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晉江首發
那宋氏女子的目光已然深且複雜,但賈環只淡淡然維持一個姿勢飲茶,彷彿適才那番話恰如外頭夜風吹落一片舊年的枯黃柳葉,又或者不過是旁的甚麼人都能信口說來,並未有絲毫稀奇之處。
實則此刻就連林如海也是難掩震驚,他固然存了幾分試探之心,卻也決計無法預料賈環竟是一針見血、直搗黃龍。相比不知賈環底細的宋氏女,林如海卻忍不住想得更多,假若這單單是少年看出來的,那誇一句“七竅玲瓏”也便罷了,可萬一事關赫連扣,那莫說楊希、宋氏,只怕他自個兒也難逃一劫。
屋裡一時陷入長久的寂靜,只餘下炭盆裡不時有火星叢叢爆出,發出嗶啵輕響。
忽而一個歡快的嗓音從裡間傳來:“羊肉面好嘍!”
那年輕的店小二把三個冒着熱氣的青瓷大碗往他們跟前兒一放,一團玉雪麪條浸透乳白湯汁,上面撒着由芫荽、口蘑和生薑末切出翻炒的哨子,削薄如紙的羊肉片兒疊了約摸一個指節厚,再佐以一小碗紅油蘿蔔,十足十引得人食指大動。
林如海和宋氏哪有吃飯的心思,倒是賈環,前輩子是個地地道道的南方人,這輩子好賴投生在賈家此等“一道茄鯗須得十隻雞兒來配”的富貴奢侈門第,這會兒見了個羊肉面,竟是有些見獵心喜了。
挽了挽袖子,賈環取過一雙竹筷,先是夾了羊肉在紅油裡涮過,方緩緩地放進嘴裡。
那羊肉從剛足月的羊羔身上片下,鮮嫩無比、入口即化,紅油更是宋氏取用新鮮飽滿的辣椒粒親手炸制的,裡頭加了不少諸如雞胸脯、香菌、筍子等好料,卻不是熟人不輕易拿出來的,故此這羊肉面雖是看上去平平無奇,吃到嘴裡卻也是難得的好滋味兒。
那店小二在賈環對面坐下,他手裡捧着個碗,卻是比賈環那個還大出一倍,把他整張臉埋進去都綽綽有餘,見了賈環那細嚼慢嚥的吃法,竟是煩了,撇撇嘴,直叫道:“你們南方人就是磨磨唧唧,吃這個不就圖個燙、辣嘛?照你這麼來,還沒吃掉一半倒先涼透了,端的是沒趣!”
賈環擡頭,只見這廝幾口吃乾淨了蘿蔔條兒,把一碗紅油都淋在了麪條上,一雙筷子使得出神入化,幾口下去,隱約竟是見了底,活像餓鬼轉生。賈環兩輩子加起來都沒見過這麼兇猛的吃法,一時臉上竟顯出了股子頗帶有敬畏的嚴肅來,看樣子竟是有些意動,也想效法一般。
那宋氏好似在滿屋子肉香中恢復了些生氣,轉頭瞪了那狼吞虎嚥的店小二一眼:“你還敢教訓別人?瞧瞧你這個吃相,竟彷彿個饕餮,如今不是在關外,誰還能跟你搶不成?”
那店小二三兩口吃乾淨麪條,把碗往桌上一摔,把嘴一抹,冷笑道:“是,我吃相不好,也不懂什麼饕什麼餮,取個文縐縐的名字仨字兒倒有兩個不識得?這怪誰,還不是怨我那早死的親外公?”
