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新的一天,湖南冬季少見的明媚的陽光灑滿了人間,給寒冷的山區帶來一陣難得的暖意。擔任斥候的凌連士兵迷糊,在爬上又一座高峰後,終於看見了他想看見的——某片羣山之中,裊裊炊煙。
他是個文盲,不懂海市蜃樓的科學道理,但他聽說過人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會看到虛假的幻想。可是,他敢斷定他看到的絕不是幻象,因爲幻象不會持續那麼久。他看到的地方,有固定的房屋。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溫暖的室內,火炕、乾淨的溫水,熱騰騰、白花花的米飯,天堂般的生活。
當書蟲子和陶斐從後面趕上來時,迷糊已樂得合不攏嘴。他說:“排座,這下子咱們都有救了!”
書蟲子攤開地圖上下左右反反覆覆地看,好一會兒才說:“我們現在這個位置,距離最近的交通線只有不到十里路,而交通線所在的區域是淪陷區。也就是說,日本人隨時會出現在這裡。”
陶斐說:“但是前面那個居民點被羣山環繞,敵人除非到了咱們現在所處的這個點,否則不會那麼容易發現那裡。蘇排長,那裡如此隱蔽,作戰地圖上都沒有標註它的位置,應該是個不錯的容身之處,至少暫時是這樣。況且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我想,我們可以先在那邊安頓下來,至少傷員們有着落了。”
書蟲子點頭表示同意,在他隊裡,風餐露宿、居無定所確實夠傷員們的嗆。一些傷員本來傷得不重,可經過這幾天的折騰,無一不是傷口發炎、化膿、四肢浮腫、高燒不退。再不找個地方歇歇,處理下傷口,絕對輕傷熬成重傷、重傷熬成死亡。書蟲子當然是想一路走下去,早一天歸建早一天安全。可這是猿猴見了都要撓頭的盤龍嶺山區,山路十八彎、長蟲野獸多,再有那近三百號殺人成性的日本海軍陸戰隊見天兒的追殺他們,想迅速走出去找大部隊,已然不現實了。所以,挑個看似危險實則相對安全的地方先歇歇,不失爲一個好主意。
陶斐往炊煙那邊觀察了一番,忽然說:“那是一座寺院吧?”
書蟲子舉起望遠鏡仔細看,確實是一座寺院,正門之上的匾額寫着啥看不清,但確定是三個字,無非是××寺。
書蟲子率領隊伍向那座寺院奔去。
在山區之中,發現一個目標地,看着像是不遠,卻真真兒“望山跑死馬”。凌連翻過了幾道大嶺,又過了一道近百米、彎彎曲曲的一線天,再過了一條架於深澗之上的索道橋,累出一身大汗,這纔來到寺院正門口。
一羣荷槍實彈、殺氣與血腥氣混合一身的軍人突然光臨這座立於山中、近乎與世隔絕的千年古寺,這於寺中衆僧來說無疑是一場變故。老住持還沒到來之前,護院武僧將大門牢牢堵死,不肯讓這些軍人進門一步。這不能不讓士兵們憤怒,想來他們跟鬼子打仗,也是爲了寺中的和尚好唸經,而今打出一身傷、跑出一身汗,飢腸轆轆的,這幫禿驢竟不讓他們進去!也就是此地離日軍交通線不遠,放槍的話很可能被日軍聽見,若是不然,就以這幫粗野士兵的性格,早開槍揍他孃的了!
一衆兵裡面,羊蠍子反倒很淡定,往常的鳥氣如今像是山中晨霧遇見了燦爛的陽光。但見這位混不吝的老兵油子佛性十足地雙手合十,對護院武僧中較年長的一位道:“這位師傅。”
有這麼一禮,衆僧的表情便緩和了許多。那位年長的武僧單手
拄棍,施佛家禮節,道:“諸位施主,並非貧僧有意刁難。只是千年古寺,早有規矩,殺氣濃重之人、血腥刀兵之物,皆不能入寺。還請諸位施主體諒。”
羊蠍子再施一禮,轉身道:“排座,該明白啦,人家不讓咱帶槍進去。”
書蟲子不痛快歸不痛快,但也只能說:“那倒也是,這佛門清修之地,沾了人血的物件,進去了委實不那麼合適。”他擡頭看了看匾額,上書“普濟寺”三個大字。書蟲子怎麼都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寺院名,卻無論如何想不起普濟寺到底在哪裡,反正印象中的普濟寺不該在這湖南山區之中。
只看那堵住院門的武僧數量,也能探出這寺院的規模。想來,得有百十來個和尚在此修行吧!
正想着,衆武僧忽然齊齊讓出一條路,同向一個方向施以佛家禮節。衆兵見一位白鬍子老和尚,想來便是老住持了。老和尚看起來一把年紀,身子骨卻硬朗,步履中透出一股強幹的勁頭。老和尚雙手合十,對衆兵道:“阿彌陀佛,諸位軍爺,老衲有禮。”
十二個字說得中氣十足,老和尚的實際年齡,怎麼的也夠格給書蟲子當太爺爺了,但叫人看不出絲毫的老態。書蟲子不明白,羊蠍子明白,這是常年清修、練功的結果。想來這位老住持,佛學禪宗和武功,都該有一定造詣!
