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知道, 原本並不起眼的偏遠小國——趙國,在這二十年內變得很不平凡。原因是自從二十年前有一紫眸男嬰出生了,各種福像便開始從天而降, 譬如有人看見一貌似月老廟裡供奉着的月老仙人出現在趙國國內, 又有人說空中不時會飛過全身亮着金光的鳳凰, 更甚者, 一守着天后廟的老人說看見了被供奉着的天后活轉了過來, 並且承諾他若東邊大院的那位紫眸男嬰能過得衣食無憂,她必定保佑趙國風調雨順百年。
雖然這些都只是傳言,當中孰真孰假也只有當事人才清楚, 可的確在這二十年裡面,趙國一直風調雨順, 以往每年一次的洪澇災害再也沒用出現, 農作物五穀豐登, 全國上下都呈現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而那位從一出生便聞名的男嬰,如今也已二十。趙國的人都知道他, 卻並不是因爲他那獨一無二的眸色和各種傳言,而是因爲他出衆的才能還有那絕色的風姿。雖然他生在一平凡的商家,可他從小就現出的聰明伶俐讓趙國的王很是欣賞,於是在五歲的那年,他便被接進了宮中接受絕好的教育, 十五歲便正式獲得官職, 到如今僅及弱冠便已官拜丞相之位, 權傾朝野。
因此整個趙國乃至鄰近的他國都知道這一位紫發紫眸, 容貌超然的少年丞相——鳳暖玉。
趙王已近古稀, 身體狀況每況日下,可他膝下無子, 只得一女。趙王一直賞識鳳暖玉的才能,深知他是治國之才,因此從小便把他納入了自己的黨羽內,並讓他住於宮內,好讓自己唯一的女兒和他能日久生情。
趙王的女兒趙蘿以美貌聞名天下,只是心眼極高,及笄以來已拒絕了多門他國皇孫貴族的求親。只是知女莫若父,趙王這一着“日久生情”之計的確起了作用,趙蘿與鳳暖玉自小青梅竹馬,而鳳暖玉外表恍如天人,能力超羣,自然也奪得了趙蘿的芳心。兩人也經常出雙入對,所到之處皆是一副美麗的才子佳人圖。因此趙國舉國上下也都默認了這位神仙般的少年丞相,終究是要把他們的公主娶回家去的。
只是當鳳暖玉與趙蘿的婚事剛確定下來不久,一日風雨大作,電閃雷鳴,午後的日頭被硬生生地藏在了厚密的黑雲後,這樣的暴風雨持續了一整天,直到午夜時分才稍稍停歇下來。彼時鳳暖玉正在自己的殿中讀書,聽見外面的雨聲停下了,莫由來的覺得心中一動,放下了書,他起身走到殿外的花園中,擡頭看了看漸漸露出尖兒的一剪彎月。
略微清涼的一陣夜風吹起了他柔順的紫發,鳳暖玉望着夜空稍稍出神,再回過神來的時候,他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位女子。她身上穿着潔白的衣裙,那款式並不是鳳暖玉所熟悉的趙國的服飾,只見那衣裙從女子的脖子開始,密實地把女子從頭到尾保護着,裙尾稍長觸及地面,卻依舊如月華般潔白,彷彿並沒有被灰塵沾染。女子的臉上也蒙了一塊潔白如雪的絲帕,與其成對比的是她如墨的黑髮,並沒有被挽起來,長長地垂順在女子身後。
這樣的裝扮很普通,卻又很不平凡,鳳暖玉感到心裡有種異樣的感覺一閃而過,可他把這當做是驚訝,驚訝她可以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皇宮禁院裡,稍稍地打量了女子一眼,鳳暖玉轉身準備走回自己的寢室。
他沒有看見女子的眼睛,若他看見了,定然不能像如今般自在地踱回宮裡,因爲女子湛藍的一雙眸子裡蘊含了極大的欣喜,因着太愉悅了而泛上了淚花;這一雙眸子裡還包含了熱切的思念,因着太想念了而溫柔似水;這一雙眸子裡還帶着許多的感情,甚至連它們的主人都不能分清其中還有什麼,這樣的一雙眸子,任誰只看一眼都不可能忘掉,可偏偏鳳暖玉一眼都沒有看。
這一夜,鳳暖玉並沒有睡得很安穩。
