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少女賀寧兮來說,十六歲,簡直就是地獄向天堂改變的轉折點。
雅筑太大的。爸爸媽媽給她準備的房間也實在太大了。光是臥室,就賽過了整個大雜院似的。牆壁上的玫瑰花牆紙漂亮得彷彿真的,眼睛一睜,就看到花朵簇擁下夢一樣的輕紗帳幔飄浮在上方。這是仙境!夢幻一樣的仙境!雪白的長毛地毯,赤腳走上去時舒服到沒話講。印着紫色薰衣草的牀褥,比媽媽的擁抱還要溫暖。她每次躺進去睡覺,都不想早早醒來。大型的水晶吊燈閃閃發亮,這是書上都沒看過的;雕花描金的桌子凳子更是精緻非凡,剛住進這個房間時,她連摸都不敢摸呢。朝着花園的大陽臺寬大得放得下一套藤製沙發,旁邊再擺上纏繞着仿真度極高花藤的鞦韆,空間依舊綽綽有餘。賀寧兮在同樣大到嚇死人的浴室裡泡完澡,就愛坐在這架鞦韆上,晃啊晃啊,晃得自己即便還以爲這是夢,也要固執得留在夢中從此不要醒來。
今天的她,穿着樸素。全棉布料剪裁非常寬鬆的及腳長裙,花邊領口,燈籠袖,腰部收緊。頭髮披散着,挑起鬢邊兩縷變成辮子,交叉後固定在腦後。沒有一點點土氣,爸爸媽媽精心呵護之下的賀寧兮小姐,已經悄然變成一隻純潔高貴的白天鵝。
拿着媽媽買的手機,和媽媽視頻通話。屏幕裡的許伊菲看了看女兒今天的狀態,點點頭說:“還行吧,總算自己琢磨出水準出來。”
感受得到母親內心的親暱,賀寧兮一點兒都不介意,輕輕一笑,說:“主要舒服嘛。”
“對!”許伊菲剛剛揶揄過女兒,馬上又擺出慈母的姿態,“家居服飾確實要把‘舒服’放在首位。”緊接着便是肉麻地誇:“真的是我的女兒啊,服飾審美的天賦與生俱來。稍微點一點,馬上就透了呢。麼麼麼……”撅起嘴巴,對着手機便親個沒完。
賀寧兮越來越適應母親的行爲,大着膽子,自己回了一個吻,然後飛快掛了電話。
臉紅紅的,心裡正爲自己勇敢的行爲感到開心。門被敲響,然後一臉嚴肅的夏嬸走進來,對她說:“小姐,有客人。”
雅筑裡面的人,呂叔雖然一本正經,脾氣倒是溫和。其他男傭、女傭,對小姐只有笑臉相迎,說話無不以能讓小姐安心、開心爲前提,小心翼翼,唯恐出現半點不周到。
只有夏文藍女士,即便是對賀寧兮,也不假以辭色。好像只有對爸爸,夏嬸纔會塗了鬆軟劑的石頭一樣,略微鬆軟一些。雪白帶着細細皺紋的臉上,細長的眼角、高挑的眉梢纔會多些笑意。
夏嬸走路的時候,特別愛挺着她那被老媽許伊菲稱作“天鵝頸”得脖子,背也挺得直直的,一件面料和剪裁都非常考究的束腰風衣,把腰部纖細的曲線展露無疑。
賀寧兮跟在她後面,就像一隻畏畏縮縮的小雞。
來到大廳,夏嬸驀然駐足,又飛快扭過上半截身體,賀寧兮看也不看,一頭撞上來。
高挑的夏嬸石樁子一樣,動也不動。賀寧兮嚇了一大跳,急忙後退幾步,又鞠躬又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旁邊衝上來一個人,抓住賀寧兮。賀寧兮還沒反應過來,她就把賀寧兮一把抱住:“寧兮,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呀,我好想你,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想你!”
賀寧兮眼睛瞬間瞪成了銅鈴。“張、張雨婷?”不堪回首的過去潮水一樣席捲回來,賀寧兮打心底裡升起一陣陣惡寒。看看自己,全棉的寬鬆長袍還沒變。可是,她怎麼就開始覺得,可怕的日子又要回來了呢?
