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看守所

鐘有才盯着侯海洋,半天不說話。

在衆人逼視下,侯海洋來到便池邊,將衣服脫光,身上東一塊西一塊的青黑傷痕煞是奪目。號裡的人都吸了一口涼氣,黑託塔大聲地叫了一句:“我操,你娃被打成了熊貓,還繃得住。”

侯海洋從懵懂狀態中猛然反應了過來,他被號里人耍了,瞪了黑託塔一眼,又坐回到門邊。

侯海洋不再是學生也不再是老師,而是犯罪嫌疑人。值勤武警眼光緊緊跟着他,給他帶來極大威壓。前些日子,他還在廣州城裡雄心勃勃地想着開拓偉大事業,如今姐夫跳樓自殺,自己成爲階下囚,夢想破裂得如此徹底,讓他感到猶如身處夢中。唯有堅硬冰冷的手銬提醒一切皆爲現實,他已經身陷囹圄,即將進入黑暗陰冷的看守所。

侯海洋戴着手銬,表情麻木,沒有理睬胖漢子。

“看守所裡有看守所的規矩,不管在外面是做什麼的,進了倉,是龍得盤起,是虎得臥倒。”

新裝修的辦公區看上去寬敞明亮,整潔乾淨,不像看守所,更像星級賓館接待大廳。角落裡站着一名筆直的值勤武警,給人一種威懾,讓來人記起這是看守所,不由得放低聲音,收斂笑容。

開車警察笑道:“敢打光頭老三,肯定是牛人。”

一個聲音道:“過來。”

“這就對了,新賊進來就得捱打,這天經地義。”鐘有才扭頭對一個瘦臉漢子道,“大刀,你給新人做個檢査。”

“謝謝。”

老警察從抽屜裡拿出一本《大衆健康》,道:“這裡面有一篇文章,說的就是肥胖問題,像你這種肥胖多半是由於內分泌失調引起的,光靠節食不起作用。”

白臉漢子鐘有纔在社會上混時,和光頭老三算是哥們。得知光頭老三死在眼前年輕人手下,更主要的原因是這個年輕人進號就動手,已經挑戰了作爲“老大”的權威,他下定決心要狠狠地收拾侯海洋,至少要讓他不死也得脫一層皮。思考如何下手時,白臉漢子的臉皮子開始不停地抽動,眼皮跟着抖動起來。

掛在牆上的電視機有如鬧鬼一般突然間就亮了,《新聞聯播》的聲音從一個冷冰冰的牆上鑽了出來。這是監舍裡唯一與外面世界有聯繫的單向渠道。播放《新聞聯播》時,號裡所有人坐在各自位置上,保持着坐板的標準姿勢,沒有人說話走動,連黑託塔、瘦漢子等人都老老實實。

侯海洋擡頭看了一眼,在頭頂上的小崗樓上面站一個武警,還有一隻大型狼狗。他加大嗓門報告了一遍,武警道:“走。”

老塗看了一眼《大衆健康》,笑了起來,道:“你也看起這種書。”“警察也是人,年紀大了就有病,好漢不提當年勇,我得認老。”兩人聊了一陣,老警察這纔開始做正事,他拿了個本子,開始填寫侯海洋的基本情況。問過家庭住址及家屬情況以後,在一份在押人員健康登記表上,老警察寫道:

侯海洋按照老警察的要求,一絲不掛地做起規定動作。五個下蹲,五個蛙跳,這兩個動作很尋常,以前經常做。經過東城分局的苦熬,體力下降得厲害,身體受傷處更是劇烈疼痛,做完十個動作,微微喘氣。

緊跟着白臉漢子的少數幾人得到了暗示,迅速圍攏在一起,商量着對策。號裡大多數人屬於被壓迫者,是沉默的大多數,他們知道白臉漢子陰險,都替新來的年輕小夥子捏了一把汗。

刀臉瘦漢子正在細細地捏着侯海洋的衣服,聽到打鬥聲,擡頭見渾身青紫的侯海洋將黑託塔壓在地上,連忙將手裡的衣服扔到一邊,上前幾步,準備將侯海洋扯開。侯海洋反手用力一推,刀臉漢子被推了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鐘有才罵了一句:“你娃沒有觀察力,今天白天是李澄值班,等到晚上他換班以後,我們再來做個大的,給這娃一個血淚教訓。”

