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
強烈的火光,逼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朦朧,幻滅,似隔離着屏障,蔓延着金黃色的光,將那張臉映照得清清楚楚。
沐清慈渾身都被火燒着,她在嘶吼,在掙扎,面容扭曲而恐怖,眼神裡滲透出的恨意比眼前火焰還要濃烈。
她雙手捧着臉,漸漸的看見火星將她的手背腐蝕,脫皮,肉開始糜爛。
慘叫聲不絕如耳。
徐氏抱着孩子,已經驚駭得說不出話來了。
縱然見多識廣的顧言簡此時面容亦有微微的震驚之色。
鳳君華站在火光外,神色淡漠而清冷。指尖纏繞的火光一寸寸遞進,蔓延,直直將沐清慈全身籠罩。
“不——”
沐清慈發出撕心裂肺的驚吼聲,她睜着大大的眼睛,白瓷般的臉漸漸被燒燬。
轟然一聲,火光似添加了油,猛然大盛。
鳳君華瞳孔一縮,迅速上前,沐清慈的身體剎那被火焚燬,灰飛煙滅。
她一揮手,綿延不絕的業火熄滅,眼前沒有絲毫痕跡。
沐清慈死了?
不,不對。
剛纔那陣火光,分明已經不再受她控制。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心,眼神深而微微疑惑。
“太子妃?”
身後顧言簡小心翼翼的喚了聲。
她回神,轉過身來看着兩人以及隔壁牢中早在她來之前就被點了昏睡穴的其他人。
“沒事了,你們出去吧。”
“可是…”
顧言簡猶豫道:“聖旨未下達,下官這樣出去,形同越獄。”
“吳越先斬後奏抓無罪官員,如今已經遭到報應被人所殺。你的冤屈我已經讓人上報朝廷,包括韓亦之死的真相大哥應該也已經知道了。如今善之城全城百姓感染瘟疫,你這個縣令不管他們誰管?”
鳳君華語氣淡淡而眉眼自有一股威嚴,“你們現在就隨我出去。”
顧言簡猶豫再三,終究點了點頭。
“好。”
鳳君華一揮袖,隔壁昏迷的那些人全都醒了過來。
剛出了大牢,樂楓就迎了上來。
“宮主,西秦皇上密詔已經到了。”
鳳君華嘴角一勾,看向她身後一個穿着深藍色官袍的青年男子。
“狄大人,辛苦了。”
狄展書立即上前兩步,叩首道:“爲宮主效力,屬下不辛苦。”
聽着他的自稱,隨後出來的顧言簡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狄展書他認識,是和他同屆的考生,如今任御史大夫。爲人十分低調。明明才華冠蓋,卻不顯山露水,科考只得了個探花。此人很是有能耐,表現之一就是,他明明不高調,但是幾乎和一大半的朝中官員關係都很好。
而且凡是和他交好的官員,無論出了什麼大小事兒,他都能獨善其身。他的升官路不算青雲直上,卻也不是原地踏步。硬是讓人想嫉妒都嫉妒不起來。
沒想到,狄展書居然是離恨宮的人。
算起來,狄展書在西秦爲官有五六年了。
這顆棋子,掩藏得可真夠深的。
鳳君華可不管顧言簡的震驚,她負手而立,淡淡道:“起來吧。”
“謝宮主。”
狄展書站起來,從袖中掏出明黃錦繡的卷軸遞給鳳君華。
“宮主,這是皇上交給屬下的密詔。皇上說了,宮主持此密詔,有先斬後奏之權。”
也就是說就算她先放了顧言簡,也沒人敢說什麼了。
“還是大哥想得周到。”
鳳君華微微一笑,伸手去接密詔。就在手指還差一寸觸碰到那明黃卷軸之時,狄展書低着的頭忽然擡了起來,眼中爆發出濃濃兇光。
“宮主小心。”
樂楓驚呼一聲立即就要奔過去。
狄展書已經反手將那密詔當成暗器扔過去,同時五指成爪抓向鳳君華的手腕。他指甲深黑,明顯有毒。而且看他那動手的狠勁兒,一爪下去,鳳君華的手不廢了纔怪。
然而鳳君華比他更快,幾乎是在狄展書扔出那密詔之時,她便已經出手如電,一邊接住那密詔一邊擡手一掌迎上。
狄展書下了必死的決心,就算不和她同歸於盡,也要將鳳君華重傷。他刻意用密詔引她接近,在她最沒有防備的輕狂下全力一搏,用的那是十成十的功力。
鳳君華一掌打過來的時候他沒有退,生生受了這一掌,袖中迅速劃出一把匕首,森寒而殺氣騰騰。
“宮主——”
周圍無數人落下,然而已經來不及,那匕首出現便已經沒入鳳君華心臟。
噗——
狄展書噴出一大口血,臉上卻揚起詭異的笑容。
鳳君華一手捏着那密詔,退後了兩步。
樂楓從身後給了狄展書致命一掌,身形一掠,扶住鳳君華。
“宮主,您沒事吧?”
