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
寶釵出了梨香院,左拐走了少許,到了東西兩府夾道風雨連廊。
將那東府小門的門鈸敲響兩下,銅鐵磕碰發出鏗鏘之音,便有守門婆子開了小門。
寶釵日常常來走動,她們都認得寶釵,笑着迎了她進來。
寶釵知道這看守過道小門的婆子,是東府的伶俐奴才,也就是家中這些姊妹,其他人可不是隨意放行。
賈琮自承襲榮國府,東西兩府雖都是他的產業,但他依舊居於東府,東府進出規矩依然嚴謹。
像寶玉這樣擅長女兒是水做的公子哥,如同以前一樣跨不進東府內院。
雖西府榮禧堂也是賈琮正經居所,但他只安排心腹管事丫鬟看守打掃,除了年節待客,很少去那裡過夜。
寶釵進了東府後花園,雖眼下還是冬末,園中不少草木還是枯黃,只有常綠灌木青翠不改。
所經過的石徑、遊廊、雨亭、假山、水榭等處,都收拾是整齊潔淨,可見每日都有人定時清掃。
寶釵知道東府奴僕人口遠少於西府,但東府裡外氣象,卻比西府更加清爽體面,讓她每次踏入東府,都生出安然舒暢的感覺。
等到她去了迎春院子,裡面有些異樣的安靜,往日剛入院門,多半就能聽到湘雲明麗爽朗的話音。
寶釵問院子裡灑掃的婆子,卻說今天大小姐本要接三姑娘過來,東路院那邊傳話,三姑娘這兩日身子不爽利。
大小姐便帶林姑娘、史姑娘、邢姑娘去東路院探望,且二房老爺自搬去東路院,都還沒去拜望過,也正好過去走動。
寶釵沒想到過來卻撲空,本該一起去探望探春,只是來晚一步,並沒趕上趟,左右也不缺自己一個,等改日再說。
問道:“琮兄弟也一起過去,還是留在府上讀書?”
那婆子回道:“少爺倒是沒去,還在他院子裡讀書,只是囑咐大小姐,回來時接三姑娘來住兩天。
東府尋醫問藥方便些,少爺認識的名醫,也都知道東府的路徑。”
寶釵心中暗笑,她知道姊妹中間,賈琮和探春從小最投契,尋常時候探春身子不爽利,他還不巴巴的過去看望。
年前承爵那一趟子事,自己姨媽那些做派,寶釵早就聽到傳言,
必定是他對姨媽的舉動生出芥蒂,所以懶得去朝面,他自己不樂意過去,便找藉口把三妹妹挪回來,倒是一點都不肯吃虧。
卻不知今日姨媽來了梨香園,琮兄弟便是去東路院,也不會當面遇上她。
探春妹妹有這麼個護短痛惜她的兄弟,也是個有福氣的。
寶釵想到這些,心裡有些嘆氣,自己倒也有哥哥,雖也算愛護自己,不過都是些不着調的主意。
且這哥哥整日在外招惹胡混,也不知哪日才懂得收斂長進,比起賈家這些姊妹,自己的福份卻差了許多。
自己也不想那些沒影的事,只哪天他像對探春妹妹那樣,對自己多些私心關愛疼惜,兩人能走的近些,自己就心滿意足了。
寶釵心中思緒綿綿,園中風兒細細,一腔溫柔情意,搖搖蕩蕩,一無所依。
出了迎春院子,卻沒有返回西府,腳步已不知不覺往賈琮院子裡去。
……
等寶釵進了賈琮院子,見裡外都靜悄悄的,她是知道其中緣由。
因賈琮正讀書備考下場,他院子裡的姑娘都很貼心,日常說話行動都小心,生怕過於喧譁,擾了他讀書的心境。
她一進院子,正在擦拭遊廊欄杆的四兒、娟兒,看到她便過來行禮,又要進去報信。
寶釵笑着阻止,說道:“我又不是外客,不過閒了過來走動,看看說話就走,太咋呼打擾你家三爺看書,我自己進去就成。”
她剛進入正屋,見芷芍正坐在南窗向陽處,正在縫製一件軟綢裡衣。
芷芍上身穿淺紫菊花刺繡長襖,淡黃交領裡衣,下身系一條粉色棉錦裙。
眉翠鬢青,背修腰細,清雅恬靜,午後陽光照在她身上,熠熠生輝,有種難言的俏麗美好。
寶釵笑着問道:“芷芍妹妹,琮兄弟正在裡面讀書嗎,我本過來找二姐姐說話,可巧她們都去東路院,順道過來走動一下。”
寶釵知芷芍是賈琮身邊最親近的姑娘,從小陪着賈琮吃苦長大,一向最得賈琮看重,其中情分和他人愈發不同。
她既心思都放在賈琮身上,自然能把這些看在眼裡,愛屋及烏之下,對芷芍一貫很是親近,從不會把她當做丫鬟之流
芷芍笑道:“寶姑娘來了,三爺用過午食,如今在書房靠着養神,並沒有看書,寶姑娘儘管進去說話。”
寶釵說道:“既然在養神,我就不進去了,我們說說話,等會我就走了。”
兩人正說着話,書房裡面傳來賈琮的聲音,問道:“芷芍,外面誰來了?”