得到命令後,趙管教就將侯海洋帶進院子。

辦公室和監區重新進行了裝修,大範圍安裝了監控攝像頭,坐在監控室裡,每個監舍的情況就瞭如指掌。目前,嶺西全省只有嶺西第一看守所做到了監舍和辦公區監控全覆蓋。

鐘有才舉了舉大拇指,皮笑肉不笑地道:“有種,難怪進號就敢打架,今後,我們號裡你就是老大。”

一牀爛被褥將睡夢中的侯海洋緊緊捂住,六七個漢子一陣拳打腳踢,將被爛被褥裹着的侯海洋當成沙袋一陣猛打。

在《新聞聯播》熟悉的聲音中,侯海洋想起了二道拐的父母,又想起了在嶺西孤零零的姐姐,想起了最親愛的秋雲。思念瀰漫在心裡,慢慢變成深深的痛楚。他內心最深的焦慮是還有沒有走出監管場所的機會,平時竭力想回避這個問題,可是稍稍安靜下來,內心的焦慮就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室門外傳來說話聲和推車的軲轆音。

“我進東城分局之前,身上帶了五百塊錢。”

在通鋪上盤着十九*九*藏*書*網幾個光頭漢子,他們如羅漢金剛一樣虎視眈眈地盯着侯海洋。

侯海洋擡頭看着“嶺西第一看守所”幾個大字,他感到這七個字如張開血盆大口的老虎,似乎要從牆上撲過來將自己吞噬。他仰頭朝天,默唸道:“我沒有殺死光頭老三,案情終究會大白於天下。”雖然不斷給自己打氣,可是他仍然有一種墜入深淵的無力感。他陰差陽錯地出現在光頭老三被殺現場,手上還沾了血,如果法院真的判了自己死刑,一顆子彈就將輕易地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所有抱負和理想都將灰飛煙滅。如今人口爆炸,全世界已有數十億人,恐怕只有寥寥數位親屬會記得曾經有一個年輕生命被無情剝奪,而這個年輕人根本沒有殺人,冤屈直追六月飛雪的竇娥。

胖漢子塗勇推了推侯海洋的後背,道:“走,進去。”

娃娃臉拿起塑料洗臉盆不停朝侯海洋頭頂上澆水,侯海洋在分局裡面吃得差,睡得少,捱打多,精神高度緊張,強壯的身體變得虛弱。他感覺看守所格外陰涼,在六月天裡仍然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冷氣,隨着冷水順着頭部流下,他不由得打了幾個寒戰。

侯海洋其實願意接受裡面的潛規則,但是前提是不受欺負,娃娃臉這個態度他就能夠接受。

老警察打開值班室的櫃子,拿出一件黃馬褂,背後寫着“嶺西第一看守所”,上面寫着5151的數字。他吩咐道:“這件黃馬褂就跟着你,不能穿錯。”又將櫃子裡的其他東西拿出來,道:“這是飯盒、口杯、牙膏、拖鞋,‘嶺西一看’是文明看守所,講規矩,有什麼事情可以找管教。”

從左到右依次是一、二、三監區。一監區二監區關押的是未判決人員,三監區關的是勞動犯和大號。一二監區各有9個號房,分別叫1監1,1監2等等。1監1就是101,關押的是第一次進看守所的人,201關的是幾進宮的人。在一二監區各有一個過渡室,過渡室是讓犯人學習看守所裡規矩的監舍,包括作息時間、出操、點名等等。

衆人原本以爲馬上就會有一出好戲,此時卻啥事都沒有,大感無趣,如泄了氣的皮球一般,各回各位。

“東城分局。”

趙管教交代道:“等會兒把手從小孔裡伸出來,我給你解手銬。”進號以後,侯海洋將手從四方小孔伸了出去,老在押人員在旁邊道:“要謝謝趙管教。”侯海洋機械地道:“謝謝趙管教。”

