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快到芙蓉洲,沈藏鋒抵不住衛長嬴越來越古怪詭異的注視,失笑的伸手擰了擰她面頰,道:“怎的了?”
“你可真下得了手。”衛長嬴撥開他手,嘆道,“之前她們那梅大姐姐那般放肆,我若非自重身份必然饒不了她!你也是客客氣氣的對人家,我也知道你總歸是男子,不好意思對女子出手。沒想到方纔那一羣採蓮女,小一點的纔多大,你動手也就動手了,居然還是朝人家面上劃去……我真是越發看不懂你了。”
起初她沒見過沈藏鋒、單知道自己有這麼個未婚夫時,聽着帝都傳到鳳州的消息裡,沈藏鋒是個非常傑出的閥閱子弟,深得族中看重。那時候她想象裡代代出武將、揮戈戰西涼的沈氏看重的子弟——沈藏鋒應是個粗魯、不解風情的莽夫大漢。
後來見到沈宙,從沈宙推斷沈藏鋒的容貌爲人,覺得既然是嫡親叔侄那應該錯不了。這樣的揣測越發堅定了她一貫以來的想象,心下實在失望得緊。
繼而就是沈藏鋒親自趕到鳳州送“戮胡”劍,在上房外的迴廊上,看到他取下斗笠向宋老夫人行禮,緋袍男子雖然一身泥水,卻仍舊挺拔如標槍,俊朗眉宇之間鋒芒畢露……完全符合衛長嬴的審美,加上當時山窮水盡時他挺身而出的擔當——衛長嬴幾乎是立刻砰然心動。
沒有經歷過那樣從高高在上尊貴非凡的閥閱嫡女一夜之間淪落到了人人唾罵嫌棄、維護過的姐妹恥於同車、族人都巴不得她早早一死以維護門風的景遇的人很難體會衛長嬴當時的絕望。
她不是在荊棘叢里長出來已經習慣了殘忍的人,在官道刺殺之事前,她是宋老夫人和宋夫人、瑞羽堂兩代女主人視同珍寶愛憐不盡捧在掌心裡養育起來的心肝寶貝,慢說咒罵嫌棄,是一句重話都沒聽過的。
突如其來命運的轉變,至今想起當時的處境也不由她不心冷。
假若沒有沈藏鋒趕到鳳州贈劍的舉動,在祖母宋老夫人的精心設計之下,已經從深淵裡掙扎出來的衛長嬴固然不會自盡,可心中的憂憤,怕是這輩子都難以去除了。
好在祖父衛煥的眼力確實不錯,這個與她一樣出身名門望族、在族裡地位絲毫不比她低的男子在她最黑暗痛苦的歲月裡伸出了手。他沒有推她一把,反而俯身將她完全拉了出來——渾然不顧拉她出來時,那些世俗的污泥同樣會濺了他一身。
從那年秋雨裡廊上回眸一顧,到今年春天時槐院一晤,然後是出閣以來的廝守,衛長嬴心目中的丈夫始終溫和寬厚,似乎永遠含着那麼一絲笑意……還有,體貼……
所以之前衛長嬴嗔他要對可能出現的採蓮郎動手,卻不肯出手趕走那之前調笑他的採蓮女梅大姐姐,然也認爲沈藏鋒不是會對女子拔劍之人。
可方纔,沈藏鋒非但出了手,甚至一出手就是極其陰毒的壞人容貌——這一手比殺了她們更讓旁人覺得不齒……
衛長嬴不覺得沈藏鋒全是爲了自己那番嗔他不肯對女子下手的話才下這樣的手的,可向來男子,尤其是沈藏鋒這樣的名門子弟,礙着面子,也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對女子動手,更不要說毀去女子容貌了。
這個丈夫她本來以爲既然自己嫁都嫁了,這些日子下來總也是瞭解他的,然而經此一事,衛長嬴卻越發吃不準沈藏鋒的性情了。
看着妻子滿是疑惑的目光,聽着她的置疑,沈藏鋒斂了笑,溫和道:“嚇着你了?”
