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範即應韓遂所求,便起身告辭道:“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回去準備,明日一早起程……”劉誕也跟着站起行禮。
韓遂啞然而笑,擺擺手道:“蓋俊虎踞霸水,威脅京師,咄咄逼人,然僕擁大義人心,兵馬十餘萬,又豈是蓋俊所能輕辱?長安形勢雖急,不急於一時,二位賢侄方纔光臨寒舍,尚未坐定,快未動筷,便要告辭,僕若放行,豈不是顯得過於失禮?”
“這……”
韓遂故意板起臉道:“坐。”
“如此,便再叨擾韓公少頃。”劉範、劉誕推脫不得,只得重新落座。
“這就對了。”韓遂笑着點點頭,說道:“僕初臨京都,即攝朝政,又理軍務,如今戰端再起,僕縱然不眠不休,亦感時間不裕,直嘆分身乏術,是以朝中諸官吏,結識有限,尤其是像二位賢侄這般的青年才俊,此番正好與二位賢侄傾心一談……”
“韓公爲國勞心勞力,我等慚愧……”
韓遂後面沒有再談論天下事,反而把話題引到學問上來,氣氛頓時輕鬆不少。韓遂年輕時師從“涼州三明”敦煌張奐張然明,後者則師從已故太尉朱壟,韓遂五經《尚書》專研極精,理解高明,見識獨到,絕非劉範、劉誕這等年輕之輩所能比及。
劉氏兄弟心裡暗暗佩服不已,先不說其人如何,至少在學問這一塊上,未必遜色已故司徒王允。
董卓?他要是真有學問就不會把好好的一個大漢國弄得四分五裂了。
酒闌,劉氏兄弟告辭,這一次韓遂沒再阻止,送至門前。
“韓公就此留步……”
韓遂執意跨過門檻,一手握着劉範,一手握着劉誕,顧左右而道:“國朝之興衰,全在劉益州,盼二位賢侄能夠以大義說服之,以救社稷、以救至尊、以救蒼生……”
“敢不應命。”“告辭。”二劉再拜,繼而躬身倒退幾步,轉身離開。時天已將黑,劉氏兄弟在侍者的引領下行於路上,草叢中、池塘邊、樹枝上,知了鳴叫不停,惹人煩厭,兄弟二人各自想着心事,期間無一語對話,直到出了司徒府門,登上自家馬車,劉誕才忍不住開口道:“兄長難道不知如今長安有多危險,爲何執意留下?”
見劉範沉默不言,劉誕又說道:“今韓公坐處牢籠,內外交困,進退無路,所能倚仗者,惟有父親大人而已,我兄弟二人便是提出同往益州,他又豈敢阻攔半分?”
看到胞弟焦急的模樣,劉範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二弟,你怎麼就不懂,爲兄這是在爲父親大人留後路。”
劉誕頓時一怔,他不是庸輩,庸輩可無法在二十四五歲的年紀坐到治書侍御史一職,治書侍御史雖秩僅六百石,卻相當於天子的法律顧問,凡遇疑事,定其是非,只設兩員。劉誕漢室宗親的身份無疑對他的仕途幫助極大,但其自身才華亦不可輕視。劉誕一瞬間便讀懂了兄長話裡的意思,只要兄長留在京師長安,留在天子身邊,不管日後韓遂繼續主政,抑或蓋俊掌握權柄,都會留有餘地,不致難以挽回。
劉誕明白是明白了,可問題是……
“爲何是兄長留下,而不是我?”劉誕雙目泛紅道。要知道,蓋俊入主京都還好說,一旦韓遂成功逼退蓋俊,立足關中,便意味着短期內再無人能夠威脅他江夏竟陵劉氏對益州的統治,換句話說,他二人身爲劉焉嫡長子、嫡次子,如今誰返回益州,誰就有可能成爲“蜀國”未來之主。兄長劉範等於是把“蜀國”繼承人之位讓給了他。
