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綠玉品嬌芳
玄墓山,蟠香寺,後堂。
修善師太房間裡,芷芍正陪着師傅聊天,說起這兩年在神京的日子。
妙玉見師傅見了芷芍後,笑容和緩,連精神都好了許多,心裡也很高興,便悄悄離開房間。
進了自己房間,取出收藏的茶盤茶具器皿,用清水洗淨。
開了書架底層的鬼臉青花甕,從裡面取了收藏的雪水,又在風爐上扇滾了水,泡了一壺茶。
……
知客房裡,邢岫煙和賈琮之間,只是幾句話語,便頗有默契,去了那層隱約的隔閡。
邢岫煙心性淳樸,意趣淡泊,年紀尚稚,天真未失,和賈琮聊得很是融洽。
沒過一會兒,靜懸從內堂端了件極精美的茶盤出來,茶盤上雕刻填金海棠花,還有繁複的雲龍獻壽圖文,古樸細巧,清貴典雅。
賈琮出身豪富世家,府上日常珍惜器皿不少,卻也是第一見到這樣精美的茶盤。
那茶盤中放了柄梅花瑞雪迎鬆方鐵壺,兩隻樣式不一,形狀精工古樸的茶杯。
靜懸笑道:“方纔我進內堂準備茶水,妙玉師妹卻已親手泡了茶,還用了四年前,從後山梅花上收的雪,以爲待客之敬。”
邢岫煙聽了笑道:“那可是難得了,四年前玄墓山大雪,那年梅花開得格外好。
我記得妙玉姐姐收了一甕梅花雪,深埋地下數年,總捨不得吃,這次聽說靜慧姐姐回來,才從地下取了出來。
沒想到還是先拿了款待表哥,我也是有口福的,跟着表哥沾了光。”
靜懸提了茶盤中的方鐵壺,在兩隻精美的茶杯中斟了茶水。
靜懸端了其中一杯,遞給邢岫煙,那杯子形狀小巧,外形似鉢,色澤柔黃淡雅,杯璧鐫刻三個垂珠篆字:點犀杯。
靜懸說道:“師妹說姑娘以往用過這點犀杯,依舊讓姑娘來用。”
又端了茶盤中另一個方形綠玉斗杯,敬給賈琮品嚐。
邢岫煙一雙妙目望着賈琮手中的綠玉斗,眼神中流露出詫異。
她素來深知,妙玉爲人高潔孤僻,平時不習慣與人親近。
這方綠玉斗是妙玉自用的茶杯,從未給外人使過,即便自己平時和她吃茶,也只用手中的點犀杯。
她卻捨得將自己綠玉斗給表哥用,雖然有些奇怪,看來是表哥送了靜慧回來,妙玉對他心有感激,纔會這般禮遇。
賈琮自然知道這兩隻茶杯的名貴,而手中觸手溫潤柔滑的綠玉斗,更是妙玉自用的珍物,非比尋常。
杯中茶水入口,茶味雖清淡,但水質軟綿輕柔,茶香之中暈着如絲梅香,沁人心脾,神識皆曠。
一杯清茶,竟能品味出如此絕妙滋味。
賈琮早知妙玉精通茶道,但只有親身經歷,才能體會精通到何種程度。
修善師太是個高德僧尼,神在五行之外,意爲四大皆空,心不怠於物。
她不可能傳授妙玉如此清貴講究的茶道,這與佛門空妙無爲的宗旨不符。
梅花之雪爲水,碧玉古玩爲器,連置杯的茶盤都是珍品,即便以寧榮兩府的豪奢,賈琮也沒見過這等珍惜之極的茶具。
傳言妙玉出身官宦世家,因小時體弱多病,找了不少替身入佛門,卻都無法化解。
後來只有自己帶發出家,這才消去了病災世孽。
這兩年閒暇之時,芷芍常常會和賈琮提起妙玉。
因此賈琮知道許多,原先不可能知道的細節,比如妙玉五歲便跟了修善師太出家。
十二歲之前,每年節慶,家中親眷都會上門看望,並且攜帶許多貴重的日常之物。
妙玉雖只是個帶髮修行的女尼,過得卻和一般的富貴官宦小姐,沒什麼兩樣。
十二歲之後,可能是家人先後亡故,或其他什麼原因,便再也沒有親人上門看望。
她能將飲茶做到如此極致,只能是出於原身家庭的薰陶。
到底是什麼樣的家庭,才能養出妙玉這樣的人物,價值連城的茶具,只做了尋常隨身之物……?
