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個晌午咱們也去大房了,席上明明喝的是茶,怎麼就是荔枝綠了?外祖母這些日子身上不爽快,咱們家上下誰人不知?大嫂子那麼穩重的人怎會可能犯這種糊塗?前兩日大嫂子還說要不是爲了掌着家,早就想親身去蘇府侍奉外祖母了——都是誤會。”衛長嬴吩咐琴歌,“你去辛夷館和大哥說一下,劉家十一小姐許是不知道外祖母病着,與大哥說着玩呢。請大哥千萬莫要誤會!”
琴歌會意,行了一禮,領命而去。
衛長嬴看一眼豔歌,等豔歌會心的出門去守着,轉過頭問黃氏:“姑姑看這劉若耶?”
“是個胸中有丘壑的。”黃氏微笑,“婢子在帝都這麼多年,各家的閨秀多多少少也聽了一耳朵。這劉十一小姐打從兩三年前起就在各家之間有些名聲,不過也都是尋常的讚語,比如說端莊秀美、賢惠良善……誰家小姐只要有長輩在外頭走動,場面上能不被贊上這麼幾句?不想這劉十一小姐是個有真才實學的,怪道劉十小姐那副懨懨的樣兒,由女知母,可見張氏的厲害。這麼厲害的張氏,又有繼母的身份,拿孝道壓着,劉十小姐想翻身還真不容易。”
衛長嬴哂道:“我之前想過很多次這劉若耶是個什麼樣子的人,到今兒見着,才發現以前都想錯了。咱們可都太低估了她……鳳州雖然也算上州,與帝都比起來究竟是小地方了,果然地靈則人傑,這位小姐比我足足小了三歲,竟這樣厲害。我回想我十五歲的時候,比她可是差得遠了!”
黃氏微笑着道:“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人太聰明瞭也不是什麼好事。歸根到底福祚纔是最緊要的,少夫人就是福分好、誰也算計不了!”
“姑姑就愛寬我心……”衛長嬴抿嘴一笑,黃氏這話是安慰,可她拿了福分說嘴,又講聰明瞭不見得是好事,實際上還不是默認了自己之前說的,自己十五歲的時候遠不如這劉若耶?別說十五歲了,要不是去年那一連串的大事磨礪下來,衛長嬴覺得自己怕是現在都不如這位劉家小姐呢!
——之前因爲劉氏的失態,劉若耶沒說兩句話就藉口辰光不早要走,又“體貼”劉氏臉色不好看,假惺惺的問候幾句她的身體,主動提出不必劉氏送了。衛長嬴在場,當然要代劉氏送她幾步,那時候劉氏明顯是心煩意亂,甚至於都快敷衍不下去了……胡亂答應了她們。
於是衛長嬴陪着劉若耶出了辛夷館,劉若耶就笑意盈盈的問衛長嬴:“衛姐姐你可知道這辛夷館名稱的由來嗎?”
衛長嬴以爲她只是尋個理由和自己說話,想到自己住的金桐院,就隨口道:“莫不是大嫂子喜歡辛夷?”
結果劉若耶就意味深長的笑:“七姐若是喜歡辛夷,這辛夷館裡怎麼一株辛夷花都沒有呢?據說,是七姐夫堅持用辛夷館這名字的。當初我那二伯母還專門上門來與府上蘇夫人說道這事,只是七姐夫不肯讓步,長輩們也沒辦法罷了。”
衛長嬴一皺眉,頓時想到劉氏今日分外受不住激的樣子……估計和這辛夷館的名字很有些關係。她可不想給劉若耶抓住自己與她議論大房的把柄,劉若耶到底只是客人,她說大房的長短,至多她往後不受沈家歡迎罷了,本來劉氏護着劉若玉,就不是很待見她。
但衛長嬴可是沈家的媳婦,出閣之前父親衛鄭鴻的訓誨“謹慎言行,家中之事,不可外傳,外間閒語,莫要帶入!一言一行,切記不可墮了我衛氏家風”猶自在耳,哪裡肯給劉若耶順着說下去的機會?就把話岔了開去:“十一小姐這上襦上繡的小梅花卻是別緻。”
“這梅花還是我聽了衛姐姐殺敵的奮勇事蹟之後專門讓人繡的呢!”劉若耶倒是順着她的話題說,然而又和衛長嬴扯到了一起,她伸手撫過臂上繡的花,嘴角微微一勾,道,“堅貞不屈、傲雪迎霜……我雖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卻也向往像衛姐姐一樣,能夠有朝一日,親身執劍殺敵,衛我大魏河山!”
