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無妄之災
不僅秦鐘被他唬住,原先在室內三兩成羣的學子也多將目光集中過來,賈菌賈蘭二個停了笑鬧,也一同望過去,唯有賈環,八風不動仍夾着菜,渾似半點不曾聽見的。
賈寶玉頓時略有訕訕,秦鍾卻已然受驚,他素來是女孩兒一般的品行爲人,此時不免眼眶通紅,一徑扭了頭去避開,低低道:“寶叔想來是厭了我罷,既如此,我便也不在此處污你的眼掃你的興,只和令其他親近的吃了飯去。”
賈寶玉急得不知該說甚好,忙握住他的手:“好鯨卿,你這可是也要逼得我同哭不是?我原也沒有惱你的意思,只是你不願理我,不愛吃飯,我心裡急得很,一時才失了態的!”
秦鍾叫他拉住了,只覺手心相貼處溫軟黏溼,一股子濃郁甜馥的迷迭香薰得他面上露粉,一時懷揣着些自覺齷齪風流之情意又與寶玉膩歪到了一處。
賈菌撇了撇嘴,嘲道:“就他兩個好,旁若無人的,倒把這學堂當成了什麼花柳之地,來談情說愛了嗎?倒要叫先生看看,也賞他們一頓排頭,沒白的使人髒了眼睛!”
賈蘭拉他一把,輕聲道:“我那寶二叔慣是受寵的,你不小聲着點兒,固然他是大度人,心裡又不存別的。難保沒有別個立意巴結的,若是到老祖宗跟前兒嚼幾句舌根,可還不是你遭罪?”
賈環見賈菌面有不忿,只給他夾了一筷子筍絲,因笑道:“你也不必看不慣,既有人願拿肉麻當飯吃,又不懼此處孔聖高懸,日月朗朗。我等雖知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卻也絕沒有那個閒功夫蒙目遮耳,便只好聽一兩句,只當鍛鍊心境了不是?”
兩個年歲不大的小孩兒聽得頗有些樂不可支,只道爽極,更有那賈菌耐不住性子,急急道:“好環叔,我觀你着實是個人物,緣何從不聽人提起?拿一個破爛朽木來充門面兒,這榮國府管事的幾個,可是昏了頭的?”
賈環睨他一眼,卻不答話,只擺上幾個空酒杯,往裡頭倒了些茶水,舉着根竹筷子輕輕敲擊起來。
開始並不甚連貫,不過片刻,卻又儼然成曲,凜然清潔、雪竹琳琅,竟是那陽春白雪之曲。
賈菌賈蘭俱是精通經史之人,略略怔忡,便不免相視駭然,賈環曲藝尚在其次,此中所含深意卻使人可知他性格一二。
原倒以爲那賈寶玉是頂頂高潔驕傲的,可面前這個低斂眉目,素手微擡間風姿宜人的少年恐纔是那真真兒性子孤傲之人,世間種種,原皆不在他眼中!區區身份、寥寥輕視,他何曾放在心上過?
此等傲氣難馴,若放在別個兒身上指不定要叫人好一頓嫌棄謾罵,只當他自視甚高沽名釣譽之輩,可眼瞧着賈環墨畫一般細緻精巧的眉目,和風拂柳一般的舉止,卻竟生不出半點厭惡、半分鄙棄!
賈菌暗暗頷首,賈蘭個眼皮子淺的,早已被自家三叔一番裝模作樣,迷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那處秦鍾雖與寶玉親親熱熱地敘着話兒,眼角餘光卻始終瞟着賈環,待陽春白雪之曲啓奏,便只覺少年形容風采遠勝他所見任何一人,只心中犯苦,緣何寶叔竟與他關係不好?如此神仙人物,若我有幸交談相處,一抒胸臆,想來是再好不過!又聞聽他身世悲苦,我也不過是清貧人家,必然有說不完的話,只可惜、只可惜......唉......
待到晚間放學,賈環與賈菌賈蘭二個一路說笑正到門口,一架翠幄青綢子馬車竟停在面前,車架上閒扯着馬鞭的壯漢一見夾在人羣中的少年立時眼前一亮,上前笑道:“環哥兒,可算是等到了你,主子想你想得緊,說是今兒不把您帶回去非要扒了老彭一層皮子,但請可憐可憐罷,也好使我有個交代!”
