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明月殤到達西秦。
同一日,雲裔離開龍城,去了仙蹤山。三日後,接鳳含鶯母子回京。
五月十五,南陵攻打蘭城,沐輕寒親自應戰。涼州國舉國兵馬外加西秦十萬軍,用以抵抗南陵的浩浩大軍,大戰持續七天,蘭城終究保住。蘭城卻元氣大傷,城內一片狼藉,地上的鮮血足足清洗了半月,空氣裡似乎還存在着淡淡的血腥味。
楚詩韻的身體也慢慢好轉,只是這一次傷得太重,武功大不如從前。不過這對於她來說不重要,因爲身邊有他。
她端着托盤走進來,沐輕寒正站在窗前負手而立,身影淡淡蕭索而荒涼。
“輕寒,你早上未曾進食,我剛給你熬了瘦肉粥,你多少吃點吧。”
他說過,以後他們之間再也沒有什麼身份差距。他不是皇帝,她也不是皇后,他們只是一對平凡的夫妻。他讓她喚他的名字,而不是陛下。
沐輕寒轉過身來,對她溫柔一笑。
“你身體剛好,怎麼又下廚了?這種事交給下人去做就行了,何必你親自動手?”
他邊說邊走過來,扶着她坐下。
楚詩韻脣邊噙着淡淡笑意,臉頰自然暈開淺淺的粉紅。
“出嫁隨夫,我是你的妻子,自然應該盡一個妻子的義務,照顧你的衣食起居。”
沐輕寒沒接話,看着面前的粥,目光寧靜而溫和。
外面兵火連天,沉凝肅殺,蕭索而寂寥。然而於這樣的戰爭時代,能有如此溫馨之景,實在是難得。忽然覺得,這樣簡簡單單過完一生也不錯。
從前他一心爲了緋兒,只要她想要的,他便全力給予。無論是兒時母后的叮囑和千姨的託付也好,亦或者他內心裡深沉柔軟的感情也罷,他總是想盡可能的滿足她所有的願望。從未想過,當他給予他能所給予的一切後,又該如何?
不,從前他以爲自己終究或不長久。到了那一天,他便了無遺憾的離去。只要知曉她是幸福的,他便放心了。
但命運弄人,偏偏有那麼一個人,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讓他活下去。
當一切即將落幕,他其實是茫然的。
此生心願達成,他又何去何從?
半年來的日日夜夜他便被這個問題困擾,看着崔宛芳越來越大的肚子,他恍然想起自己快要成爲一個父親。而這個孩子,既不是他和所愛之人孕育,也不是和他的妻子。
妻子,這兩個字劃過腦海的時候,楚詩韻的容顏也一併在眼前閃過。
很多事情沒有原因,也不必解釋。或許是一時衝動,也或許是深思熟慮經過時間磨合,找準了那麼一個契機,便義無反顧的來了。
踏出皇宮的時候,他有一霎的迷茫,隨即心中籠罩的淡淡迷霧便一寸寸散去。
從前以爲自己不會有後半生,所以前半生傾盡全力爲緋兒而活。如今他生命再無威脅,緋兒已經找到終身伴侶,即便是作爲一個哥哥,他也再不能自欺欺人的守着她。過於深沉而不得的情感,有時候,是一種負擔。
緋兒因幼年之事一直對他心懷愧疚,最大的心願便是他能夠好好的活着。如今他好了,卻給她留下了更深的心裡負擔,便是他對她的感情。
她當他是哥哥,不希望兩人的感情因此有所變故。誰都心知肚明,誰也不捅破那層窗戶紙,只因一旦皴裂,兩人便是連兄妹也做不成。
對於這一點,他從來都那樣理智而清醒。
所以應她所願,娶妻。
然而三年時光日復一日,他如此的執着癡傻,身後也有另一個女子如他一般癡一般傻。如此循環下去,何時是個終結?