“沒有。”衛長嬴搖了搖頭,自嘲的笑了笑,道,“我可是親手殺過人的,還不止一個……如今不過一羣受了傷的採蓮女,哪裡就能嚇到了我?”
沈藏鋒點了點頭,示意她靠到自己懷裡來,衛長嬴遲疑了下,依言過去,沈藏鋒嘴脣幾乎貼在了她耳上,聲不可察的道:“年初的時候我風聞過太子歆羨江南採蓮女的風情,只是後來就不了了之了。今日那些女子說是太子的人,許是真的。”
衛長嬴臉色一變——之前沈藏鋒不是說她們假冒的嗎?所以這事兒過去她都就拋到腦後去了。
她想說什麼,卻被沈藏鋒掩住嘴,繼續道,“太子重色,你方纔打傷了那姓許的女子,餘人回去告狀,若她們還未失寵,太子難免要與咱們爲難。不如說她們污衊東宮聲譽,順勢毀去她們容貌,她們必然在太子跟前失寵。到那時候,咱們給太子隨便送羣美人作爲賠償也就是了。”
“……那些採蓮女生得也不怎麼樣啊,太子怎麼會喜歡這樣的女子?”衛長嬴真心無法理解這位儲君殿下,雖然不能說皮膚黑的女子就一定不美,然而從那梅大姐姐到許氏這羣人,身段固然矯健靈活,五官最多也只能說清秀罷了,傳聞裡太子非常的好色,怎麼衆人意義上的美人太子竟然不喜歡、卻喜歡這一類的嗎?
衛長嬴再次慶幸於公認是個美人的宋在水沒有嫁入皇室……
沈藏鋒哂道:“也不是太子……嗯,太子的事情,誰能知道呢?”
看他言辭含糊的不願意作答,衛長嬴思索着這裡頭怕是有些不便言說的隱情,就也不追問了,而是尷尬的繞着他腰間佩玉的宮絛,道:“我方纔急了點,給你惹麻煩了。”
“那是她們咎由自取。”沈藏鋒卻不以爲然,道,“若她們是一羣採蓮郎,我可不會只打掉他們的牙齒!”忽然就笑如春風,低頭蹭着她的額,笑道,“看到嬴兒這樣着緊爲夫,爲夫心裡真是高興。”
他還真是笑得出來……自知惹了麻煩的衛長嬴可沒這麼好的興致了,擔心的問:“太子那邊,會這麼好說話嗎?”
“你別把太子的人看得太重。”沈藏鋒見她擔心,哂道,“太子內寵多了去了,怎麼可能個個捧在手心裡?更不要說這羣採蓮女怕是他一時興起弄出來的。即使今兒個我不動手,回頭太子沒了興致,她們的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
又道,“縱然太子不忿,皇后娘娘是通情達理的人,不會爲了這麼點小事得罪咱們家的。何況我都說了,是因爲有人蓄意敗壞東宮聲譽。”
衛長嬴對皇室不瞭解,聽了將信將疑的,道:“我聽說皇后精明的很。”
“所以才知道取捨。”沈藏鋒笑着道,“別煩這個了,你看,快到芙蓉洲了,前頭就是,一會嚐嚐解老丈親手做的魚湯,咱們家的廚子過來學了幾次都沒學會。”
衛長嬴轉頭望去,果見前方荷花荷葉漸漸稀疏,又有浮木棧橋浮於水面,上面立了矮柱,用做系舟,看來這裡是專門騰出一片空地來停泊小舟的。棧道後面果然有三五畫舫,似乎和棧橋綁在了一起,可以從棧橋上直接過去。
這時候因爲就開了解家酒肆一家,餘者都落滿了灰,被太陽一照,四下裡鮮豔的紅葩綠蓋一襯托,就透着寂寥衰敗。
那高懸解家酒肆的酒旗的畫舫明顯打掃過,拿湖水洗的船身背蔭處還有幾片溼漉漉的痕跡,內中也看到有人走動。
