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琳哥兒道吾家有個白蓮花
龔琳這個庶弟名字叫做龔玥,生的半點不肖似龔父,直像個女孩兒一般的清清秀秀柔柔弱弱。
龔楊氏是個很有手段的女人,哪怕是一時不查讓自己的陪房對夫君用了藥生了子,也並未對她做些什麼,甚至給她擡了姨娘。
龔父對嫡妻深有愧疚,何況這個婢女也不過中人之姿,哪有楊氏的美貌端麗,也便冷落了,從此也就在府中落得個不尷不尬的境地。但她心裡很是不甘心,見龔父楊氏處無法可想,便拼了命的巴結起龔老太太來。
龔老太太出身卑微,對此女也心有慼慼,又見百日之後的龔玥生的好看,便將他養在了身側。
至此,龔玥這個庶子也算是命很好了的,從小份例比照嫡子也不差多少,又沒有什麼刁奴欺主的,簡直是羨煞旁人了。
可就是龔父也沒有想到,這庶子天生有顆和別人不同的心。
龔家有婢女名喚嫣紅的,和龔氏一個旁支通了奸有了孕,這放在此間是無論如何不能被容忍的。大錦律例對此的處罰是:“無夫奸杖八十,有關奸杖九十”“其婦人犯罪,應決杖者,奸罪去衣受刑”,可謂嚴苛之至。
龔父和楊氏雷霆震怒,待得罪證齊全,當下便將那婢女和旁支罰在前庭杖打。誰料龔玥從側裡衝出,跪在兩人面前痛哭陳詞,要替他們脫罪。
“你可沒聽見我那弟弟的話呢,父親險些被他氣昏過去。他言辭間皆是父母不能體諒那二人真摯的感情,說是問世間情爲何物,怎麼能如此對待一對真心相愛的戀人!又說情到濃時行燕好之事更是理所當然,更質問父親當年對姨娘不也是如此這般嗎?父親半生磊直,那姨娘卻是他唯一的污點,當下便犯了心絞痛!母親無奈,只得將這二人押在柴房,欲隔日送諸官府處理。”龔琳喝了口茶繼續道,“誰料我那好弟弟,竟是當夜偷了鑰匙放那對不要臉的奸-夫-淫-婦逃出此間,更送了寶鈔百貫文銀十兩隻道敬佩他二人情深如海,願做那無名冰人的!後雖父母有心治他,奈何老太太時常以命相護,此事便也不了了之。後或聽老太太那處的丫鬟媳婦說,這龔玥從小腦子便不知怎的,一徑說要和小廝婢女同桌吃飯,傳什麼衆生平等的。更有別人捱打,他定要撲上去罵人不仁慈不和善之類,可憐那些被他護着的,之後往往成了主子們惱恨的對象,都遠遠地發賣了,竟是慘百倍不止!”
賈環震驚地放下茶杯,前世妹妹們曾給他普及過的一個詞彙倏然蹦入腦海,更有一個猜測盤亙不去:“琳哥兒,你這庶弟,小時可曾生過大病受過重傷不可?醒來可有性情大變的?”
龔琳狐疑地看他一眼:“自然不曾,我那祖母把他護的好着呢。倒也不曾聽過他有性情變化的,只怕是生來如此。”
賈環點點頭,心裡仍是不甚放心。
他在此世第一個做的事兒便是竊了瓊瑤的幾本著作,以他現世人的眼光自然不以爲如何,奈何放在大錦確乎是使人驚歎的,更勝出傳統書生狐妖、書生小姐此類不知幾籌。
平心而論,賈環是頗爲不喜瓊瑤作品的。於他看來,那些缺少常識不知所謂的主角簡直是玷污了歷史上真正的原型,整日爲情生爲愛死的,正經日子呢?正經家人呢?竟是全數撇之不理了,此等自私已極的愛情可不是叫人深深爲之厭惡糟心嗎?