夏嬸說:“小姐的朋友,小姐你自己接待吧。”
賀寧兮大聲喊:“夏嬸!”張雨婷用力一把把她拖回去。
攔截過賀聆風,攔截過許伊菲,統統都失敗了的張雨婷,把最後的希望押在把握賀寧兮上。爲了能夠再混進這個地方,她在雅筑門口蹲守了好久。終於有一天讓她等到外出辦事的夏文藍。
她就知道,在這座莊園當中,只有這位夏嬸與衆不同。
賀聆風做下過決定,許伊菲做下過決定,這位夏嬸只要想推翻,就一定會去實施。
現在,她果然成功了。她進了雅筑,還抓住了賀寧兮。
爲了不讓別人影響她對賀寧兮的說教,張雨婷刻意把賀寧兮拉到花園裡很偏遠很僻靜的一個角落。先是一把把賀寧兮推到在地,接着張雨婷叉着腰,恢復原本的面目,對賀寧兮說:“洗乾淨了臉,換起好看的衣服來了,啊?你現在也扮演起‘賀小姐’,感覺是不是很好?”衝上去掐賀寧兮手臂:“是不是很好!”
賀寧兮吃痛,“啊”驚叫,退避到一叢夾竹桃下面,抱着自己,一邊搖頭一邊說:“沒有沒有,真的沒有。”
張雨婷那雙眼睛睜得好大,冒出來的火苗一下子要把賀寧兮給燒死似的。她還咬牙切齒着,一手叉腰,一手戟指賀寧兮:“告訴你,你現在擁有的,必須分給我。”
賀寧兮可憐兮兮:“好、好的。”
“跟你媽說,你和我從小一起玩到大,沒有我,你生活在這兒還是不開心。”
賀寧兮連連點頭。
“要說,我是你最好最好的姐妹。”
“嗯!”
“不要這麼敷衍,要說‘知道了’!”張雨婷的嗓門說大,馬上響成炸雷。
賀寧兮渾身一抖,急忙順從道:“我一定會按照你想的和我媽說。”
張雨婷笑了,她看着自己計謀得逞,上前摟住賀寧兮,假裝親熱:“那我們現在就回去吧。”
賀寧兮很害怕,不過不敢拒絕。
她們就真的好像感情很好的姐妹一樣,回到雅筑大門前。
一輛銀色的邁騰開過來,停在廣場上。老張的侄子張雲廷飛快跑過來,打開的駕駛室裡,出來一個青年。張雲廷把車子買走,這個青年看到了她們,笑容如烏雲裂開後顯現出的陽光一般乍現,邁着穩健的步伐,像這邊走來。
在他靠近之前,張雨婷翻着白眼,一臉不屑。但是,等他走得很近了,一雙略有些細長又微微凹陷的眼睛迷人得,叫張雨婷的心突然忘記跳動。天哪,老天該有多閒,才能做出如此精美漂亮的人兒來。便是這雙眼睛,明明是深邃的黑色,表面卻又流傳出藍色的光澤。真是做夢,也夢不出如此的美好。鼻子也直直的,鼻頭不大不小,走到面前,側過來看,即便如她,這挺起的角度也完美得挑不出半點毛病。嘴脣也是亮點中的亮點,這恰如其分的厚薄程度,這深淺正好、又很潤澤的紅顏色。
張雨婷心裡頭冒出另外一個張牙舞爪的“自己”,這個“自己”,從她的眼睛裡爬出來,毫不掩飾侵向對方,一把抱住他,撫摸着這張英氣逼人又漂亮得讓人窒息的臉,然後深深吻下去!吻到他喘不過氣,爾後,自己也喘不過氣……
“你好——你好!”
