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金桐院,衛長嬴問黃氏:“姑姑看今兒個大嫂子和二嫂子說的?”
“少夫人知道爲什麼方纔夫人一見大少夫人與二少夫人使人擡了帳本過去,就立刻道乏,讓少夫人三人到別處去說嗎?”黃氏微笑着問。
衛長嬴一怔,隨即明白過來:“母親……母親早就料到了?”
“到夫人這年紀,大孫小姐都開始跟着大少夫人學管家了,媳婦們的心思,夫人還不清楚?”黃氏淡淡一哂,道,“昨兒個夫人親自發了話,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但凡沒有糊塗到家,那是一定要把這管家之權分出來的。問題是她們分出來,少夫人能不能真正接到手裡那就又是一個問題了。若是當着夫人的面與少夫人說,礙着夫人在,大少夫人與二少夫人少不得要好好的提點少夫人,以顯示她們的友愛弟妹。但不在夫人跟前說,大少夫人與二少夫人不敷衍纔怪!”
就道,“夫人這是想看看夫人說一句話,少夫人能靠這句話,從大少夫人、二少夫人手裡分多少權呢!”
說到底,蘇夫人還是在稱量着媳婦。
衛長嬴凝神片刻,道:“方纔大嫂子和二嫂子滔滔不絕的說了半晌,看似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仔細聽來就沒有句有用的。咱們又才進門,諸事不熟。也不知道母親會給我多少辰光,若是給的辰光不長,那就得用些非常手段了;若是母親不急,倒是可以徐徐圖之。橫豎母親給了我權,嫂子們不告訴我的,我難道不會自己叫了管事來問嗎?”
黃氏笑着道:“夫人給少夫人多少辰光,那是一定不需要擔心的。少夫人這會子才過門是一個,此外,咱們公子也還年輕呢!少夫人犯不着擔憂夫人會要求您立刻把大少夫人、二少夫人擠走!畢竟往後沈氏要交給公子,這沈氏後院,也會交給少夫人。對少夫人來說,穩打穩紮,別給小人鑽了空子,纔是重要的。只是……”
說到這兒,黃氏臉露遲疑,似有些爲難。
衛長嬴就道:“姑姑想到了什麼?請儘管說。”
黃氏要笑不笑的看了她一眼,壓低了嗓子,道:“夫人未必會催促少夫人儘快的當家作主。可婢子卻想到了,少夫人身子骨兒好,如今已經滿月了,過上些時日,萬一有了身子,這頭一胎,到底不能掉以輕心……”
她還沒說完,衛長嬴已經漲紅了臉,嗔道:“姑姑說什麼呢!什麼有的沒的……不許說這些了,快說正經的……往後這些事情咱們怎麼辦?”
黃氏調笑了她一句,這會也斂了容色說起正事,道:“正如少夫人所言,咱們現下諸事不知,貿然插手,不但無濟於事,反而容易被大房、二房所趁。所以依婢子之見,不如先多聽多看多問,等對這閤府上上下下知曉些了,再作計議。”又說,“大少夫人、二少夫人不是把帳本拿了出來?少夫人先把帳本大致看一看,對府裡出入有個數,雖然說那些帳本未必完全,指不定大房、二房還有自己私下裡的小帳本,但這些帳本既然是當着夫人的面擡出來的,料想大的地方總不會出錯。”
她解釋道,“無論大少夫人還是二少夫人,論起來都是大家之女,在孃家雖然不如少夫人這樣得寵,然而也是被捧在掌心的千金小姐,妝奩俱是豐厚,孃家也不需要她們補貼。加上上頭還有夫人在看着,所以婢子想,大少夫人與二少夫人照理是不會在公帳上動什麼手腳的。要注意的還是人……不過麼,人事也可以從帳冊揣摩一二,咱們現下一切陌生,自要從方方面面的入手。”
衛長嬴沉吟片刻,點頭道:“都依姑姑所言。”
接下來幾日,妯娌三個都在想方設法的勾心鬥角中度過。衛長嬴依着黃氏的指點,穩打穩紮,並不急於求成,謹慎仔細的融入到太傅府後院的掌權之中。
因爲有蘇夫人發的話,劉氏、端木氏不能名正言順的排擠她,雖然時不時的使點絆子,酸上兩句,衛長嬴也不理會,絲毫不爲她們的挑釁所激動,仍舊一步一步來。劉氏、端木氏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她開始站住腳,心裡不痛快,卻無可奈何。
蘇夫人接到消息,卻是暗暗點頭,與心腹陶氏商議:“本來擔心這衛氏配不上鋒兒,如今看來倒也是個聰明孩子。”
陶氏笑着道:“三少夫人是閥主親自定下來的,衛家宋老夫人親自教養長大,自然不差。不過三少夫人陪嫁的那黃氏也是個厲害的主兒,宋老夫人回鳳州都多少年了,她還能把衛家二夫人壓得束手無策……”
“陪嫁聰明,也得自己會得用人。”蘇夫人聽出陶氏認爲衛長嬴進門以來處處挑不出錯,都是因爲黃氏指點有功,但蘇夫人卻不這麼認爲,道,“不然主弱僕強,不說主僕顛倒、做主子的被操控成傀儡,爲僕的出了好主意,做主子的卻前瞻後顧的不能下定決心,到最後痛失良機……下僕再厲害到底也只是下人,替不了主子!”