胖塗身體肥壯,皮帶只能系在肚臍以下,肚子前的襯衣總是扎不整齊,他拍了拍肚子,吸了一口煙,很無辜地道:“喝水也要長肉,實在是沒有辦法。”

房間十分狹窄,約二十來平方米,有一個由水泥砌成的通牀,頭頂上五六米高的地方有一個透氣窗,牆壁刷了綠色牆裙。從1992年開始,嶺西開始流行家裝,家裝的一大特點就是刷綠牆裙。看守所新裝修時,李澄所長家裡正好刷了綠牆裙,他覺得挺好,也就在所有監舍裡刷了綠牆裙。“嶺西一看”搞了綠牆裙工程以後,一些地級城市的看守所開始跟風,於是,凡是新裝修看守所皆有一片綠牆裙。

渾身劇痛的侯海洋直不起腰,躺了十來分鐘,他試着伸直身體,吸了一口氣,只覺一吸一呼間胸腹疼痛無比。動了動腳趾,發現大腳趾還能動,又動了動手指,發覺兩手十指和胳膊都能動,這才鬆了一口氣。

侯海洋挑戰了上流團體的權威,如果不把其囂張氣焰打下去,團體的地位就要受到更多人的挑戰。殺一儆百,這是號裡的規矩。鐘有才整人的手法比較陰險,考慮的事情多,若是換個脾氣暴躁的號長,這一架早就打起來了。

侯海洋走到白臉漢子身前。鐘有才上下打量着侯海洋,慢慢地道:“小屁眼蟲還有點脾氣,你打得贏幾個人?我讓三個人陪你打,有種沒種?”

“你懂個雞巴。你現在一毛錢沒有,誰理你,公用的錢,電視錢、號服錢、手紙錢、紙錢、筆錢,啥事都得用錢買,趕緊想辦法讓家裡送錢。賬上沒有錢,以後就用手指揩屁股。別怪大傢伙寒磣你。”

從頭頂傳來一聲喊:“大聲點。”

“你們別給我惹麻煩。”樓頂上管教透過窗口的鐵柵欄朝裡面看了看,他心裡明白裡面發生了什麼事,沒有太在意,叮囑一聲,走了。

《年輪》是一部挺火的連續劇,侯海洋斷續看過一些,說實話,他對此類片子不太感興趣,覺得軟綿綿沒有力量。此時,從電視裡面傳來的深沉歌聲,一下就擊中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讓他想到了父親、母親、姐姐和秋雲,思念變成一條巨大的千足蟲在吞噬自己的心肺。在恍恍惚惚中,電視在沒有預料中突然結束,連片尾曲都沒有聽到。

侯海洋站在警戒九_九_藏_書_網線邊上,喊道:“報告,犯罪嫌疑人進去一個。”

侯海洋雙手向上擡,用手肘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道:“我沒有殺光頭老三,只是想打他一頓。”

侯海洋,臉型:國字臉;體型:高大勾稱;體表特殊標記:無。

鐵門後面又是大堂,約有百米,左右兩側各有一排房子,上面掛着提訊室、教育談心室、醫療室等牌子,靠近另一道鐵門處設有一個值班室。值班室裡坐着一個土氣的老警察,戴着一副樣式陳舊的黑框眼鏡,頭髮花白,模樣倒很和氣,看着胖塗進來,他順手拿起散放在桌上的煙,扔了一支給胖塗,道:“老塗,怎麼越長越胖?”

第二道鐵門外是一個“凹”字形院子,種着草皮和月季等矮小花木,在對角線上各有一個武警崗亭,從崗亭往下看,視線通透,一覽無餘。

胖漢子知道侯海洋記恨自己,他是老警察,見過太多事,心理素質好,並不以爲意,深吸了一口煙,語氣平靜地道:“我這是爲你好,話糙理端,年輕人要聽人勸,聽人勸得一半!”