最後,他終於意識到。他的執着,非但會成爲緋兒良心上的負擔,也是在傷害另一個對他情深意重而無怨無悔的女子。
他曾說願意這樣默默的守着緋兒,即便是用哥哥的身份。可是他忘記了,哥哥只能疼愛呵護妹妹,卻不能守護她。能夠守護她的,只有她的丈夫而已。
他將前半生所有的情感全都賦予緋兒,或許此生也收不回來。但後半生,不應該這樣無休無止下去。他得守着另一個人,楚詩韻,他的妻。一個曾因他私心而義無反顧的踏入深宮的女子,一個爲了他的性命不惜將其他女人送到他身邊的女子,一個爲了他的江山天下卸下紅裝穿戰甲的女子。一個…爲了他無法做一個真正母親的女子。
他對她所有的虧欠即便是用一生都無法彌補。
他的上半輩子給了其他的人,那麼,下半輩子就給她吧。
無論是愧疚也好,夫妻之情也罷,他都該守着她。
他不知道一個人耗盡半輩子來愛一個人,是否要用下半輩子來忘記這段感情。他也不知道當一個人的心給出去了,是否還能收回來。他更無法預測,這一生還會不會愛上其他女人。
但是他想,他可以去嘗試。
楚詩韻是他的妻,她可以心甘情願毫無怨言的付出,他卻不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或者要求更多。
這個錯誤已經延續了三年,不可以再如此傷她。
情殤二字,這世間多少人細細品嚐過,又是如何一寸寸沒入骨血?
他不想知道。
玉無垠死的時候緋兒曾那樣安靜的流淚,寂寞而深沉的痛過。
顏諾死的時候,她抱着他已經不知道該以何種感情面對。
他不想很多年以後,當他和楚詩韻紛紛辭世,對方抱着自己的遺體那樣寂寞而無聲的疼痛。
人生就那麼短短几十年,即便終將告別,爲何要在有限的時間內留下無限的缺憾?
已經遺憾了半生,下半生還要如此繼續空洞麼?
不,不可以。
人的情感如此複雜,這半生走過的路如此坎坷崎嶇,命運如此詭譎善變。他們早已身未老,心已蒼涼。
剩下了那不知多少年,他還要繼續爲難也爲難他人麼?
所以,他那樣衝動而毫不猶豫的離開了那座華麗的宮殿。
或許,他再也不會踏足那個地方。
……
五月二十,凰靜芙到達瀘州,隨行十萬兵馬。
五月二十五,金凰發動戰爭,凰靜芙親自領兵,誓要奪回鄴城。
彼時,西秦皇宮,鳳君華和雲墨剛收到消息。
“你不親自去鄴城麼?”
凰靜芙可不是凰靜睿,她七歲就敢上戰場和雲墨交戰而且還險些讓雲墨吃了虧。再加上一個洛水兮,如果他們兩人都不去鄴城,只怕鄴城難守。
“去鄴城做什麼?”他道:“況且現在去也來不及了。”
鳳君華看着他,他眉目沉靜面色如常,唯有一雙眸子卻深不見底。
她眸光一閃,道:“你是不是又有什麼安排?”
雲墨笑笑,眸光意味難明。
“你可還記得二十年前徐家之變?”
鳳君華心中一動,“空城計?”
她若有所思道:“可他們知道你一向喜歡故技重施,這次還能上當麼?”
雲墨笑得意味深長,“會不會上當,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鳳君華瞅了他一眼,沒說話。
七日後,捷報傳來。金凰重創,死傷盡三萬,被擒一萬,不過此次對戰中,易水雲受了不輕的傷。洛水兮下落不明,並且已經成了金凰通緝要犯。
鳳君華有些意外,仔細詢問才得知。原來凰靜芙想趁雲墨不在的時候一舉奪回鄴城,更甚者攻破玉倫關一路北上。沒了雲墨,軍中卻還有個易水雲,她向來不是自負到自以爲是之人,對易水雲還是有些忌憚,不敢太過沖動。
易水雲是軍師,武功高強計謀百出,又懂得行軍打仗各路陣法,再加上有慕容於文這個戰場高手在,相較於她金凰的女子兵,雖然個個英氣勇武,但女子很多地方終究不如男子。但於她們有利的是,金凰隨後援兵多。這般猛打,便是易水雲有天大的能耐,終究雙拳不敵四手,很快就趨漸於落敗的趨勢。易水雲果斷下令退兵,但凰靜芙卻不放過他,二十萬大軍窮追猛打,生生破了城門。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此時鄴城空無一人,像是一夜之前全都消失無蹤。
凰靜芙深知雲墨狡詐,也喜歡故技重施。當年一場空城計不就顛覆了整個徐家麼?如今他人不在鄴城,難保離開之前沒有做好準備。想來也是,雲墨知曉她要來鄴城,若沒有任何準備,豈能輕易離開?