第二天清早,天氣已經恢復了平靜和明朗,鳳暖玉在梳洗過後如常地準備上朝,在走出寢宮的時候,他忍不住朝昨晚那白衣女子所站的地方看了一眼,可是那裡什麼也沒有,他自嘲一笑,沒有再多想。朝會過後,鳳暖玉本應隨其他官員到宮外應酬議事,可他今天只想回宮休息,推掉了他人的邀請,鳳暖玉慢慢地踱回了自己的殿堂。
路過小花園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走到昨天站的位置,等了一會兒,他挪動了幾步,走到白衣女子曾出現過的地方,站在同樣的位置,看着同樣的風景,他的心忽然一跳。
“你在等我麼?”一道溫和柔軟的聲線忽然響起,鳳暖玉猛地擡頭,卻發現迎面而來的是趙蘿。
“我聽大臣說你今天推掉了他們的邀請,還在擔心你是否身體不適。”趙蘿清脆的聲線響起,可是鳳暖玉有點心不在焉,並沒有太留意她在說什麼,剛纔那把溫柔的聲音在他心頭揮之不去,那樣熟悉的聲音,可是又那麼的陌生。
“暖玉?”趙蘿大概也察覺到了鳳暖玉的分心,喚了他一聲。
“嗯?我沒事,可能是有點累了。”鳳暖玉回過神來,朝趙蘿一笑,牽起了她的手與她一同走進了殿裡。
“雍蘭,你……”月老頭子看着親密地牽着手走進了宮殿的兩人,憂心地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我垂下眼眸,輕笑了一聲,然後轉身離開了這個花園。
“只是再多等幾十年而已,他再次輪迴,必定會迴歸仙班,也必定能記起你的。”月老頭子緊跟在我身後,彷彿害怕我會傷心,在不斷地保證着什麼。我放慢了速度等上他,看了他焦慮的面孔,我再朝他一笑,然後搖了搖頭。
如今我這副模樣,他不記得了不認識了,也是一件好事。五百多年前和阿英的那一戰,因着我打通了自己的穴道,調用了護元的仙氣,所以在我拼死用開荒劍刺殺阿英的那一瞬間,我的元神也被阿英的黑氣所傷,我全身的皮膚都如被灼燒般留下了不能褪下的疤痕。月老頭子告訴我,我沉睡了五百年,他們用盡了所有的方法,在這五百年裡也只能把我的元神修補至四成。
我從此說不了話,靈覺也失去了一大半,修爲靈力等更是減損得只能維持我平日活動。可是我沒有後悔,也沒有覺得悲傷,因爲起碼符亥他安好無事,我受點傷,能換來五界的和平,我覺得很值得了。
“雍蘭,等些時日就好了,我們會想辦法的,疤痕什麼的總能褪下的,你的聲音也……”月老頭子彷彿知道我在想些什麼,重複起他近日一直在說的一句話,我揮了揮手打斷他的話,隔空傳音與他道:
“我並不是很在意這些的,你也知道。說不了話我不一樣可以和你溝通麼?你們都不用替我擔憂,我只是來看看他過得好不好。”
“他終歸是鳳凰,哪怕今世爲人,總還是有天神庇佑的。”月老頭子回頭看了看符亥的宮殿說。
我點了點頭,與他一道回到了仙界去。
我本以爲要等符亥再次迴歸仙界,也不過是凡界百年的事,於是便也不着急到凡界去找他,只是隔了一天,當我到太白星君處拿了一些丹藥後,我看見月老頭子神色匆匆地進了太白星君的丹房,甚至連站在一邊的我都沒有注意到。我本想轉身離去了,卻想起今日小千說找月老頭子有些事情,便折了回去,打算等上他一起回雍蘭殿去。
只是我剛到門口,便彷彿聽見了他們說的話裡夾帶了“太子”二字,因着我能力的衰退,我不得不貼近門邊才能勉強聽見他們的話:
“……可離他們大婚只剩三日時間,怎麼來得及阻止?”太白星君的聲音響起。
“阻止不了也得阻止,總不能讓他耗盡那段姻緣纔回到仙界罷?那我徒兒該怎麼辦,她的元神在每日地耗損着,等不及他十世輪迴的。”月老頭子的話忽然讓我很想笑,可是我卻繼續聽了下去。
“可是你這樣兀然地擾亂太子殿下的命理,你們都會遭天譴的,你自個兒的身體也沒恢復好……”聽到這裡,我不再躲在門後,向前踏出一步,看着眼前兩人略帶了尷尬和驚慌的面孔,我反而覺得很平靜,隔空傳音問他們道:
“你們能清楚地告訴我,符亥他到底怎麼了?”