也因此,只用了兩本打出五味居的名氣後,他便罷手不再動筆,唯有林黛玉倒像是被此書激發出許多靈感與詩情來,竟是接了他的活兒。賈環時常與她討論種種細節,心中也很爲這個林姐姐的冰雪通透震驚,況又是讓她有了別事寄心,不再成日介兒與寶玉胡混傷情卻是另一個好了!
經龔琳這麼一說,這個龔玥倒十足像了瓊瑤書裡的角色,現世多願稱此類人一句聖母小白花亦或湯姆蘇傑克蘇,反正那般情狀,賈環都是絕談不上喜歡的,想到這種人另一個特性,小少年撫着嘴脣陰冷地笑將起來。
“環兒也被我這庶弟嚇着了罷!”龔琳搖着頭,深黑眼底流露出幾絲冷厲,“你竟不知,我那祖母已是瘋魔了,竟要使父親替他捐個官職,父親平生最恨此種行徑,但架不住那老太太一味癡纏打鬧,便替他謀了個廕監生。我冷眼瞧着,這哪怕是考了,也不過徒增笑話罷了!”
賈環略略彎了彎眉眼,便是你那庶弟真真兒的有才,我也斷不能使這等人入了朝堂擾亂赫連!更甭提若是那貨看上了赫連該是怎麼個解法。依賈環從妹妹處那兒瞭解,此種人皆以爲情愛天地大,絕不會顧忌別人的感受,恨不能鬧個驚天動地纔好,要真應了此條,那赫連可是一身的髒水兒洗都洗不掉了!
又聊了一會兒,蓮香捧着套簇新的白衣回來了,龔琳細瞅了瞅,卻也是合乎他的品味身份的,當下便轉進屏風裡換上。待出來後,賈環已不在雅間,夏生請他去下邊兒用膳,說是齊備了的。
龔琳有些摸不着頭腦,只道賈環此人頗有怪癖。
來到一層大廳,果見賈環已在東側靠窗處治下酒席,桌上又有文房四寶等類,看得他滿頭霧水。
“琳哥兒來了?且坐吧,這是掌櫃特意從窖裡取出的十年女兒紅,香醇得很,你該多吃些!”賈環轉過頭,脣角帶着日光一般溫和輕暖的意味,只看得龔琳一愣一愣,竟是微紅了面孔。
小少年今日穿的是件半舊立領折枝紋蓮花月白長袍,齊眉勒着金絲五蝠抹額,一頭長髮只以玳瑁長簪鬆鬆綰了,越發顯得眉目溫潤倦懶,膚色白皙滑膩,連嘴脣也透出花兒一樣的鮮妍動人來。
龔琳心說這妖孽一般的小孩兒長大了卻不知該是何等風姿,一面又急急地拍碎了桌上那酒罈子的泥封,凜冽酒香頓時彌散開來,使得在大堂裡用餐的許多人都發出了吞嚥口水之聲。
龔琳此人很有些酒癮,如此佳釀簡直是再合心意沒有了,當下便直呼爽快地喝將起來。
賈環看了他一眼並不多說,只單手支着下顎靜靜地聽着。
“要我說啊,這次的狀元,絕對是那山東江仲卿的沒跑兒!你看看人家那文章做的,真真兒開出了花一樣,由不得人不說好!”鄰桌一個商人模樣兒的胖子喝了兩口酒便拍桌道。
對坐那個瘦條兒高個立時反駁道:“我看山西沈不知也極是有才,況又是鄉試解元,你竟憑什麼說準了!”
胖子飲盡杯中物冷笑道:“你知道個屁!江仲卿是甚麼人?那可是周家的門生,山東布政使黃英的徒弟兼內定女婿,這次監考官三個裡邊兒倒是有兩個周家嫡系,沈不知區區草民,憑甚麼去爭又有甚麼資格爭?”
瘦高個兒咬着後槽牙倒吸涼氣:“普天之下莫非王臣,那、那周首輔竟、竟膽大至此?當真、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胖子搖着頭:“如今的聖上——唉,不說也罷......老李啊,咱們一介行商,竟是連個草民都不如,頂天了也不過花個萬兩謀個從九品縣官兒,穿個衣裳都要在綾羅外加套布衣,如今便只過好自己的日子罷,上頭如何何必費那個心思去管!”
