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沉沒,西天雲捲雲舒。九重宮闕在夕陽的照映下,巍峨佇立。暮色四合,皇宮各殿中的琉璃宮燈依次點亮,燈燭輝煌,照徹霄漢。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夜晚,因爲,今日乃是除夕之夜,是萬家團圓的日子。
白日裡,皇甫無雙偕同百官在皇城外舉行了一次祭祀大典,以此來慶賀自己登基以來的第一個新年,並祈求上蒼保佑南朝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入夜,又在康寧宮設宴君臣同慶。
“宮腰嫋嫋翠鬟鬆。夜堂深處逢。無端銀燭殞秋風。靈犀得暗通。身有限,恨無窮。星河沈曉空。隴頭流水各西東。佳期如夢中。”
歌舞宮伎們舞動手上的輕紗長袖,款款起舞,一邊曼舞,一邊輕啓朱脣,淺吟低唱一曲飄渺動人的歌聲。
康寧殿內,絲竹管絃,美酒佳人。
康寧殿外,遙望夜空,無數朵煙花在夜空乍然綻放,美麗而璀璨。伴着大殿內鑼鼓笙簫、歌舞昇平,真是說不盡的喜慶祥和、繁華富貴。
花著雨一直侍立在皇甫無雙身側,看着這個年輕的帝王身着龍袍,舉杯暢飲;看着百官齊齊舉杯,說着祝酒佳話;看着這一切的繁華奢靡,威世繁華……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了過去,在那個人常坐的位置上,此時坐着的是一個年老官員。這座華麗的宮殿內,再不見那個人的身影了。
宮伎的歌聲鏢緲無邊地在耳側縈繞,咿咿呀呀淡然卻高亢動聽,好似將她緩緩引進一個空寂深遠的境界。
無數遊離的音律在空氣裡聚攏又彌散開來。
她微微一嘆,好一個隴頭流水各西東……
各西東….
“小寶兒,你怎麼了?”皇甫無雙手中握着白玉骨瓷杯,杯中早已無酒,他正握着空杯子慢慢旋轉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翻卷着不可名狀的情緒,悄悄地打量着她。
花著雨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思緒縹緲,忙勾脣笑了笑,走到親案前,執起酒壺,爲皇甫無雙盛滿了美酒。
半杯醇酒兩盈盈蕩蕩,清冽醇香。
皇甫無雙執起酒杯,擡手送到花著雨面前,微笑道:“小寶兒,這杯酒朕賜給你!”
花著雨黛眉一凝,皇上賜酒,對於內侍而言,是何等榮耀。可是,她如今的狀況,卻不適合飲酒。那一日,和唐玉激戰一番,胎像更加不穩,萬萬再不可飲酒了。
“皇上,奴才最近不能飲酒,請皇上恕罪!¨花著雨低低說道。
皇甫無雙微微一愣,微笑道:“那便聯飲了!”言罷,仰首飲盡了杯中之酒。
坐在皇甫無雙不遠處的右相聶遠橋看到這番狀況,刻極沉靜的臉上慢慢地閃過一絲波動。
皇上賜酒,縱然是鴆酒,也要笑着接過,飲下去,焉有拒絕之理。這個小太監真是膽大包天,而皇甫無雙對其恩寵的也有些不像話。
“皇上,姬犯罪名已定,不知皇上要如何處置?”聶遠橋忽站起身來,朗聲問道。
花著雨聞言,黛眉微凝,側耳聆聽。
原本歌舞嫋嫋,熱鬧非凡的大殿,因爲聶相的一句話,在這一瞬間,氣氛凝滯,沉寂如死。百官臉上閃過各種紛繁複雜的表情,人人都凝神望向皇甫無雙。
皇甫無雙背靠在桌案一側,手中執着酒杯,輕輕旋轉了一圈,目光凌厲地從杯沿上方掃過眼前百官,淡淡問席間的刑部尚書呂定之:“謀逆大罪,不知該如何處置?”
刑部尚書呂定之忙從席間起身,躬身走上前,緩緩說道:“謀逆大罪,依律當誅,滿門抄斬!”
皇甫無雙挑眉道:“滿門抄斬?左相大人似乎也沒有親人,也沒有姬妾,滿門抄斬就免了。只是,左相大人犯如此大罪,按律當如何誅殺?”