於是,羊蠍子悄聲對書蟲子說:“講話要客氣,這老爺子不是排座惹得起的!別看排座有槍……”
書蟲子心裡明白,向前一步,“啪”一個利落、標準的普魯士軍禮。施完毫不猶豫、誠懇至極的軍人禮節,書蟲子纔開口:“大師,晚輩們多有叨擾了!晚輩們是中國國民革命軍軍人,於前線同日寇鏖戰日久,現與大部隊失散。煩請大師,讓晚輩們有個養傷歇腳的地方吧!我保證,絕不過多叨擾貴寺,待傷員無大礙後,自當離去。”
老和尚:“阿彌陀佛,善哉。既然是保境安民的軍人,請進吧。”
護院武僧中年長的那位趕忙低聲道:“師父,古寺的規矩,殺氣濃重之人、血腥刀兵之物,皆爲大凶,不可入寺啊。”
老和尚沒有猶豫:“佛門中人,慈悲爲懷。看衆位施主的樣子,皆是落難之人,我佛慈悲,既然他們有求於我們,我們不能不管。況且施主們乃是以保境安民爲己任的英豪,今有強敵寇邊,英豪力敵羣寇而與隊伍失散,於情於理,於公於私,我們普濟寺也當施以援手。”
護院武僧不再多說,給凌連人馬讓開一條路,自有衆多小沙彌幫手接過傷兵的擔架。不多時,白米粥、白麪饅頭也都送到了士兵們手中。
這樣的待遇,讓大家的士氣重又高漲起來。再看寺中懂醫療的和尚們,忙着給傷兵們療傷,和尚們的手法顯然更爲專業,連裡的醫護兵給他們打下手怕是都不夠格。因缺醫少藥而被傷痛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傷兵們,總算得到了一絲緩解。
吃過飯,書蟲子先是往一線天和索道橋等天險處撒了探子做好警戒工作,然後決定當面拜訪一下老住持。在小沙彌的引領下,書蟲子在古寺古樸的建築羣中左拐右拐,最後停在了老住持住所的門外。書蟲子正要敲門,卻聽見裡面傳出了談話聲,那話語不好模仿,像是禪宗奧義之類的。書蟲子本身不懂佛學,所以聽不懂這些。聽那聲音,竟是羊蠍子和老住持!書蟲子記起來,羊蠍子在少林寺混過,該是有些佛緣的,羊
蠍子多少知道些佛學知識,可書蟲子想不到,羊蠍子竟能跟老住持一起探討參禪悟道的學問。書蟲子始終認爲,羊蠍子這種文盲貨色沒那兩下子呢。
書蟲子正發着愣,就聽見屋裡面羊蠍子的聲音:“誒,排座,來啦?”
書蟲子猛醒,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他竟自己把門推開了。這太失禮了,他趕忙朝老住持立正敬禮,道:“大師好!”
接下來他就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老和尚:“這位青年長官不要那麼客氣,老衲法號淨空,普濟寺住持和尚,長官就叫老衲‘淨空’吧。”
書蟲子在佛學方面再小白,也該知道自己不能那麼做,他趕緊雙手合十施禮:“晚輩不敢。”
淨空說:“長官,裡面請。”
這工夫羊蠍子從角落裡拿出另一個蒲團放在地上,書蟲子進來後,羊蠍子示意書蟲子學他和淨空的樣子坐下。這種所謂的坐下,就是把屁股蛋子放在腳後跟上面。這座普濟寺中的和尚都是這樣坐着的。
書蟲子於是學羊蠍子和淨空和尚的樣子“坐下”了。
羊蠍子說:“排座有所不知,這位淨空大師也是行伍出身,看着咱們這些人親切,這才收留了咱們。”
淨空忙道:“慚愧,慚愧。剛剛與楊施主探討佛家奧義,說着說着,就轉向了當年那段罪孽深重的往事。”
書蟲子不解:“當兵吃糧,揮刀斬殺同類,雖有違佛門慈悲爲懷的精神,卻是忠義救國的職責使然。大師爲何說那是罪孽深重呢?”
羊蠍子代爲解釋:“老住持那年二十歲不到,投的是湘西竿軍,效忠的是革命政府,殺的是滿清餘孽。”
淨空只是輕撫白鬚,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書蟲子也注意到了,剛纔他雖自稱“慚愧”,但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說明其內心絲毫沒有動搖,看來其個人道行修爲已達到一定境界了。用他們自己的話說,不知可否用有我和無我來參一參。
想到這裡,書蟲子說:“論起大師在軍中的血統,晚輩無比佩服啊,湘西竿軍,天下誰人不知?”
羊蠍子也由衷地說:“竿軍出征,中國不亡。古語有云,無湘不成軍,無竿不成湘。”
書蟲子:“晚輩明白大師一番真摯情誼,大師能收留我們這些官兵,這恩情我們永世不忘。”
淨空:“哪裡哪裡,老衲當年自感殺戮太多、罪孽深重,遂皈依佛門,可不曾忘記我湘西竿軍自古忠義救國的遺風。既然諸位施主是抗日救國的好男兒,能爲你們提供幫助,這樣的機會求都求不來,老衲深感榮幸。諸位施主就請先在寺中安歇,需要什麼儘可以來找老衲。客氣的話,就不必再說了。”
迷糊這時候突然闖了進來,前言不搭後語地叫:“排座排座!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羊蠍子怒道:“佛門淨地!休要喧譁!”
書蟲子雖不知怎麼打起來了、誰跟誰打起來了,可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記起羊蠍子之前跟他說過的話,老住持這人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但願這次別是他手下哪個弟兄惹了寺裡的什麼人,他都寧可是他的弟兄們閒着無聊互相打兩下解解悶呢!他趕緊說:“迷糊,你好好說話,誰跟誰打起來了?咋回事?”
迷糊的回答讓書蟲子心底發涼:“排座,是二排長三道疤,他跟護院武僧打起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