瘦高個兒艱難地鼓動頰肉擠出一個笑來,深吸口氣道:“可不是麼......吃酒吃酒,提這些做甚麼......”
賈環轉了轉手心裡攥着的瀟湘竹筆,眼底露出幾分微嘲,在素白的宣紙上細細地寫下幾條。
此種談話幾乎發生在酒樓的每一處,待龔琳吃飽喝足,蓮香和夏生分別從二三樓走下來,手裡同樣拿着厚厚一疊紙稿。
龔琳不是蠢人,他的心中幾乎要掀起滔天巨浪,使力捏住的指骨泛起青白,低聲問道:“環兒這是做什麼呢?”
賈環眯着眼笑了笑:“你不是看見了?”
龔琳驚疑不定:“你與龍鱗——”
賈環豎起一根手指放於脣前搖了搖,輕笑道:“琳哥兒,不問不錯,你說可對?”
龔琳無奈點頭,心道這是何等樣蔫壞的小人兒,也不知是上面哪位敢用了他,當真不知是福是禍了!
“環兒,既你對此頗有興趣。我便與你說一人,名叫奚清流的,同是山東舉子。我日前送龔玥來科考時,見他急急匆匆騎馬自路口來,面色極差,身後連隨從都沒有半個,待搜查完便直直進了考場。半日後,他的一個書童纔到了此處,只哭道,他家少爺十年苦讀,本該朝拜侍郎,卻險險叫一個貪官給毀了!”
“哦,倒是有趣,此話何解?”賈環朝前湊了湊,雙手撐腮、目露求知的模樣兒極爲可愛。
龔琳遂笑道:“這其中還另有道理。說的是一個叫賈雨村的應天府尹,年前判了一案,言道有一張姓員外爲連通十畝肥田造一處豪屋美宅,竟使打手趕走了其上數十佃戶。可憐其中有一家只剩孤兒寡母老婦三人的,本就是可憐人了,誰料又那員外見新寡貌美,竟妄圖強行搶佔。那老婦與小孩兒哪裡願意,追着馬車跑了百米,他心裡惱得很,只放話‘既然他們要追,那便讓他們追的鬆快些’,打手便將繩索套在了二人脖頸上,使馬狂奔,那祖孫一雙便被活活地拖死了,說是連個全屍也找不見!”
賈環眉眼生厲,他與赫連呆的時日久了,兼之更有前世縱橫商場的氣魄,此時便直如利刃出鞘,唬的龔琳心內驚悸,小少年低喝:“繼續說。”
龔琳點頭道:“那賈雨村原聽說是打算嚴懲張姓員外的,只是不知被何人告知那員外與京裡王家很有點關係。當地人口口相傳的護官符上有一句‘東海缺少白玉牀,龍王請來金陵王’,說的,便是這個王家!賈雨村聽了,便立刻改了主意,再不提張員外縱兇殺人,只說那刁民獅子開口欲要千兩金做遣散費,主人家也不過是過失殺人,便隨意地關了幾個打手杖責了事。奚清流途經應天府,聽到此節,當場拍案,尋到那十餘戶佃農瞭解事情始末後立下血書狀紙,以頭磕鳴冤鼓,誓爲此三人尋一個公正道理!豈料賈雨村將其拒之門外,更是欲使人向他下黑手。只是奚清流此人性敏聰慧,便在衙門前築了草屋一面溫書一面告狀,又有許多鄉親自發陪伴,那貪官一時竟也是無可奈何。”
“事情拖了三月有餘,眼看科考之日迫在眉睫,衆人都勸奚清流前程重要,他此番心意只有到了京裡才能上達天聽。此人頑固至極,直到五十餘歲的老母從鄉下趕來使柺杖狠狠將他抽打才攜了狀紙上京來,固險些誤了科考!環兒,你可以爲這是個可塑之才?”龔琳雙目炯炯,如燃着兩團焰火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