鳳君華只退了兩步便穩住身形,“我沒事。”
她看了眼胸口上插着的匕首,不在意的拔掉,仍在地上,發出鏗的一聲,卻像是驚雷一般打在地展書心上。
他倒在地上,顫抖的指着鳳君華,滿眼的不可置信。
“這…這是玄鐵打造的匕首,便是護甲盾牌也不能擋,你怎麼可能…”
“我怎麼可能沒受傷對吧?”
鳳君華神色清淡,漫不經心的拂了拂衣袖,衣衫上流動的光芒刺得狄展書瞳孔一縮。剎那了悟,剎那痛悔,最後化爲濃濃不甘。
“天下三大珍匹,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狄大人見多識廣,怎麼就偏偏忘記這一點了呢?”
狄展書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悔恨的,猛的又噴出一大口血。
“你…你怎麼知道我…”
“怎麼知道你已經背叛了本宮麼?”她輕笑,散漫道:“就憑本宮和大哥的關係,你怎麼就不想想。爲什麼各國都有離恨宮暗樁重重,唯有西秦最少呢?”
狄展書臉色微變,似忽然明白了什麼。
“你…”
鳳君華依舊姿態嫺雅而從容,眼神卻冷冽森寒如冰雪。
“離恨宮的規模有多大沒人比本宮更清楚。當年本宮建離恨宮之時根基不穩,擔心爲各國君主忌憚而遭受滅門之危,所以刻意隱藏。本宮雖然失蹤了十二年,但離恨宮的發展依舊如常。當年知曉大哥的真實身份以後,爲了替他鞏固地位,本宮尤其在西秦佈下暗樁重重,最多的便是各州各地不起眼的角落,以便日後不時之需。這件事便是四堂主都不曾知曉。”
她面色越來越冷,“只是本宮曾下令,不到萬不得已,不許嶄露頭角,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本宮埋在西秦各個州縣的暗樁。”
狄展書已經面無人色,便是樂楓等人也目露震驚之色。
鳳君華卻面不改色,“本宮秘密到達善之城的時候便已經暗中通知了周圍各個州縣的暗線,讓他們小心行事。可昨日本宮剛抵達善之城,韓亦卻在本宮的眼皮子底下無故身亡,今天才將消息傳入本宮耳中。”
她慢慢上前,“韓亦居心不良,大哥不會不知道,那麼他身邊就一定會有大哥的眼線。你手持密詔,應該和韓亦同一天出發。本宮當初將埋藏在西秦明面上的暗樁都交給你,韓亦死了你該是最先得到消息的人,可你卻沒有告訴本宮。這便證明一個問題,那些人背叛了離恨宮,或者收到了其他有別於本宮發出的命令。而在西秦唯一能指揮篡改本宮之令的人,就只有你。此其一!”
狄展書已經奄奄一息,喘息着看着鳳君華,眼神裡慢慢升起一望無際的驚恐。
“第二。”鳳君華聲音冷靜而森寒,“本宮既然在各個州縣佈下了你也不曾知道的暗樁,韓亦死了,本宮豈能不知?”
