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很多天陰雨連綿,每個人都失去了生活的好心情,華南就是這樣,夏天非常潮溼,就像泡在水裡,很難看到徹底放晴,總是模模糊糊,彷彿蒙了一層霜和霧。
而這座城市終於徹底放晴那天,賭場傳來一個噩耗,確切說不是賭場,而是警察。十幾輛警車停在外面,幾乎滯堵了這條並不寬敞的街道,當時是黃昏,我和一個大廳發牌的姐妹兒買了水果回來,遠遠聽到警笛呼嘯,我們還打趣是不是賭場被突查了,可怎麼會呢,那麼硬的後臺都扛不住,這片地界豈不是要變天。
但事實遠比我們所想更加恐怖。
淳淳死了。
對,那個不到三十歲,爲了初戀女友舍掉一切,一生都在顛簸和屈辱中賺錢,卻從不捨得給自己買件名牌穿,唯一的奢侈便是到整形醫院做穿環手術爲了得到更多出局的機會,那個淳淳。
死了。
我聽到門口的保安議論,我以爲自己聽錯了,我笑着說別鬧,我還給他帶了臍橙,他最喜歡臍橙,美容養顏。
保安說,“誰跟你鬧,死人了就是死人了,我說這瞎話幹啥,你進去看看就知道了。算了你還是別看了,太嚇人,夜裡做惡夢,我都虛得慌。”
警察拿着對講機拉起警戒線,將圍觀的羣衆全部隔開,我聽到他們說封鎖現場,放法醫進去。
我手上提着的水果袋子不知道怎麼忽然就崩斷,那些臍橙從裡面滾落出來,灑了一地,一直從馬路牙子溜到街道中央,一輛在停滯的汽車中穿梭而過的摩托,狠狠從上面壓過去,頓時碎裂炸開。
我嚎哭着往賭場裡衝,由於我躥出去的太突然,警察沒有留意到,所以從前面根本沒攔住我,等我衝進大廳,正在採訪證人的兩名女警聽到外面警察的提醒,立刻撲上來拉住了我,她們不讓我進去,我大聲嚎叫說淳淳是我朋友,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們說就算家屬現在也不能靠近,裡面死了人,現場不能破壞。
我沒有理會她們,我拼盡全力甩開了禁錮住我的女警,朝樓梯飛奔上去,我眼前大片模糊,不知道怎麼了,眼淚就是停不了,幾滴幾滴往下滾,抹了還有,沒完沒了的。
我滿腦子都是淳淳那張臉,他笑起來的樣子,還有他給我過二十二歲生日,買了我最愛吃的菠蘿圓子,他排了一晚上的長隊,累得腿都站不直,我是含着眼淚把那碗圓子嚥下去的,我當時心想,如果有一天我熬出頭了,我就把淳淳救出來,我讓他堂堂正正站着賺錢活着,不去伺候那些變態噁心的老女人,可我還沒做到,他卻再也等不來那一天。
席情紅着眼睛背靠牆壁,其他人都三三兩兩圍在過道上,有膽小的姐妹兒直接哭出聲音,嘴裡嘟囔着太可怕了,誰來救救我們逃出去。
每個人眼睛裡都寫滿了對於未來的恐懼和絕望。
我走出樓梯口就看到了這樣一副場景,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怎麼突然間天翻地覆,爲什麼會死人。
我腦子裡全都是問號,我看到地上延伸至一件包房裡的血跡,已經凝結了黑紅色,以血漿的形狀在向這裡每個人宣告一條生命的消亡和隕落,我嘴脣劇烈顫抖起來,我知道這是淳淳的血,我衝過去用力抓住席情肩膀,我知道她瞭解一切,因爲只有她,只有她臉上沒有慌張,沒有恐懼和好奇,只是蒼涼,是怨恨。
我問她淳淳呢,人死了屍體總在。
她眼睛裡的淚終於在我這句話問出口時滴落下來,我第一次看她哭,真的,這個場子裡最堅強的就是她,她特別鄙夷那些說女人是水做的,她說她就不是,她是空氣做的,空氣這世上最堅韌最無法掌控也最看不透的東西,鑄就了她百毒不侵之身。她說哭最沒勁了,疼你的不捨得讓你哭,不疼你的你哭人家當樂子。
可信誓旦旦說這句話的她也沒忍住,她忽然抱住我,臉埋在我脖子裡歇斯底里,她說,“是我沒有護住他,他被馬太太帶來的保鏢綁進去,我覺得不對勁去敲門問,他們說沒事,我看到淳淳沒穿衣服跪在沙發上,他當時還好好的,可沒想到等再出來就沒氣了。”
她哭得說不出話來,聲音斷斷續續的,但我找到了重點,是馬太太,馬太太帶人玩兒死了淳淳。
在夜場這種事不是沒有,可賭場還是破天荒,不管賭徒怎麼打的頭破血流,荷官沒有出過事,華盛是這邊最大的賭場,爲了息事寧人,一定不會插手,那麼淳淳最後這條命,到底找誰賠?