劉範拍拍胞弟的手,微笑着說道:“二弟雖然才華更在爲兄之上,卻過於年輕,歷練不夠,城府不深,而身處京師,面對當今錯綜複雜的局面,恰恰需要豐富的經驗和沉穩的性格,以你現在的閱歷絕難應付得來。爲兄比你更合適留下。”
“……”劉誕面上浮出一絲痛苦之色,自己才華更在兄長之上?別開玩笑了怎麼可能兄長少年早慧,文武雙全,名著荊楚,一直是父親最大的驕傲。說到底,還是自己沒用,不能留在京師,替父、兄分憂,只能夾着尾巴遁回益州,託庇父親羽翼。
“也不知三弟、四弟怎麼樣了,沒有我在身邊督促,是否依舊潛心向學?”劉焉三子劉瑁,字叔玉,一直跟隨在劉焉身邊,劉範有好幾年沒見過三弟了,兄弟分別時劉瑁尚未成年。劉焉幼子劉璋,字季玉,本來和劉範、劉誕一同留京爲質,去歲劉焉託病召璋,遂留益州不還。劉範提及另外兩個遠在益州的胞弟,目光中一片柔和,所謂長兄如父,早年父親劉焉常在外爲官,是以諸弟功課,皆賴劉範輔導。
劉範平復思潮,對劉誕殷殷叮囑道:“當今天下大亂,諸侯並起,多以力爲雄,不能說錯,卻偏頗矣。你回到益州後,不可專事武功,當與父親大人共治文學。”
“諾。”
黃昏過後,便是夜晚,六月的戌時,雖非伸手不見五指,亦非亮如白晝,萬物始朦朧,似清楚又模糊,此時人們酒足飯飽,眼帶倦意,合該上榻休息,而霸水河西,雙方數萬將士,仍在激戰不休。
“啊——啊——啊——”馬超立身於羣屍血河中央,黑髮狂舞,仰天長嘯,其手中之刀密密麻麻布滿米粒大小的缺口,委實觸目驚心,讓人不禁感慨究竟是經歷了怎樣的血戰,才能使一柄經過千錘百煉的鋼刀破損成如此模樣。
馬超一個箭步竄出,快逾閃電,右腳重重踏在一面大楯上,盾兵張嘴噴出一口血,倒飛出丈餘,撞倒數人。馬超藉着一踏之力躍起,戰刀如虹,雷霆落下,正中一人面門,然而他手中之刀早已失去了鋒利性,不僅未能劈開對方腦袋,反而卡在頭骨。
耳中聽着敵人淒厲的慘叫聲,馬超沒有絲毫憐憫,只有無盡的煩躁,連連使力,就是拔不出刀來,這時敵卒似乎看到良機,一窩蜂衝上來。他們對馬超並不陌生,此子從開戰起,就一直活躍在戰場最前沿,韓、董聯軍一方僅司馬以上者,便被他襲殺三人,斬首更是難以計數,武藝絕倫,勇冠蓋軍,不愧是這幾年大漢國名氣最大的少年猛將,果然名不虛傳。毫不誇張的說,他的腦袋足以換回一座金山。
眼看敵人蜂擁而至,馬超不由大急,遂全力拔刀,只聽“喀嚓”一聲,刀斷兩截,馬超看着手中兩尺餘殘刃,頓時懵了,哪裡還敢再戰,急忙向回跑。如此千載難逢之良機,一旦錯過,恐難再遇,聯軍將士如何肯舍,鬼吼狼嚎,追砍不休。
馬超背後連挨數擊,此時他只顧逃命,全無感覺。
一隊大戟危急時刻趕到,和聯軍追兵撞到一起,戟矛交錯,互相對捅,鮮血噴濺,嘶喊沖天。
時天已頗暗,馬超於人叢中三閃兩閃,就此失去了蹤影,聯軍將士眼看着即將到手的鴨子飛走了,氣得幾欲抓狂,惟將一腔怒火,盡數發泄到眼前的對手身上。聯軍長矛一般不短於一丈八尺,比戟要長一截,穿刺力亦在後者之上,所以初始交鋒,佔足了便宜,不過隨着時間的推移,蓋軍兵卒利用嫺熟的戟術後來居上,反佔上風。
馬超甩開身後追兵,暗自鬆了一口氣,草草檢查後背傷勢,不覺疼痛難忍,料來無甚大礙。馬超低頭巡視地上,很快撿起一把環首刀,接着又扔了,倒不是他眼界過高,看不上制式兵刃,那刀的品相雖然比他前一把強些,卻也強不了多少,硬度則天差地別,他可不想再玩一回“驚心動魄”了。