賈環挑了挑眉:“你十次來找我倒有八次說這個話,可見是皮厚不怕撕的。我這兒還有兩個朋友呢,我答應了要一併去饕樓嚐鮮兒的,你卻要橫插一槓子,可是略不妥些?”
彭索驥暗自翻個白眼,心說那饕樓是哪兒,還不是您小祖宗的地盤子,哪些好的不是先吃先品的,混說甚嚐鮮呢?面上卻不露分毫,仍嘻嘻笑道:“這也不算個事兒,我這張臉面在京城裡大小也算熟悉。改天、改天老彭做東,也請二位小友搓一頓,想來與哥兒好的,俱也都是人中龍鳳,只別看不起我個粗人便是!”
賈菌賈蘭見此人雖面有痞色,說話沒個正形兒,一雙眼睛卻鋒利至極,遠比那同樣在朝爲官的賈政賈赦等厲害多了,也知恐不是普通人。兩個小孩兒雖年歲不大,心眼子卻決計不少,都是一心要搏功名出頭的,只一錯眼功夫便明白了賈環的心思。
賈環這是正正經經的陽謀,賈蘭且不說,賈菌此人在曹公的前八十回裡卻也是個不大不小的人物,若非高鶚續寫,想來也多有個不錯的結局。爲了赫連扣,賈環必是要考科舉入朝野的,與其找那些不相熟的,倒還不如早早地籠絡了這兩個,說到底也是一根而生,本也比別人親近些。
也是彭索驥來得巧,倒正正撞在此處。他心裡可是美不滋兒得很了,能讓賈環欠個人情,那是天大的喜事,以前那是沒機會,如今不好好把握着可怎麼能夠呢?
賈菌賈蘭也沒有不明白的,卻也實實在在佩服賈環的人品,更從彭索驥口氣中推測出許多隱晦,心說與其指望榮寧二府那些四五不着的,倒不如投了他去,當下便雙雙一揖到底:“那便多謝彭先生了。”
彭索驥眯着眼笑,扶起他兩個:“果然是哥兒看上的好氣度,喏,我這兒有幾個小金餜子,不值甚錢,便圖個‘狀元及第’的好彩頭,你倆拿去玩兒吧!”
賈菌賈蘭雖系榮國府嫡系近派,卻只有孤母,生活說不上拮据卻也不見得闊綽,當下喜笑顏開地謝了,又與賈環說了會子話便結伴離開了。
彭索驥扶賈環上了車轅,少年還未說話,便有一雙手從青色軟緞裡伸出,一把箍了他的腰將人拖進去,低喝道:“走。”
“得嘞,爺您二個坐好哎!”彭索驥打了個呼哨,鞭子在空中一聲爆響,馬車便緩緩向前行去。
馬車內,賈環幾乎被突如其來的親吻驚得喘不過氣來,使力拉了拉赫連扣的頭髮,推開了他臉孔,紅着麪皮喘道:“你發、發什麼瘋,這可是在外面呢?叫人看見像什麼樣?”
赫連扣趴在他身上,拿手指一味描畫少年清麗輪廓,指間纏了些許烏木髮絲,淡淡道:“你不說說,幾日不曾見了?環兒倒是好耐性,可憐了朕,獨守空閨好不寂寞!”
言語間,雙股還惡意擡了擡,賈環下意識夾住腿間不住聳動的孽根,聞聽他一聲低喘,當下羞得頸子都染了紅,飛快別過臉去,僵着身子一動不敢動。
赫連扣微微翹起嘴角,擰着少年尖細的下巴狠狠咬上那雙紅軟溼糯,復又纏綿繾綣,一味與他交換着津涎,逗的未經人事的賈環嘴角銀絲流淌,瞳子裡水汽一片,也不禁伸手攬了帝王精壯窄實的腰身。
“真好看,環兒、環兒......”
賈環擡眸,正對上帝王褐金琥珀雙眸瀲灩溫柔,心中也似漾了一汪子春水,只雙腿夾緊了輕輕蹭動,低低道:“再等一會兒,赫連,待過了年,我便可藉口備考科舉出得府來,到時候,你......”