芷芍對寶釵笑道:“我說三爺只是養神,姑娘一說話他就聽到了,不如進去說話。”
寶釵獨自進了書房,見賈琮正坐在一張靠椅上,臉帶笑容的望着她。
頭上戴無樑束髮雪脂玉冠,穿着月白暗花團錦長袍,腰繫玉版鑲寶革帶,雋美清貴,風采照人。
賈琮笑道:“今天寶姐姐怎麼有空過來走動?”
寶釵笑道:“往日也不敢過來打攪你用功,今日來找二姐姐她們說話,趕巧撲了空,又聽說只有你在家,便過來瞧瞧。”
英蓮起身出去給寶釵上了茶,便出了書房,留下他們兩人說話。
寶釵自從進入賈府,這幾年但凡和賈琮碰面,都是和其他姊妹們一起,極少有這種兩人單獨相會的情形。
她雖心中一腔柔情,但畢竟是明慧大氣之人,倒還不至於獨自面對賈琮,就會窘困到說不出話。
此時窗外陽光微微斂去,天色也變得有些陰沉,但書房內氣氛卻和潤融洽。
寶釵雖不像黛玉那樣文思雋秀,通身舉止都蘊藉書卷才氣。
但她的父親是位出色人物,目光長遠,異於常人,自小教女兒研讀百家之書,養成了寶釵博學並蓄的才識。
使得寶釵在詩詞、醫學、佛學等都有涉獵,這樣的閨閣奇秀,遇上賈琮滿腹的奇思怪想,自然是極好的聊天對象。
窗外天空雲顥翻卷,書房內閒日悠長,兩人隨口而談,不拘話題,嗔笑自如,頗有意趣。
賈琮和黛玉之間是傾心相知,和探春是投契親密,和迎春是包容溫情,和其他姊妹或丫鬟,或相濡以沫,或依賴欣賞,或憐惜愛護。
寶釵和她們都不同,賈琮和她甚至不如其他人親密,但卻有種別樣的默契,雖隔着些距離,卻能更對等的相處。
……
賈琮突然想到一事,問道:“寶姐姐,前段時間不是說薛大哥在相看親事,定的是桂花夏家的小姐,不知事情如何了?”
寶釵聽賈琮突然問起此事,想起夏家姑娘看他的曖昧眼神,心中微微有些膈應。
說道:“原先夏家太太和夏姑娘走後,大半個月都沒傳來音信,此事成與不成還在兩可之間。
但今日姨媽來了梨香園,她受了夏太太所託,特來轉告謝親之事。
據說夏家請了有德高僧,爲夏姑娘和哥哥卜卦,說兩人命數不合,姻緣難諧,這門親事只好作罷。”
賈琮聽了這話,心中微微一震。
似乎他的到來之後,這個原本十分熟悉的世界,很多事情都在潛移默化之中,改變了原來的軌跡。
賈家東府提前敗亡;賈赦提前死於非命;迎春和孫紹祖斷絕孽緣;元春可能不會再走上封妃命途;
如今薛蟠和夏金桂的親事也作罷……。
這些事情,有些是自己有意爲之,有些卻不由自己掌控,不知將來還會再發生哪些變化?