陶氏忙道:“夫人說得是,不過婢子以爲三少夫人年輕,現下到底還是需要處處聽從黃氏的指點,才顯得如此不驕不躁。要想自己拿出妥當的主意,怕還是要練上些年。”
蘇夫人淡淡的道:“儀兒向來做事妥帖,你偏疼她些也沒什麼。”
陶氏臉色一變,忙道:“夫人明鑑,婢子雖然因爲大少夫人先進門,與大少夫人熟悉些,然而絕不敢因私廢公,挑唆夫人對三少夫人不滿。婢子實是因爲以前聽聞過那黃氏的厲害,區區一個奴婢,竟把衛家正經的二夫人壓制非常,連衛家大小姐衛長婉,試圖替母親出氣,也幾次三番被她算計!所以纔會想到三少夫人有這麼個人在身邊……”
“好了好了。”陶氏是蘇夫人的陪嫁,幾十年的主僕情份了,蘇夫人雖然敲打她不要介入媳婦們之間的爭鬥裡去,但還是很給體面的,這會就溫和的阻止她,“我知道你不是有意挑唆,只是三個媳婦進門辰光不一,劉氏的性情雖然投了你的脾氣,但這些年來你也沒有向她透露什麼不該說的事……但這衛氏乃是鋒兒的妻子,你知道我對她的期望不同其他媳婦的。”
陶氏心下微微一震——“但這些年來你也沒有向她透露什麼不該說的事”,這話莫不是在告訴她,她這些年來私下裡與劉氏說的話,十有八.九蘇夫人都知道?
再開口時,她就帶了十分的小心翼翼:“夫人說的是,三公子乃是族中寄予厚望之人,其妻當爲冢婦,自是非同大少夫人、二少夫人可比。”
“眼下看起來,衛氏還算讓我滿意。”蘇夫人沉思了片刻,道,“如今就是外頭那一關過了,我也可以放心的暗示劉氏、端木氏把管家之權慢慢交到她手裡了。之所以之前一直沒提這事,還是爲了不放心這一關……究竟,人言可畏哪!”
陶氏也嘆了口氣:“可不是?尤其這一回……還是進宮!”
