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海洋是學校最年輕最有名的閒雲野鶴,他也爲趙良勇鼓掌,在心裡客觀地評價道:“學校總算辦了一件人事。”
侯海洋點頭,道:“是有這樣一個人,他搞女教師,這事絕對不假,還開館子,開煤礦,和社會上的混混有牽掛。”
今天,收到了傳呼,秋雲莫名其妙想起了坐在教室角落的侯海洋。下課以後,秋雲抱着課本匆匆出了教室,冥冥之中似乎有預感這次信息將會是決定命運的一次信息。走到操場邊緣,一羣中學生在操場上追逐着,他們不知疲倦,玩命似的在奔跑着,弄得灰塵四起。秋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打開了傳呼機,一條信息躍入眼中——分數線350分。
出了學校,秋雲忍不住道:“我聽到一些說法,你租旱坡的事,牛背砣的老師到學校去告了你,這些人平時老實巴交,怎麼能這樣陰險!”
杜小花提着紙箱子,放到摩托車後面,然後向侯海洋努嘴,示意他到父親房間去。這一次回到二道拐,侯正麗給家裡人帶了不少吃穿用品,其中給侯海洋帶了六七套衣服,有皮衣、西服、內衣,甚至還有一雙皮鞋。杜小花將這些衣服裝在小紙箱子裡,用繩子綁在摩托車後面。
秋雲剛開始沒有注意其中深意,看着侯海洋壞壞的笑容她反應過來,揚手欲打,道:“你什麼時候學會油腔滑調的。”
侯海洋自豪地道:“男人賺錢就是爲了女人花,你花錢,我痛快。給你買漢顯是我實現男子漢的重要步驟。”
在即將離開二道拐的早上,杜小花一直守着兒子吃完早飯,等到兒子吃完最後一塊臘肉,道:“你爸在屋裡,有話要給你說。”
成績出來以後,秋雲這才真切地感到了地處偏僻的尷尬,她想打探點消息只能委託給堂姐,而堂姐畢竟有自己的事情,她給的消息總是慢了些。這就讓秋雲頭痛且心焦,下班以後來到牛背砣也是坐臥不安,如熱鍋上的螞蟻。
侯海洋成績從小優秀,向來沒有把段燕放在眼裡,道:“年輕時候吃點苦算什麼,我絕對沒有問題。唯一擔心的事就是我沒有專業,不曉得能做啥子。”
她聽到敲打鐵門的聲音,拿起手電朝外照了照,警懾地問道:“誰啊?”
侯海洋目光追着小車的後影,他沒有傷感,在心裡暗自下着決心,道:“我遲早會過去,在廣東留下重重的一筆。”
“是我。”
侯海洋握着秋雲揚起的手掌,將她拉到懷裡,道:“這不是油腔滑調,是大實話。”
秋雲既失望又鬆了口氣,拿着傳呼機又站在門口等着。十來個泥猴似的小學生在院裡追逐打鬧,他們是心思單純的小學生,儘管物質條件粗陋,卻可以因爲一場籃球比賽、一次有趣的遊戲等簡單原因而產生出發自內心的幸福。
杜小花道:“看樣子,二娃要跟着姐姐到廣東。段燕讀了衛校,她願意去廣東,我家二娃讀了中師,也可以去。”
侯海洋和秋雲沒有說話,牽着手行走在冬日暖陽之下。回到牛背砣小學,侯海洋關上房門,俯身抱着秋雲,道:“我等會兒殺魚,生蒸臘肉,晚上吃大餐。”
聽到是侯海洋的聲音,秋雲鬆了一口氣,拿着鑰匙走到了門前,埋怨道:“你又到哪裡去了,也不給我提前說一聲。”侯海洋給心愛的人辦了件實事,心情不錯,開玩笑道:“你太小心了吧,剛剛天黑就緊鎖大門,這是對新鄉治安情況的否定。”
秋雲等着堂姐的電話,心裡如有一隻貓在抓,她很想和侯海洋說一會兒話,又不想與酒醉鬼趙海見面。每當趙海喝醉酒,他看人眼神直勾勾的,眼光帶刺,令她很是不喜。