狄展書渾身發抖,“你…你利用…”
鳳君華居高臨下的看着他,眼神輕蔑。
“背叛本宮的人,還能有利用價值的活着,你該感到榮幸。”她慢慢道:“韓亦死不足惜,但能讓你疏忽大意以爲瞞天過海的將所有人給抓起來。你很聰明,知道密詔如果沒有及時到達本宮首先就會懷疑你。所以你通知了沐清慈,讓她在今夜趁早殺人滅口。你以爲本宮沒有拿到密詔之前不會先行一步劫獄,因爲反正有密詔在手顧大人他們也會沒事,本宮不會多此一舉對嗎?呵呵,但你的確是小心,即便心中如此斷定,卻還是準備第二條方案。萬一本宮不按常理出牌,在獄中截殺沐清慈,屆時你剛好拿着密詔而來,趁此機會暗殺本宮。即便殺不了本宮,也能重創本宮,隨後就將顧大人殺人滅口。”
她身形飄到他面前,懶散而冷冽道:“如果本宮沒猜錯,你在來之前已經派人將周圍各州各縣下了瘟疫,對吧?”
狄展書身體抖得更厲害,眼神裡驚駭根本掩飾不了。
“你…你不是人…是…是魔鬼…”
“放肆。”
樂楓秀眉微皺,怒斥一聲。
“呵呵…”鳳君華卻輕笑,眼神裡卻沒有一點笑意。“三年前我和雲墨出使南陵參加小鶯和明月澈的婚禮,被明月殤堵截至和金凰的交界處。雲墨利用昔日從金凰奪來的五座城池佈下瘟疫暗度陳倉,致使南陵和金凰產生隔閡,不得不放我們離開。今日,你又故技重施。”
她半闔着眸子,笑得妖嬈而嫵媚。
“只是不知道,這一次,又是誰的主意?”
狄展書沒說話,或者說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是驚駭而絕望的看着眼前神光絕豔的女子,心中升起無限悔恨。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讓本宮來猜猜吧。”鳳君華漫不經心道:“凰靜芙不是雲墨,同樣的計策她沒把握用第二次還能成功,所以排除她。而且此次瘟疫事變,明顯存在以牙還牙的報復心態,除了凰靜芙,那麼就只有明月殤了。”
她冷笑,“難怪他那麼輕易的就回京去了,原來在這兒等着本宮呢。”
她面無表情,聲音冷如骨髓。
“南陵是他的天下,就算他屬於防備讓明月澈私自出京,怎麼可能還會疏忽第二次?明若玦下三道聖旨,他若有心豈會攔不下來?他之所以應召乖乖回京,不就是讓本宮放鬆戒備而已。至於你,大概早就背叛本宮了吧?爲什麼?”
她上上下下打量狄展書,似想到了什麼,恍然而輕嘲道:“大概你也成了沐清慈的入幕之賓了吧?”
狄展書臉色漲紅,竟是無法反駁。
鳳君華眼中嘲諷更甚,“好,好得很。”
她放在身後的手緊握成拳,眼神更爲森涼。
“你自以爲聰明,不過也是明月殤的走狗。”她冷冷而輕蔑道:“本宮要阻止瘟疫蔓延,就得出動所有埋藏的暗線。他等的就是這一刻,將離恨宮隱藏在西秦的所有暗樁全數拔出。如若不然,善之城就得悉數傾覆。他知道靠一個沐清慈不足以動搖西秦根基,目的在於本宮的離恨宮。南陵沒了顏家,他怎能容許離恨宮獨大?所以想方設法抽絲剝繭的將離恨宮的勢力一寸寸拔除。”
狄展書啞口無言。
“他倒真是好算計。”
鳳君華深吸一口氣,眸光冷冽如刀。
“這一次,本宮心服口服。”她又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臉上揚起詭異而複雜的笑,像是自言自語的說着:“先讓你嚐點甜頭。風平浪靜的背後,永遠都是更大的風暴。”
她聲音太小,狄展書沒聽清。他蠕動着脣瓣,似乎想說什麼。
鳳君華又淡淡看着他,忽然道:“沐清慈是你救走的吧?”