……臨川公主的生辰是五月十八,雖然說去年皇后親自爲公主殿下舉行過隆重的及笄禮,但作爲聖上近年來最爲寵愛的金枝玉葉,臨川公主的十六歲生辰還是得到了宮裡宮外一致的重視。
五月十八這日,不但宮中處處張燈結綵,裝飾一新,皇后所居的長樂宮中晝夜趕工移了成千上萬公主最喜歡的石榴花盆景,以賀公主芳辰。帝都諸命婦,除了提前告惱告病的,俱紛紛盛裝嚴服,攜帶媳、女入宮道賀覲見。
坐在馬車上,從略挑了一線車簾的縫隙裡看出去,香車寶馬絡繹不絕,紛紛擁向宮門,所揚起的煙塵幾乎遮蔽天日。一路脂粉香氣與環佩之聲就沒停歇過——還沒見着臨川公主,只看這場面,也能感覺到所謂金枝玉葉的尊貴了。
衛長嬴讓人放下車簾,免得車流滾滾之間灰塵撲入,心想:“怪道坊間要說‘娶婦得公主,平地買.官府’呢,這位殿下如今才十六歲,然而爲了她這個生辰,上至皇后娘娘、下至各家閨秀,無一人敢怠慢。帝寵如此,駙馬豈能不跟着沾光?只是本朝公主歷來剽悍,也不知道這位殿下性情如何,要是個不好相處的,駙馬縱然平步青雲,想也日子可憐。”
車聲轆轤、駿馬嘶鳴之中,衛長嬴的馬車跟在婆婆、嫂子之後,進了宮門,宮城極厚,衛長嬴在車裡感覺外頭暗了許久才恢復光明,但又不很明亮,她示意琴歌稍微挑了點簾子往外看,卻見兩邊俱是高高的宮牆,原來是行在了夾道之中,高牆擋住了光,怪道會黯淡。
到了命婦們指定下車的地方,衛長嬴被扶下來後先找到蘇夫人和兩位嫂子,被提點了幾句覲見的忌諱——其實這些在家裡時蘇夫人早就教導過了,如今再提也是怕她忘記。畢竟蘇夫人這會帶進宮的女眷,也就衛長嬴是頭一次進宮。
衛長嬴原樣複述了一遍,蘇夫人見她回答無錯,暗鬆了口氣,道:“你也不必太緊張,宮裡各位貴人都是極和藹的。”又壓低了嗓子寬她心,“到底咱們沈家在聖上跟前也有些體面,尤其鋒兒素來得聖上垂青。貴人們斷然不會故意爲難你,到時候若被問話,你恭敬些就成。”
“多謝母親教誨!”衛長嬴感激的謝了婆婆,正要說什麼,旁邊已有同樣下得車來、被媳女環繞的貴婦來向蘇夫人招呼:“秀曼姐姐,真是巧了,在這兒遇見。”
聽這貴婦直呼蘇夫人的閨名,衛長嬴曉得必然是蘇夫人的知交好友,忙打點起精神,與劉氏一起扶着蘇夫人走過去寒暄,端木氏領着沈藏凝跟在後頭……就聽蘇夫人含着笑道:“可不是?韻秋妹妹今兒怎是獨自來的?含露妹妹呢?”
說話之間,兩邊都已經走近,衛長嬴一眼掃過,不由微微一怔,跟前這一羣人,她瞧着都有些眼熟……尤其內中一個鵝黃衣裙的少女,神情沉靜,儀態端莊,這一位……不是衛令月麼?
她認出知本堂一行人,知本堂的人也注意到了她,那位閨名爲韻秋的貴婦微微一笑,先道:“大嫂她前兩日咳嗽起來,怕過了病氣給旁人,是以提前告了罪,今兒個就着我帶着孩子們來賀公主殿下。”
跟着目光在衛長嬴身上一溜,淡淡的道,“我還沒賀過姐姐家的喜事呢……這是姐姐的三媳,幾個月不見,倒有些眼生了。”
蘇夫人笑容滿面的拍了拍衛長嬴的手,親熱的道:“你不說我都忘記了,去年你們是回過鳳州的,想來見過這孩子。論起來你們也是親戚呢!”就替衛長嬴介紹,“這是知本堂的二夫人,與你們二舅母也是同族姐妹。”又說跟着張韻秋來的也都是親戚故舊,讓兩邊見禮。
去年知本堂的女眷們由宋綿和領着到瑞羽堂見衛長嬴的祖母宋老夫人,兩位老夫人從頭鬥到尾,連客氣話都沒有一句,最後宋綿和慘敗,被生生氣暈過去,擡出了瑞羽堂——這件事情知本堂怕是比瑞羽堂的記憶更深刻。
此刻雖然在長輩跟前,衛家的女眷們仍舊難忘前事,聽到見禮,臉色都有點冷,遲疑了下,被張韻秋咳嗽催促,纔不甘心的過來寒暄。
她們臉色不好看,衛長嬴想到當日宋綿和被擡出門的情景卻是嘴角止不住微微上揚,倒是親親熱熱的招呼:“幾位嫂子和妹妹,沒想到鳳州一別,這麼快就又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