不過薛蟠和夏金桂親事難成,薛家實在算逃過一劫,至少寶釵以後會少許多難處和煩惱,也是一樁極好的事。
賈琮又好奇問道:“兩家謝親之事,夏太太不親自和姨媽相告,怎麼還通過太太轉告,據我所知她們二人並沒瓜葛?”
寶釵說道:“此事我也納悶,姨媽只是那日夏家母女上門,她來陪宴一次,沒聽說她們以前有交往,但如今看來兩人關係融洽得很。
倒像是相識多年一樣,今天姨媽還幫夏太太說了許多好話,以姨媽往日的性情,這樣的言行舉止,還真有些奇怪。”
賈琮聽了寶釵這番話,心中泛起十分古怪的感覺,王夫人竟和夏太太成了密友,怎麼聽着這麼彆扭。
他突然想起當日榮慶堂上,玉虛觀張道士當着賈母的面,給寶玉牽線親事,提到三家姑娘,其中一家便是桂花夏家。
賈琮心中生出極其荒唐的感覺,難道那張道士的嘴被開了光,賈寶玉和夏金桂,這兩人也算金玉良緣?那這世界未免太瘋狂。
但是以王夫人奸狹偏執的性子,被她弄出什麼古怪詭異之事,還真是不好說。
不過左右也不關自己的事,姻緣之事,天要下雨孃要嫁人,各人只顧各人吧……。
……
賈琮和寶釵又隨意聊了許久,時間竟不知不覺過去,窗外突然傳來一聲霹靂震雷,將寶釵嚇得嬌軀微微一顫。
一陣大雨毫無預兆的傾盆而下,頃刻之間將窗外院子澆了溼透,四下都是淅淅瀝瀝的雨聲。
神京之地,二月冬雨雖不多,但也不算少,但凡下過一次,便會清寒側骨。
這雨下了半盞茶功夫都沒停下,原先氣息融合的書房,涌動着濃濃的冰寒,寶釵雙手下意識的撫了撫自己手臂。
說道:“琮兄弟,拉着你說閒話,耽擱了你不少讀書時間,我也該走了。”
賈琮見寶釵起身告辭,也不做強留,只是進了裡屋,取了一條靛藍團花披風,披在寶釵身上。
說道:“冬雨冰寒,我看寶姐姐衣服不是很足,加上一件披風,免得受了風寒,我記得你有樁舊症,春寒之日容易勾起。”
寶釵俏臉微微紅暈,覺得身上披風似乎異常溫暖,她伸手繫上披風的頸帶。
微笑說道:“說起那樁舊症,還要多感謝琮兄弟,你讓張神醫改良了冷香丸的方子,果然大有道理。
原本冬日春初之季,是我舊疾常發之時,可上次發病服了新制的藥丸,一下便壓住了病氣。
後面又照張神醫的囑咐,服用了兩次,今冬便沒再復發,頗爲神奇。
新制藥效比舊方子強了許多,如此依病服用,好好保養一二年,說不得真能去了病根。
且這新藥丸的香味兒,不像老方子那樣香味濃郁,氣味淡雅了許多,聞着倒是更加舒服。”
賈琮以前見寶釵服用冷香丸,身上的確股馥郁芬芳的味道,十分奇特好聞。
如今聽寶釵這麼一說,他心中有些好奇,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不自禁說道:“的確清雅宜人不少,比以前更好聞了。”
這話才一出口,便覺得大有不妥,哪有自己這樣唐突,聞姑娘家身上的味道,
臉上不禁生出尷尬,有些難爲情的看了寶釵一眼,卻見寶釵一張臉燒得通紅,有些嗔怪的瞪了他一下,好在沒有和他計較。
賈琮對自己口不擇言,心中有些過意不去,說道:“寶姐姐,今日不同尋常,雨中路滑,走動謹慎一些,還是我送你回去。”
寶釵紅着臉點頭,無聲的走在面前,兩人走出書房,見到金釧正在堂屋和芷芍、晴雯說話。
金釧見姑娘和三爺一起出書房,不僅滿臉通紅,還穿着件披風,將身子囊得緊緊的。
那披風的顏色款式,並不是姑娘家之物,再說姑娘來時也沒穿披風,那必定就是三爺的。
這讓金釧心中有些古怪,不知想到了什麼,小臉也莫名其妙一紅……。