“外面冷,在竈火間來坐一會兒。”侯海洋將秋雲從門口勸進竈間。竈騰用細灰蓋住,看不見明火,仍然向外散發着熱量,秋雲坐在竈間,接過熱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
他沒有將這一段經歷和心路歷程告訴給父親,只是仔細聽着父親談話。
劉清德爲代表的男教師們都抱着“好白菜都被豬拱了”或者說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的想法,心裡充滿了對美女的渴望以及對侯海洋的嫉妒。
以李酸酸爲代表的中年婦女則持着完全相反的觀點,她們普遍認爲侯海洋是一位很有潛力的健康向上的陽光少年,認爲秋雲則是心機深沉的女人,她們普遍抱着“侯海洋這種陽光青年怎麼會愛上秋雲,遲早要被秋雲蹬掉”的觀點,更有少數偏激者認爲“侯海洋被秋雲欺騙了感情”。只有如趙良勇等少數人在祝福一對年輕人幸福。
杜小花對此深有同感,道:“你爸爲人處世的方法都是照抄書上的大道理,聖人書上說的話,都是啥陳年爛芝麻的道理。以後你要向姐夫學,做事老練一些,別傻乎乎的。”
秋雲滿腹的心思,沒有和侯海洋開玩笑,打開鐵鎖,問;“你怎麼突然就進縣城?我看見你留昀條子,又是送魚?你沒有去收魚啊。”
得到否定的回答以後,秋雲急急地道:“我去場鎮回電話。”侯海洋出門去騎摩托車,馬光頭和另外的老師已經來到了院子,準備下午的課。侯海洋道:“馬老師,我要到場鎮,我的課你幫我上。”
秋雲是侯海洋生命中第一個女人。
“侯老弟,你牛啊,佔了學校的地居然都沒有事,幾個校領導屁都不敢放一個。”趙海直接坐在客屋,端過侯海洋的茶杯就喝。吐了一口茶葉碎末,他又道:“我就是開學晚了一天,代友明說了一頓,劉清德狗日的又來冷嘲熱諷,王勤這個娘們兒分管小學,完全說不起話,如果小學和中學不分開,學將不學。”
散會以後,秋雲在寢室坐了一會兒,便直奔牛背蛇小學。此時學生還沒有上課,兩人在空無一人的牛背砣小學見了面,來不及聊天,便熱烈地擁抱在一起,迸發出轟轟烈烈的火焰。
參加工作的第一個假期就這樣過完,侯海洋要回新鄉學校。
李酸酸從幾人身旁走過,她大有深意地笑道:“趙海,你也是過來人,怎麼不懂事,去當大燈泡,喝酒從來都是單身漢的事。”上次喝醉酒,趙海曾經對李酸酸有過親暱或者說是猥褻的動作,李酸酸似乎把此事全部忘記了,仍然在趙海面前有說有笑,反而是趙海感到渾身不自在。
3月13日,星期六,秋雲正在上課,身上傳呼機振動起來。作爲教師,她頗爲講究,不在上課時做任何與教學無關之事,沒有理睬振動着的傳呼機。但是,她還是被傳呼機分了神,這個時間來的傳呼肯定事關考試,想着考試就聯想到離開新鄉,她在讀課文時,甚至走了一會兒神,彷彿侯海洋坐在教室角落看着自己。
有了漢顯傳呼機,秋雲頓時又與以前熟悉的世界聯繫在一起,堂姐凡是打聽到什麼消息,便以簡短的消息發送過來,簡明扼要,一目瞭然,免去了無法即時通訊之苦。
“你參加工作就算成年了,以後的路靠自己走,我和你媽都不能決定你的人生。但是,作爲長輩畢竟有自己的人生體驗,希望能接受我們的意見。”
終於,在十二點四十分,傳呼響了起來。秋雲急忙從操場來到廚房,道:“有傳呼了,是茂東的號碼,我要到場鎮回傳呼。”
侯海洋決定要幫秋雲做點事情,如今秋雲最麻煩的事情是缺少通信工具,安裝一部電話要幾千元的初裝費,意義不大,最佳的工具則是一部中文顯示傳呼。
到了新鄉以後,侯海洋純粹是以旁觀者心態參加開學典禮,參加政治學習,他志在廣東,發生在新鄉的事情便與己無關。
侯海洋指着遠處蜿蜒小河,道:“這裡風景如畫,我要在山頂上修房子,住在山上,看星星,吹山風,吃河魚,養土雞,這是何等浪漫。”