曹英妹把小舟停在棧橋旁,換了竹篙定住舟,招呼着兩人上棧橋。這時候解家酒肆裡也有人奔出來幫手,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瞧着像夫妻,那男子一臉憨厚,遠遠的就躬身行禮問好,沈藏鋒通水性又長年習武,腳下穩當,不等他到跟前攙扶就跳上棧橋,又轉身去扶衛長嬴。
等這兩個人到了跟前,連衛長嬴也上棧橋站好了,她到底不會水,棧橋雖然甚爲寬敞,仍舊隨着湖波微微搖晃,就緊緊抓着沈藏鋒的手不肯放開。
解家酒肆裡出來的兩人到了近前又再次行禮問好,先向沈藏鋒笑道:“三公子夏日裡從不過來的,今年卻是好興致。”
那女子道了萬福,也笑道:“少夫人頭一回來,公公特意在廚下忙了一晌午,只是村野之人,上不得檯面,還望少夫人包涵些則個。”果然是夫妻,料想就是那解丈的兒子和媳婦了。
衛長嬴見他們與沈藏鋒熟悉,就客客氣氣道:“聽夫君說解老丈手藝是極好的。”
“少夫人謬讚,湖上人家,整治些小菜,只是給少夫人嚐個新鮮。”那女子雖然只是一介民婦,許是在這兒接待慣了達官貴人,口齒非常伶俐,並不因衛長嬴貴夫人的身份而拘束,笑意盈盈的道。
這樣邊說邊向酒肆裡走去,曹英妹繫好了小舟,也跟在後頭。
到了酒肆跟前,衛長嬴纔看清畫舫和棧橋之間也不全是連着的,不過是畫舫上伸了幾條鐵鏈到棧橋上,拿木板鋪了。所以這一段路更加搖晃,盪悠悠的像鞦韆一樣。
沈藏鋒知道她害怕,就鬆了兩人牽着的手,扶住她肩,道:“你放心走。”
這樣小心翼翼上了畫舫,站到甲板上,衛長嬴暗鬆了口氣,正要說話,艙裡卻有人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沈三!咱們等你可等得好苦!”
笑容洪亮又突如其來,讓衛長嬴心下一驚,就見艙裡四五個小廝簇擁着三名華服男子走了出來。之前大笑的正是當先之人,這人約莫二十餘歲,頭戴竹冠,穿着靛藍深衣,手裡拿了一柄摺扇——卻不是爲了作風雅,而是不耐炎熱,正使着勁的扇着,神情舉止之間透着隨意疏狂之色。
在他身後並排跟了兩人,左側之人着紺青圓領袍衫,頭戴文巾,因爲天氣炎熱,圓領的一圈被汗溼,已經變了顏色。這人面皮白淨,眉宇開闊,甚是俊朗……衛長嬴不禁揣測這男子生得不錯,也不知道來時可遇見那羣膽大妄爲的採蓮女,又是否受到什麼禮遇阻攔……
右側的男子看起來年紀最小,甚至還未加冠,穿一身月白袍衫,竹簪綰髮,容貌平平,神情之間顯得很是沉默。
這時候這三人也看到了衛長嬴,因爲早就從酒肆裡問到了沈藏鋒今日前來乃是爲了攜妻遊玩的緣故,此刻忙都上來見禮。
禮畢,沈藏鋒自要爲妻子介紹這三人,當先那戴竹冠快把摺扇搖斷了的男子是帝都顧氏子弟,顧弋然的族兄顧乃崢,字子烈;他後面的兩個都是雲霞霍氏子弟,着紺青袍衫的是本宗嫡子霍照玉,字家耀;月白衫子的則是本宗庶子、霍照玉的異母弟弟霍沉淵。
這樣敘了各自來歷,沈藏鋒因爲顧乃崢先前所言,此刻就含笑問:“子烈兄、家耀兄、霍賢弟,今日怎也在此?”
顧乃崢微微一笑,將摺扇收了,在掌心重重一擊,一臉痛心疾首,長嘆道:“還不是因爲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