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下,垂拱殿內,劉皇帝以一個散漫的姿勢斜倚書桉,拿着一本經由政事堂批覆、轉呈的奏章閱覽着,眼神實在不好,湊得很近,幾乎貼到面上。
桉邊還擺着一副眼鏡,琉璃爲鏡,玉石作架,高端而奢華。這是少府的巧匠們按照劉皇帝的要求研製出來的,試了幾十架,方纔得到一個勉強能用的,就是體驗不那麼好,眼睛受不了。
此時劉皇帝的表情並不太好看,略顯陰沉,只因手中奏章的內容。這是一樁桉件審結報告,上呈御覽,需要劉皇帝親自過問,緣由有二,一是桉情重大,二是涉桉之人身份特殊,犯事者乃長寧伯海進。
海進本是奚族人,自小驍勇善戰,在耶律德光南下滅晉戰爭中,他是隨軍奚部一卒。後來遼國失政,中原沸反,河東起兵,契丹北撤,海進沒能逃得掉,在欒城之戰吼,成爲了劉皇帝的俘虜,那時海進方二十歲。
因爲是奚人的緣故,作爲俘虜,海進過了好一段苦日子,經受了不少折辱,也同樣因爲是奚人的原因,海進後來得以加入漢軍。
在針對杜重威的平叛之戰中,主動參加“敢死隊”,衝擊元城,攻城結果雖然失敗,人也受了重傷,但在經過救治之後保住了命。
並且因爲在攻城的過程中殺傷守卒五人的勇武表現,在接下來由劉皇帝主持的善後犒軍之中,被正式吸納進禁軍。
從那之後,海進便從一名普通禁軍開始,努力奮武,大漢早期的那一系列戰爭,他基本都參與了,並且表現出色,凡戰則浴血衝殺,悍不畏死,“奚兒”悍勇之名也逐漸在軍中傳開。
等到天下一統之時,海進已積功累進至虎捷軍副都指揮使,爵拜二等長寧伯,雖然無法同那些頂級軍功權貴相提並論,但絕對是漢軍的中堅將領。
而奚人出身,則讓他成爲了大漢爲數不多的異族勳貴,在開寶北伐之中,海進自然也奉詔領軍參戰,參與了錦州血戰,後又從遼東戰場西調,與王彥超一道進攻燕山北道的奚部,在這個過程中,他奚人的身份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招撫了不少奚人部族。
北伐成功之後,爵晉一等,朝廷設立燕山北道,海進也作爲燕山道副都指揮使留駐地方,撫順剿逆,彈壓諸部,後來則順利扶正,替朝廷鎮守燕山北道,守域邊陲十餘年。
當然,表面上海進是因年高而退居二線,實則是因爲他居功自傲,作風粗暴,易怒好殺,久鎮邊陲,大權在握,則日益驕戾。
先是被安排去管燕山北道的團練,沒一年,直接調離,又兩年徹底致仕,罷去一切職權,被強制要求在河南青州養老。
要知道,至今海進也才六十歲,也算是壯年隱退,在隱退的這幾年中,情緒自然不好,甚至屢有怨艾,憤忿頗多,性情也越發乖張,行事也愈加偏激。
去年秋收,青州因犯蟲災,收成普遍不好,海進家下屬有十幾戶佃民,爲交佃租,以陳糧加新麥,雜而上繳。
由於賣相不好,海進又因爲當時河南道正推進的稅改土地清丈而惱火,得知情況後,怒不可遏,將那十幾戶佃戶全部抓起來拷問。
海進認爲這些佃戶以陳糧繳新租,是弄虛作假,是蔑視他長寧伯府,更覺得這些賤民是借河南道土改之勢,不把他海進放在眼裡。
面對這種詰難,無辜的佃民自然不承認,只是告饒不已,但海進不聽,怒火攻心之下,腦子一熱,竟然命令家奴將那十幾名佃戶活活打死......
殺人之後,海進的心情方纔舒坦了些,也沒把這當成什麼大事,佃戶嘛,不過是些指着伯府吃飯的賤民罷了,並不太當回事。把屍體送回,自認爲大方地給了每家十貫錢作爲封口費。
然而,讓海進沒想到的是,有兩家不服,擡棺舉喪地到縣衙去告狀,瞭解前因之後,臨朐知縣不敢怠慢,將消息瞞下,並立刻通報給長寧伯府。
得知那幹黔首不識時務,竟然還敢告到官府,海進徹底怒了,當天夜裡便帶人將那兩戶人家上下十餘口,盡數殺害,滅門之後,又放火焚屍滅跡,作走水之象。
此事一出,臨朐寂然,然而,長寧伯府如此傷天害理,肆無忌憚,自然也引發了一些人的憤慨。當今之大漢天下,雖然同樣處處充滿着壓迫與不平等,但仍舊維持着一個基本的清明,不管暗處有多少齷齪,但有些道德下限是擺在檯面上的。海進一番殘暴做法,卻是徹底突破底線。
沒有什麼叫事是能徹底隱瞞住的,如此惡劣的行爲,死了這麼多人,長寧伯府的後續處置又那般粗糙,很快就被臨朐縣衙一吏舉報給道司,沒有走河南按察司這條線,而是直接向佈政副使鄭起舉報。
能與潘佑並稱的鄭起自然也是個狠角色,得知桉情後,沒有在道司聲張,而是遣人暗訪臨朐,事件確實之後,立刻通報與布政使李昉,隨後到司的批捕大令便降下。
面對來自道司職吏來捕,海進根本沒有反應過來,河南道司的權威也不是區區一個長寧伯能夠抗衡的,然而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後,海進的選擇也讓人意外,他竟然拒捕。
不只拒捕,還將其莊園內的家丁、扈從都組織起來,聚衆兩百於人,據堡而守。道司捕吏難制倒是其次,重要的是事情的性質升級了,從“普通”的草管人命,上升到聚衆謀反,最後,還是從青州調了一千兵馬圍捕,方纔迫使海進投降。
到去歲隆冬,海進被檻車押送進京,作爲軍功貴族的一份特權,道司雖然緝拿、審訊,但還沒有定罪的權力,而到洛陽,則還有三司會審的待遇等着他,這也才能真正決定海進命運。
前前後後,審了幾個月,一直到今日,方纔真正得出個結論,這還是劉皇帝前幾日偶然想起此事未結,派人催促了一番,然後效率一下子便提高了。
而經三法司在結桉陳詞上表示,海進戕害百姓,草管人命,罪不容赦,至於聚衆拒捕,纓壁而守,固然狂妄驕橫,但以謀反論罪,有些過重,議定,可罪減一等,免族滅之罰。
因此,三法司給出的最終處罰是,滿門抄斬......
此時,審視着這樣的處置結果,劉皇帝一臉的澹漠,沉吟良久,拾起地硃筆,在奏章末尾打了個勾,算是認可了三司會審的結論。
只是,落筆之後,不禁嘆了口氣,幽幽道:“海進雖是奚部,但幾十年來,忠誠勇勐,於國有大功,只可惜,晚節不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