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堂中嬌聲麗語,倩影嫋嫋,香風撩動。
這天大早,迎春帶着黛玉、探春等姊妹,到榮慶堂給賈母請安,寶玉自然也來湊熱鬧。
衆姊妹閒坐着和老太太說些閒話,史湘雲俏麗喜性的嗓音佔去大半,嘰嘰喳喳就數她的話最多。
自從史鼐帶着家人去金陵赴任,賈母將湘雲留在賈府教養,
對湘雲來說就像是放了風箏,不用像在保齡侯府那樣,針線女紅、行動規矩皆絲絲入扣,不能走樣了史家長小姐的風範。
她自住進迎春院子,賈琮和迎春自然對她毫無拘束,湘雲越發針線不沾,行走如風,笑必露齒。
閒話、看書、下棋、閒逛,興之所至,任性灑脫,十分得趣。
姊妹中間有了她存在,更顯得活潑雀躍,意趣盎然。
賈母看到一衆孫女鶯鶯燕燕,聚聚一堂,湘雲妙語如珠,歡欣雀躍,便覺得心中十分受用。
二房承爵失敗,愛子賈政不得不遷居東路院,曾讓賈母生出許多失落和遺憾。
隨着時間過去,賈政安居東路院,看起來也沒什麼不妥,年節時勳貴老親走動奉承,比起往年更加熱烈許多。
這不就是賈母要的高樂日子,當初內心的不甘和不願,隨着時間過去,也漸漸被老太太淡忘……。
……
姊妹們在榮慶堂閒聊少些,王夫人也過來和賈母請安。
賈母見王夫人有些心神不定,看着說話閒聊的孫女們微微皺眉,一雙眼睛也帶了血絲,精神難掩疲倦不濟。
賈母說道:“昨日林丫頭擺宴去請你,你便稱病沒來,今天身子可有好些了?
家裡年前雖鬧了一通,如今總算都消停下來,眼下外頭有琮哥兒頂着,家裡尋常也不會有什麼大事。
這幾天政兒過來給我請安,我看他的氣色就很不錯,你也是快五十的人了,日常也要多保養身子。
寶玉眼看就要十五,還要你這做太太的給他算計籌謀呢。”
王夫人聽賈母這一番說辭,話語中竟透着一絲於願已足的意思,心中不禁很是膈應。
老太太竟都忘記了,當初老爺無法承爵,二房要搬出榮禧堂,甚至遷居東路院,她也是滿腔的沮喪和不甘。
如今不過是過了個年,老太太心裡竟開始不在乎了,照樣過起高樂的日子。
看到老爺也覺得他很自在,說到那小子也覺得能頂事,左右都是她的子孫承襲家業,肉都爛在鍋裡。
可是自己還能像老太太這樣高樂,往年但凡是大丫頭宮裡的事,便是家裡一等大事,要用銀子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自己搬出榮禧堂這纔沒多久,又到了元春用銀子的時候,鳳丫頭就如此拿大起來,一句公中餘銀不足,便輕飄飄駁了回來。
可見人一走茶就涼,真是半點沒錯。
如今自己住的東路院,但凡進一趟西府,都要坐上馬車跑上一圈,當真是嘔都嘔死了。
眼下老太太還在,還能靠着請安的由頭時常進來,以後老太太要是歸西了,自己連榮國府的門坎,都很難再邁進去……。
二房如今能靠西府公中月例過日子,自己老爺那幾個俸祿只是擺設,連自己陪嫁店鋪的收入,都要貼補進去。
自己哪有老太太這等好命,事情過去了就放下,一味去過高樂日子。
……
王夫人想到這四千兩銀子,可不是個小數目,要是大丫頭真在宮中得了聖寵,也是一家子都得益,今天她就是來和賈母說道這事。
“老太太,今日過來給你請安,還真有件要緊的事,需要老太太來拿主意。”
賈母奇道:”你那裡還有事需我拿主意?”