胖塗在上面簽了個字,總算交差。走出值班室,他才顯出些不耐煩,自語道:“老陳當了二十年所長,臨到老變成了鼠膽,一點都不耿直。”在值班室裡,老警察摘下眼鏡,吩咐道:“你轉幾圈,再做五個下蹲,五個蛙跳。”

侯海洋道:“他們只要知道我進來,肯定要送錢。”

老警察將筆停下,呵斥道:“以後要記住,問什麼答什麼,別自作聰明。”

“熊貓?帶過來讓兄弟們欣賞欣賞。”還是那個軟綿綿的聲音。

一輛警車從遠處開來,警燈閃爍,如泥鰍一般在車流中穿梭,超車無數。東城分局警察塗勇坐在副駕駛位置,右手放在車窗邊,不時向外抖菸灰。

侯海洋脫得光溜溜的,他身材結實勻稱,沒有一絲贅肉,稱得上健美,但是紫一條黑一條的傷痕嚴重地破壞了美感。老警察被突兀的青紫傷痕嚇了一跳,轉頭看着胖漢子道:“你們下手太黑了,案子辦不下來就辦不下來,出了事得自己擔着,划不來。”

兩人對話時,刀臉瘦漢子將侯海洋衣兜全部翻出來,細細地捏了一遍。

狹小的空間,面對一羣面相不善的惡人,侯海洋抱着“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的態度,在牀板前面蹲了下來。水泥牀接近一米高,蹲下以後,他便擡起頭向上張望。

黑託塔般的壯漢子這一拳沒有打實在,憤怒地罵道:“你個瓜娃子,還敢躲。”隨即又是一個腮梨打了過去。侯海洋這一次有了準備,站起來,往後退了一步,用手肘擋住打來的拳頭。

侯海洋道:“我不打架。”

侯海洋性格倔強,兼之又受到冤屈,因此不願搭理這兩位曾經刑訊逼供的警察,低頭沉默着。東城分局兩位警察素來都處於強勢地位,很少遇到如此倔強的犯罪嫌疑人,聊了幾句,感覺無趣,於是車上諸人皆沉默,唯有舊警車發出咣咣的響聲,讓人心煩意亂。開車警察抱怨了一句:“早就應該換新車了,跑了三十萬公里的老車,賣廢鐵都不值幾個錢。”車上人沒有迴應他的抱怨,他也就沒有再說。

老警察將老花眼鏡往上推了推,交代道:“錢送到看守所,會給你上到賬上。被褥以及這些用具都要從你的賬上扣錢,平時買日用品也得花錢,都從賬上扣。”

打架的老賊都有經驗,聽到樓上聲音,頓時作鳥獸散,回到板上。

刀臉瘦漢子最瞭解鐘有才,見其神情,知有好戲要發生,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

到睡覺之前,101號裡沒有人再來折磨侯海洋。

鐘有才發了命令:“鋪牀,睡覺。”

黑託塔看着侯海洋,突然產生了捉弄他的想法,道:“那個新賊,瓜娃子,不知道關燈。”

十來分鐘後,號裡陸續響起鼾聲。鐘有才慢慢從牀上坐了起來,推醒黑託塔,黑託塔又推刀臉瘦漢子,陸續起來五六個人,都是號裡跟着鐘有才混的人,算是號裡的上流人物。

所有人都盯着侯海洋,看着他傻乎乎找繩子,忍不住鬨堂笑了起來。鐘有才笑得岔了氣,道:“笑個錘子,再笑管教就要來了。”

“你這種刑事案子,會在四十八小時內通知家屬,你在嶺西有人嗎,他們會不會給錢?”

“你這人脾氣臭,到了看守所別當刺頭。看守所裡面的人手黑得很,不管多狂的人,到裡面都得老實。”在東城分局,胖漢子塗勇爲了早日破案,對眼前這位叫侯海洋的年輕人上了不少手段,在他的記憶中,從警二十來年,沒有幾個犯罪嫌疑人能頂得住從肉體直達靈魂的“手段”,沒有想到這個年輕人居然扛了過來,這讓骨子裡頗有幾分俠氣的他暗感佩服。

咣咣的聲音停止以後,警車停在嶺西第一看守所大門前。

《新聞聯播》結束,照例是廣告,以前他最煩廣告,此時坐在散發着臭味的便池旁,才九*九*藏*書*網發覺廣告其實充滿了人情味。播放廣告時,號里人神情和身體放鬆下來,伸腿彎腰,打哈欠,聊天。

自從被抓到東城分局以來,侯海洋一直在忍耐,他一再被打被欺辱,終於忍無可忍,一股怒氣如火山一般爆發出來。他閃電般出手,捏着黑託塔的脖子,腳往其胯下一插,猛地用力,將黑託塔甩翻在地。

侯海洋這才明白待在看守所裡還得花錢。他找光頭老三算賬純屬一時衝動,沒有料到會遇到如此離奇之事,暗道:“不知姐姐是否受到牽連,若是父親知道了我的事,肯定會被氣死,他會不會不認我這個殺人犯?”