……
當晚,賈琮住進兩年前住過的院子,那裡事先被妙玉和邢岫煙清掃如新。
芷芍正在房間裡親自幫他鋪牀疊被。
這個院子給芷芍影響深刻,當初賈琮在玄墓上住了許久,每日變着法子討她開心。
不僅每日找機會和她說話解悶,姑蘇城中,衣裙釵環,甜食點心,都被賈琮買了個遍。
讓已忘卻前塵的芷芍頗爲感動,但卻還沒到生死相隨的地步。
也就是在那日凌晨,芷芍被催博望僱傭的刺客挾制,賈琮不顧性命的相救,才讓芷芍從此對他死心塌地。
這個小院對他們來說,意義非凡,充滿跌宕溫馨的記憶。
芷芍幫着賈琮整理好牀鋪,又燒了熱水在茶壺裡盛滿,放在通風的地方吹涼,讓賈琮夜裡口渴能取用。
還從山後摘了不少野花,用頭繩雜成一捆,插在窗口的瓷壇裡,整個房間便有了鮮亮盎然的生機。
又拿了賈琮換洗的衣服去洗,去院子裡洗滌,嘴裡還輕輕哼着小曲,看得出心情十分暢快。
……
賈琮見她在房裡來回忙碌不停,笑道:“看你高興的,又有什麼好事情了,說來聽聽。”
芷芍看着他一笑,說道:“三爺,莫非你和師傅一樣,也精通先天神數,竟然能說得這麼準。
我上午和師傅師姐說話,師傅說她有心願,要到神京牟尼院,研讀貝葉古經,她還說等你從金陵返回,就帶着師姐和我們同行。
你說這有多好啊,怪不得師傅說你命數貴重,我跟了你就能否極泰來,事事稱心,果然是沒錯的。”
在芷芍看來的意外之喜,對賈琮來說不過是事情原來的脈絡。
並且他還知道,修善師太到了神京之後,最終在牟尼院圓寂。
臨終之前留下遺言,說妙玉命中有一大劫,需要留在神京才能化解,不能再返回蟠香寺。
在那之後,妙玉便長居神京,纔會有後來王夫人一份請帖,從此入住大觀園櫳翠庵之事。
再往後隨着榮國賈家逐漸敗落,妙玉的結局也是撲朔迷離,衆說紛紜,並無明確定數。
但是如今賈琮的出現,他相信原來的大勢脈絡,必定會發生改變。
當然,這些對賈琮來說都是後話。
他和芷芍都是故地重遊,回到這座熟悉的小院中,彼此心中感慨良多,心中各自歡喜。
又坐在一起耳鬢廝磨,絮絮叨叨說了許久,芷芍這纔回了蟠香寺內院。
如今她回來廟裡,自然不好像府上那樣守夜陪牀。
賈琮在玄墓山住了一夜後,第二天一早就和芷芍、修善師太、妙玉、邢岫煙等人告別。
一人重新回來了鐵嶺關渡口,僱船趕往金陵。
……
金陵,宏文街,四海錢莊。
宏文街處於金陵城核心街區,人流鼎盛,各種裝飾華貴的酒樓、瓦肆、茶館、春樓等林立密佈。
四海錢莊位於宏文街中心偏左位置,不算租金最昂貴位置,卻是店面開臉最大的店鋪。
四海錢莊是金陵數得着的大錢莊,開張已有十五年,錢莊庫銀存儲量大,存兌信譽良好。
這幾年金陵城海貿生意發達,不僅催生了許多本地海貿富商。
而且大周沿海各州,東西夷各國洋商,都紛紛向金陵這座大城匯聚,每日發生的貿易銀流,不可勝數。
沒有富商會帶着半車銀子做生意的,所以這幾年,金陵城內知名錢莊的生意都很火紅。
這家開在宏文街的四海錢莊,不僅開鋪時間悠久,而且東家的背景也很有根底。
錢莊的大股東便是有名的金陵甄家,其餘小股東也都是金陵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
所以很多來往海商,都喜到這裡存兌銀兩。
……
這一天也像往日那樣,四海錢莊的鋪面上,人來人往,生意興隆。
既有不少人商戶來存兌銀兩,也有不少客人到錢莊存檔物件。
因爲,四海錢莊除了主業存兌銀兩,還開辦江南流行的存檔物品服務。
很多人家或爲了防盜,或不便收藏家中的貴重物品,存入知名大錢莊的存物檔,是一個穩妥隱瞞的選擇。
在錢莊前堂進出的人流中,一個頭發蒼白的五十歲老者,神情失望的走出店鋪。
他過了街道走了幾十步,在附近的街角停了下來,這裡早有一輛馬車停在那裡。
他上了馬車,車上坐着一個相貌俊美的少年,雙眸湛湛有神,不可逼視,神態氣息略帶嬌柔。
那少年見老者空手回來,問道:“魏叔,東西沒取回來嗎?”
這少年正是易釵而弁的鄒敏兒,那五十歲的老者,是她的老家人魏伯。
上個月鄒府的心腹家人魏伯,因爲被推事院的追緝,一路逃到神京找到鄒敏兒。
並把當初她父親讓他保存的秘盒,交給了鄒敏兒,秘盒中放了張四海錢莊的存物檔。
鄒敏兒下金陵公幹,便把這個忠心的老家人帶着身邊。
中車司是皇權特許的內衙機構,她下金陵辦差,手持中車司巡查令牌,沿途所有官衙司吏都要回避,自然不怕再有人難爲魏伯。
而且她這老家人年輕時是軍中悍卒,又是走慣了外面世道,十分懂得收斂行跡,一路上更是沒惹出半點麻煩。
魏伯說道:“小姐,我拿了存物檔票去櫃檯取東西,可是那夥計看了票子,查了底單賬本,說這單存物簽有契約。
需要存物本人到場,確認是其本人,才能提取入檔的存物,而且當初存物的不是老爺,而是一箇中年婦人,我去了自然拿不到東西。”
鄒敏兒目光一轉,問道:“我們找一箇中年婦人冒充事主取物,豈不是就能拿到東西?”