一聲喝問,把張雨婷從不切實際的臆想中拉回來。
噢,他的個子還很高。自己穿着帶跟鞋,當前高度一米六八。他居然比自己高出整整一個頭來。這樣的高度差,應該就是情侶之間最合適的高度差。如果她仰起頭來,他一低頭,彼此的嘴脣,正好就可以接觸到一起呢……
想到這兒,異想天開的張雨婷再次神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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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寧兮帶着她,青年走在前面,他們跟着呂叔,一起來到起居室。夏嬸親自送茶、果汁和點心上來。
茶給青年,鮮榨的梨汁,雙份,分別放在賀寧兮和張雨婷跟前。
“你叫張雨婷?”青年問。
張雨婷心中一陣竊喜,點點頭,含笑:“是的。”
“據說你現在景灣中學,後來借‘寧兮’的名義轉去石方中學。”
“那個……”張雨婷可不想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假裝咳嗽,又端正了一下坐姿,說,“是誤會。寧兮身體不舒服,我爸媽送她去阿姨家休息養病。”說到這裡,天生的演戲技能發揮出來,眼睛都紅了,哽咽道:“你不知道,三裡橋六道巷大雜院的條件差,就算我們家裡乾乾淨淨,巷子里人來人往,病菌攜帶得複雜,傳播起來也快。”擦了擦臉,語調正常起來,“因爲還不知道賀叔叔真實情況,既爲寧兮負責,也不想讓賀叔叔失望,所以,我先充當起‘寧兮’的身份,替‘寧兮’給賀叔叔當幾天女兒。”
這番說辭,花費了她將近一半的腦細胞。張雨婷自己都覺得,從前到後,無不銜接得很好。
爲了讓別人將疑問全部打消,她還特意攏住賀寧兮,堆滿笑容的臉,並沒有什麼破綻,說起話來,聲音也甜如蜜糖:“我和寧兮感情很好的,從小到大,有什麼好的,我都會先考慮她,她也願意聽我的。我們其實就是一對姐妹,不管什麼時候,我都要守護在她身邊,她也需要我守護在她身邊。”握住賀寧兮的手,和寧兮執手相看,兩隻大大的眼睛奇蹟般裝上滿滿的真誠。
賀寧兮是個傻瓜。她被這樣的甜言蜜語包圍,很快在如此的真誠中融化……
青年卻冷笑,揶揄的目光輪流打量兩個女孩子,最後說:“我聽說,寧兮在六道巷,連三間房的正門都沒進去過。”
張雨婷聞言一驚。
“不管你說得多好,張家和賀家,從前沒有成爲朋友,現在也不可能成爲朋友,至於未來——”青年走到她們面前,牽住賀寧兮的手,把賀寧兮拉起來,又擋在身體後面。
賀寧兮急切叫起來:“你要做什麼?”
張雨婷膽氣立刻壯了:“你誰啊?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居然敢這麼放肆?”她也做了一個星期的“賀小姐”,小姐的命雖然沒了,但是,小姐的脾氣可保留下來。
“夏嬸!夏嬸!”她理直氣壯大聲嚷。
腰背挺得直直的夏嬸板着一張臉出現在。
“快點把這個冒犯小姐,又胡言亂語的人趕出去!”張雨婷義正詞嚴下指示。
夏嬸沒動。
張雨婷詫異:“你沒聽見我說的話嗎?”
夏嬸冷冷一笑:“張小姐,這是賀天少爺。”
“什麼?”聲色俱厲的張雨婷如遭迎頭棒喝。扭頭去看那個讓她窒息過的他——賀天乜斜着二目,冷眼旁觀。
賀寧兮好用力想了會兒,腦筋這才轉過彎:“你——是我哥哥?親哥哥?”
賀天面對她,笑容可掬,如同春風。但是,轉過來注視張雨婷時,春風般的笑容就變成冬雪一樣寒冷的嘲諷:“你還沒跟你媽媽到大雜院時,我就已經在那個大雜院生活。八年!每一間房子有多大,分別都是什麼位置,甚至哪一個地方可能藏着老鼠,我全清清楚楚。”他穿着純黑色的正裝,白襯衫、領帶陪襯下,完完全全商業精英的樣子,早就讓昔日的頑劣褪盡。那是一個獨立存在的時代,自由、溫暖,但是又拮据、吵雜。
賀天對張雨婷說:“我實在想不到大雜院裡面會多出你和你媽媽,如果時間能倒回去,我一定帶着我的妹妹一起流浪到地鐵站去。”
賀聆風和許伊菲張羅着要接賀寧兮回來那段時間,他突然接到羅凱誠打來的關於羅躍進心臟病發作病危的消息。心急火燎趕去乾都。在同協醫院,他交付了所有該教的押金,又預存了足夠的手術費,陪着石玉芳,直到羅躍進的心臟搭橋手術成功,人也順利度過危險期,這才安心回來。
想想羅爺爺的爲人,如果那時他抱着滿月沒多久的妹妹一起流浪在地鐵站哪裡,羅爺爺一定會把他們兄妹兩個一起撿回去吧。也有寄人籬下的侷促,可是比起媽媽許伊菲轉述、寧兮在張家受到的非人待遇,在羅爺爺和石奶奶膝下長大的他,簡直撞了人間大運!