狄展書睜大了眼睛。
“你在天牢裡挖了地道。”鳳君華語氣森然,“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當年雲墨曾在南陵挖地道離開,明月殤也依樣畫葫蘆的挖了地道將沐清慈放走。呵呵,他倒是會舉一反三。先拔除了離恨宮在西秦的勢力,即便本宮知曉他挖了地道,也無法阻止沐清慈離開了。”
狄展書顫巍巍的伸出手,似乎想抓什麼。
鳳君華已經沒有耐心,指尖一點,白光沒入他眉心。他睜大眼睛,發出輕輕呃,然後倒在地上,沒了氣息。
臨死,眼鏡都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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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君華厭煩的別開眼,一揮袖,火光繚繞,轉瞬將狄展書燒得乾乾淨淨。一枚金色的物事飛了起來,落入她手中。
是一塊免死金牌。
她回頭對顧言簡道:“顧大人,你們回去吧,賑災的銀子已經送到,瘟疫也穩定了下來,你儘快組織救災。”
她將密詔以及那金牌扔給顧言簡。
“有了這兩樣東西,沒人敢忤逆你。”
顧言簡接過來,打開密詔看了看,上面的內容很簡單,是爲他平冤的聖旨。
“太子妃,您不留在善之城麼?”
“不用,我要去一趟國都。”
沐清慈不死,她始終不放心。
顧言簡點點頭,抱拳道:“下官多謝太子妃救命之恩,大恩大德,無以爲報,日後但有吩咐,刀山火海,決不推辭。”
鳳君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若有深意道:“刀山火海也就罷了,不過若顧大人真有此心,本宮倒是有句話不吐不快。”
“太子妃但請吩咐。”
鳳君華負手而立,慢吞吞道:“顧大人心懷天下胸襟廣博且才華橫溢,在這小小善之城的確太可惜了,何不高居廟堂之上爲更多百姓謀福祉呢?”
“這…”
顧言簡微微猶豫。
鳳君華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麼,“當初顧大人是被奸臣所害纔不得不遠離國都,如今奸臣已死,顧大人何不重拾當日鴻鵠之志?顧大人十年寒窗苦讀,目的是爲黎明蒼生。善之城的百姓固然也是蒼生其一,但比起整個西秦,不過區區滄海一粟,大人何必鼠目寸光至此?既有經天緯地才學,就該居廟堂之高才能心懷天下百姓。”
顧言簡眸光動容,顯然已經被鳳君華說動。
鳳君華繼續道:“顧大人只道官場黑暗,不願同流合污。但顧大人可有想過,就是有太多像你一樣的清流人士寧願遠走他鄉也不願和姦臣爲伍,纔會讓那些人更加無所忌憚爲所欲爲。帝王講究的是權衡之術,很多時候身不由己。但朝中清廉爲民的大臣多一員,奸臣便少一個,百姓就少受一分苦。尤其,在這亂世之中。”
顧言簡面色更爲鬆動。
“顧大人若真是心懷天下,不妨考慮考慮本宮的建議。”鳳君華言笑晏晏,“本宮相信,大哥會很歡迎顧大人重回朝堂,共謀政事。”
她說完便轉身,剛走了一步,身後傳來顧言簡的聲音。
“多謝太子妃提點。”他拱手,聲音堅執而清晰。
“帶善之城安定下來以後,若陛下恩准,下官必定萬死不辭。”
鳳君華嘴角上揚,身影漸漸沒入夜色中。
夜色漸濃。
不出鳳君華所料,瘟疫雖然沒有流傳感染其他各州各縣。但離恨宮這些年隱藏在西秦的所有暗樁,一夜之間全被拔除。
同時,她得到消息。昨夜子時,就在她忙着善之城雪災之事的時候,明月軒帶着自己這些年訓練的五千龍騎攻打茵城,明月笙從後方包抄。
涼州大軍全軍覆沒,西秦死傷慘重。
楚詩韻重傷,秦雲舟爲保護楚詩韻,戰死。
尹楓和雲依一起失蹤。
茵城,破。
潭淵帶着剩下的人馬退守蘭城,沐輕寒在頭一晚上離開皇宮,遠赴蘭城。留下一方聖旨,召淮安王回京,偕同右相殷少安共同協理朝政。
……
馬蹄聲漸漸融入夜色,鳳君華面容清冷而神色焦急。
大哥,你究竟要做什麼?