“難道就是這一分之差就要改變我的人生?難道做錯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的選擇題就改變了我的命運?”秋雲的心裡涌出了一陣陣苦澀。
“侯海洋,秋雲中午生病了,你這個男人家,怎麼不管不顧?”李酸酸大聲開侯海洋的玩笑。
“我是男人,你是女人,當然不一樣。”
幾個字如重炮一般轟在了秋雲的頭腦之中,天空頓時昏暗起來,操場上小孩子們的吵鬧聲變得格外遙遠。
侯正麗道:“一般人到廣東去打工,都只有進工廠,最初幾年都要經過九九八十一難,段燕跟着我們,自然就免去了這些磨難。段三聰明得很,算盤打得精。滬嶺,她這種衛校生,能做些什麼?”
新鄉學校唯一能吸引侯海洋的是秋雲。
父子倆不到迫不得已,都不互相說話。這就苦了杜小花,她一會兒去勸丈夫,一會兒勸兒子,兩邊撮合。
“你現在仍然決定要到廣東去嗎?”侯厚德很鄭重地看着他。
秋雲道:“你不瞭解當時情況。我從小就住在市公安局家屬院,父親很早就是公安裡的英雄,在大院子裡我很自豪。在畢業前夕,父親突然從英雄變成了黑社會,在院裡人人側目,這種反差讓我難以接受。父親出事以後,我便準備在今年考研,而且是勢在必得,故意選一個偏遠的學校,就來到了新鄉,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否則怎麼會認識你。”
在農村,田間地頭男男女女經常開一些帶葷的玩笑,這些玩笑粗俗大膽,直指生殖器。侯海洋從小在田間地頭深受薰陶,聽到秋雲說了這麼一句含義模糊的話,便開玩笑道:“確實我要感謝你,沒有你,我就是少年,有你,我才成爲男人。”
學校老師都知道秋雲與侯海洋談起了戀愛,此時,仍然有不少老師三三兩兩聚在操場邊上,他們看到秋雲跟着侯海洋肩並肩走在一起,心裡涌起了不同的感受。
侯海洋摟着母親的肩膀道:“媽,你的兒怎麼會是笨蛋,我肯定會成功。”
“海洋,是你的電話嗎?”
屋門打開,屋內沒有開燈,光線比室外暗一些,侯厚德端坐在椅子上,桌前放着一本書,一副新眼鏡放在書邊,他用平靜的目光看着高大挺拔的兒子。
侯海洋沒有理他,耳朵朝向竈房,等着傳呼機的響聲。
秋雲道:“成績要在3月8日纔出來,考前還信心百倍,考完之後覺得也不錯,現在回想着考卷,越想越覺得錯誤的題越多,心裡反而忐忑起來。有一道多項選擇題目少選了一個答案,最有把握的英語也考得不理想。”
侯厚德在杜小花不斷地勸說之下,慢慢冷靜下來,由自己的處境推算兒子在新鄉遇到的事,終於,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發出深深的感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侯海洋道:“我們到坡上走走,你看看我的地盤。”
趙良勇不承認李酸酸的說法:“我能當啥子官,你別打胡亂說。”
聽說兒子並不是馬上就要去,侯厚德暗自舒了一口氣,道:“我們就談到這裡,去上香。”
在河邊工地上,侯家姐弟也談到此事。
侯厚德道:“這位校長如果真的有這麼壞,自然會有黨紀國法等着他。你犯了一個錯誤,你用他人的錯誤來懲罰了自己。像你這樣自暴自棄,那位校長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你影響的只是自己的前程。用這個思路來看,你不覺得自己很愚蠢嗎?”