當馬超終於尋得一把令他感到滿意的戰刀時,發覺本方陣地又被突破數重。韓、董聯軍步騎精銳盡出,狂攻四五個時辰,期間無片刻停歇,可謂拼盡死力,但始終無法把西岸蓋軍趕下河。更要命的是,天色正在逐漸轉黑,一旦入夜,屆時雙方都將無力再戰,所以這輪進攻,應該是韓、董聯軍最後一次嘗試,力度之猛,遠邁先前。
這邊防禦暫時還算牢固,不用馬超操心,他掉頭奔向另一處幾乎崩潰的陣地前,馬超於昏暗中閃轉騰挪,刀光如匹練而閃,神出鬼沒,一蓬蓬鮮血激飆而出,慘叫不絕,肢首橫飛。
“殺——殺——”
“把敵人趕出陣地,就算我們勝了……”
逆境混戰,加之天色影響,似馬超這般武藝高絕的猛將,固然斬獲頗多,但也不易躲避敵人的攻擊,沒片刻間,他已是幾次險死還生,大腿也被長矛劃傷。不過他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漸漸潰散的士卒在他的帶領下重新集結,穩固陣腳,從而擊退了對手的猛攻。
馬超看見敵人狼狽退走,嘴角才彎出一道弧線,馬上又變得齜牙咧嘴,此時他的大腿血淋淋一片,甚是嚇人,乃從身上扯下一塊舊布,簡單包紮傷口,而後在兩名兵卒攙扶下一瘸一拐的退出戰場。他心裡暗自埋怨不已,哪裡受傷不好,偏偏是腿,這意味着他短期內都別想再上戰場了,就算他堅持要上,驃騎將軍和其父馬騰也定然不允。
馬超才脫離隊伍沒多久,背後猛然響起一連串厲嘯聲,馬超回頭望去,昏暗的天空此刻就像是死神的巨口,不計其數的箭矢從中鑽出,雨點一般密集地砸入陣內,瘋狂吞噬着生命。蓋軍對此明顯準備不足,士卒成批成批中箭倒地,就這麼眨眼的工夫,人數一下子銳減三成有餘。一度被打退的韓董聯軍,趁機發一聲喊,再次衝了上來。
“……”馬超忍不住搖頭,以爲打敗了敵人,就高枕無憂了,豈不知戰場之上,自以爲最安全時,卻也是最危險的時候。若是蓋軍取得勝利後,第一時間組織防守,嚴加警惕,何至於此?這塊自己以負傷爲代價守住的陣地,完了……
“咕嚕咕嚕……”兩名攙扶着馬超的士卒看到這個情景,不禁吞了吞口水,如果不是因爲馬超受傷,他們理應和眼前的同袍一樣,遭到極其可悲的命運。
“看到了?”馬超瞥了二人一眼,以無比冷靜的語調說道:“這就是戰爭,一個疏忽,便會丟掉性命。如果你們對此能夠理解通透,此戰過後,至少也能做個百人將了。”
“……”
馬超深入軍陣,來到臨時搭建的醫舍,只見地上密密麻麻躺滿了受傷的士卒,哭泣、咒罵、呻吟、慘叫、乾嚎……各種負面聲音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傳來,貫入雙耳。
以數百計的醫卒往來奔波,將一批批藥物送到主治醫吏手中,這可不是一件輕鬆的活計,每一樣藥物針對不同,有治療折傷的、有治療創傷的、有減輕疼痛的、有麻醉的、有止血的……此外又分內服外敷,粗粗估計,不下四五十種,若是拿晚了、拿錯了,耽誤治療,定會吃罪。這且不算,由於醫吏人數有限,醫卒還要負責處理那些傷勢較輕的傷員,好讓醫吏從中抽身,去治療性命垂危的重傷者。
馬超沒有呼喚醫吏爲他處理傷口,而是繼續向裡走,蓋因軍醫也有等級劃分,且執行的非常嚴格,醫卒打下手兼顧輕傷者,斗食醫吏主伍什,將領們則是由食俸醫官負責,後者從比百石至比兩千石不等。