“宋汝頤!”宋氏氣得渾身發顫,楊聞之是她心頭扎得最深最狠的那根刺,店小二的話輕而易舉地激怒了她,這個顛沛流離了半輩子的女人此刻就像一頭被激怒了的母獅,揚手就給了他一個清脆的巴掌。
那聲兒落在賈環和林如海心裡,都是一顫。
那店小二氣瘋了,劈手砸了碗,雙目血紅地瞪了他們一眼,捂着左頰頭也不回地衝出了鋪子。
宋氏也不追,只是彷彿失了全身的力氣一般癱軟在桌上,喃喃道:“造孽啊,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林如海看了賈環一眼,幽幽嘆了口氣,說到底今兒晚上這大起大落皆是因他師徒二人而起,如今宋汝頤跑了,宋氏礙於身份,這店子竟是再找不出一個能說上話的,沒法子,他也只能不顧規矩湊上前勸解一二了。
“宋梅,你......唉,到底是我錯了,本不該來這麼一遭兒,徒生事端。”
“林哥,你這話說出來,纔不是個道理。”那女子抹了把眼睛,衝賈環笑了笑,“打從蒙古回來,頤兒和我便吵了不下百回。他自小便在那蠻夷所居之地長大,我一方面奔波生計,一方面也傷春悲秋,竟是罕有顧得上他。等他十三歲那年第一次隨馬匪劫了漢人歸來,我才真真兒意識到了不對。他父親、他外祖、他爺爺,都是忠烈傲氣之人,若是得知有此不肖子孫,只怕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我也無顏再做楊家的女兒。我鐵了心帶他回京,頤兒卻覺得在此處直如龍困淺灘,處處須得顧忌,時時不忘收斂,他識字不多,家財不豐,也沒有談得來的朋友,日積月累便成了這個樣子,倒叫林哥與小狀元看笑話了。”
賈環既已猜出了她們孃兒倆的身份,宋梅說話間也就不再隱瞞。楊聞之生前最愛那宋梅一番傲骨,她只怕也是化用了這二字權當悼念,宋汝頤既沿用了這個姓氏,恐怕其生父也不是個能公之於衆、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林如海見宋梅臉上悽苦哀愁,心裡也不好受,只得柔聲開解道:“你也莫急,周黨已倒臺五六年,如今零星勢力不成氣候,楊公到底還有些舊部,改日我再在聖上跟前兒提一提。若能爲你楊氏正名,沉冤得雪,頤兒和你也便不必這般躲躲藏藏的過日子了。”
賈環嘴角微微勾出一個冷笑,若是今兒個在這的是楊希,這承諾只怕打死他也不會給。說到底,宋氏母子的存在就是欺君之罪,爲楊聞之昭雪不難,難的是怎麼既保住她二人又不牽連自身。
皇帝不是好糊弄的,林如海到底還是低估了龍鱗衛的能力,坊間朝野俱稱他們一聲“鷹犬”倒也算相得益彰。這羣傢伙冷酷、強橫,偏偏還有無上皇權爲他們護航,整個盛京裡就沒有他們不知道的東西。
藏於暗者,必先爲黑暗本身所知。
實際上,賈環先前能裝神弄鬼地說出宋梅的身份,並不僅僅是因爲那些蘭花,而是他曾真切切的在赫連扣案上見過宋氏年幼時的畫像與資料。雖有二十餘年過去,人的五官輪廓卻不會徹底改變,兩相結合,方有了那般精準的猜測。
林如海未必想不到這些,可他畢竟比楊希多了張底牌,賈環是皇帝的人,又是他的徒弟,只要他開了口,少年不會不幫。
可笑他半個時辰前還曾暗示賈環與皇帝相戀並非好事兒,轉頭卻要利用這一點替宋梅求取天恩,卻是世故到有些下作了。他到了是個清高的讀書人,又利用是待他父女二人極好的賈環,這話剛出口,臉上便顯出痛苦矛盾的神情來,益發不敢去看賈環的神情。
宋梅聽了這話,乍然擡起頭來盯着林如海,含淚杏目光彩熠熠,瞧着倒越發清媚悽豔了。
賈環抹去冷笑,神情淡漠看不出喜怒,半晌才緩聲開口:“師傅說的是,宋姨只管放心,鳳璋雖人微言輕,卻也願略盡綿薄之力。”
林如海臉上微不可查地鬆動了一下,宋梅不解其意,卻也鄭重地表示了感謝。
這一晚,到底不歡而散。
賈環星夜讓彭索驥把自己帶進了宮裡,不管怎麼說,林如海算計了他一把,是臨時起意還是蓄謀已久都不重要,結果已然擺在了那兒,他心裡極不痛快,又掛念着赫連扣的身體,一時也管不了那許多有的沒的。
乾清宮裡仍是那副華美清寂毫無人氣的模樣兒,賈環來了,赫連扣便無心再批奏摺,二人沐浴完畢後便一道歪在了榻上,最高興的莫過於李文來,出去的時候老臉上都笑出了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