赫連扣見他面色紅得厲害,哪有不知曉其未竟之語的道理,輕笑一聲,滿心喜歡地擁住了懷中比什麼都珍貴的少年,低喘着狠狠動作起來。
赫連扣以刑十五的名義買下了北靜郡王府隔壁的一間宅邸,離賈府也不多遠,並不曾掛牌子,旁的便只當做是水溶家的私產,不敢多擾,因此甚是清靜。
賈環知道後,還曾取笑過赫連扣,說道,分明是個帝王,倒學着人兔子弄個狡兔三窟的!怨不得皇家最有錢,這可真真兒是最坑爹的炒房了!
赫連扣倒是聽不懂後面半句,可也不打緊兒,爲了那個狡兔,又與他鬧了半日,直弄得少年面紅耳赤哼哼唧唧纔算完事兒。
“這就叫兔子不吃窩邊草。”得意洋洋的皇帝。
“......”你大爺的,被折騰得手疼嘴酸的某環兒。
又過幾天,賈環日日往私塾去,爲人又十分地謙恭好學,甚得師長同學喜愛。尤其賈蘭賈菌兩個,佩服得只愛跟在他身後當小尾巴,像極了後世追星的腦殘粉兒。
賈環細心觀察了一段時日,那香憐玉愛兩個果與寶玉秦鍾勾搭上了,八目勾留,欲說還休,渾一副情根深種的樣子。
正是午間,賈環見香憐與秦鍾並肩出去,金榮在後頭躡手躡腳跟着的,拿在手裡的一卷論語不由向上豎起,遮住半張面孔,彎細了眉眼,端的是個笑模樣。
賈蘭賈菌正在他跟前兒說話,見他樣子奇怪,心中生疑,賈菌道:“好環叔,你笑成這樣子作甚?可是侄兒講得有甚好笑了,我怎不曾發現?”
賈環放下書,抿着嘴角,故作神秘地比了比手指:“你猜。”
“......”賈蘭賈菌不忍卒視地撇過頭去。待得日子久了,便也知道賈環此人頗有些劣根性,最愛看人着急丟醜,也不知被耍了多少次,奈何只他挖了坑,自己還回回地往下跳,真真兒前世的冤孽一般。
賈環趴在桌上笑道:“咦,兩個小木頭,怪沒意思的。在我不曾來前,那香憐玉愛可是與薛蟠最好?璜嫂子家的侄兒金榮可也是最阿諛奉承他們不過?”
“嗤,三個丑角兒。且不提那金榮,一貫是個見錢眼開狗仗人勢的,香玉二人卻實打實的還不如個秦樓小倌兒,沒白叫人噁心透了!”此處說話的竟是賈蘭,他素來性子溫和些,想來也是厭惡得狠了,纔要發出這樣尖利的言辭。
賈環伸着手指扯了扯小侄兒玉雪可愛的麪皮,直到掐出了個紅印子才作罷,道:“那不正着了嗎?金榮自視甚高,想來雖巴結着香玉,卻也很是醋妒嫉恨的,如今薛蟠走了個乾淨,不把他仨當回事兒,你當他們還不掐起來?如今香玉看上了我那哥哥與小秦相公,可見有齣好戲!”
果不其然,不過片刻,便有香憐秦鍾往賈瑞處告狀。賈瑞仍拿着香憐作法,賈薔也挑撥了茗煙,一時學裡雞飛狗跳,鬧得不可開交。
那金榮揮着個毛竹大板,逮誰打誰,賈菌最是淘氣,也推將推將地隨意加入了戰局,他如今一心待賈環,慣見寶玉不喜,暗處給他使了好幾次絆子。
秦鍾尖叫着不住躲閃,賈寶玉雖有心護他,奈何自己個兒也不過是副瘦弱身條,哪裡保得及。正見金榮那根毛竹板要揮至秦鍾蒼白清秀的臉面上,也顧不得別個,隨意從身側拉了一把,一個身形纖細比他略矮些的少年迎頭撞開了秦鍾,直直撞上了那根竹板。
“啊——啊——血!流血了!”秦鍾只覺溫熱粘稠低落在額上,擡起眼,卻見一張血跡淋漓的可怖面孔,唬的一時要昏過去。倒虧他那麼一喊,場中歡騰熱鬧頓時停住手來。
玩得興奮的賈菌賈蘭回過頭來,卻見賈環僵僵立在正中,額上鮮血汩汩,染得半張面孔有如惡鬼重生,冷氣森森。秦鍾木愣愣站在他跟前兒,哪還有甚不明白的道理!
