將士還算有骨氣,最開始一個個誓死不從,但這樣看着自己的兄弟們一個個從眼前死去,心裡的壓力可想而知。終於在七天後,有人堅持不了放下了武器。常博等人正好趁此機會挑唆,就這樣,十萬大軍齊齊棄械投降。
明皇躺在病牀上,聽說這個消息後,當即就噴了一大口血。這還沒完,龍城的十萬兵馬降服了就是個信號,原本趕來援助的十萬大軍就已經受創,此時聽說龍城這邊投降,再加上雲裔在一旁恩威並施,也投降了七八萬,不投降的一律殺無赦。
明皇剛醒來,剛巧聽見暗衛嚮明月殤稟報這個消息,一口氣沒上來,直接斷氣。
這是南陵歷史上唯一一個被氣死的皇帝。
明月殤就站在牀前,眼神冷漠沒有絲毫表情,帝寢殿的丫鬟太監跪了一地,哭聲震天。
他只是淡淡的站着,對這個一輩子擅權深沉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父皇早已沒有了絲毫父子之情,如今看他死不瞑目,心中竟感到微微的快意。
這個人害死了多少人?
他的母后,妹妹,還有皇室那許多的妃子皇子…
母后病的時候這個男人去看過幾次?
母后懷着清兒的時候這個男人卻算計着要得到臣子的妻子。
清兒死了,五弟走了,如今二哥也死了。
這偌大的皇宮,好生寂寥。
他走上去,低頭看着至死還睜着一雙眼睛的明皇,輕輕道:“父皇,您爲何死不瞑目?您是還有什麼心願未了麼?”他竟微微笑起來,“兒臣知曉,你想要這萬里山河,你想要天下臣服,你想要所有人盡在你掌握之中。”他頓了頓,眼神一寸寸冷冽下來。
“其實你最想要的,是長生不老吧?你想方設法要得到三魂珠,是因爲傳說三魂珠磨成粉服下去,會容顏常在,壽命永存。所你您的這些兒子,你從未放在心上過。哪怕他們死的死傷的傷,你卻絲毫不在意。因爲在你眼裡,他們所有人,都是你的敵人。你當年想方設法要得到莫千影,其實也是因爲她體內的回魂珠,對吧?就爲了你的私慾,爲了長生不老,爲了永掌天下,你拿母后性命逼我,你逼得她走投無路,你逼得她至今對我恨之入骨。”
他俯下身,面色溫和眼神卻是從未有過的森寒刻骨。
“你得不到香妃的心,你的兒子也必須斷情棄愛,是嗎?你真是自私。”他坐下來,無視屋內跪着的太醫宮女太監,他們一個個慘白着臉,爲聽到這些誅心的話而心中駭然,不知自己是否能活着走出去。
明月殤卻彷彿沒看見他們的存在,繼續慢悠悠的說着。
“知道嗎?其實好幾次,我都想親手殺了你。”
有人顫抖着摔倒在地,卻不敢發出聲音。
明月殤依舊充耳不聞,還是看着早已死去的明皇。
“可母后不許。”他微笑,“你一生中那麼多女人,到了最後,最愛你的還是母后。可你當年娶她,只是爲了鞏固你的帝位。有時候我真想問你一句,你一生機關算盡,到頭來得到了什麼?妻離子散,死不瞑目。你擅權平衡,任由你的兒子們爭鬥一個個死去。”他又頓了頓,含笑道:“父皇,其實你最想殺的人是我,對吧?”
“殿下!”