101所有人等待的重磅大戲是電視連續劇《年輪》,當《年輪》的畫面出現、歌聲響起時,羣情振奮,全都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視畫面。號裡多數人都是惡人,成爲惡人並不妨礙他們喜歡善良的人和事,他們無一例外地站在正義的主人公一面,對醜惡現象大加鞭撻。

侯海洋退到便池附近,警惕地注視着號裡的人。黑託塔躍躍欲試,鐘有才瞪着眼,道:“只曉得打,打個雞巴,先盤一盤這個鳥人。”黑託塔泄了氣,臉色烏青地回到板上。

侯海洋接過空白表格,看到上面清晰寫着“犯人”二字時,腦袋嗡地響了一聲,小聲道:“我還沒有被法院判,不是犯人。”

在嶺西,隨着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地位的確立,加上港臺及境外文化的影響,社會風氣發生了深刻變化,與改革開放前迥然相異。被消滅的社會沉渣如遇到春風的小草,紛紛發芽茁壯,嶺西市產生了各種各樣的“大哥”。光頭老三是東城區很有名的大哥,號裡不少人都聽過他的大名。

碗裡飄着些白菜葉子,清湯寡水沒有一點油水。侯海洋喉結上下滑動數下,口水在嘴巴里打轉,從東城分局出來,身體嚴重缺乏營養,碗裡飯菜儘管差勁,他仍然很迫切地想要將它們送進胃裡。

老警察與胖塗說話時挺和藹,就如鄰家大叔,面對着侯海洋就馬上翻臉,黑着臉嚴厲地呵斥道:“沒有你說話的份,閉嘴,脫衣服。”侯海洋把外衣脫掉以後,老警察又吩咐:“全部脫掉。”

鐘有才喊了一聲:“飯鋪!”立馬就有人拿了塊抹布鋪在監室門邊的鋪板上。這時門外有人喊:“接飯。”監室門上正好有一個能容鐵碗進出的小方孔,剛纔鋪抹布的那個人接過飯,一碗碗地全放在抹布上。放好了碗,鐘有才揹着手走過來,如閱兵的將軍一般檢閱着飯碗,指指點點道:“我吃這碗,老刀和黑託塔再選,其他按照在鋪板上睡覺的順序排好隊,新來的排最後。”黑託塔等人最先選了碗,刀臉瘦漢子還用調羹從另一碗中舀了一勺。

看守所、停屍房等特殊地點長期以來一直是神秘文學和小道消息的重要來源地,特別是在信息匱乏的七八十年代,此類故事經常被大人用來嚇唬小孩。侯海洋想起了傳說中的看守所故事,一顆心頓時繃緊,機械地走到發話人面前。

填完幾樣表格,他拿出一臺相機,將侯海洋帶到屋角,在不同方位給侯海洋照相。

這一番話讓侯海洋很意外,傳說中的看守所都是神秘、黑暗、吃人不吐骨頭的場所,沒有料到管教還很文明很認真。

若是在開闊地,侯海洋絕對不會怕這幾個人,打不贏還可以跑,此時在狹窄空間,無法騰挪躲閃。人在屋檐下,必須得低頭,侯海洋猶豫了一下,還是蹲下,簡明扼要地講了光頭老三的事情。

瘦漢子正是剛纔跳下板鋪的兩人之一,他走到侯海洋麪前,道:“跟我過來,把衣服脫了,脫光,體檢身體。”他見侯海洋動作遲緩,不耐煩地道:“在外面有啥子病,老老實實講清楚,別把全號的兄弟傳染了。”