席情哭着哭着跪在地上,她用手扯住自己頭髮狠狠扇她的臉,我拉也拉不住,只能陪她一起哭,看她自虐般發泄,“是我對不起淳淳,是我那天栽了馬太太面子,她動不了我拿淳淳下手,你沒看到淳淳的死狀,他是爛的,他死的太慘太冤了…”
她撕心裂肺的叫出來,“我他媽爲什麼要逞能!有種幹我啊!”
她從地上爬起來,我下意識攔腰將她抱住,我問她去哪兒,她說她要宰了馬太太,那些小姐看到發瘋的席情,都嚇得蜷縮身體往遠處躲,誰也不敢過來幫忙勸,正在我們鬧得難分難捨時,周圍忽然完全安靜下來,死寂得沒有一點聲音,有幾個人從走廊盡頭的過道走過來,快到眼前時他們幾乎同時停下步子,站在第二排的發哥朝我搖了搖頭,他臉上第一次滿是緊張,他瞪大眼示意我躲開,除了他之外,其餘幾個人我不認識,而走在最前排的男人隱匿在燈光的盲區,只是一個黑影輪廓。
發哥回頭看了看圍堵周圍的小姐,“都散了去,今天場子有事休息,明天準時出局。”
她們一鬨而散,爲首的男人動了動身體,他半張臉暴露在燈光下,我嚇得一抖,我掐了掐席情,她轉過頭來,盯着男人辨認,她臉上的表情也有一瞬間的僵硬,“金老闆。”
金老闆叫金玉貴,他是九十年代最早一批下崗經商發跡的人,他沒有多餘產業,只這一個賭場,手底下養了一羣會搜刮的漂亮荷官,他手握十年長約把我們這羣小姐鉗制得死死的,每年雜七雜八加起來足夠他富得流油。
他這人特別陰,我們內部都知道給賭場惹了麻煩的會被保鏢上刑,輕的扒了衣服拿工具抽打,重的關進地下室不知道會經歷什麼,等到再出來神經呆滯話也不會說,金老闆不常來,他常年陪着小三週遊世界,可一旦過來,不管是我還是席情,哪怕混得再風光,見了他也不敢喘大氣,否則到他手上就是一個死。
金老闆盯着席情通紅的眼睛,“你要去找誰同歸於盡。”
我將席情手腕抓的緊緊的,我最怕她說錯話,因爲她現在一點也不理智,可我最擔心的還是來了,席情忽然衝過去拉住金老闆的手臂,她哽咽哀求說,“淳淳死了,他是被馬太太活活折磨死的,您去看一下屍體,我咽不下這口氣。”
金老闆面無表情垂眸看着她,在我們所有人都以爲事情有轉機時,他猛然擡起手臂照着席情的腦袋狠狠劈下,他掌心重重拍在席情臉上,頓時顯現出一個巨大的紅手印,席情多少年沒吃過這樣的虧,她整個人明顯呆住,保持偏頭的姿勢一動不動愣在那裡。
發哥看到這一幕沒什麼反應,他和席情原本就不對付,她捱打對他來說反而挺解氣的,他曾經說過席情這脾氣再不收斂早晚吃大虧,沒想到真讓他言中了。
金老闆又將目光移向我,他皮笑肉不笑語氣十分陰森說,“你呢,要去找誰解決。”
我不敢說話,我看着頭髮凌亂狼狽的席情,趕緊搖了搖頭,金老闆伸手用力捏住席情的下巴,讓她擡起臉面對自己,他眼底的目光非常恐怖,他嘴脣非常厚重,因爲常年吸菸是深紫色的,我一直覺得他長的嚇人,跟閻羅王一樣。
席情被打的那半張臉有血跡從脣角溢出,我很想過去把她拉過來,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再打她一下,他下手實在太狠了。
金老闆問她,“你這口氣現在咽得下去嗎,如果還不能,我再幫你,直到你嚥下去爲止。”
席情眼睛裡是不甘屈服的倔強和痛恨,她咬牙切齒,“我死也咽不下去,你可以把我打殘廢,但郭局長如果來找我,你自己解釋。”
金老闆不屑冷笑,“馬總背後的靠山是誰,你以爲郭局長就敢幫你撐腰嗎。仕途和商場上的人,最不願意趟渾水,一個女人而已,他能冒着丟烏紗帽的風險去幫你出口氣?”
“可淳淳是華盛的人,你是華盛的老闆,你場子裡荷官被人玩兒死,你就可以一聲不吭嗎?”
“我爲什麼要吭,跟我有關係嗎。”
金老闆說完這句話將席情的臉狠狠一推,她身體朝後踉蹌了幾步,我眼疾手快扶穩她,金老闆一邊用絲巾在指尖上擦拭着,一邊雲淡風輕說,“死了個鴨而已,多大的屁事,我值當出面嗎?”
席情咬着牙從我懷裡掙脫開,她披頭散髮朝金老闆撲過去,我被她忽然的瘋狂嚇得失聲尖叫,金老闆側身避開她攻擊,只輕輕擡腿一掃,席情撲了空,身體像失重的飛機在空中一晃而過,最終狠狠墜落在幾米之外的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