跪在牀邊的肖含芳終於忍不住驚叫一聲,她擡起頭來,一張臉上沒有任何妝容,又因受到驚嚇而面色全無,驚惶的看着他。
“父皇…他已經大去了,您…”
明月殤淡淡一眼看過去,她立即閉上嘴巴,不敢再有任何微詞。
皇帝駕崩有一會兒了,卻沒太監傳喚,宮中妃嬪至今未知,百官更是至今未有動靜。
整個皇宮,不,整個南陵,早就是明月殤的天下。
“父皇啊,您一生作惡多端殺人無數,連同您的妻兒在內。如今您死了,卻只有我這個你一心想要除去的兒子給您送行。您說,是不是很諷刺?”他不知又想起了什麼,笑得清淺而寂寞。
“不過也好啊,你死了也有那麼多人爲你哭泣。將來我死了,大抵很多人只會幸災樂禍的笑吧。”
“殿下…”
肖含芳忍不住又低低的喚了聲。
這次明月殤沒看她,只是靜默着,面無表情的看着明皇。
良久,他伸出手來,慢慢合上那雙瞪得大大的眼睛,在他耳邊低聲道:“父皇,您安息吧。您放心,您得不到的,兒臣會得到。這一次,您再也沒把柄要挾阻止我了。”
他起身,衣襬點地,逶迤而過,不帶絲毫表情的吩咐。
“父皇駕崩,傳令百官進宮——”
他身後,肖含芳慘白着臉,癱軟的倒在了地上。她擡頭,滿目含淚的看着他逐漸消失在珠簾後的背影。
殿下那番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叫父皇得不到的,他會得到?
他還對那個女人念念不忘?他還想要得到那個女人?
她已經瘋了,已經是個瘋子,已經懷了其他男人的孩子,已經是個殘花敗柳。
爲什麼,爲什麼他無視對他一往情深癡心不悔的她,非要對一個有夫之婦念念不忘?
爲什麼?
濃濃的悲憤哀涼化作嫉妒仇恨,一寸寸蔓延至血脈深處,燒得她渾身都在痛。
鳳、君、華!
她聽不見外面一聲聲高呼着陛下駕崩的話,聽不見那些妃子宮人們哀痛或者公式化的哭泣,也看不見這滿目亮堂華麗的宮闈寢殿,滿心滿眼的都寫滿了仇恨不甘。
“娘娘。”
貼身侍女若蘭來扶她,“地上涼,您先起來。”
肖含芳抓着她的手,指甲狠狠的掐入了她的皮膚,若蘭忍着痛,卻沒敢驚呼出聲。
“娘娘,起來吧。”
肖含芳擡頭看她一眼,眼神冰涼再無從前溫婉之色。
若蘭一驚,臉色微微泛白,不敢再多說一句。
肖含芳扶着她的手,好不容易站了起來,掃了眼跪在地上的那羣太醫宮人,嘴角噙起濃濃嘲諷。
“若蘭,父皇駕崩了,國喪之後殿下就會登基爲帝。”
若蘭點頭,“是。”
肖含芳雙手放在腹部,挺直腰板,面上沒有笑容,卻自有豪門貴女自幼訓練的威儀和高貴。
“本宮是殿下原配妻子,殿下登基,本宮便是皇后。”
若蘭一驚,本來這話是沒什麼不對,但此刻皇上剛駕崩,太子妃便說這種話,有謀逆之嫌,要是傳出去,可是會殺頭的。
“娘娘…”
“怕什麼?”
肖含芳眼神諷刺,“殿下都不怕,本宮還有何顧忌?”
她嘴角一勾,幽幽道:“若蘭,在這宮裡呆了一年,你難道還不明白一個道理麼?本宮是殿下的女人,一切都應該以殿下意願爲先。父皇駕崩,殿下未曾掉一滴眼淚。本宮若是傷懷,豈非忤逆殿下?”