既然早知道沐清慈還活着,爲何放任不理?既然發現狄展書早已背叛,爲何不除?爲何,要將治理雪災瘟疫一事交給她?沒有他的允許,沐清慈怎麼可能在西秦的地界逃脫?知道她會察覺端倪趕赴國都,爲何又隻身前往蘭州?
鳳君華心中隱隱劃過一個想法,但她還未抓住,便一閃而逝。
她心中的擔憂更重了。
……
茵城攻破的同時,雲墨引發鄴城之北的江春河發大水,洪水決堤,滾滾而來。原本玉倫關也是要受池魚之殃的。然,幾年前被易水雲用移山倒海搬走的那幾座山又被他給移了回來,擋住了洪水。
洛水兮用陣法阻洪水,雲墨在軍營中擺隔空陣法阻撓,最終洛水兮傷,陣法破。
大水淹沒鄴城,百姓死傷無數。
凰靜睿無奈,只得下令全城百姓以及將士搬離鄴城,他卻不走。任洛水兮如何勸,他毫不動搖。他是三軍主帥,只有戰死沙場,絕無退的道理。
洛水兮再好的脾氣也不由得微怒,“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先退守瀘州,日後再奪回鄴城便是。”
凰靜睿卻說,“你可曾見過有人能從雲墨手中搶奪一城半池?”
洛水兮一噎。
凰靜睿淡淡而笑,聽着外面百姓的呼救奔跑以及水流滾滾聲,目光深遠,隱有蒼涼之色。
“皇姐既賦予我重任,我便不能讓她失望。”他目光堅決,道:“你帶着所有將士先走,即便戰到最後一口氣,我也絕不退讓。”
他拔出佩劍,鏗鏘有力道:“我誓死與鄴城共存亡。”
“你——”
洛水兮眸光震動,漸漸失了言語。
帳內幾個副將面面相覷,隨後目光變得堅決,齊聲道:“末將誓死和將軍守護鄴城,不死不破。”
聲如洪鐘,彷彿連天地都能震裂。
“好。”
凰靜睿目光灼灼,“爾等隨我一起出去迎戰,咱們和鄴城共存亡。即便要死,也得多殺幾個人爲咱們陪葬。他日史書工筆,咱們也不至於太寂寞。”
副將們站起來,同樣拔出佩劍,齊聲附和。
“和鄴城共存亡。”
洛水兮捂着胸口,看着這一幫看起來柔弱的女子,在她們身上,卻有世上許多男兒也不曾有的堅貞和勇敢。
她們的衷心,源自於凰靜睿這個從不苛待下屬的號將軍,源自於禮賢下士的凰靜芙。
如果身在盛世,她相信,金凰便是以女子爲尊,也同樣可以統御天下。
“洛姑娘。”凰靜睿回頭對她溫和道:“你是明太子的貴客,陛下也曾吩咐要好好保護你。如今鄴城大難在即,你身上有傷,我會讓人護送你出城逃生。若我死,還望姑娘保我金凰十萬女兵性命,守住瀘州。”
他握劍抱拳,真誠道:“拜託了。”
未等洛水兮回答,他便轉身大喝一聲。
“走。”
踏踏的腳步聲遠去,外面響起衝殺聲。
洛水兮久久一嘆,或許是經歷不同,也或者是生長環境不同。她重生一世,所思所想就是報仇。在此之前,無論多難她都要好好活着。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只要活着,就有報仇的機會。
但凰靜睿顯然不同,他是金凰的皇子,是將軍,他身上肩負着守衛國土的重任。如果他退縮,士氣大減,金凰國威不存。
這便是皇權的可悲之處,永遠不能只爲自己而活。
也罷,既然凰靜睿有所託,便是看在他這一腔忠君愛國之心的份兒上,她便幫他抱住這十萬女兵罷。
……
凰靜睿帶着人出去準備應戰,可就在這個時候水退了,迎接他們的正好是東越的兵馬。
血與火的廝殺,毫無疑問,金凰敗!
