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京城,淅淅瀝瀝的下着小雨,正是乍暖還寒時。午後雨勢漸止,雲層中露出半邊太陽來,照着底下溼漉漉的樓臺亭閣漸有晴好之勢。
硃紅爲牆、琉璃爲瓦,樑坊金柱之上,金龍環繞,與那流雲火焰一併構成這世間最華美莊嚴的宮殿――明皇宮!
在一處可以俯視宮外風光的樓臺之上,一宮妝女子正徐徐品着粉彩五蝠捧壽紋杯中的清茶,細長高挑的遠山眉下是一雙寥若晨星的明眸,此刻微眯了盯着宮外熙熙攘攘的人羣,不知在想些什麼。
數名宮中女侍垂手站在其身後,肅然無聲,只除了那挾着絲絲水氣撲面而來的風聲……
直到一干捧了東西的宮女到來方纔打破了這份靜謐,垂立的其中一名女侍示意她們停下後走至宮妝女子的身後半步之地:“公主。”
“唔?”女子未有回頭,只是淡淡地應了聲,聲音聽着有些嬌慵。
女侍的態度越發恭謹:“啓稟公主,京中王孫公子及諸夷國派人又送了禮物來,公主是否要過目?”
女子終於收回了遠眺的目光,落於手中茶盞之中,朱脣婉轉,猶勝桃*夭:“今年的定雲霧茶很好,叫內務府再送些來。”
“是。”侍女不見其說禮物之事,只道不喜正要命她們撤下,又聽女子道:“把那些東西呈上來吧。”那雙鳳眼總是微微的眯着,既有秋波流轉的魅,又有教人看不透心思的惑。
髮絲揚起再飄落時,她已經坐在鋪了軟墊的石凳上,擺在她面前的是一件件於常人來說的奇珍異寶。
“翠螭紋如意一對,暹羅國二王子呈送。”
“雞血石盆雕一座,曹國公呈送。
“和田玉十二生肖一套,真蠟國國王呈送。
“水晶靈芝式如意一對,宋國公世子呈送。”
……
女子靜靜地聽着,除了偶爾瞟一眼外再無其它的動作,自她十三歲以來便常有收到這些王公世子送來的禮物,三年來不知見了多少,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也不少。何況……他們送的是大明朝的清平公主,而非她朱拂曉。
……
“三尺八寸高珊瑚樹擺件一座,安南國三王子呈送。”
當那盆少有的珊瑚樹擺在朱拂曉面前時,她終於有所動作,纖纖素手在那豔紅如火的珊瑚樹上撫過:“這個倒是少見,便放在殿中吧,其餘的全記了冊子收到庫房去。”
隨月應聲正待退下,朱拂曉睨了她們幾人一眼,柳眉微蹙,如攏了一團輕煙在眉宇:“怎麼只得你們幾人,彎月呢?”
隨月心中一凜,畢恭畢敬地回稟:“彎月身子抱恙,在房中暫歇,所以沒來侍候公主。”
“哦?”朱拂曉手託香腮似笑非笑,鴉雛色的鬢邊是一排的碎金流蘇:“本宮身邊的人什麼時候變得這般沒規矩,想歇息就歇息的?叫兩個人去,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就給本宮帶來。”
她的聲音嬌慵無力猶似撒嬌,連那臉上都依舊是似笑非笑的溫和模樣。隨月的頭卻垂的更低了,半點遲疑也沒有,親自領了人下去。
不消片刻的功夫,彎月便被人一左一右的帶了來,她看着似真的不舒服,臉色蒼白,手腳無力,剛被人放開便軟軟的跌坐在地上。
“聽說你身子不爽?可還好?”朱拂曉殷切地問着跪在地上給自己請安的彎月:“可要讓御醫給你瞧瞧?”
剛剛還眉目低垂的彎月一聽這話登時擡起了頭,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裡盡是駭然之色:“不……不用了,奴婢卑賤之身怎敢勞動太醫,何況……奴婢只是……普通的小疾,歇會兒就好了。”
朱拂曉看着底下那個單薄的身子,眉眼盡是關切憂心之色:“你是本宮身邊的人,與一般奴僕怎相同,小病不醫合該成大病了,還是讓御醫來瞧瞧的好,隨月……”
彎月急得連連擺手,焦慮之色不言而喻:“公主,奴婢真的沒病,真的沒病,您瞧!”爲了證實自己所言非虛她還特意站起來走了幾步。太醫……那是無論如何不能看的。
朱拂曉見狀嫣然一笑,雖未回眸,卻已百媚叢生,起身折一朵含苞的玉蘭在手中,拖着委地的長裙將那散發幽香的玉蘭插在彎月有些鬆垮的發間,瑩潤的指甲輕輕劃過彎月稍稍安心的臉龐,笑容不減地說道:“你是沒病,只是腹中多了一塊肉。”
彎月整個人都僵住了,不敢置信的看着朱拂曉,眼前一陣陣的發黑,當真是驚惶欲死:“公……公主……主……”這件事她誰都沒有告訴,公主怎麼會知道?