“誰在打架?!”樓頂上傳來一聲厲喝。“嶺西一看”安裝了監控器以後,就以“巡視爲主、監控爲輔”的原則進行值班,監控室民警要二十四小時盯着監控屏幕,每二十分鐘就有民警巡視。今天所長李澄親自值領導班,巡視的值班民警便嚴格按照要求進行巡視,剛到101窗前,聽到裡面發出躁動聲,立刻出聲喝止。

新人居然敢動手,這簡直大逆不道,頓時犯了衆怒,又有兩人從板上跳將下來。

鐘有才道:“你蹲下,說說是啥案。”他說話時,身邊圍着幾個身強力壯的光頭,惡狠狠地瞪着侯海洋。

隨着咣的一聲響,廣闊無垠的世界變成了只有二十多平方米的狹窄空間。侯海洋無措地站在鐵門邊上,看着一屋的光頭,感到很茫然,暫時將憤怒、悲傷、絕望等情緒壓住。

老警察做事慢條斯理,按着程序繼續問:“家裡有沒有人,會不會給你送錢?”

黑託塔走到九-九-藏-書-網侯海洋身邊,習慣性地對着侯海洋的光屁股就踢了過去,道:“老大叫你。”

開車的警察插了一句話:“胖塗,你別嚇小夥子,‘一看’是模範看守所,管理規範,沒有傳說中那麼黑暗。在外面是牛人,到裡面仍然是牛人;在外面是慫蛋,在裡面仍然是慫蛋。小夥子敢殺光頭老三,在裡面哪裡會被欺負。”

“我懂。”

侯海洋初進看守所,對裡面的規矩完全摸不着頭腦。鐘有才見他愣神,又問道:“你進來的時候,有錢沒有?”

審覈刑拘證,填完入監檔案,胖塗帶着侯海洋進入第一道鐵門。跨入鐵門時,侯海洋腳步特別沉重,他下意識扭轉頭朝着大廳方向看了一眼。胖塗感受到了他的猶豫,在背後又推了一把。跨入鐵門以後,隨着咣的一聲,鐵門被鎖住,一道鐵門封住了通往自由的大門。

臉上還帶着絨毛的娃娃臉屁顛屁顛地帶着侯海洋來到便池旁,娃娃臉回頭飛快地看了一眼鐘有才方向,道:“裡面的規矩,新來的都得洗澡,我來的時候是冬天,洗了就發燒,你這個時間進來運氣好。”

辦完了手續,侯海洋提着褲子和物品,光着腳,跟隨着姓趙的管教,穿過第二道鐵門,向着另一個世界走去。

“日你媽,誰叫你擡頭!”頭頂上飄來一個兇狠的聲音。

胖塗拍着老警察肩膀,小聲地嘀咕了幾句。老警察爲難地道:“李所管得嚴,被他發現就糟了。”胖塗道:“李澄所長就是刑警出來的人,他能理解我們。再說,這是陸局抓的案子,通了天的,沒事。”

便池不斷有尿味傳過來,人滿爲患的倉裡充斥着汗水酸味、腳臭味和說不清楚的混合味道。侯海洋在東城分局一直沒有休息好,身體透支得十分嚴重,默背了幾句報告詞,便覺得頭昏欲睡,肚子餓得咕咕叫,反而讓他忽視了號中的臭味。

侯海洋是初犯,被帶到了101號過渡室。

吃完晚飯,侯海洋又冷又餓,身體軟綿綿地沒有一點勁。他被要求盤腿坐在靠着便池的地上,繼續默背報告詞和監規。號裡除了鐘有才和少數人在交頭接耳,大部分都一臉麻木地等待,等待什麼,或許是電視節目,或許什麼都不是。

崗樓位於圍牆上方,執勤的年輕武警戰士用老鷹般銳利的眼光俯視着沉默的四方牆。

老警察吸着煙,若有所思,然後用公事公辦的口吻道:“他這種情況,按規定得先去看病,拿着醫院的證明來我們才能接收。”

鐘有才身邊盤腿的幾個人爲了爭取表現,爭先恐後地跳下鋪,撲了過來。

胖塗呵呵笑了聲,掏出身上煙,主動給老警察點燃,道:“他年輕,身體好,這點傷沒有問題。”