王夫人說道:“是元春相干的事情。”
一旁的姊妹正在各自說話,唯獨迎春多留了心思,聽到王夫人說到大姐姐,心中便微微一凜。
因迎春如今管着東府的家業,上次平兒過來和賈琮說那四千兩的事,黛玉等姊妹不會去關注,迎春卻是清楚事情始末。
連賈琮送給元春的年禮,都還是迎春親手置辦準備的。
賈母一聽是元春的事,只是稍微一想,便大致猜到是什麼,自己大孫女在宮中爲女史,除三年一次的緣故,並沒有其他大事。
王夫人因迎春等姊妹在場,言語便有些躊躇,家中那個不知,這些丫頭連帶自己那個庶女,心都是偏向那小子的。
迎春見了王夫人這形狀,心裡哪有不明白的。
她對姊妹們說道:“我們也吵了老太太大半天了,不如去園子裡逛逛,讓太太和老太太說會子閒話。”
黛玉、探春、寶釵等人都是心思靈透,看出自己姊妹在場,王夫人有些話竟不便說,自然不會留下討人嫌。
等到姊妹們都出了榮慶堂,迎春叫來丫鬟繡橘交待了幾句,繡橘便急匆匆去了東府……。
……
榮慶堂中賈母見迎春乖覺,看出王夫人眼色神情,帶着姊妹們一氣離開,心中也有幾分讚許。
說道:“我倒是忘了,今年又趕上宮中三年一選的事,只是前兩次,宮中都是虛應其事,今年又是個什麼情形?”
王夫人笑道:“還是老太太經歷的事兒多,一下便問到事情的關竅之處,往年兩次選秀,的確都是虛因其事。
但今年卻是大不一樣,宮裡已傳出消息,聖上近年以爲皇統子嗣單薄,今年三年一選,必要實辦以充裕後宮。
官宦之家年滿十五閨閣皆入宮待選,宮內六局二十四司女官,凡品貌端麗,德行玉潔,皆有屏選之榮。
這次對大丫頭來說可是難得機緣,如果能因此蒙受龍寵,賈家的榮耀富貴便更不得了,老太太臉上也要愈發體面。”
賈母聽到榮耀體面的話頭,便多了幾分心動,問道:“你聽到的消息當不當真,宮裡的消息,很多時候都是以訛傳訛。
特別這等選秀之事,多少人家都巴望着這等富貴機緣,外頭一向都是話趕話,愈發傳得沒邊起來。”
王夫人自然不敢和賈母說,這消息是兄長王子騰從官面上打聽,必定是確鑿無疑的。
因她清楚老太太不待見自己兄長,那年賈琮高中院試案首,自己嫂子設計誣告他無科舉之資,賈王兩家就斷了情分……。
王夫人回道:“老太太放心,這消息我聽可靠的人說起,昨日夏家太太上門拜訪,她家因是大皇商,在內務府和宮中都有人脈。
她和我說起此事,與媳婦在外頭聽到的一樣,此事千真萬確,絕不會是以訛傳訛。”
賈母神情迷惑:“夏家太太又是哪位?怎麼有這麼大人脈能爲?”