“好徒兒,其實沒什麼的……”月老頭子彷彿還在想着應該怎麼騙過我,我有點不耐地打斷他的話,看向了太白星君。大概是我的眼神過於凌厲,太白星君最終還是嘆了一聲氣,說:
“剛纔月老到司命閣翻看了太子殿下在凡界的命格,發現如今正要和他大婚的趙國公主與太子殿下有夙世因緣,殿下可能得把這段姻緣耗盡纔可以再次位列仙班。”
“這並不是說殿下不能迴歸仙界,只是時間可能會拖得久一點而已……”月老頭子連忙補充說,我笑了笑,接上他的話說:
“可惜我等不了那麼久了是不?”
“徒兒,不是這樣子的,我們……”
“其實我能感覺得到的,你們騙不了我,我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我伸出手,看了看,感覺自己的皮膚已經白至了通透。
“丫頭,這並不是說你會魂飛魄散,只是因着你的元神不齊,若一直沒辦法湊齊其餘的部分,你最後可能還是會陷入沉睡中。你也不用灰心,在殿下輪迴的這十世裡我們定然會想出辦法補齊你的元神的。”太白星君也跟着解釋說。
我沒有再說話,只是和月老頭子一同回到了雍蘭殿。我記得在過去的的五百年裡,我一直做着同樣的夢,可是當我重新睜開眼的那一瞬間,我卻一下子忘記了那個夢。總覺得那個夢裡是有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可是我無法再憶起哪怕是一小個片段。
神仙們都有自己的元神,那是與心相連的一樣東西,因此元神被打碎了、散開了,我是能感覺到它們支離破碎地離開我身體的,同樣的,若它們還存在着,也必定會在日夜呼喚我。很不幸的是,再次醒來的時候我便感覺得到,我餘下的那六片元神,已經不存在這世界上了,只是因爲月老頭子他們盼望我醒來已經盼了五百年了,我沒能狠心告訴他們,其實我不會醒來太久的。
反正只要當我感覺走到了盡頭時,悄悄地離開就是了,仙界是新舊交替得極快的地方,他們很快會忘了我,不會傷心太久的。如今剩下的沒做的事情不多,無非就是去探望朋友親人,還有去看看符亥。
我是見過趙國公主的,那樣的傾城之姿和幽幽是一模一樣的,想不到真正和符亥有緣的人是她。當初我們把她從妖后手中救出以後,她便因着魂魄離體而投入了輪迴之中,兜兜轉轉了百年,原來最後能和符亥在一起的,還是她。想到這裡,我不禁自嘲一笑,我預言的能力果然很強,當時符亥第一次把她帶到我面前的時候,我不就曾說過她是符亥所愛之人麼。
一夜無眠地獨自在房間坐着,待到朝陽剛起我便留書離開了仙界,告訴月老頭子他們我要去看望親朋好友,讓他們別去尋我。
第一個去看望的,自然是爹了。他一直被囚於鳳炎的噬神壺裡,耗費了不少的修爲和靈力,在五界大戰後鳳炎被打進了大牢,而爹也被釋放了出來。蛟族的長老們都被換了下來,新一代的“長老們”都是有見識而忠誠的蛟族勇士,而碩然便是其中一員。那位替代我在逆漫之地當蛟族大小姐的女子嫁與了碩然,我去看望爹的時候,她已經有孕三月多了。
爹看上去雖然仍是神清氣爽的模樣,可兩鬢間卻現出了不少的白髮,我心中一痛,卻還是笑意盈盈地和他聊着天,沒敢表露出來。爹居然還告訴我說我是有一個小舅的,只是因着種種的原因一直沒能告訴我,而更讓我驚訝的是,我的小舅就是堯朔。聽到這個消息,我有點哭笑不得,當初會和堯朔熟絡起來,正正是因爲他的聲線讓我覺得熟悉,可任我怎麼猜測,卻還真沒想到過他是我的小舅。
爹還告訴我說,如今堯朔已經成爲了妖界之王,讓我有空去看望他。我並不驚奇他會成爲妖王,比較他和娘都是妖王的兒女,順承大統也是應該的。我在逆漫之地住了一晚,第二天天一明我便和爹道別,然後施了瞬移術,來到了魔界。因着修爲不如從前了,我落腳的地點離魔宮差了一段距離,無奈地笑笑,剛準備騰起雲飛過去,卻忽然聽見空中一陣鈴聲響起,我看見遠處奔來一輛黑色的馬車,正是我第一次見魔王時他所乘的。