賈菌氣得雙眼發紅,衝過去一把打掉了仍拽着賈環素白衣角的手,衝賈寶玉惡狠狠道:“寶叔,我一貫敬重你人品,可你卻、卻爲了朋友傷害自己嫡親的弟弟?你要是真喜歡他,怎生不自己去擋了的,倒也落得個義氣美名!環叔可不是您,他將來要考功名的,若是臉上留了疤,聖上不待見他該當如何,你要陪他個錦繡前程嗎!”
賈菌這話說得不可謂不誅心,以他的身份來指責賈寶玉那卻是逾矩了,只氣昏了頭,年歲也小,條條又是在理兒,旁人也不好多加置喙。
賈蘭急得不知該怎麼好,賈環拍了拍他的手,撕了半片袖子蓋在額上,他倒不怎麼在意那傷口問題,蓮香處還有從宮中捎帶出來的御用藥物,再不成跑趟元貞後山便是了,姚無雙私存着好些名貴丹藥,除疤祛痕自是容易得很的。
只是看個戲都要遭到無妄之災,他心中可是鬱悶二字可形容的,當下便冷笑道:“菌兒不必說了,我本就是個庶子,哪裡有二哥哥身份貴重?倒也好過傷了他去,我也無處與老爺太太交代的。只是此刻也讀不了書罷,還勞請諸位替我與先生說道一聲,我且去醫館包紮了事。”
賈菌推着他便往門外走,急吼吼道:”說個甚,便是不請還有人能責怪你不成?蘭兒,我與環叔同去,下了學你替我們收拾東西一併帶走,我稍後上你那兒取去!”
賈蘭自是應下不提。
賈寶玉張張嘴,眼前卻全是賈環鮮血淋淋的臉孔及那雙冰冷憤恨的眼瞳,賈菌聲聲責問言猶在耳,頓時只覺涼意從腳底伸至頭頂,一時急躁得紅了眼眶。
秦鍾捂着起了層油皮的手臂,淚漣漣看他:“寶叔,下了課我、我看看他去......”
賈寶玉聞言哪裡了得,他本是心內如同火燒如同油烹,秦鍾卻還要說這話!傷了賈環可不是爲了他嗎?這倒攪得自個兒裡外不是人了!他最是愛鑽牛角尖的性子,登時發起瘋來,抄起桌上的硯臺狠狠砸向自知惹了禍事躲躲閃閃的金榮,怒道:“你個狗孃養的,我待殺了你!好給他賠罪去!”
金榮是寡母胡氏帶大,也受不得激,本還有些愧疚,此刻全拋到了腦後,舉着毛竹板子衝將過去,學堂內李貴茗煙等或遮擋或幫腔自是不提。唯有賈蘭冷冷看着,也不去找那懦弱不堪的賈瑞,只收拾了三人的東西出了義學朝榮國府走去。
一番診弄,賈環回到府裡已是入夜,蓮香早前兒便知道了學堂裡那許多事兒,待看見他傷口,心疼得眼淚都落了下來。
“傻丫頭,哭什麼勁兒,你哥兒又不是傷了緊要的,抹幾天藥,便也好的透了!”賈環頗有些哭笑不得地替她擦拭掉淚水,“可有吃的沒有,菌兒那小鬼又不准我早回,且餓着呢!”
蓮香輕聲道:“早備下了的,饕樓還送來了新的菜品,都給你溫在了竈上。我這就去端,你好生坐着,再不敢亂動!”
“成了成了,我又不是傷了手腳。”賈環抿着嘴角嘲道,目中卻閃過一絲灼暖。
對着菱花散下滿頭墨發,賈環摸了摸額角一圈紗布,垂斂了眉目低嘆道:“嘖,赫連又少不了生氣......”
“環兒倒是有些自知,也不枉我在此等你半日。”
一聲陰冷使得少年身形緊繃,銅鏡裡一副修長手指輕柔撫上他臉頰,映出的半張面孔卻冰冷漠然,端的是比初見那回還戾氣深重,一彎褐金瞳孔如刻在刀鋒之上,殺銳泠泠,叫人心驚膽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