王夫人因要說服賈母,又不能提自己兄長王子騰的事,才臨時將夏家太太推出來頂缸。
不過她也並沒有說謊,夏太太的確對此次宮中屏選,知之甚多……。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還記得當日張道士要給寶玉提親,提到過三家姑娘,其中一家便是桂花夏家,夏太太便是桂花夏家當家太太。”
賈母聽了恍然,說道:“倒是還記得這麼一件事,聽說她家只有一個女兒,雖是孤兒寡母,家中卻十分富貴。”
王夫人笑道:“此事說來也巧,上次我妹妹做東道,請老太太在大花壇吃席,便說起我那外甥的親事,原先便要和桂花夏家相看。
她家的女兒我倒是見過一次,生得很得意的容貌,性子也很爽利,是一等的人物。
只是夏家請了高僧卜卦批命,說那姑娘和蟠兒八字命數不合,這親事只好作罷。”
賈母對姻緣命數,一向都很迷信,說道:“即使高僧說忌諱,那必定是不行的,這也是尋常事,讓姨太太再相看合適的,也就罷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說的極是,兒女親事哪有一說就成的,總之好事多磨,夏家太太因擔心我妹妹見怪,所以上門請我從中說和。
兩人閒聊中才說起宮中之事,倒是多得了一層印證。”
……
昨日夏家太太到東路院拜訪,王夫人和她一番攀談之後,竟有了意外收穫。
夏家因是戶部掛名的老皇商,經常介入宮內採辦之事,在內務府中頗有人脈,而內務府便負責秀女選送之事。
夏家還和宮內司禮監的夏都監關係熟絡,每年都有年禮來往,頗有一些交情。
而這位司禮監夏都監,日常專司宮中選秀納美之事,雖不是主事大太監,卻也是老資歷的要緊人物。
王夫人實在沒想到,夏家不過富裕商賈之家,在宮中居然有這麼豐厚人脈,還是些極要緊合適的干係。
簡直是瞌睡有人遞枕頭,王夫人心情激盪之下,只是裝作無意之間,提到自己長女在宮中爲鳳藻宮女史。
那夏太太是個孀居之人,因是皇商之家主婦,爲了操持家業,日常逼得在商路上沉浸,又和宮內人來往,心思靈活非一般婦人可比。
一聽王夫人的話語,再細看她的神情,哪裡還不能聞絃歌而知雅意。
因夏太太不是勳貴圈子裡的人物,原先不知賈家有元春這號人物。
見王夫人提到女兒的嘴臉,便猜到她心中念想,不外乎以親女邀聖寵搏富貴。
夏太太本就因夏家只是富貴,卻沒有官宦權貴憑仗,一直覺得底氣不足。
雖憑着亡夫積累的人脈,收攏了一些權貴的銀錢,投到夏家的生意上生利,但那畢竟只是銀錢往來,並不能作爲家門憑仗。
她最想結交賈家這種權貴門第,也好爲自家多些門路根底,得了眼前這般便利,自然不會輕易錯過。
於是便順着王夫人的心思,將親女邀得龍寵的諸般好處,添油加醋說上一通,更惹得王夫人心頭血熱。
只是兩家也只是初交,夏太太極其懂得把握分寸,只是把話頭說的火熱,卻不會輕易表態夏家可予臂助,便起身告辭。
王夫人被夏太太勾起慾念,只是苦惱夏太太還未袒露心胸,只好起身親自送到外院門口,並約再見之期。
雖然兩人還沒把事情說透,但王夫人卻能感受到夏太太隱藏的熱絡,讓她覺得總有辦法得到對方臂助。
對王夫人來說,眼下最要緊之事嗎,便是從公中拿到那四千兩銀子。
俗話說無糧不聚兵,手頭有了銀子,她再和夏太太把話說開也不遲。
……
王夫人繼續說道:“老太太,今年對大丫頭來說是難得機緣,除舊例給大丫頭的一份體己,讓她在宮中籠絡關係。
還需一筆銀子疏通各門人脈,我私下算計過需要四千兩銀子,”
賈母聽說要四千兩銀子,眉頭也是微微一皺。
前幾日王熙鳳挺着肚子來問安,閒話中提到賈琮降等襲爵,家中少了五百石爵產,如今公中入賬銀子,遠沒往年那麼寬裕。
即便賈母不會過問賬目上的細貌,也能估摸出一筆四千兩銀子,對如今的榮國府不是小數目。