若蘭臉色慘白如雪,哆哆嗦嗦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肖含芳看着地上那些將頭埋得更低的宮人,眼角譏嘲更濃。
“無論殿下心裡喜歡誰,想要得到誰。本宮,都是他唯一的原配妻子。”
是的,無論他對鳳君華有多迷戀多癡狂,她已經是他的妻,縱然他不碰她,她名義上還是他的妻。她未曾犯七出之條,他就沒理由休了她。況且如今邊關戰事頻繁,太子妃位若有變動,必定影響前線戰事。他是聰明人,必定不會自斷其臂。
得不到他的心,那便守着他身旁獨一無二的位置。
南陵最尊貴的女人,只有她。
她面色淡淡而眼神堅決,黑色的煙霧漸漸淡化從前的柔弱溫婉。
世家女子,從來都不是善良可欺。只是那些手段,在這空無一人的東宮之中,未曾有用到的地方而已。
女人爲了維護自己的地位,爲了抓住自己心愛的男人,什麼事去都能做得出來。
她嘴角勾起淺淺的笑,眼神卻是從未有過的冷漠。
善良溫婉的肖含芳留不住他的心,那就拋卻這一切吧。既然得不到,爲何還要委屈自己?
……
南陵宣弘二十六年,宣弘帝駕崩,舉國哀痛。
七日後,太子明月殤繼位,冊立太子妃肖氏爲皇后,統御後宮。
……
雪山之巔,一望無際,皆是一片白。
明月軒負手而立,淡看遠方。他此刻已經沒有戴斗笠,露出微微蒼老的容顏,黑白交錯的髮絲格外令人觸目驚心。
天機子站在他身側,道:“你父皇駕崩,你不去爲他送行?”
“你女兒得了失心瘋,你不下山去看她?”
天機子漠然,半晌才道:“你若早公佈那血書,或許她早已崩潰,墨兒也將受制,屆時天下便是南陵手中之物。”
明月軒沒有笑意的笑了,“師兄是在怪我沒有把握對自己有利的條件麼?”
天機子不語,看着他的眼神微微複雜。尤其觸及他半黑半白的頭髮,神情更爲悲涼嘆息。
“生死之劫,我原以爲我能幫她渡過,沒想到還是逃不掉。”明月軒抿脣,輕輕道:“這或許是命中註定,人有再大能耐都無法與天抗衡,我帶着那個秘密逃了三年,最後還是在我手中真相大白。”
天機子長長嘆息,“她命中註定有此一劫,無路可逃。即便沒有那封血書,她的記憶終究會有恢復的那一天。”
明月軒靜默良久,才道:“師兄。她…能躲過這一劫麼?”
天機子依舊看向遠方,“死劫已過,唯有生劫。”
“生劫?”
明月軒蹙眉,“何意?”
天機子沉吟一會兒,才道:“有時候,生,比死更可怕。”
明月軒眸光微沉,背在身後的手握緊又鬆開,如此反覆幾次,才微微吐出一口氣,道:“有何法化解?”
天機子半闔了眸子,道:“冤有頭債有主,世間之事,因果循環,有因必有果,有債必要償。”
明月軒皺眉,“師兄,能否說得清楚點?”
天機子看了他一眼,“你自己便懂天命算術,何不自己看?”
明月軒苦笑,“師兄明知我早已心亂,何以靜心?”
天機子一頓,深深看他一眼,才幽幽道:“總之你以後就會明白。不過在此之前,你須得靜心修行。四年前你爲救君兒損傷太重,壽命折損不說,連功力也消耗大半。遠離紅塵也好,省得你日日憂心憂慮,餘下壽命恐將不保。”
明月軒倒是十分坦然,“生老病死乃自然規律,無人躲得過,又何必在意那許多?師兄是遠離紅塵之人,怎的也操心起凡塵俗事來了?”