洛水兮卻道:“他向來喜歡故作玄虛,此次空城計只怕乃真正空城,爲的就是迷惑咱們的視線不敢進城。再者,當初他引發大水淹了鄴城,城牆坍塌,還能什麼地方可以設埋伏?頂多不過就是暗箭罷了。這樣,我先進去探探。”
凰靜芙仔細想了想,洛水兮會隱身術,即便是中了埋伏也可及時脫困,便答應了。
洛水兮上次被雲墨所傷,這些時日雖然也恢復得差不多,但凰靜芙還是抱着小心爲上的態度,派遣了數千人與她一道,另外再派遣皇家密衛隨行保護。她則在外高踞馬上,等待消息。
洛水兮入了鄴城,仔細探查城內各個要道,尤其那些隱蔽的城牆,特別適合放暗箭。還有地下,也有可能埋炸藥。所以她讓人探查是否有鬆動的地磚,如果有,很可能之前就被挖過埋下東西。除此以外,有可能火攻。如今五月,天氣不算炎熱,但只要未下雨,倒是適合火攻。
整個鄴城裡裡外外檢查了一遍,未曾發現有任何埋伏。
洛水兮站在原地,深深思考。
直覺的,她不相信雲墨就這樣甘心讓出鄴城,尤其是如今西秦茵城被奪的情況下,雲墨如何會容許金凰再將鄴城搶奪回去?
她還記得,上次易水雲派人打到鄴城的時候,縱然拼盡全力,不惜以血肉之軀爲代價,凰靜睿也誓死於鄴城共存亡。一羣女子兵尚且如此,東越的將士如何會在這時臨陣退縮?傳出去豈非讓天下人笑話?
然而轉念一想,這或許是雲墨的拋磚引玉之計。
明知不可爲而爲之。
這不是他最愛玩的招數麼?
賭,而且是豪賭。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臉色驟變。
“馬上撤退。”
然而已經來不及,幾乎是在她剛下令的瞬間,地面陡然震動,然後生生裂開一條縫隙。她心中微驚立即後退,身邊的女兵們卻閃躲不及,栽倒而下。
裂縫還在不斷擴大,嗖嗖嗖黑色的箭矢飛了出來,摻雜着四面八方的風聲,齊齊射向那些精兵。
洛水兮身形閃動,倒是沒受傷。
“出城。”
她剛一吩咐,身後轟然一聲,城門關閉。
她霍然回頭,目光大熾,心中微沉。縱然城門關閉,凰靜芙定然意識到城內出了事兒,就一定會派人撞開城門援救。但此時還未有動靜,怕是被人纏住了。
洛水兮猜得沒錯,在她前腳剛入城不久,慕容於文便帶着人從東西兩側將凰靜芙等人包圍。仔細看,那不是剛纔應戰的殘兵敗將,而是整裝肅容的精兵。
凰靜芙一看這些人,立即意識到中計,這時候就算想要給洛水兮報信也已經來不及。
慕容於文和慕容琉風兩父子分別帶一隊人馬,從東西進攻,卻不見易水雲。
凰靜芙心中疑惑,縱身一躍想要先擒慕容於文,迎面卻有金色的劍柄飛來,帶着騰騰殺氣,將周圍的風聲也給席捲殆盡。她拔劍用力一劈,同時掌風后至,直接劈嚮慕容於文後背。慕容於文卻忽然回身,生生接了她一掌。眼前轟然一聲,景色頓變,千軍萬馬驟然消失。她置身在白茫茫的世界中,刀劍喑啞變成了鳥語花香,滿目瘡痍變成了仙霧繚繞。
她眉頭輕蹙,身後掌風已經襲來。
她身形一轉,輕輕躲過,衣袂帶起的罡氣四面八方而來,猶如千軍萬馬奔騰之勢,直直掃向對方。
隱約一聲輕笑,接下來是更強大的氣流。
虛虛實實身形籠罩,目光所及之處看不見兩人形貌,看不見他們的動作,連空氣都似乎在剎那凍結,時間凝固,萬物停止運作,唯有空中交錯的兩人,如幻影般浮浮沉沉的飄過又掠過。