旁邊的晴雯性子爽利,不知掩飾神情,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已滿是好奇勃勃的神色,眼波婉轉流動,不住在寶釵身上來回打量。
一直到芷芍責怪的拉了拉她衣袖,晴雯才低下頭不再瞎看,只是線條秀美的嘴角,不停地微微牽動。
金釧覺得氣氛有些奇怪,不過自己姑娘和三爺即便有什麼事,那也都是好事,所以她心中並不在乎,甚至有些奇怪的期待。
她給寶釵打起雨傘走在前頭,賈琮獨自打傘跟在後頭。
晴雯也撐起雨傘,非常殷勤的跟在賈琮身後,三爺出門不帶丫鬟,不成體統,必須好好伺候着,省得他做出什麼荒唐事兒。
幾人在雨幕中不緊不慢的走着,好在雨勢比方纔已小了許多,不至於行走之間,打溼身體太多,偶有雨絲掃過臉龐,清涼宜人。
紛紛擾擾的雨聲,響徹在幾人四周,雨幕將遠處近處的景物微微迷濛。
雨水打在草葉上,便洗出動人的新綠;雨水打在水面上,便暈出層層漣漪……。
……
幾人走到東西兩府夾道小門處,守門的婆子開了門,賈琮正要將寶釵送到梨香園。
寶釵回頭看着他,俏臉紅暈難消,盈盈動人,說道:“琮兄弟送到這裡就成了,出了小門幾步路就到梨香院。”
賈琮聽了她的話,也就停下腳步,說道:“寶姐姐有空再過來坐坐。”
寶釵一雙明眸流轉,望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便帶着金釧,穿過連接東西兩府的夾道風雨遊廊,走入西府的雨幕之中。
寶釵忍不住回頭望去,見賈琮還站在東府小門處,撐着雨傘並沒離去,玉立挺拔的身影,在雨幕之中有些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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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頭顫動不止,轉頭不敢再看……。
……
榮國府,梨香院。
薛姨媽看着窗外的雨勢,嘟囔道:“這陣雨來得突然,外頭可是冷了許多,寶丫頭出門穿戴單薄,可別被寒氣勾出舊病來。”
王夫人坐在一旁微微皺眉,本來她和薛姨媽說過夏家謝親之事,也就可以回去了。
但是看到寶釵要去東府走動,離開神情頗爲喜悅,王夫人想到賈琮樣貌出衆,身邊又多蓄美色。
往日本沒有的念頭,今日竟鬼使神差冒了出來。
外甥女寶釵是她早就相中的兒媳婦,生得又是這等標準出衆,東府那小子一貫邪性,萬一生出事情,我的寶玉就糟糕了……。
所以,她便找了藉口,今日姊妹兩個閒話家常,其實便是不放心,等着寶釵從東府回來。
薛姨媽哪裡想得到,自己姐姐的狹邪心思,只當做姊妹之間尋常相處,還囑咐廚房準備酒菜,讓王夫人在院中留飯。
薛姨媽牽掛女兒,對丫鬟同喜說道:“你帶上小姐的披風,送去東府給她,這時辰雨水寒氣過重,可別勾出她的舊疾來。”
同喜聽了薛姨媽吩咐,連忙進屋找來寶釵的披風,匆匆忙忙就要打傘送去東府。
王夫人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這寶丫頭去東府也是夠久了,怎麼也不知早些回來,往日的分寸乖巧竟都沒了。
她心中正有些煩躁不安,突然聽外頭傳來同喜的聲音:“姑娘你可回來了,太太怕你凍着,還讓我你送衣服過去。
姑娘你沒事吧?咦,這件披風看着眼生,又是哪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