車子準確地停在我身旁,門打開,我稍一低頭便看見了魔王修生坐在裡面。這麼多年不見了,他依舊帶着半臉,紅色的寶石半臉正是當初被寬言劈碎掉的,經過五百年的淬鍊,如今已經恢復了。修生的眸子依舊如火般明亮,我一笑,坐進了車裡,因着不能發聲,我便沒有先開口,於是彼此就一直靜默着,可是我卻沒有感到尷尬。
直到車子在魔宮前停下,炎魔一頭伸進了車子裡,我才忍不住笑了笑,隔空傳音與他說:
“五百年不見了,你性子還是這麼急躁啊。”
“我這……不就是想看看你這小仙在大戰裡死了沒死麼……”炎魔的頭髮又開始變化着顏色,我下了車子,瞥了他一眼再說:
“真抱歉沒能達成你的願望,本仙是沒死成了,如今正半死不活你可高興?”只是不知道是我個人沒有幽默感還是說這話的時候神情過於正經,炎魔聽了以後神情頓時嚴肅了起來,眼色略爲擔憂地看着我,修生跟着我從車裡走了出來,二話沒說便拉起了我的手切脈,我下意識想縮手的動作讓衣袖稍微上翻了一些,露出了手上猙獰的疤痕。
我看見了修生的眼色一暗,炎魔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氣氛一時間彷彿有些凝重。待修生放開了我的手,我立刻把手縮了回衣袖,剛想解釋點什麼,炎魔便問:
“小仙你的聲音……”我不禁撫額,他爲什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呢?我看見魔王在前面走着的的身影停下了,側過頭來看着我們,我便也只好硬着頭皮隔空傳音與他們說:
“我的元神虧損了一部分,其實並沒有什麼大礙的。”
“哼。”修生重重地哼了一聲,彷彿在生氣,他轉過頭快步走進了宮殿,炎魔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看了我一眼,也跟着修生走進了宮殿。
我跟着他們來到了魔宮的一個小花園裡,修生背對着我坐着,炎魔站在他身旁,朝我擠了擠眼,大概是想告訴我修生如今很生氣,讓我小心說話。我走到桌子旁坐下,傳音與修生道:
“你不高興了?因爲我?”雖然這問題問得有點沒水平,我卻一時想不到應該怎樣開口了。修生並沒有立刻答話,大家靜默了許久後,他纔開口,聲音一如以往般低沉:
“我不明白,仙界奇人異士何其多,爲何偏偏要你去殺掉戰蛟?難道合衆人之力也抵抗不了他麼?當時我領兵到達戰場的時候,看見的就是你被戰蛟的黑氣包圍從空中掉落下來,可是在場的所有人沒一個打算去接着你……
“當時是你接住了我?”我打斷修生的話,問道。
“是。”他看了我一眼,輕嘆了一聲氣,沒有再繼續剛纔的話。
“戰蛟的性命是註定要在我手上終結的,在萬年前已經決定了這一切。面對着戰蛟散發出來的滅絕黑氣,任誰也是無法顧及他人的,我不怪他們。”我緩緩地與修生傳音道。
“所以這一切就得讓你一人來承受?”修生的聲音帶了憤懣,我安慰地輕拍了他手背兩下,然後說:
“其實我本應與戰蛟同歸於盡的,如今揀回了半條命,已經是很不錯了。”
“雍蘭,你不應受這種罪……”修生說了一半,我卻站了起來,在花園裡走了兩步然後轉頭認真地看着修生雙眼,說:
“這不是罪,是命,我們都有自己的命。”
“所以你打算聽天命而爲?就這樣……走下去?”沉默了半響,修生才問道。
“可以……這麼說吧。”我看着魔界昏暗的天空,心裡默唸道。
我沒有在魔界多逗留,一來是避免修生看着我就覺得生氣,二來我得趕在明天前到達凡界趙國,我還是想看看符亥,還是想和他說說話,哪怕他不認得我了,哪怕他很快就要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