而此刻,鄴城內。
轟然一聲,地上縫隙裂開,灼燒的熱氣騰騰冒了出來,摻雜着深入骨髓的冷氣,冰火交織。來不及退卻的人先是被那火灼傷,隨即又被冰凍住,很快又被新一輪的火融化,連屍骨都不見分毫。
洛水兮驟然失色,眼瞳裡升起鮮見的驚駭。
淒厲的火,豔得如同刻骨的心血。極致的冷,如同前年不化的寒冰。那火是金紅色,又帶着幽幽綠色已經近乎透明的白色。那冰潔淨透徹,像輕輕一碰就會碎裂的泡沫。然而只有她纔看得見,那些薄薄透明的冰與火之中,摻雜多少滲透骨髓的封印和鎖鏈。
這是玉晶宮最高最極致最濃烈最森冷的刑罰。
冰火兩重天。
十九年前,玉無垠離開慕容琉緋,便是被這冰火兩重天困了整整三年。
那一次,是她連同舞清音共同設計。
後來她又設計了慕容家事變,甚至不知道玉無垠到底是怎麼出了冰火兩重天的。冰火兩重天,至今無人可破,也無人可毀。可自從玉無垠脫困,玉晶宮中便再無此刑罰。
她曾以爲,或許是因爲神石,也或許是長老們將那冰火兩重天給徹底封印。
玉晶宮的人不懼世間任何刑罰,不懼生死,唯獨懼怕這冰火兩重天。除非是被神石認可的宮主,其餘人,哪怕是她這個聖女,一旦入了冰火兩重天,便決計沒有存活的可能。
正是因爲知道這一點,舞清音纔敢對自己的兒子下手。因爲她知道,即便被困冰火兩重天,玉無垠會受苦楚,但絕對不會死。
如今,時隔十九年,她竟然再次看見了冰火兩重天。
她咬着牙,渾身開始顫抖。
曾以爲這世上她唯一的剋星是縛魂繩,曾以爲即便如此,她以虛空轉世之魂再怎麼死也靈魂不滅。
可是這冰火兩重天,即便燒不死她,即便凍不死她,卻能將她永久封印。
那些金黃色的,看着十分美麗的字符,是一個個催命的封印,可以將她所有的修行和元力徹底封印。更何況這一羣沒有絲毫元力的凡人?
巨大的恐慌衍生出濃烈的恨,她站在原地,死死的睜大一雙眼睛,任由那冰火交織在她身體裡蔓延,她甚至可以聽見自己體內翻滾的血液和一寸寸冷冽入骨的聲音。
腦海裡不斷劃過無數片段。
前世裡她先是喪生玉無垠之手,玉晶宮傾塌,玉晶宮的所有全都化爲烏有,那冰火兩重天她更是連見都沒見過。
這輩子有了前車之鑑,她自然是對此瞭解過的。
只是,雲墨爲什麼會收了這冰火兩重天?
玉晶宮坍塌傾毀的時候,雲墨在南陵,玉無垠也在南陵…
雲墨,玉無垠,黑白雙君…
她悠然睜大眼睛,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
怎麼可以忘記?上輩子云墨和玉無垠因那一戰成名,互有心心相惜之感,每年都會相聚一次。若非如此,雲墨也不可能見到慕容琉緋,也就不會有後面那些事。
這輩子很多事情因她的重生改變,玉無垠和雲墨縱然彼時有英雄相惜之情,也沒時間結成知己好友。
困頓三年,出來後又因慕容琉緋兩人刀劍相向,徹底成爲死敵。
他們這輩子沒半點交情,她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可是…可是爲什麼,玉晶宮的冰火兩重天卻在雲墨手上?
爲什麼?
玉無垠早就死了,他早就死了,便是連肉身都已經被鳳君華的紅蓮業火焚燒得灰飛煙滅。
這世上除了玉晶宮之人,誰能控制和移走這冰火兩重天?