凰靜睿引頸自盡,臨死身軀不倒,微微側頭,看着金凰皇都的方向,永久佇立。
慕容於文帶人追來的時候,看到他佇立不倒的屍體,久久嘆息一聲。
他敬凰靜睿算條好漢,對着凰靜睿三鞠躬,下令將他厚葬。
十里之外,雲墨親自帶人追洛水兮,手下將領得令,保護洛水兮逃走,只是傷亡慘重,死傷近三萬。
雲墨並沒有趁機窮追猛打,只是重新攻佔鄴城。
西秦那邊失了茵城,金凰失去鄴城,看起來雙方都各有所得。
……
“殿下,您要去西秦?”
慕容於文詫異的看着雲墨,“如今我們剛攻佔了鄴城,不正是南上的好機會麼?您怎麼會想到要去西秦?”
雲墨不語。
易水雲眸光微閃,笑道:“殿下是否是爲了太子妃?”
雲墨擡頭看了他一眼,也不隱瞞。
“西秦正值多事之秋,離恨宮在西秦的勢力又全都被明月殤拔除,她一個人總歸不安全,我不放心。”
慕容於文不說話了。在女兒的事情上,他無法做到公私分明。
慕容琉風走上來,“姐夫,我和你一起去。”
雲墨搖搖頭,“金凰經此一役元氣大傷,便是明月殤來了也無法再開戰,你們就在這裡守着,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話說到這個程度,也沒人反駁。
慕容於文思索一會兒,道:“殿下準備何時啓程?”
“現在。”
“…”
雲墨是行動派,說走就走。當日他安排好了所有事,便隻身前往西秦。
而此刻,金凰皇宮。
凰靜芙聽說前線戰敗,凰靜睿戰死,久久不語。朝中大臣驚惶自危,人人請求派兵援助。
沉默了半晌以後,她做出一個決定。
親自御駕親征。
朝臣譁然。
……
下朝以後,她獨自回了寢殿,看着窗外的風景,神色微微恍惚。
皇宮裡景色美輪美奐,但日日這麼看着,也覺得煩膩。
“十二妹與明月笙的婚期要到了吧?”
貼身女官低聲應道:“是。”頓了頓,她又道:“陛下您忘記了麼?前幾天十二公主還來信說,三個月後孝期將滿,公主會和齊王在軍中大婚。”
凰靜芙怔了怔,恍然失笑。
“是有這麼回事,我都差點忘記了。”她默了默,長嘆一聲。
“四皇弟戰死,十二妹定然十分傷心。他們兄妹倆雖然自小分離,但骨肉親情總是斬不斷的。”
女官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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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靜芙又沉默了好一會兒,看着窗外飛花落葉,悵然道:“你看這富麗堂皇的皇宮,誰能想到前線是如何的血雨腥風屍橫遍野呢?”
女官擡頭看着她孤寂的背影,幾次欲言又止。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喧譁聲。
“皇太君,您不能進去啊,皇太君…”
“走開,該死的奴才,不要命了嗎?”
冰冷的呵斥聲後是急亂的腳步聲,直衝內室而來。
女官聽着外面的動靜,對凰靜芙道:“陛下,是太君來了。”
凰靜芙臉色有些不耐,“定然是因我要御駕親征之事來勸我的。”她揮了揮手,“你下去吧。”
“是。”
女官前腳剛走,皇太君後腳就走了進來。一身的雍容華貴豔麗四射,然而那雙眼睛卻滿含怒意。
凰靜芙轉身,對着他恭敬一禮。
“兒臣見過父後,不知父後今日來有何事?”
皇太君面有怒色,一拂袖道:“你還記得有我這個父後?”