天機子不冷不熱的瞥他一眼,沒說話,轉身離去。
明月軒站在原地,一片雪花落到指尖,很快消融成水。
他淺淺的笑起來。
他自幼修煉門中高深內功,不具這雪山嚴寒,遇雪不化。而如今大雪卻於指尖消融,也就是說,他的功力已經不足以驅寒。他的壽命,也在慢慢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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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旬,東越雖然還未下雪,但氣候已經轉冷。
寂靜的小院中,人員凋零,偶爾看見丫鬟端着托盤走過,除此以外,便不見其他人影。
皓月軒。
鳳君華呆呆的靠在牀頭,雲墨端着藥碗體貼的喂她喝藥。
“張嘴。”
她雙目無神,像個機器人一樣毫無生氣,聽見他的話,她下意識的張嘴。
藥入喉,苦澀蔓延。她立即吐了出來,吐得他滿身都是。
“好苦,我不要喝了。”
他卻絲毫不在意滿身的髒污,溫柔的拍了拍她的背,輕聲細語道:“不喝不行,你動了胎氣,這藥你必須一天三次,一次也不能落下。”
她皺緊了眉頭,眼眶含着霧濛濛的淚水,滿臉的委屈。
他看得又是心疼又是嘆息,“乖,聽話,等喝完了給你吃蜜餞好不好?”
自從上次給她施針以後,她不再懂不懂就發瘋失常,只是經常發呆,而且不願意見陌生人,稍微被刺激,還是會害怕。就像四年前她剛喪失五識那會兒,誰靠近她就會失聲尖叫。滿臉蒼白驚惶,然後把自己蜷縮在角落裡,不停的說:“走開,別碰我,走開,別碰我…”
或許是他日日陪着她,她逐漸習慣,也許是敏感的察覺到他不會傷害她,半個月了,她好不容易纔容許他靠近。但神智依舊狀若孩童,每天哄她吃藥都得花好長時間。
好在遇上她的事,雲墨向來十分有耐心。
自從鳳君華瘋癲以後,無數人都在猜測,雲墨怕是不會要她了。畢竟再怎麼美麗再怎麼優秀,一個瘋了的女人,如何配得上他?他起初會不捨,但耐不住時間消磨,久而久之,定會嫌棄鳳君華。但令所有人詫異的是,雲墨沒有絲毫要放棄她的意思,反而比從前更寵她。有幾次他進宮,雲皇細說他現在把一個女人當孩子一樣照顧,倒是提前適應了做父親的角色。
對此,雲墨只是微笑不語,回來以後照樣將鳳君華當成寶一樣寵着。
她有時候會清醒,但記憶還是停留在幼時,有時候是一歲,有時候是兩歲,有時候是三歲…
她小時候刁蠻任性無理取鬧,稍微有個不順心就會發脾氣。而且那時候她不認識雲墨,身邊又只有他一人,理所當然將雲墨當做出氣筒。雲墨任由她打任由她鬧任由她罵,等她鬧夠了便也累了。他再若無其事的吩咐人把藥端上來,親自伺候她喝藥。
她怕苦怕痛,喝藥的時候總要提前告訴她會給她吃蜜餞,否則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喝。她有時候神智不清醒,走路也虛虛浮浮的,也不讓人扶,偶爾就會磕着碰着,然後就像個小孩子一樣委屈的大哭。
爲此,雲墨再也不敢放她一個人單獨呆在房間裡,每日也不上朝了,時時刻刻都陪着她,便是她睡覺他也得在一旁陪着,分毫不離。
有人覺得他在自找罪受,他自己卻不覺得。
他和她現在是親密無間,她失蹤那十二年已經無法挽回。如今她精神失常回到了幼時,他那麼近距離的看着她,便如陪着她從出生一天天成長。
她的生命裡已經有近十九年他不曾參與,此刻他能見到七歲以前的她,真好。
鳳君華聽了他的話,果然立即乖順下來,皺着眉頭把藥喝完,然後苦着臉去扯他的衣袖。
“苦。”
他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一顆蜜餞,她立即湊過來,就這他的指尖咬下去。
溫軟的脣貼近他微微冰涼的指尖,帶來輕微的顫慄悸動。
他微微笑着,道:“現在還苦麼?”
她笑眯眯的搖頭,“很甜。”
他眼神裡全是寵溺,摸了摸她的頭。
“累嗎?累了就睡…”
忽然耳邊響起一個冰冷的女聲,“堂堂一國太子,天下五君子之一,卻窩在家裡照顧一個瘋子,真是讓人笑掉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