刑部尚書呂定之半晌沒有說話,額頭冷汗涔涔。
“呂定之!”皇甫無雙眯眼問道。
呂定之躬身低低答道:“按律當處凌遲極刑,只是此刑極其殘忍……”
殿內衆人頓時抽了一口冷氣。
凌遲!
凌遲俗稱千刀萬剮,受刑者要身受九千九百九十九刀才死,多一刀少一刀都不行,受刑者要忍受無盡的折磨,是最殘忍的刑罰。此刑罰因其殘忍,故已多年不用。但,南朝律法上,卻還是明丈規定着,叛國謀逆者,凌退夕死。
花著雨一聽到凌遲兩個字,腦中頓時“嗡”地一聲,好似小時候她捅了馬蜂窩,無數個馬蜂扇動着翅膀朝她飛了過來一般。雖然,她臉上還極力保持着冰封鏡湖的沉靜,但握着酒壺的手卻不可控制地顫抖了起來,讓她想要
止住都止不住。
壺蓋和壺身碰撞,發出“叮叮”的清脆聲響,壺身傾斜,酒水瀉出,灑了她一身。
這一夜,接下來的盛宴,與她而言,都好似夢中一般,飄飄忽忽的,她幾乎不記得宴會是如何結束的,也不記得後來皇甫無雙再說了什麼,她似乎並沒有聽清,她只記得“凌遲”,兩個大字。
這兩個大字,好似錐子,猛然就刺到她心中,讓她生出無邊無垠的疼痛來。
盛宴結束,衆臣退去,花著雨陪同着皇甫無雙走出大殿。
朔風撲面,無盡冷意襲來,遙遠的夜空有煙花乍開,美麗至極,燦爛至極。
“小寶兒,朕知道你恨姬鳳離,那一日,朕允你前去監斬!小寶兒.可願意?”
皇甫無雙站在廊下,耀眼的琉璃垂晶燈下,這個秀麗到不可思議的少年帝王身着一襲龍袍,髮髻上的殊冠鑲着顆夜明殊,溫雅璀璨的光芒映得他眸光那樣純真無邪,脣角笑意那樣柔和。甚至於,他說出來的話語,都帶着一
副向花著雨撒嬌的意味,可是,說起殺人來,他卻是連眼睛都眨也不眨的。
花著雨望着他,心底深處,漸漸感覺到了冰冷,深入骨髓的冰冷。
花著雨揚眉勾脣笑道:“皇上,原本奴才就要討這個差事的!只是怕朝中官員不答應,既然皇上允了,那小寶兒當然樂意之極。能親眼看着仇人死於刀下,這是奴才很久以來一直想的。就是不知道,那些官員們怎麼看,如
才畢竟是一個宦官!”
皇甫無雙嘟了嘟脣,劍眉微顰,俊秀無暇的容色純真得近乎無邪,他有些苦惱地說道:“這樣吧,明兒聯就升小寶兒爲一品太監,你的品級凌駕到他們所有官員頭上,就是右相見了你,也要比你低一等,如何?”
“真的?”花著雨眸光頓時一亮,笑吟吟地說道,“皇上其實是知道的 ,奴才並非在意什麼高官,不過,能壓一壓那些老頑固們,奴才是很願意的。”
“好,那就說定了!”皇甫無雙勾脣笑道。
剛過了除夕,家家戶戶還沉浸在新年的喜慶中,一個沿息傳遍了禹都的大街小巷。
權傾天下的左相大人,素有南朝第一公子之稱的相爺,俊美、溫柔、優雅,專情的姬鳳離,有驚天之才、傾世之貌的姬鳳離,竟私下和北朝聯姻,意圖謀反稱帝,和北朝蠻夷瓜分南朝萬里江山。聽說,她的未婚夫人,便是北朝的卓雅公主。
這個消息,好似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遍了京城禹都,傳遍了南朝大地,無論是塞北江南,還是西疆東詔,都在議論着這一件驚天大案。
這件案子,比之去年平西侯花穆的案子還要驚天動地。
很多人都難以想象這是個事實,難以相信這個將北朝敵軍趕出南朝的相爺,所作的一切都是僞善之舉。
左相姬鳳離,不光是南朝未婚女子心中的最佳情郎,更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心目中當之無愧的英雄,他整頓史治,他治理水患,他抵禦外敵…
他任左相期間,做了數不清的利國利民的好事。
如何,一夕之間,就成了叛國之賊呢?