鄒敏兒以前是官宦千金,從沒去過錢莊,自然對錢莊的規矩門道,知之甚少。
魏伯苦笑道:“那裡有這麼容易,我都打聽清楚了,那存取契約上,不僅要存物本人到場提取,還要覈對簽名花押,極難冒充。
因爲是契約存物,錢莊爲了確保存物提取安全,會將存物人的樣貌,事先用文字詳細描述,找人冒充極容易被識破。”
鄒敏兒一聽這話,心裡有些犯難,他沒想到父親這張存物檔票,居然有怎麼多講究,輕易還取不出東西。
魏伯又說道:“後來我和錢莊的夥計說,我家裡女人多,不知是哪個來存的東西。
又給了他五兩銀子好處,他才告訴我,存東西的婦人叫顧顏珍,並且一次性繳納五年的存物費用,如今剩下三年時間。”
“小姐,我從來就沒聽說過顧顏珍這個人,老爺怎麼把怎麼重要的東西,交給她來存物,難道……難道她是老爺的外室。”
……
鄒敏兒聽了這話,瞪了魏伯一眼:“什麼外室,不要胡說,顧顏珍是我孃的閨名,存東西的就是我娘。”
魏伯一聽就楞了,說道:“小姐,我是知道太太的名諱,卻不是這個名字?”
鄒敏兒嘆道:“我現在大概有些清楚了,定是父親讓母親用這個名字存物,掩人耳目!”
她見魏伯一臉迷惑,繼續說道:“我娘出生時外祖就起了這個名字,只是我娘自小身體孱弱,經常久病難愈。
後來金陵來了個有道行的跛腳道人,說我孃的名字取得不好,與八字相沖,有厭勝之克。
他只要開幾貼湯藥,讓家人把名字改了,病就能好。
我的外祖歷來是極信這些神道之說,就把母親的名字改了,又吃了跛腳道士開的湯藥,母親的病果然就好,並且從此身體也健旺起來。
所以我母親五歲之前就叫顧顏珍,五歲之後改名,便再也沒用過這名字。
因爲年代久遠,除了外祖父和外祖母,沒人知道母親叫過這名字。
而且因爲那跛腳道人很是神奇,我外祖父心中敬畏,也從不對人提起母親的原名,生怕給母親招來病災。
如今,我外祖父母去世多年,就算有人聽說這事,也不知道我孃的舊名,不過有次閒暇之時,母親和我跟父親提起這件舊事。
所以只有我和父親才知道母親這個舊名!”
魏伯有些恍然,又說道:“但是太太已經過世,老爺存放的東西,豈不是再也拿不出來了?”
鄒敏兒說道:“我母親出嫁前是繡樓千金,出嫁之後是大門不邁內宅太太,不是家中親眷,很少人認得她的相貌。
父親讓母親錢莊存物,又用了一個罕爲人知的舊名,旁人絕對想不到存物,竟然會和鄒家相關。
父親還繳了五年存物費,剩下還有三年時間,也不用太急,那件東西跑不了,放在四海錢莊,神不知鬼不覺,反而更加安全。”
又問道:“魏叔,你常在父親身邊,你覺得父親存放是什麼東西?”
魏伯回道:“我雖然是老爺隨從,但是老爺官面上的事情,並不讓我插手,所以我也不太清楚。”
說道這裡,魏伯的語氣有些遲疑:“小姐,有句話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鄒敏兒看了他一眼,說道:“鄒家如今就剩下我們兩個人,還有什麼事不當講的,魏叔請儘管說來。”
魏伯說道:“老爺過世之後,外面的人都在講,老爺麾下的水監司,勾結東瀛浪人,在外海搶掠了二三十艘大洋船。
搶奪的金銀洋貨堆積如山,但直到如今,官府都找不到這批財貨,當時鄒家抄家之時,雖也有不少家財,卻是遠遠不如的。
所以,老爺他會不會把一部分財貨,存入錢莊,預備後路,作爲不時之需。”
鄒敏兒聽了這話,臉色變得蒼白,說道:“如果我爹只是存了些金銀財貨,那對我又有什麼用呢,根本就毫無意義!”
如今就算再多的金銀財貨,也洗刷不來她教坊司賤籍的恥辱。
而且,鄒敏兒看過中車司的文檔,被父親下令搶劫的洋船,每一艘都有數十名的船員,累加就是近千條人命,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但是,鄒敏兒又想到,自己父親雖然犯下累累血債,但他並不是一個庸才,是個有心計有手段的人物,不是一個簡單的守財奴。
他煞有介事將儲物檔票,交給心腹家人保管,以防萬一,難道只留下一堆金銀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