不——
她猝然擡頭,眼底深處爆發出刻骨的仇恨和憤怒。
四年前,玉無垠曾到過東越。三個月後,他死於夢相思。
可是,可是中間還有十二年。那十二年她不停的強大自己,不惜和玉無垠聯手,目的是要傾覆玉晶宮。她知道玉無垠多疑,不會輕易相信她,兩人不過以利合之而已。
彼時她需要小心謹慎,玉無垠卻不必將她放在眼裡。
那麼在那十二年裡,他除了幫慕容琉緋壯大離恨宮,還做過什麼?
十六年前那件事過後,他心知這一生都和慕容琉緋擦肩而過,他還有何所求?慕容琉緋恨極南陵,隱忍多年不過爲了報仇。
玉無垠那般癡愛於她,所思所想自然都是爲她一人。她想要顛覆南陵,以一己之力卻是難上加難,他心裡清楚,怎能不出手相助?他都心甘情願死在她手上,還有什麼是不能爲她做的?
這冰火兩重天,或許在很久很久以前,已經在她不知道的某個時間縫隙,被玉無垠移走。彼時或者他不是要對付她,只是爲了助慕容琉緋一臂之力罷了。
神族後裔之刑,本就不該用於凡人之身,那是會遭上天懲罰的。
然而玉無垠已經遭受蝕心之痛,灰飛煙滅之刑,還有什麼比這更重?
鄴城原本爲金凰的國土,冰火兩重天出現在這裡,不用多說,必定是雲墨早有算計。
呵呵…
洛水兮在冰火交織裡露出慘淡的笑。
玉無垠和雲墨再怎麼互相嫉妒仇視,卻原來在遇上共同所愛之人身上,還是能化干戈爲玉帛。
雲墨那麼早就開始算計玉晶宮是爲什麼?不但要傾覆玉晶宮,還要藉助玉晶宮某些力量。
他要天下,更要女人。
玉無垠一生所求如若得不到慕容琉緋,便只有盡他所能替她承擔所有,還她盛世太平,一生幸福。
所以即便嫉妒可以擁有慕容琉緋的雲墨,他卻還是不得不放手,
洛水兮從來不知道,原來男人對女人的愛,可以如此大度寬容。
她見過這世間太多癡男怨女,顏如玉,雲依,沐清慈,明月殤…這些人,全都因愛而不得變得卑劣無恥,用盡方法想要報復。
可偏偏她一生之中最仇恨最敵對的兩個人,分明也是那樣自私涼薄的兩個人,曾經因一個女人刀劍相向不死不休的兩個人。不過是轉世,時光輪迴,卻能變得如此默契如此有度量。
她如此努力的想要報仇,每次在轉角得意的時候,卻發現早已步入人家的陷阱之中。
火焰一樣的恨意在身體裡燃燒成血,浸沒了寸寸筋骨,連她向來清冷高貴的面容也映上血紅之色。
上輩子她先後被他們兩人所殺,這輩子她先一步算計了他們所有人,卻又在時光的轉角發現被他們所算計。
好,好得很。
她看着周圍已經死得差不多的精兵暗衛,看着那些先被燒灼成骨灰然後被凍結最後再被火融化屍骨無存的水跡,火光繚繞,將那最後的痕跡也燒乾。
這便是冰火兩重天,先燒死,再凍結,又融化成水,最後烤乾。
一個人,從出生到成長的距離是如此遙遠。卻在此刻,生死成灰再蕩然無存,不過眨眼之間。
如此森涼毫無人性的刑罰,怎能用於凡人之身?上天又如何不予以懲罰?