從乾都回來,這些天他又一直泡在實驗室。他不想爲了張雨婷這樣枉顧人間溫情又唯利是圖的小人,使用太多脣舌,從而再度消耗精力。
對於他要把張雨婷趕走,賀寧兮頗爲不忍。可是,不管是夏嬸,還是呂叔,都頗以少爺馬首是瞻。賀天都發話了,永遠都板着臉的夏嬸一個人就把張雨婷給提溜出去。不管張雨婷實際上有多潑辣,在夏嬸的拉扯下,潑辣的張雨婷總是無計可施。最終,張雨婷白白落得個衣服扭曲、頭髮散落的模樣,被推搡出雅筑。看着黑沉沉的大門緩緩關上,她很不甘心,飛撲上去,還是擋不住森冷的大門再度無情把她阻攔在外頭的命運!
張雨婷嚎啕大哭。三十分鐘後,張大偉和鍾美惠被一輛黑色的轎車送過來。鍾美惠抱起張雨婷,張大偉想發脾氣,又不得不壓抑住,沉聲對張雨婷吼:“別丟人現眼,趕快回去吧!”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嗓子都哭啞,然而,想追求富裕生活的慾望還不泯滅。張雨婷衝着張大偉和鍾美惠喊:“誰讓你們生下我?誰允許你們生下我?爲什麼不讓我投胎到許伊菲肚子裡?讓我也成爲賀聆風的女兒,成爲這座莊園裡真正的‘賀小姐’?”一邊推搡鍾美惠一邊大聲喊叫:“明明就是同學,又是差不多時間懷的女兒,爲什麼人家的女兒可以穿好的、吃好的,住這樣好的房子,你卻只能讓我吃穿普通,然後住大雜院?”
鍾美惠打落牙齒、和血往肚子裡吞。
誰造的孽?說來說去,還不是她自作自受?如果不侵吞那六十萬,讓張雨婷從小就享受奢侈品,現在的張雨婷會這麼物質、這麼勢利?而如果一開始就惦記着和許伊菲的同學之情,即便張大偉看不順眼,她也要把寧兮當成自己的女兒,含辛茹苦也要把賀寧兮撫養長大。此時此刻,她和婷婷,不也能正大光明進入到眼前這座莊園裡嗎?
張大偉把張雨婷拖起來,塞進汽車。鍾美惠也哭成淚人,從另一邊上去。
監控室裡可以清晰看到這家人離開,賀天拿起電話,摁了一串號碼,接通後,說:“謝謝,楚叔叔,您又幫我解決了一個大難題。”
賀天的房間在更東邊一些,除了同等面積的臥室、浴室之外,賀天的房間外面,有超大的陽臺,還有一個空中花園。
趴在欄杆上,賀寧兮好奇地看哥哥一個人對着電腦侃侃而談。賀天結束和韓廣田教授的視頻通話,關上電腦,向她招手。賀寧兮頓時很忸怩,可是,擋不住對哥哥的喜歡,還是大着膽子走過去。
長條形的白色庭院椅,賀天讓開中間部分,拍一拍,示意寧兮可以坐這裡。
賀寧兮坐下來,賀天滿面春風問:“回家來,住得還習慣嗎?”
賀寧兮點頭。
“我們差八歲呢,”賀天那雙深藍色的眼睛裡流露出溫柔,“我離開大雜院時,你才這麼大。”伸出雙手,比劃了半臂長度。
賀寧兮忽閃了一下眼睛,抿起嘴巴,左邊的眉毛,眉梢處輕輕往上一擡。
賀天笑了:“有什麼想問我的,儘管說。”
賀寧兮期期艾艾道:“媽媽說,你……是因爲、不想我沒……足夠的飯吃,才離開大雜院的,是不是?”從下面挑上來的眼神,讓她瞬間變身憨態可掬的小貓咪。
賀天頓時愛憐不已,揉揉她柔軟的頭髮,笑着說:“哥哥其實對不起你。”
賀寧兮撅起嘴巴,表示不理解。
賀天就把自己遇到的羅爺爺和石奶奶講給她聽。這番話講起來特別長,從上午十點說到中午,吃完飯繼續說,又說到下午三點,才差不多說完。聽到羅爺爺是個小提琴專家,又寫了一手好書法,賀寧兮就想聽哥哥表演拉小提琴。賀天從衣櫃最裡面取出珍愛無比的小提琴盒子,拿出裡面的小提琴,拉了一曲。剛放好琴,就不得不鋪開宣紙,研磨揮毫。
他寫的是一首辛棄疾的《鷓鴣天》:“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行雲流水的筆法,寫出一副灑脫不羈的草書。
賀寧兮一個字都不認得,只說:“真好,哥,你寫得真是太好了!”