侯海洋如今從心裡有些瞧不起酗酒的趙海,道:“你不要說別人,先把酒戒掉,每天醉醺醺像個啥子。你這是用他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
張滬嶺是從百忙之中抽一天回到侯正麗家鄉過春節,與未來的岳父母見過面以後,待了一個晚上,他和侯正麗便離開柳河鎮。
走上旱坡頂,視線頓時開闊起來。牛背砣小學被綠樹所環繞,房頂是灰色的小平臺,綠樹外面是小河,河上面飄浮着不少竹葉。再遠處是小塊農田,零星房屋散亂地分佈在小丘之間。
李酸酸和趙海相繼離開,侯海洋走到秋雲身邊,道:“分數線劃出來了?”秋雲點了點頭,臉上盡是沮喪,道:“差一分上線。”侯海洋道:“到牛背砣去吧,我煮酸菜魚,活人不會被尿憋死,大不了再考一次。”秋雲嘆息一聲,道:“我爲了考研,天天看書,也算勤奮刻苦,誰知是這個結果!若是分數差得多一點,我還能想通,現在只差一分,讓人想不通,鬱悶。”
此時,秋雲只想一個人安靜地待在角落裡,她努力擠出一點笑容,道:“謝謝,我躺一會兒就好了。”
在寒假期間,侯海洋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想起秋雲,偶然間也會想起呂明,總體來說,想念秋雲的時間明顯長於呂明。唯一讓他感到不爽的是以前在與呂明交往時,他會通過寫信來排遣思念,如今思念秋雲時,他無法打電話,也無法寫信。
吃完飯,秋雲正要洗碗,侯海洋道:“別洗,先看一樣東西。”打開包在盒子外面的袋子,盒子上印着精美的摩托羅拉照片。秋雲眼睛瞪大了,道:“又買了一個傳呼機?”
秋雲道:“但願我這一次能成功,我們要一齊離開這個鬼地方。”等待考研成績的時間頗爲難熬,在三月八日,星期一,這是考研成績揭曉的時間。秋雲上完課,在中午時間就來到了牛背蛇小學,她拿着侯海洋的傳呼機,在院子裡走來走去,等着堂姐電話。
在這十來天時間裡,杜強接連打了好幾個傳呼,催要尖頭魚。侯海洋哼哼哈哈裝傻,強調在春節期間收不到尖頭魚。他拒絕杜強,價錢是一個因素,另一個因素是杜敏餐館被砸一事。雖然沒有明確的證據,但他始終懷疑與杜強有關,心裡生出一個大挖瘩,讓他對杜強由感恩之心變成了懷疑之心。
“沒有生氣,只是心情不好。我下班的時候給堂姐打了電話,她說今年報考人數比去年至少多了兩倍,錄取線水漲船髙,我恐怕要落榜。”秋雲是抱着到新鄉住一年的想法而義無反顧地來到這個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地方,如果考研失敗,則意味着她還要在這裡過一年,甚至多年。當然,她可以找以前的老關係調回茂東,可是既然這樣,何必當初。
秋雲是侯海洋最落魄時陪在身邊的女人。
說話間,摩托車到了場鎮。秋雲撥打電話時,手有些發抖。放下電話時,臉色陰晴不定。
侯海洋在學校是叛逆者的姿態獨樹一幟,受到普通教師們的暗自喜歡,不斷有老師散煙。邱大發湊到身邊,撕開一盒新的紅塔山,道:“小侯老師,抽菸。”汪榮富道:“老邱,紅塔山放了一個多月,今天終於開戒了。”邱大發呵呵笑道:“小侯老師難得來,當然要抽好煙。”
秋雲和李酸酸在一間屋住了大半年,她對李酸酸有深刻了解,知道再好的話從李酸酸嘴裡出來都會變味,此時她沒有心情生氣,道:“我沒有生病,就是有些累,躺一躺。”
在操場轉了無數圈,她回到小寢室。
在兩人似好未好時,侯海洋曾經在教室裡坐着聽過兩三節課,這個行爲引來了同學們的側目以及教師們的議論。侯海洋不在意這些議論,她也不太在意。當侯海洋被踢到牛背蛇以後,他以倔強的姿態對抗着新鄉學校的一切,徹底站在新鄉學校的對立面,只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到學校,事情辦完便匆匆離開,這種情況下侯海洋自然不會再到教室來聽英語。