“……”衛長嬴停頓了一下,才笑着讚道,“十一小姐雖然是女兒身,卻有豪氣,不類尋常閨秀。”這倒不是她看不起劉若耶,但劉若耶雖然不像劉若玉那樣一身病弱,也還是個略帶稚氣的美人罷了,與英姿颯爽那是半點都不沾邊的。這樣一個小女孩子忽然說要保衛大魏河山,換了自己的那些姐妹,比如一直印象很好的衛長娥這麼講,衛長嬴肯定也是失笑,然後是戲謔。
如今因爲和劉若耶不熟,她已經是努力讓自己的態度顯得很認真了。
劉若耶轉過頭來朝她笑了一笑,道:“我知道衛姐姐這麼說,其實不大相信我的。”
衛長嬴感到有點啼笑皆非,幾乎要認爲劉若耶其實也不過是個頑皮的小女孩子了,故作肅然道:“怎麼會呢?”
“我自幼常聽聞父親講述故鄉的事情,東胡苦寒,又與北戎接壤,民風所以剽悍——不剽悍的人也活不下去。”劉若耶屈指撫脣,慢條斯理的講述了起來,“父親常說我們姐弟生長帝都,沒有吹過東胡的風雪,算不得真正的劉家人……追溯起來數百年前我劉家先祖本是東胡一鄉紳,因不忍鄉鄰受戎人欺凌,變賣家產招聚青壯以保衛桑梓。爾後漸漸成勢,澤被子孫,乃有名將賢臣代出,成就東胡之望族、爲海內所鹹知——衛姐姐知道嗎?海內六閥,惟獨劉家與沈家的家訓裡有一條是一樣的,那就是永守桑梓,不使異族進犯一步!”
她語氣倏然沉重,“戎人要入中原,須得踏過劉氏合族屍骨!狄人要東進,除非沈氏覆亡!這就是沈家劉家都有的,祖訓!”
衛長嬴想到鳳州州北那場大捷,想到自鳳州一路北上的所見所聞,心下卻是一哂:若是換了個人在這裡,沒準真的要被她感染,熱血沸騰之餘,自然而然就對劉若耶生出欽佩與嚮往的情緒……
但衛長嬴是知道鳳州那場大捷的真相的,到如今,這場大捷的功臣還記着宋含、宋端的名字。真正的功臣莫彬蔚,九死一生也未能洗清冤屈,最後落到一個被衛新詠欺騙之下、殺了衛家侍衛潛逃而去的下場!