凰靜芙面色溫和,“父後這是說什麼話?是不是這段時間兒臣忙於國事鮮少陪您?是兒臣不對,您若覺得寂寞,可…”
“我說的不是這個。”
皇太君恨鐵不成鋼的打斷她,看着她一副從容冷靜的模樣,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從前這個女兒是他的驕傲,如今他卻越發看不透她了。
凰靜芙神色自若,“那父後是爲何?”
皇太君咬牙,開門見山道:“爲何要御駕親征?我堂堂金凰,難道就沒有可上戰場驅敵的將軍?需要你這個一國之君御駕親征?”
“不是沒有,是沒有誰比兒臣更合適。”
皇太君一時失語,怔怔看着她。
凰靜芙嘆息一聲,心裡知道,父後不蠢。當年母皇后宮三千,後宮子女衆多,母皇能從一個妃子熬到皇后,且扶持自己成爲皇太女,並非一般的宮妃,而是一個很有頭腦的政治軍事家。
如今金凰的形勢不容樂觀,父後如何不懂?
“父後,現在只有兒臣御駕親征,才能鼓舞士氣。”
皇太君抿脣不語,只看着她,眼神裡卻蒙上了淺淺水霧。
“父後。”
凰靜芙深吸一口氣,道:“兒臣不僅是您的女兒,兒臣還是金凰女帝,還是金凰萬民之主。金凰所有百姓,都是兒臣的子女,如今國之大難,兒臣怎能安於朝堂享受太平而眼看自己的子女受苦?我東越將士死傷者衆,我不能讓她們冤魂不安。”
皇太君還是不說話,手指卻有些顫抖。
“父後,身在這個位置,兒臣早已沒有了選擇的餘地。”
最後一句話,如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皇太君隱忍多時的情緒終於忍不住爆發了。他顫抖着,蠕動着脣瓣,好半晌才戚哀的搖頭。
“早知有今日,我當初何苦費盡心思將你扶上這個位置?”他彷彿一瞬間蒼老了十歲,扶着旁邊的桌子,嘆息道:“芙兒,你可恨我?”
再強勢的人,也不免有脆弱的時候。皇太君身居後宮多年,歷經大半生風雨,什麼沒見過?最後在面對自己孩子的事情上,終究還是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凰靜芙搖搖頭,笑道:“當初父後若不那麼做,兒臣只怕早就已經死了。”她頓了頓,認真道:“亂世天下,早晚會有這麼一天的。兒臣身在這個位置,便不能推諉。”
皇太君不說話,眼底隱隱痛楚蔓延。戰場是什麼地方,他自然是清楚的。這一去,可能就永遠回不來了。他就這麼一個女兒,如何捨得?
凰靜芙知道他在想什麼,淡淡一笑。
“父後,這是我的責任。”
……
入夜,茵城。
月色灑落枝椏,透過窗紗照進屋內的纖細身影,淺淺而寂寞,寂靜而哀傷。
信紙從指尖脫落,凰靜貞呆呆的坐着,不發一言。
明月笙推門而進,撿起腳邊的紙,看了眼,又看向面無表情眼神朦朧的凰靜貞,推着輪椅走了過去。
聽到聲音,凰靜貞恍然回過神來,臉上下意識的揚起一抹笑容。
“你來了?”
明月笙直直的看着她,看得她臉上表情越來越僵硬。
“爲…爲什麼這樣看着我?”