她後退。
冰火兩重天至陰至寒,卻也有弊端,若存於一處,不可大面積移動。也就是說,只有這一座城,只有埋於地下,纔有這冰火交織。她知道此刻只要打開城門餘下那些還沒死的人就能逃生。但是她不能,因爲冰火兩重天非但可瞬間置人於死地,本身還含有劇毒,靈魂之毒。一旦入體,便會頃刻傳染。
只要一打開城門,金凰的將士必定會一擁而進,全都然後全都死在這裡。
雲墨,他不惜以一座城池爲代價,抵抗金凰二十萬大軍。只要這些人死了,何止一個鄴城?金凰受挫,士氣大將,又因這詭譎的冰火兩重天而心生懼意,接下來的戰爭必定力不從心,還如何抵抗東越大軍?別說一個小小的鄴城,便是一路北上直取皇都也是有可能。
所以在發現冰火兩重天的時候,她第一反應便是用結界封鎖了城門。因爲她知道,即便她不打開城門,易水雲也會吩咐人打開城門。
而且…
即便是如此,即便她能想到所有。此刻,在城外,凰靜芙的軍隊必定已經被重重包圍。
這何止是一箭雙鵰?利用她們求生心裡佯裝慘敗,讓出鄴城。利用她們對他行事詭譎的懷疑程度以及她對他近乎全面的瞭解,再大膽的設空城計。
知道她多疑會親自探索,便設下這冰火兩重天等着她。知她不會因這五千人性命而讓金凰二十萬大軍葬身於此。那樣的話,她會成爲整個金凰的罪人,即便是明月殤也保不了他。她想要報仇,便必須與他們合作。所以她會自動封鎖城門,將這五千精兵和暗衛全都葬送。
自斷一臂。
她渾身泛冷。
雲墨,他何其殘忍,何其深沉。
當年在金凰設計一場動亂,逼得凰靜芙親手斬斷凰靜悠這一條臂膀。
今日故技重施,將她困陷於此。目的不是要殺她,因爲知曉她無論如何都能用隱身術逃離。
但是,數十萬隻眼睛看着她走進來,若她一人活着出去,而這五千精兵死亡,她要如何交代?之前凰靜芙便猶豫要不要進鄴城,是她自己毛遂自薦帶着五千人進鄴城。
如今她們死了,她卻還完好無損。
凰靜芙信她,可金凰的二十萬將士呢?
她們可信?
不,她們不會信。
朝夕相處共同作戰的五千將士性命,比她一個洛水兮在她們眼中的價值重得多。
三軍會給凰靜芙施壓,請求處決她。在這個時候,凰靜芙若要一意孤行的保她,必定會得罪將士。軍心不穩,如何打仗?
最後的結局便是,凰靜芙不得不礙於壓力處死她。她自然不會輕易就死,可自此以後,她便不能留在金凰,也不能去南陵。她曾幫南陵和金凰對抗西秦東越,這一走會成爲金凰南陵兩國的追緝要犯,也會成爲東越西秦必殺的仇敵。
從此天地之大,再無她洛水兮容身之地。
這纔是雲墨的目的,不但要用一座空城大敗凰靜芙,還要逼走她,然後,借刀殺人。
她閉了閉眼,縱然心中明白這些所有的彎彎繞繞,卻終究無力迴天。她可以踩在刀刃上存活,卻無法在自顧不暇的情況下反擊。
今日她一旦走出去,便會面對三軍的質問,從此天涯追殺。
既如此,何必還要等着人家的審問?不如此刻離去罷。
呵~
這也是雲墨要的結果吧。
知道她一出去,凰靜芙當着三軍的面不能對她手軟,她縱然命大活着,也必定受創。她還沒報仇,怎麼可以死?所以她會先一步離去,連解釋的機會都不曾給予,金凰的女子軍隊更爲憤懣。以後,她還有活路麼?
她看着眼前燃燒的烈焰,已經感受到餘下那些人不解而指責甚至悲憤仇視的眼神。
在她們看來,是她阻了她們的生路。
洛水兮面容上冷色漸漸退卻,她站在冰火前,嘴角勾一抹詭譎的笑,身形漸漸消失。
沒關係,無論我落入何種境地,必定會留着一口氣,親眼看着你是如何在痛苦裡掙扎,生不如死的。
雲墨,你且等着吧。
那一天,不遠了。
……
等凰靜芙重創易水雲出來,身後已經是一片人間煉獄。他們沒有在城內設防,而是在城外佈下重重埋伏。她的鐵騎踏過的地方全都沒有絲毫異樣,但在她們走過以後,卻有頂級暗衛無聲靠近,在周圍設下看不見的埋伏。
空無一人的鄴城引洛水兮帶人查探,易水雲以自身爲餌引凰靜芙入陣,而東越的十五萬將士對金凰二十萬大軍,再加上事先佯裝慘敗而設下的埋伏,她們如何堪敵?被打得落花流水,措手不及,死傷慘重。
而更重要的是,洛水兮無故失蹤,派去探查城內情況的五千精兵和皇室密衛一個不留。
不,還有一個。
那是雲墨特意留給凰靜芙報信的。
那密衛已經奄奄一息,不過還好,該說的都說了。
城中遇伏,洛水兮罔顧將士們性命,封鎖城門,獨自逃生。將士們和暗衛全都葬身鄴城,無一例外。
誅心之罪,莫過於此。
金凰大軍一路而來,是洛水兮帶人在前方探查,也是她帶人進入鄴城。如今她帶的人全都遇伏死亡,而她們在外面也被包圍擊殺,那些她檢查過的地方重重襲擊埋伏。
她們傷亡慘重個,她卻獨自逃生。
這算什麼?