然而,這件事,容不得人們信或者不信。
朱雀門外御詔高貼,黃陵黑宇,千鈞之筆,寫的清清楚楚,未了一句:定於正月初六,東市校場口,凌遲處死!
欽此!
欽此後面,蓋着硃紅的印章,鮮紅鮮紅的,像血!
正月初六。
往時的每一年,在這一日,都是百姓走親訪友拜年的日子。住時的每一年,在這一日,禹都都會有很多民間曲藝表演,或鑼鼓,或雜耍,或走馬燈
,或皮影戲……總之,整個禹都定是熱熱鬧鬧,喜樂歡天。
而今年,卻和往年大大的不同了。
禹都城內再沒有舉行任何的曲藝雜耍,再沒有人喜樂歡笑,每個人臉上都是神色凝重。臉色,和這一日的天空一樣,都有些陰沉。
校場口搭起了行刑的高臺,全城百姓蜂擁而至,甚至有的是從遙遠的州縣提前就趕來的,爲的,就是送左相大人一程。
校場外,方圓十幾畝的空地上,竟然是人頭濟濟。
御林軍執着刀劍驅散了一批,又迎來一批,這些人都像是瘋魔了一樣,非要衝到最前面去。大多數手中都拿着一壺酒,打算要呈給姬鳳離最後的送行酒。
花著雨乘着馬車,從皇宮裡徑直行到了刑場上。
她推開車門,快步走了出來,迎面一股寒風襲來,臉頰上冰涼點點,她擡眸望去,空中有鵝毛般的雪片開始飄落。
禹都位於江南,一般過了年天氣多會轉暖,下雪更是少見。她有些驚異地仰首,看着無數個雪花如蝶翼般飄落在她的臉上,身上,天地之間,一片靜謐。
雪漫天旋舞,那簌簌落地的聲音是那樣空靈美妙,絕美曼妙到無可抵擋。她喜歡雪,這樣無垠的潔白,是任何人都會喜歡都不忍破壞的美好。
她仰面望着天空,什麼也看不見,就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雪花飄落在眼角,被臉頰上的溫度化作一滴水,逶迤淌下。
風過,杏黃色一品宦官的服飾在寒風中,獵獵飛揚,身後,皚皚雪片翻飛。
她目光森然地掃過刑場上聳動的人羣,緩緩拾階而上,登上了監斬臺,身後,尾隨着一衆小太監和刑部的官員。她在監斬臺上臨風而立,衣帶當風
,宮服在寒風裡飄蕩如雲。一個小太監小順子舉着一把繪墨油紙傘爲她擋住飛揚的雪花。
她目光流轉,輕輕地環視一圈,只見校場方圓十幾畝,全部是空地,左右根本就沒有可以遮身隱藏的地方,御林軍統領聶寧帶着數萬御林軍早已經將校場周圍圍得水泄不通。
人羣忽然一陣騷動,御林軍執着刀劍將人羣生生逼出一條通道來,人羣中,忽然有女子的聲音嗚嗚地哭了起來,這種聲音好似會傳染一樣,漸漸地由低到高。
“怎麼回事?”花著雨凝眉問道。
“稟寶總管,是姬犯的囚車到了,那些禹都的女人們在哭!”小順子輕聲稟告道。
花著雨凝了凝眉,姬鳳離不愧是禹都女子們的夢中情郎,縱然他犯了滔天大罪,也癡情不改啊!她轉身緩緩退了回去,慢慢地坐在了監斬臺上。她垂眸望向臺下,面容清寂,無波無瀾。
囚車,穿過人羣,到了行刑臺前,她眯眼望了過去,只見姬鳳離一襲囚服,被御林車從囚車裡帶了出來,琵琶骨上的鎖鏈尚存,手腳上的鎖鏈倒是撤去了。不過,縱然撒去,因爲鎖着琵琶骨,姬鳳離還是等同一個廢人。
墨發左身後披散着,那樣長,好似墨黑色流瀑一般。墨發襯得他一張臉分外的蒼白,一雙風眸含着淡淡的笑意從人羣中掠過,忽然側首,凝視在高臺上。
似乎,姬鳳離根本沒有料到,監斬官會是花著雨,一瞬間,他有些怔愣。不過,片刻後,他便了然地笑了笑,目光移開,慢慢地登上了高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