但賈母想到大孫女如真能得到前程,大房和二房也不會像如今這樣強弱懸殊,她這老祖宗也能做得更加安穩……。
說道:“如今家中少了爵產,四千兩銀子雖不是小數目,但既然是往年常例,又是大丫頭的前程,該花的銀子還得花。”
王夫人聽了心中竊喜,她等的就是賈母這句話,有了這話後面的事情纔好說開。
說道:“還是老太太通透,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前幾日便差人和鳳丫頭說過此事。
但鳳丫頭說如今是年初,公中沒有怎麼多存銀,萬支不出一筆四千兩,如今我正爲這事發愁,元春的事情可是不等人的。”
賈母一聽這話,便有些生氣,說道:“這麼大一件事,鳳哥兒怎麼也沒和我說起,我看她也是害喜弄糊塗了。
即便年初公中存銀不足,也不會精窮到這麼大一個家,連四千兩都拿不出來。
即便拿出了銀子,手頭空乏,各房裁剪些用度,哪裡就會餓肚子了,她這理也是不通的。”
王夫人神情略有些激動,說道:“正是老太太說的這個理,我爲大丫頭算計前程,其實就是給賈家爭一份富貴體面。
只是如今二房不比以前,眼下我說話也不當用,這事還是需要老太太發話,才能真正頂事。”
賈母一聽王夫人這話,心裡不由自主咯噔了一下,這纔有些回過神來,敢情自己這兒媳婦是來給自己挖坑的……。
但是她話已說出口了,可也不能就直愣愣的收回,不然就是打自己的老臉。
其實賈母都不用費心去猜,便知王熙鳳必是得東府那小子撐腰,纔會不讓自己知道此事,便一口回絕了二兒媳。
只是自己那位孫子是聖旨冊封的家主,他要這樣斷事,只要不違背宗法禮數,賈母都不太好出面囉嗦。
只是話趕話說到這個份上了,這事也就糊弄不過去了,總要過問一下,不然自己這老祖宗更成了擺設了……。
賈母說道:“這事你也不用慌張,左右還有我老太婆在,大房既說這筆銀子不好出,總有他們的道理,一家人說道清楚也就是了。”
王夫人聽了賈母話中的妥協,心裡一下變得發灰,老太太嘴上是說的好聽,其實內裡也開始迴避大房的鋒芒。
這個家真是愈發沒天理了……。
賈母對鴛鴦說道:”你去東府請琮哥兒過來走一趟,我找他商議家中之事。”
鴛鴦應了連忙去東府傳話,王夫人聽老太太讓那小子過來,如今都用上請字了,這真真認了那小子的位份了,心中更是多一層鬱恨。
對於元春在宮中邀寵之事,心中也變得更加炙熱偏執……。
……
寧榮街,伯爵府,賈琮院。
鴛鴦穿水紅綾子裡衣,外罩青色繡花長襖,腰上束白縐綢汗巾兒,伶伶俐俐的進了賈琮院子,將賈母的話傳了一遍。
這些年每次賈母有事找賈琮,都是讓鴛鴦來傳話,當初賈赦想要強納鴛鴦,賈琮幫着她擋了一回,兩人之間更生默契。
鴛鴦傳過賈母的話,將王夫人到榮慶堂之事,也順口清楚說了,一雙清粼粼的眼睛望着賈琮,想着他該如何應對。
其實在鴛鴦沒來之前,迎春已讓繡橘來給賈琮傳話,他已知王夫人去了榮慶堂,說道元春宮中之事。
賈琮不用去猜測,也知王夫人必要說那四千兩銀子的話頭。
他心中早就有了決斷,對身邊的晴雯說道:“你到二門口傳話,讓管家去東路院給二老爺,就說我請老爺去榮慶堂議事。”
他回頭對鴛鴦笑道:“鴛鴦姐姐不用急,先在這裡小坐一會兒。”
他讓小丫頭娟兒給鴛鴦上茶,自己取過書案一份信,抽出看了一眼便放入懷中。
這份封信是元春給他的回信,昨天由袁競派了小太監送到伯爵府。
元春心思聰慧,知道賈琮的年禮書信都讓袁競送入宮中,也依樣畫葫蘆,讓袁競經手回信並送出皇宮。
雖然賈琮和元春只見過兩面,但兩人卻有異樣的默契,具備同樣的睿智和洞透。
他們之間的來往書信,都經過幹陽殿六品值守袁競,內侍副總管郭霖必定就知道書信內容,郭霖背後站着便是嘉昭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