李酸酸端着杯濃茶,站在門邊與趙良勇等人聊天,看到秋雲過來,她故意大聲道:“小侯老師是新鄉學校最男人的老師,他敢打劉缺德,學校其他男老師誰敢?他不來政治學習,佔了學校的地,校領導屁都不敢放一個,真他媽的欺軟怕硬。趙良勇,你以後當了官,要有點男人樣。”
秋雲不理解侯海洋如此舉動,道:“你莫非真想要在這裡待一輩子?梁園雖好,非久留之地。”
“這個趙海太不堅強了,就算是到了村小,也不至於自我折磨成這個樣子。”侯海洋又想起了父親所說的話,“父親的話挺有哲理,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是愚蠢的,自己犯了錯受到別人的處罰,本來就是一件悲傷的事,自己還要加倍懲罰自己,更是賽上加蠢。”
侯海洋嚼了幾塊臘肉,見秋雲鬱鬱寡歡,問“怎麼,生氣了?”他沒有馬上將漢顯拿出來,有意給秋雲一個驚喜。
在新鄉學校,每次政治學習都是喝酒的動員會,特別是很多教師平時散佈在各個村小,相隔遠,不容易聚在一起。政治學習以後,大家聚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喝一臺酒,喝醉以後,晚上孤寂的時光便容易打發,第二天早上起牀就是九、十點鐘,一天的日子也就算過了一小半。
侯海洋拿過傳呼機,認出是99lib?net小周辦公室的電話,道:“這是我在茂東一位朋友的電話。”
段三愛人原本想搭乘張滬嶺的小車,送女兒到巴山縣城,段三拉着她,道:“你將燕兒送到巴山還得回來,想開一點,燕兒跟着侯大妹出去,至少她不會被關到看守所,而且去廣東的車費都可以節約了。”段三愛人拼命忍住眼淚,當汽車轟鳴聲響起來,看到車窗內女兒抹起了眼睛,段三愛人再也不控制不住,放聲哭出來。
侯海洋對考研是一頭霧水,不知道這個成績意味着什麼。秋雲臉上憂色愈發重,道:“去年總分是342分,也不知道今年的錄取線是多少。”
他眼光又掃了一遍,見到角落裡是長頭髮的趙海,他的臉比以前更瘦,猶如被斧頭砍過,鷹鉤鼻子彷彿被擴大了幾分。
下午,政治學習,秋雲心不在焉,侯海洋則罕見地來到學校參加政治學習,這一次來參加政治學習,是趙良勇親顧牛背砣小學的結果。
學校門前走進一個人,歪歪倒倒的,撲面而來的酒味甚至在屋裡也能聞到。侯海洋正陪着秋雲等待考研成績,沒有心情陪趙海這個老醉鬼扯淡。但是人已經進來,還得接待。
“趙良勇這個龜兒子是烏腳蛇戴起眼鏡假充正神,現在開始讀函授本科,叫他龜兒子打撲克居然不來。他是個把殼蛋,到派出所啥子雞巴狗卵子都交代出來。”
侯海洋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感受,兩人沿着青石板路到了場鎮。摩托車有點小毛病,正在修車店等配件。離開了摩托車,侯海洋的速度終於慢了下來,他握着秋雲的手前往牛背砣學校。
眼見着到了上課時間,秋雲準備離開牛背砣回學校,傳呼機響了起來,這一次也是茂東電話。
侯厚德用平靜的口氣道:“二娃,你是不是想到廣東去?別急着否認,我的觀點和段三不一樣,他爲了多賺錢,可以讓段燕不要正式工作,跟着張滬嶺到廣東。我認爲你要有獨立的人格和尊嚴,我們侯家屋裡的人不能全靠着張滬嶺,有句時髦的話叫做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
兩人親密一番以後,在牀上彼此滿足對方,肉體和心靈都如在冬天洗了一個熱水澡,舒服到極點。
“情況如何?”