1994年,5月31日。

侯海洋蛙跳時,又進來一位拿着鉗子的警察。他三十來歲,身體微微發福,看到侯海洋身體上的傷痕,很是驚訝,過去看了老警察的登記本,道:“東城分局高支隊、胖塗真是心黑手狠,這樣搞下去十有八九要出事。”

黑託塔是鐘有才的打手,他與侯海洋打鬥吃了虧,感覺丟了面子,他坐到鐘有才身邊,挑撥道:“這個新賊狂得很,就這樣放過他,以後誰都不服氣。”

第一看守所由四面青磚圍牆構成,從南牆走到北牆是154米,從東牆到西牆是162米;南北牆皆有紅色大標語,南牆上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北牆上則是“嚴格管理,悔罪認罪”。

“謝個雞巴,你賬上有錢沒有?”

一個盤腿坐在板上的中年人軟綿綿地發了一句話:“停手,急啥子急。”由於長期沒曬到太陽,他臉色白得瘮人。

進入鐵門,門前地面上用黃顏色的油漆畫着一條橫線,寫着“警戒線”三個威嚴的大字。趙管教拉了侯海洋一把,道:“別往前走,你要向上面的武警說,‘報告,犯罪嫌疑人進去一個。’武警同意了,你才能往前走。”

遭受一頓暴風驟雨般的毆打,他的倔脾氣被徹底打了出來。

老警察用職業眼光仔細觀察侯海洋的屁股,若是屁眼裡夾帶東西,做這幾個動作肯定就要落下來。一個年輕女警察從窗前走過,瞟了值班室一眼,這裡面經常做裸體運動,第一次見到此情景她還面紅耳赤,如今熟視無睹,就如看到一隻拔毛的雞。

鐘有才盤腿坐在牀上,道:“娃娃臉,你去教新賊背報告詞和監規,教不會,你一起要捱打。”娃娃臉撈到好差事,屁顛顛地來到了侯海洋身邊,開始給侯海洋講報告詞和監規。

侯海洋此時光溜溜一絲不掛,他感到一陣羞辱,動作就猶豫。老警察是見怪不怪,道:“都是爺們怕什麼羞,別雞巴磨蹭,這是看守所的要求,誰都要過這一關。”工作三十多年來,他長期和犯罪分子打交道,犯罪分子就是他的工作對象,談不上鄙視,也不會正視。

老警察深有同感地道:“小趙,我從來不贊成打人,爲了公家事情把自己置於危www.99lib.net險境地,十分不聰明,完全沒有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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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牆頂端有一圈鐵絲網,帶電。

侯海洋在警察面前忍了又忍,此時被同監舍的人辱罵,他心中火氣上涌,差點沒有忍住,想着十幾個光頭圍着自己,還是忍了下來,他又擡頭看了一眼,這才低下頭。

黑託塔便停了手,罵罵咧咧地道:“瓜娃子,你等着挨捶。老大叫你過去。”

侯海洋是新賊,自然排在最後一個拿碗。輪到他拿碗時,碗裡只剩下小半碗清湯,饅頭也不知被誰拿走了。他環顧左右,見黑託塔、刀條臉碗裡饅頭沒有動,各自手裡拿着半邊饅頭,得意揚揚地吃着。好漢不吃眼前虧,侯海洋暗自告訴自己:“活人不會被尿憋死,我就不信會栽在101!”

“我姐姐在嶺西,肯定要送錢過來。”

一條高壯漢子見新來的傢伙愣頭愣腦,沒有順從地聽指揮,最後還挑釁地擡頭。他從板上跳下來,道:“龜兒子,腦殼是瓜的。”他對準侯海洋的腮幫子揮拳打去,這一招叫做“腮梨”,專打聰幫子。

等到侯海洋衝了澡回來,鐘有才道:“看你是條漢子,今天先不走板,等會兒你去睡在便池邊上。”

侯海洋在東城分局裡吃了大苦頭,幾乎沒有睡過完整的覺,身體和精神都疲勞到了極點,他有些遲鈍地朝後縮了縮,若是在平常,這一拳絕對打不中,此時他居然沒有躲過,拳頭擦着臉皮過去,火辣辣地疼。