只要不是白癡,很容易就能猜測出來。
這是裡應外合之計。
也就是說,洛水兮背叛了金凰。或者說,她一早就是東越的人。之前與雲墨作對,不過是取得她們信任的手段而已。
畢竟,以前無論她如何和雲墨過不去,卻沒有哪一次是勝者。
這還不足以說明問題麼?
凡人原本就對鬼神又敬又畏,從前玉晶宮的存在,只會讓他們諱莫如深。玉晶宮覆滅了,還剩下一個聖女。所謂獨臂難成,玉晶宮那麼強大那麼神秘都能傾毀,何況一個聖女?
沒有了偌大玉晶宮做後盾,洛水兮什麼也不是。
她太過驕傲自負,卻沒有看明白這一點。
所以,她最後一點因自己身爲玉晶宮聖女被世人敬仰的身份也在人心的摧殘下蕩然無存。
凰靜芙心裡清楚洛水兮不是叛徒,但是有些事情她卻無法解釋。密衛是她的,五千精兵卻不是她一個人的,是整個金凰的,是二十萬大軍的姐妹。若此刻她偏袒洛水兮,便是她這個君王也會受到質疑。
反之,若此刻下令追殺洛水兮,將士們纔會熱血沸騰,更加擁護她。
因大敗而低落的士氣會再次復甦。
多麼諷刺啊。
凰靜芙嘴角噙着笑意,眼神卻是徹骨的冰寒。
當年雲墨設計她自斷右臂從而穩坐太女之位,成爲整個金凰真正的主人。
今日雲墨故技重施,讓她再斷一臂,只爲鼓舞被他打得一蹶不振的士氣。
將士們愚昧,看不懂其中得失。
她卻心裡明白。
滅其國,必先除其將。
雲墨一步步逼着她踩着自己同伴的血登上高位,逼得她看似坐穩了江山穩定了軍心。而金凰的內部,早已一寸寸*,外強中乾。
這便是,攻心之計。
他將人心算計得如此之好,怎能不勝?
她看着滿地哀鴻遍野,心中升起無限蒼涼。
這天下,遲早都會是雲墨的。如今這般無休無止的打下去,又是爲了什麼?不過徒添傷亡而已。
心裡明明清醒的明白,但她卻不得不繼續走下去。
這便是作爲一個帝王的悲哀。
亡國之罪,她必須揹負。
金凰大敗,易水雲和慕容於文沒有就此收手,而是一路北上。
六月初,瀘州淪陷。
六月十六,東城被佔領。
六月二十七,欣城城主戰死,欣城破。
不過讓鳳君華有些意外的是,這次帶兵攻打欣城的,除了慕容琉風以外,還有司馬灼。
慕容琉風被敵方將領重創,危急時刻司馬灼挺身相護,自己卻險些斷了一條手臂。
連日來的戰爭不止讓金凰損失慘重,東越也有些吃不消。先不說攻佔了幾座城池還有好多事要處理,光是他們軍師身上的傷也要好好調養才行。
要知道,這次金凰領兵作戰的可是金凰的女帝,別的不說,就是她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也不得不讓人小心應付。
說起這個,還得多虧了鳳君華的離恨宮。
八宗將明月澈送到香城以後,鳳君華便下令讓他們直接去鄴城。除此之外,三十六閣主七十二星主也全都去了鄴城。這一路之上,全靠他們抵抗凰靜芙。
雖然金凰失了好幾座城池,但離恨宮損失卻同樣不小。
她深知凰靜芙的武功之高,重傷後的易水雲無法應對。
從鄴城一直到欣城,光是死在凰靜芙手上的離恨宮高手便多達百人。
八宗全數陣亡,三十六閣損失二十人,七十二星死四十八,重傷十二,其餘之人也多少受了輕傷。就連她的那幾千死士,也和凰靜芙這些年培養的鐵血暗衛同歸於盡。
一個多月下來,凰靜芙身心疲憊,離恨宮元氣大傷。
其實如果雲墨沒有離開,離恨宮就不會犧牲那麼多人。當日鄴城之計,金凰死的人會更多。
只是此一時彼一時,天機子說過的話日日在他耳邊迴盪,他不放心。
明知道這是最好直取金凰的好時機,他卻獨自遠赴西秦,寧願放棄這大好時機也要陪在鳳君華身邊。
沒了先機,他可以再製造。江山城池沒了,可以再打。但這世上只有一個鳳君華,失去了,就再也沒有第二個。
他一生什麼都可以賭,賭人心賭江山甚至可以拿自己的性命打賭。唯一不能賭的,就只有鳳君華。
他那麼努力,等的那麼苦纔等回來的女子,怎能因爲江山大業而失之交臂?