賀天陪妹妹度過了充實的一天,晚上,賀聆風和許伊菲都回來,一家四口終於聚齊,開開心心吃了第一頓團圓飯。
賀聆風問賀天:“你羅爺爺恢復得怎麼樣?”
賀天說:“我剛打過電話,正常進食,人也能做適量的活動,應該沒事。”
“有時間,你就多去乾都看看他。”賀聆風囑咐。
“好。”賀天飛快答應。
許伊菲問賀寧兮:“張雨婷又到家裡來過了是不是?”恨鐵不成鋼教育賀寧兮:“你豬腦子,老是被那種女孩子把握在手心。她哪天賣了你,你還替她數錢,你知不知道?”
賀寧兮可不把她的威嚇放眼睛裡,嘟着嘴,伸筷子夾自己喜歡吃的菜。許伊菲喝道:“不要讓她再靠近你了啊。”輕輕拽住女兒的耳朵:“你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聽到了!”蹙起秀眉來的賀寧兮有生以來第一次發脾氣。她委實還不習慣這樣的方式,發泄之後,飛快遊目去看其他人反應。賀聆風、賀天這兩個男人只是笑,許伊菲也笑着揶揄:“還衝我吼起來了。這小脾氣怎麼不拿出來對付張家那羣人?就會扒住門框子衝我兇。”嘴巴里說着埋怨,把寧兮喜歡夾的那盤菜接連送到寧兮碗裡。
寧兮更得勁:“我不要了,太多啦!”
許伊菲就把多出來的菜夾回去,同時叫:“好好好,你不要,我吃,我吃總可以了吧。”
等迴歸各自的房間,夜,終於以安靜柔媚的真面目,擁抱住整個世界。
賀天依舊用電腦收了一會兒郵件,結束工作,才把下午架不住寧兮央求完成的那副《鷓鴣天》拿出來,獨自賞看。
這副《鷓鴣天》,光從筆力角度評價,就已經超過他一直收藏的另一幅《鷓鴣天》。可是,不管他怎麼用力刻畫,這副作品裡包含的那段深情,都只能留在行雲流水遊走的這些筆畫間。
“陳玉清案件”之後,林正南司長私下裡會見過父親。
對於賀天而言,那一天,實在是人生中最爲黑暗的一天。天空飄着厚重的霾,明明應該是個豔陽天,本該燦爛的陽光從這重重的霾中穿越過來,只剩下淡淡的慘白。
“對夏悠純懷有感情的,不是陳玉清,而是你兒子賀天對不對?”林正南司長目光如炬。
賀聆風的命運,就掌握在這個人手上,如果林正南設障,世坤在整個夏國的投資都會受阻。
他不得不低頭。
他不得不低眉順目,謙虛恭敬對林正南說:“對貴公子的婚禮造成不好的影響,都是鄙人管教不利。”
“整個事件我已經明白,和你兒子並沒有關係,他也是受害者。但是,”林正南的眼睛鷹隼般犀利,“我不希望類似的事情以後還會發生。請你帶你兒子,遠離我的家人。”
父親轉述的最後那句話裡,林司長把“家人”二字咬得特別重。賀天聽完,哭了,心裡卻又不自覺感到欣慰。 “停留是剎那,轉身即天涯。”“終於明白,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那些邀約好同行的人,一起相伴雨季,走過年華,但有一天終究會在某個渡口離散。紅塵陌上,獨自行走,綠蘿拂過衣襟,青雲打溼諾言。山和水可以兩兩相忘,日與月可以毫無瓜葛”。而胸壑間久久逡巡永不散去的那些萬語千言,左不過匯成最後那一句:“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林司長把小純當作家人,當然是因爲林飛把小純當成最最珍貴的愛人。小純能夠有此結局,他還要再爭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