風有些大,吹亂了散發,朱拂曉擡手將髮絲別在耳後,聲音愈發的溫和:“說吧,是誰的種?”
侍候了朱拂曉數年乃至十數年的隨月等一干侍女在旁邊聽得暗暗驚心,公主雖性子難測卻也有跡可循,越是溫和無害其實越難善罷干休,彎月做出這等醜事……怕難以善了!
彎月也是侍候過的人自然明白,她惶恐、她害怕,卻決不敢隱瞞,以公主的手段,只要她願意隨時可以查出來:“是……是東華門的侍衛劉東……”說到這兒她“撲通”一聲跪在朱拂曉腳邊哀求:“公主,奴婢知道自己做出這等醜事不應再厚顏相求,但奴婢與劉東是真心的,兩情相悅,求公主成全。”頭髮不斷從髮髻中散出來,被風吹粘在涕淚橫流的臉上,看着是那麼的可笑,玉蘭花在發間搖搖欲墜。
朱拂曉沒有笑,目光中甚至還帶着悲憫:“真心?多少錢一斤?”
彎月驟地睜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奉信的愛情在主子口中變爲如此不堪的言語,她大着膽回了一句:“真心是不能用錢來衡量的。”
“是嗎?”她又笑了,一如以往笑得那麼歡悅,而那雙狹長的眸子也一如以往那樣的捉摸不透:“那本宮就衡量給你看看!帶劉東。”
那個粗壯的男人被帶上來的時候滿是混合了緊張的害怕,低着頭什麼也不敢說,直到朱拂曉指着彎月好整以暇地問:“她有了你的孩子,本宮給你五百兩,你離開她們如何?”
劉東望了充滿自信的彎月一眼,堅定地搖搖頭:“屬下和彎月是真心的,卑職絕對不會離開她,只求公主能成全。”
朱拂曉不在意地笑笑,捏一顆剛端上來的新鮮草莓放在嘴裡輕輕一咬,些許酸些許甜的滋味讓她微微皺了一下眉:“一千兩。”
“屬下只要彎月和孩子。”倆倆相望,倒也真是有幾分含情脈脈。
“一千五百兩。”
“屬下回答一樣。”彎月看劉東的目光充滿了自信。
“兩千兩。”
“兩千五百兩。”
“三千兩。”
不斷加倍的數額讓劉東有些暈頭,漸漸的,回答不像原先那麼利索,這一次更是久久未言,額頭滲出了汗,他的內心正在進行激烈的天人交戰。
朱拂曉瞥了一眼憂心忡忡的彎月,啓脣輕道:“如何,三千兩白銀換你一個女人和一塊肉你還不滿意嗎?你一年的俸祿不過十幾兩,三千兩你得做多少輩子才掙得來?”
“可是……”他開始猶豫了,這種猶豫讓彎月恐慌的難以自持。
“你有了這三千兩,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有的是女人替你生兒子。劉東,機會只有一次,你可想清楚了,是繼續過這種清貧捱苦的日子還是拿了這筆銀子,買宅買地,娶妻納妾,富足的過下半輩子?”她的聲音帶着深深的誘惑,讓人無法抗拒。
“劉哥……”彎月害怕了,顧不得是否合宜,不斷地搖着劉東的手臂,想要把他從誘惑中搖醒。
“我……”乾澀的聲音終於從那彷彿渴了很久的喉嚨裡擠出,他沒有看身邊的彎月,而是直直地盯着等待他回答的朱拂曉,吐出讓彎月絕望的回答:“我……換!”
朱拂曉再一次笑了,兩頰笑渦霞光盪漾:“彎月,看到了嗎,這就是你所謂無價的真心,它只值三千兩而已。”
彎月面若死灰,死死盯着不敢直視她的劉東:“你瘋了嗎?三千兩你就不要我們母子了,那你要我們怎麼辦?你說啊!說啊!”她發瘋似地捶打着不發一言的劉東,恨極也怨極。
“夠了。”看夠了這場鬧劇的朱拂曉揮手道:“把劉東帶下去,他勾引宮女,禍亂後宮,其罪當誅,交由刑部招行!”
“公主您剛纔不是說……”劉東愣了當場,不能置信地喃喃問着。
“三千兩是嗎?本宮記得,不過是在你死後,本宮會叫人燒給你,好讓你在地府裡用。”她帶着優雅從容的笑溫和地說着,彷彿只是在談論些許無關緊要的問題。
流光一轉,目光停在彎月的身上:“至於你……念在服侍本宮數年,無功也有勞的份上,就免你一死,打掉腹中的孽種後趕出宮去。”
隨月等侍女心中陡地一震,生出悲哀之意,卻不敢在面上泄了半分,更不敢爲之求情,主子說話做事看似溫和,實則凌厲無情。
拂曉沒有理會劉東和彎月的哀求,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們遠去,形狀姣美的脣畔掛着若有似無的笑,不過這一次笑中帶着幾分嘲弄。
所謂有情有義,所謂至死不渝,不過是一個彌天的謊言罷了,金錢、名利、權勢、美人,隨便哪一樣都可以讓它變質,可笑偏是有那麼多愚人上當受騙。
情義――價幾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