嶺西省,省級模範看守所一第一看守所。

鐘有才臉皮不再抖動以後,神情溫和地道:“從外面進來,身上細菌多,先洗個澡,這是規矩。娃娃臉,你幫新賊洗澡。”

嶺西第一看守所去年進行過一次改造,在幹警休息區裡修了籃球場、乒乓球室,統一購置了牀上用品,聘請了管理員爲幹警管理宿舍。

侯海洋被幾隻手拼命按住,掙脫不了發着臭味的爛被褥,只能儘量蜷縮身體,將背弓着,雙手抱頭,咬着牙關承受着衆人的拳打腳踢。

鐘有才仔細看了侯海洋的傷,道:“在哪裡傷的?”

好說歹說以後,老警察這才點頭同意。人老則膽小,他辦事很細緻,在侯海洋收押單背面特別註明:明天由東城分局塗勇帶侯海洋看病,在沒有健康證明之前,該犯人在看守所因病出事由東城分局負責。

他們的對話聲音並不小,有意向號里人透露其意圖。侯海洋在便池邊上聽娃娃臉講解報告詞和監規,沒有注意到白臉漢子的陰謀。

娃娃臉最初是想在新人身上找點樂子,見到侯海洋滿身的黑青腫塊後便憷了三分,後來見侯海洋將黑託塔打得找不着北,便徹底失去了捉弄這位新人的興趣。澆了幾盆水,聽到老大喊聲,便將塑料洗臉盆丟下,跑到鐘有才身邊。

趙警官點了點頭,他提起侯海洋的褲子,先將皮帶抽出來,又用鉗子將釦子、拉鍊抽了出來,確認沒有什麼危險品後,將皺巴巴的外衣和褲子扔到侯海洋腳邊。

鐘有才坐在牆角觀察,他見侯海洋不再掙扎,也怕打出事,便咳嗽兩聲。打人的漢子們再次作鳥獸散,如小鳥歸林一般回到各自位置,一時之間,板上呼嚕聲大起。黑託塔最恨侯海洋,等到衆人散去,他又猛踢了兩腳。

監舍的人都如被捏着脖子的鴨子,仰着腦袋看着高高在上的電視機。當電視機沒有任何徵兆地關掉時,各個監舍都傳來一片惋惜聲,他們久久沒有轉動腦袋,仍然盯着電視機沒有畫面的屏幕。希望電視機奇蹟般重新亮起來,儘管這個奇蹟從來沒有發生過。

侯海洋一直很警錫地半睜着眼,在分局受到接連審訊,極大地消耗了他的體力,此時濃重睡意襲來,他終於堅持不住,不停地眯眼睛又努力睜開眼睛。聽到黑託塔的話,迷迷糊糊地站起來,東張西望去找關燈的繩子。

號門有前後兩層,一層是密閉鐵門,中間有一個帶蓋的小孔,內層是鐵柵欄門,中間有個不帶蓋的小孔。密閉鐵門剛被趙管教打開,就有無數目光從鐵柵欄門裡射了出來,陰森森的還帶着些狂熱,就如餓了許久的狼看到新鮮的小羊。

他身後一個十七八歲的面容頗爲稚嫩的年輕人,沒有注意到鐘有才的神情,好奇地問:“光頭老三是幹啥的?”鐘有才猛然間大怒,轉身擡手就打了年輕人正反兩個耳光,道:“你媽逼,有你說話的份!”年輕人綽號叫娃娃臉,專門服侍鐘有才,平時給鐘有才洗碗、點菸、按摩肩膀捶捶腿。娃娃臉被打習慣了,不敢反抗,畏縮地退到了一邊。

鐘有才反應快,朝着窗口笑道:“沒有打架,在給新人洗澡,現在外面細菌多,倉又小,惹上什麼病就麻煩了。”

趙管教拿到手銬後,在外面叮囑道:“給他安排個睡覺的地方,不準欺負人。”

侯海洋不知道老警察爲何突然訓斥,只是點頭。

在牀板上盤腿坐着的人都剃着光頭,見到侯海洋站在牀前,有六七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吼道:“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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