不,那絕無可能。
……
鳳君華收到這些消息,心裡可謂百味陳雜。她目光落在司馬灼三個字上,恍然想起四年前那個街上偶遇的午後。
當年雲墨允他出京上戰場,是她將他帶到鄴城。這三年來他未曾關心過他的動向,卻自有人向她稟報。
司馬灼原本是一文弱書生,後天習武自然比不得自幼與刀劍作伴之人,難有大成。
然而這三年來無數次戰役,但凡有危險,他挺身向前,首當其衝。短短三年,他從一個默默無名的小兵,升到和慕容琉風一樣的位置。
這一次,他傷的是右手,但傷在手腕。以後別說拿劍,便是拿筆都困難。
作爲世家清流弟子,不能拿劍沒什麼,文人不需要會武,日後照樣繼承爵位,榮耀富貴。
可作爲自幼喜愛文學詩詞的書生,不能拿筆,那簡直比要了他的性命還嚴重。
宮裡的夜晚永遠不如外界那般漆黑,因爲到處都是宮燈,便是樹木繁花之中也穿插着搖曳的燈光,將湖水照得波光粼粼。一線月色落下來,滿地清輝,將斜靠在窗前的纖細身影也拉得老長。
雲墨無聲走過來,從身後抱住她。
“在想什麼?”
他手指若有意若無意的落在她腕脈上,輕輕一碰,隨即又不動聲色的移開。
她察覺了,卻沒有說什麼。
前面三年還可以以孝期爲由擋住那些拿她無孕說事之人的嘴巴,但如今他們大婚半年多,還是未曾有孕,便是連她自己都有些擔憂焦急起來。
是不是以前中毒走火入魔什麼的影響了體質,所以才遲遲不孕?
她今年二十三,若是放在現代,這個年紀談婚論嫁都不嫌晚。然而在這個時代,孩子都應該可以打醬油了。
而且,他已經二十八。
將近而立之年膝下還未曾有一子半女的,在這個世界少之又少。
他日後要繼承大統,若她不能爲他誕下子嗣,那麼…
心裡升起一股煩躁,她靠在他懷裡。
“雲墨,若是我…”
後面半句淹沒在他的深吻裡。
兩脣相接,氣息纏綿入骨,縱然天地萬物旋轉化爲虛無,都與她再無干系。
她閉着眼睛,啓脣任由他佔領屬於她的領土,肆意品嚐她脣內的芬芳。
一吻閉,她氣息不穩的貼着他的胸懷,他抵着她的額頭,微微喘息,聲音依舊低柔如水。
“不許胡思亂想。”
他如此瞭解她,她隨意一個舉動,隨意一句話,他便知曉她在想什麼。
鳳君華嘴角挽起淡淡笑意,心中陰霾頓時一掃而空。
“好。”
想那麼多幹嘛?她身體沒有絲毫問題,他們遲早都會有孩子。如今沒有,不過是時機還沒到罷了。
“等崔宛芳生產以後,我們就去欣城,好不好?”
“好…”
雲墨一個好字還沒落下,外面卻有宮女急急而來。
“太子妃,崔姑娘早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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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算是過渡吧,真正的精彩在下一章。沐清慈那小婊砸要出來了,看女主如何收拾她。遁走,做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