正因爲嚴格劃分等級,各有分工,互不干擾,效率纔會大幅提高,試圖跨越等級,只會造成混亂。比如說,馬超若讓醫吏爲他療傷,那醫吏本來負責的傷員誰來治療?當然了,凡事無絕對,如果將領生命危急,醫吏碰到自然要接手,這時可無暇理會小兵的生死。誰讓這是一個“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的時代呢。
蓋軍士卒沒什麼可抱怨的,事實上他們算得上整個大漢國、乃至全世界最幸福的了,他們主君的腦子裡可是存着現代思想,對於醫療,比當世任何人都要重視百倍,其他勢力自行發展,縱使經過一百年、一千年,也絕對達不到蓋軍這般完善的軍醫制度。
馬超朝着最近處一頂小帳行去,走近一看,不禁愣住,帳前幾個身披重甲的兵士,他卻是認識,皆爲卞秉親衛。大兄受傷了?馬超面露焦急之色,急忙問道,當聽說只是肩膀中了一箭,稍稍放下心來,一頭鑽入小帳。
卞秉斜躺木榻,隨着醫官以藥清理傷口,嘴裡嗯嗯哼哼着,見馬超一瘸一拐的走進來,一把推開醫官,坐起身來,瞪着眼睛問道:“咋了?”
“被長矛擦了一下。”馬超邊說邊坐到卞秉身邊。
卞秉一臉訝然道:“你的裙甲呢?”像他們這樣高級的將領,所服鎧甲,極是精良,一般皆爲四分之三魚鱗甲,即保護胸部的胸甲、保護背後的背甲、保護肩膀的肩甲、保護手臂的披膊,以及保護大腿的裙甲,護住周身四分之三面積。正常來說,大腿不會輕易被矛戳傷,然而馬超卻是未着裙甲,連披膊也收了起來。
馬超尷尬地笑道:“我嫌妨礙行動,摘掉了。”
卞秉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顯然馬超不是第一次這麼幹了,卞秉口中說着我看看,粗魯地解開舊布,雙手抓住褲子缺口,猛力撕開。
馬超登時感到一陣鑽心的疼,忍不住大叫道:“疼、疼,輕點……”
卞秉從戎八載,經驗豐富,一眼就看出馬超傷口瞧着嚇人,實則無甚事,這種傷,養一兩個月,就又活蹦亂跳了。卞秉斜睨馬超一眼,冷笑道:“孃的,你還知道疼啊?裙甲是隨便能解下的嗎,看你以後長不長記性。”言訖指使醫官爲馬超上藥包紮。
醫官用水清理血跡,之後把藥粉倒在傷口上,馬超疼得連連倒吸冷氣,爲分散注意力,乃問卞秉道:“大兄,你的傷勢如何?”
卞秉聞言面色頓時陰下來,說道:“大弓重箭,是羌胡中的落雕手,孃的這廝膽子也大,居然一直欺到我身前十數步才發難,直奔咽喉,如非親衛當時推了我一把,這一箭我肯定躲不過去。”說到這裡,卞秉拿出一件破損不堪的披膊遞給馬超,道:“你看看,這箭多狠,要不是有它擋一下,我這條肩膀就算廢了。”
馬超接過來細看,不由暗暗咋舌,看這架勢,少說也是二石弓,二百多斤的拉力,遂問道:“殺掉沒有?”
“你說呢。”卞秉一臉不爽。
那就是沒殺掉了?馬超挑了挑眉毛。被對方欺到近前射了一箭,之後大搖大擺退走,這臉確實丟大了,難怪卞秉這般鬱悶,換了自己,同樣也會心裡不痛快。
大腿傷口包紮好,馬超又解下重甲,讓醫官處理身上其他一些小傷。
“鐺鐺鐺鐺……”戰場之上,鉦聲大作。
卞秉、馬超在帳內也聽到了,兩人不禁相視一眼,莫不是……
不久卞秉親衛轉入進來,道:“韓董聯軍退了打贏了、打贏了……”
果然……
卞秉馬超鼓掌而笑,這鉦聲,不僅代表着敵人的敗退,還意味着,經過一天的艱苦奮戰,蓋軍終於在霸水西岸站住了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