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由奶孃護着站在門口,正擡臉睜着一對大眼睛看着自己。
“你是誰?”說話的腔調有些怪怪的,卻並不妨礙那柔柔的聲音直接就敲開了隸銘的心。
據克烈說,這孩子叫金銘,跟了敏之的姓,卻帶了自己名字裡的字,這麼想着,隸銘便有些不大敢答話。克烈很是熱情地給他講解了一番敏之生產時候的情狀,還有託孤時候給小娃娃起名字那糾結悲催的樣子。
錯過了最佳的回答時機,就聽見裡頭剛纔和銘兒說話的那個聲音連着咳了一串,然後說:“吳媽,你出去一下。”
奶孃模樣的人向着隸銘做了個手勢,便退出去帶上門。留下銘兒依舊一臉探究的意味看着自己,然後回頭向裡頭問了一句:“Daddy?”
隸銘順着她的眼神看回去,只見裡頭沙發邊站着一個瘦弱的女人,穿着時興的洋裝,料子看着是不錯的,只是看上去一臉病態,並且那站着的姿勢......似乎墨玉她們伺候的時候,都是這個樣子的。
“你是誰?”隸銘皺了眉頭問。
女人深深納了福,並且保持着那樣謙卑的姿勢,埋着頭道:“回姑爺的話,奴婢叫做澄碧,原本跟在小姐身邊伺候,後來被三奶奶要去了她身邊。”
姿態甚是恭謹,只是語氣裡卻委婉地藏好了不滿,很不幸地被隸銘發現了。
“是跟着金家從天津過來的?”
那女人低着頭,仍舊是謙卑的姿態,回說“是”。
“你坐吧,我還有很多話要問你,站着怪累的。”
大眼睛的娃娃這裡看看那裡瞧瞧,看見孃親做了那樣一個奇怪的姿勢,便笑呵呵地去學。原本澄碧是不願意起身的,但是看到銘兒這樣,就還是笑着告罪坐了。
隸銘也看到了這女人貌似恭謹下面的不卑不亢,默默苦笑了一下,也是自己自作孽,怨不得旁人。
“二哥二嫂和三哥三嫂怎麼沒來?”
“回姑爺的
話,二爺二奶奶剛到香港時,就尋了個機緣與英國人做起了生意,常在英吉利與香港兩邊跑動。”
聽着這話裡的意思,二房與三房原來到了香港就分頭行事了,也像是他們金家人做的出來的事情。
“那麼三哥三嫂呢?”
澄碧忽然起身行了個禮:“回姑爺的話,三奶奶剛到香港沒兩個月,就因爲瘧疾去世了。”
說完擡起頭,一雙眼睛直直地看着隸銘。
隸銘從初涉漕幫事開始,到後來管理青幫,期間不知道受過多少言語甚而兵器的威脅,可是從沒有看到單獨用一雙眼睛,竟將那些需要見血才能表達完全的恨意明明白白地告訴給他。那一口一個的“姑爺”,這女人垂着頭時是帶着多少嘲諷叫出來的,隸銘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如芒刺在背。
很難得的,他竟然會覺得慚愧。
確實,如果沒有云萊那特意的一出,有事的只會是漕幫的所有權,其他人,包括金陸兩家滿門,都會活得好好的。這麼看來,自己果然是促成這一局面的黑手,被人這麼恨着,也是活該。
只是與敏之相處那幾個月,倒是絲毫不見她的恨意,是她不恨?還是她已經完全對他沒了心意?簡直不敢去想......
屋子裡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沉寂,兩個人各自想着心事,連身邊的小娃娃都冷落了。
“Mammy,isthisdaddy?”小娃娃到底是小孩子,一着急,就忘了方纔澄碧的告誡。
澄碧的眼神忽然就柔和下來,將銘兒牽到自己身邊,指着對面的男人笑着告訴她:“這是父親。”
又看着隸銘說:“這是我家小姐當年拼了命生下來的孩子,按着奴婢的心意,是絕不會將她給姑爺您的,只是您也看到了,我這身體看來是不行了,拿督雖然往常待這孩子不薄,我卻不敢打包票,說等我死了也能一樣的待她好,更何況他還有好幾房小妾,銘兒前路難測,我也是沒有辦法了,纔會與姑爺留在香港的人聯繫
。”
聽這話,原來這澄碧一早就知道自己在那裡留了人,大約也是看到了自己的誠意,這才願意將孩子給他的。
“來上海之前,我帶銘兒去了天津老宅,原想着讓她認祖歸宗,只是大房在那裡,卻還不如不在,祖宅全荒廢了,竟然像個鬼屋,那茅草長得都比人高了也沒人來打理,祖墳那一塊就更不必說了。奴婢說這些,只是盼着姑爺能看在小小姐的份上,讓金家先祖不至於逢年節都吃不到香火。”說着又是一連串的咳嗽。
隸銘看她的臉色,才發現紅白的胭脂下頭一張灰敗的臉,看這樣子,還親自送銘兒來上海,可見平時果真是待她極好的。這麼想着,她怨恨自己的事情,也就變得無足輕重了。
“從前......是我的錯,往後我會好好帶着銘兒的,金家的先祖也是我的長輩,你放心。”隸銘低聲下氣說出這樣的話來,也是十分不易了。
可是澄碧聽着,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了四個字:“如此最好。”
銘兒不太明白大人們說的是什麼,可是看着澄碧臉上的神色,忽然悲從心中來,放聲大哭,澄碧又是連連咳嗽,根本無力撫慰。隸銘見狀,兩三步上前抱起銘兒,拍着掂着,又哄了好些話,並且許諾去吃糖糖,銘兒才漸漸好了。
待銘兒止了哭聲,隸銘才發覺澄碧坐在那裡看着自己,眼裡神情雖不能說是完全放下戒備了,但是怎麼都比剛纔好了很多。
“姑爺,澄碧還有一事相求。”
“你說。”隸銘大約能猜着她想說什麼。
“聽說青幫幫衆極多,不知道能不能找着我家小姐?奴婢沒有多少日子了,只想在死前見一面小姐,還小姐和金家將我從小養大的恩情。”
澄碧是個丫鬟,後來又做了拿督的小妾,察言觀色的本事雖在病中也是十分了得的,只是看見隸銘臉上一閃即逝的爲難,她就又加了一句:“姑爺放心,奴婢只會說小小姐還留在香港,由二爺二奶奶照顧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