明月笙收回目光,淡淡道:“想哭就苦出來吧,沒人逼你一定要忍着。”
凰靜貞張了張嘴,話未出,眼淚卻已經在眼眶打轉。她連忙別開臉,抹了抹眼角,故作堅強道:“誰說我要哭了?四哥他爲國捐軀,死得光榮。他臨死都不投降,作爲他的妹妹,我怎能哭哭啼啼給他丟臉…”
“靜貞。”
手被他抓住。
她聲音一頓,目光緩緩睜大,不可思議的看着他,不知道是驚是喜或是感嘆是失落。隱忍多時的淚水破涕而下,一滴滴落在他手背上,他控制不住的顫抖了一下。
三年了,他除了對她視而不見,便是冷冰冰的叫她公主,這是他第一次喚她的閨名,卻是在這個時候。她分不清他此刻給予的溫情到底是同情還是憐惜。她只知道心很痛,很需要一個溫暖的胸懷供她依靠。
她猛然撲過去,緊緊的抱住他。
明月笙怔了怔,下意識的要去推開她。她卻在他耳邊低低道:“別動,只要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明月笙伸出的手頓住,慢慢的落在她後背上,輕輕拍着,沒有說話。他不懂得安慰人,也不知道這個時候該說什麼。
三年,她陪在他身邊,無論何種境地,她都笑得那般明朗而開懷,像開在陽光下的向日葵,讓人看了便覺得舒服。見慣了她的堅韌倔強,見慣了她的從容不迫和堅強,從未想過她也會這般脆弱哭泣。
或者是因爲習慣,她日日陪在他身邊,即便他想要忽略,她卻也不可避免的融入了他的生活中。對這個即將成爲他妻子的女人,他不知道對她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也不知道該以對她存着什麼樣的情感才合適。
他們都是一樣的人,很多時候都身不由己。
“阿笙…”
她終於叫出了放在心中三年的兩個字,低低的,脆弱的,含着喑啞嗚咽的語氣,令他渾身一震。
明月笙渾身僵硬,眼眶驟然放大,連手指都在顫抖。腦海裡劃過另一張臉,劃過另一個聲音,也如這般悲切的呼喚那兩個字。
他心神震動,止不住的顫抖,猛然意識到什麼,立即伸手推開了凰靜貞,茫然而微微憤怒質問的看着她,更多的卻是痛楚和自責。
凰靜貞原本還在因兄長之死而悲切哭泣,這麼多年以來,她終於能感受到他身上那麼一點溫暖,纔不至於讓她不至於如此痛苦崩潰。冷不防被他這麼一推,一下子就倒在地上,手磨破了皮,血絲滲了出來。
她怔了怔,眼淚還掛在臉頰上,擡頭茫然看着他。
“阿笙,你怎麼了?”
那兩個字就如同一個定時炸彈,讓原本已經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後想要伸手扶她起來的明月笙再次一僵,隨即眸光涌上怒火。
“閉嘴,不許這麼叫我。”
凰靜貞從未見過他如此憤怒的模樣。這三年來她也多少了解他的性子,冷冰冰的不近人情,除了別亂動他的那盤棋,平時怎麼招惹他他都可以冷眼旁觀不予理會。便是動怒,也頂多就是語氣難聽一點,卻從未如此面色震怒的對她大吼。
她茫然了,卻因他如此發狂的模樣心中更痛。她一直知道,知道他心裡有一個人,那是他心底無法觸碰的傷,就如同那盤棋,任是和他再親近的人,都無法觸碰。
那麼剛纔,她是無意間觸碰那道傷口了麼?
因爲那個人,所以他無法再看見身邊任何人。
她眸光黯然,默不作聲的站起來,一如既往的對他笑得溫柔。
“抱歉。”
明月笙卻被她臉上的笑容刺得心口一痛,她明明眼底滿是淚花,卻依舊笑得明媚自如。明明此刻心累身累,明明是他傷了她,她卻對他說抱歉。
這個女子…
如果換了她,如果換了她…
不,不一樣的,終是不一樣的。
他低頭,嘴角一抹淡淡自嘲苦笑。
“該說抱歉的是我。”他道:“對不起。”
凰靜貞抿脣看着他,心裡的痛不知道是因爲兄長戰死還是他這些年的冷漠更或者是他剛纔那樣厭棄而冷漠的推開她所致。她只是沉靜而幽深的看着他,似乎要看盡他的靈魂深處。
三年以來,她知道他將自己隱藏得有多深,深到無論她多努力也無法走進他的心。
是什麼樣的情感,讓他甘心將自己困守十多年?
眼睛落在他的雙腿上,嘴角勾起淡淡苦澀。
“你準備將自己折磨到何時?”
明月笙再次一僵,冷漠的眼睛裡破碎一條縫隙。
“既然痛,就忘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