到現在,世人誰能知道朝雲郡那種僻壤之地,竟藏了一個倉促上陣卻取得了大魏近年最大的一次大捷之功的將才?可以想象,若無意外,史書之上記載鳳州大捷,也會寫上宋含、宋端,與莫彬蔚,沒有一點點的關係。
這個抗擊戎人真正的功臣,被衛家所重視的將才,在這件大捷中,只會以一個受縣令之命協助縣丞護送黎民百姓逃生的衙役的身份爲人所知。最多,只會在燎城的縣誌裡記上一筆。
千秋萬歲後,功爲何人知?莫彬蔚的冤屈放在名門子弟身上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並不是說衛長嬴譏誚劉若耶身爲女子卻希望能夠親身報國的嚮往,而是她認爲劉若耶這番話居心叵測。
身在名門望族,身處高處,習慣了俯視,終不免也會看到種種齷齪不堪。由此知道,越是身處於看似恢弘磅礴、波瀾壯闊的場面,越要冷靜。
宋含和宋端冒領功勞時,把戰況說的非常詳細,所以以衛煥的精明,看了戰報後都沒生疑。這些情況本來應該莫彬蔚最清楚,想也知道,都是宋含從他那裡騙出來的。
那個年輕的燎城衙役,背對着滿城烽煙戰火輔佐年邁的縣丞護送黎民爭先恐後的逃生時、他知道自幼長大的城池覆滅時、他聽說燎城外砌築起一座又一座京觀時——他滿懷憤怒與仇恨指揮着燎城殘存的男子佈陣設伏,向戎人燃起復仇之火、舉起報仇的屠刀時,他可曾想到,斬下敵首之後終於等到了州中援軍,等待他的,不是褒獎與揚名,而是污衊與追殺?!
也許被宋含和宋端仔細詢問大捷經過時,莫彬蔚還天真的認爲,這是上司對自己的重視。要不是莫彬蔚私下裡藏下了那名戎人首領的護身符,就連衛煥也不會相信他纔是真正的功臣!
世人的心太詭譎,若輕易就被哄得熱血沸騰,終不免爲人所利用。
這是出閣之前,祖父衛煥的叮囑。這位老人以庶子的出身頂着嫡母的算計、衆人的攻訐坐上閥主之位,一生風風雨雨經歷無數,卻始終處變不驚勝券在握。
唯一的嫡孫女將嫁,他私下裡親口總結自己這一生的經驗教訓,就是從不在大喜大悲之下做重要的決定。衛煥深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境是年少的孫女很難體會與掌握的,他所能做的,就是讓孫女謹記不要被表象所迷惑、不要爲人牽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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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若耶的話確實慷慨激昂,然而衛長嬴聽了,卻對她防備更深:才第一次見面,這位劉家十一小姐就講起了她父親的教誨,莫不是劉家的女兒都愛與人交淺言深不成?劉氏如此,劉若耶如今居然也打算推心置腹了——可衛長嬴纔沒這個心情與個不熟悉還覬覦過自己丈夫的人推心置腹。
所以衛長嬴只是微笑:“十一小姐真是慷慨豪邁,不讓鬚眉!”
“我常聽父親說起先人抵抗戎人的事蹟,每每都聽得血脈賁張。”劉若耶見她不爲所動,眼中有着一閃而逝的怔愣,隨即又恢復了大家閨秀應有的溫柔笑意,帶着一絲靦腆,“只是小時候太過嬌氣吃不得苦頭,不肯像弟弟那樣隨父親習武,到現在懊悔也晚了……所以聽十六哥說了衛姐姐的身手後,就想到若是我小時候爭氣點兒,這會當能說服父親,過些日子,讓我隨弟弟一起,前往東胡歷練!”
她捏着粉白嬌嫩的拳,微微揮舞了一下,俏臉含煞,森然道,“每每聽着那些戎人的惡行,竟以我大魏無辜子民砌築京觀以炫耀武功——真想像衛姐姐一樣,親手誅戎、振我大魏國威!”
衛長嬴肅然起敬:“我雖然隨教習學過幾下子拳腳,然而卻從沒想過太遠,當初殺賊也是被迫無奈……如今聽了妹妹這番雄心壯志,真是羞愧萬分!”話說的好聽,卻毫無意義。
劉若耶見她根本不受感染,輕咬了下朱脣,嫣然笑道:“衛姐姐別怪我存不住話,我似乎覺得姐姐對我有些誤會?”
“十一小姐這是哪裡的話?”衛長嬴和顏悅色,“我與十一小姐才頭一次見面,能有什麼誤會?”
劉若耶擡頭看了看遠處湛藍的天空,嘴角一勾:“帝都有段辰光,一直都謠傳着,我見過衛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