李酸酸伸手摸了摸秋雲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道:“沒有發燒。”
秋雲在牛背砣小學放着全套洗漱用品,她沒有回寢室,與侯海洋一道走出了校園。
秋雲看侯海洋被凍得嘴脣烏青,轉身從竈間將熱飯菜端了過來,擺了兩個碗兩雙筷子,然後坐下來默默無語地吃飯。
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侯海洋表現出了超越年齡的良好耐心和細心,讓秋雲在美味的大餐和美妙的性愛中暫時忘掉了沮喪和失落。
侯海洋視臺上諸位領導如無物,他所坐的位置恰好可以看到秋雲的側臉,便認真研究秋雲臉上冷冰冰的表情。這個表情就如第一次在巴山縣城的冰美人表情,看到這個表情,他更加確信秋雲考試成績不妙。
十來天的時間轉眼即過,很快到了學校集中時間。
散會以後,侯海洋和秋雲對視一眼,兩人心有靈犀一點通,都從對方眼神中讀出了自己需要知道的信息。趙海不合時宜地從身後拍了侯海洋的肩膀,道:“老侯,趙良勇要當官了,晚上他必須請客,喝酒。”
李酸酸進屋,拉開秋雲的布簾,看着秋雲臉色蒼白躺在牀上,用誇張的聲音道:“秋老師,生病了?我去帶信給侯海洋。”又補了一句,“是不是侯海洋欺負你?這個侯海洋怎麼搞的,一點都不懂得惜香憐玉。”
父子倆一前一後前往祖墳,在經過一處山坡時,父親指着荒草中的一段殘石,道:“解放前,祖墳這邊還有一個牌坊,還有石獅子,這是當年牌坊留下的殘留物,我們侯家是大族,沒有想到沒落如此,祖上榮光消逝殆盡。”
騎車回到新鄉牛背砣時,過了六點,天變得漆黑一片。侯海洋站在牛背蛇學校鐵門前,看到秋雲坐在竈間,單手托腮,盯着熊熊燃燒的竈火想着心事。
侯海洋更加確定秋雲考研之事不妙,沒有理睬李酸酸。
寒假開學時,侯海洋的行李是母親杜小花幫着收拾的,來到二道拐才發現,除了姐姐侯正麗買的衣物以外,杜小花還用塑料袋包了一塊臘肉。秋雲煮了一塊臘肉,切成薄片,半肥半瘦的臘肉晶蓋剔透,散發着獨特的香味。侯海洋食慾大振,扔一塊臘肉入嘴,只覺滿嘴是二道拐的味道。
在二道拐小學裡,一家五口人坐在堂屋裡聊天,侯海洋縮在一邊,聽姐姐和姐夫講大學以及廣東的龍門陣。隨着姐姐的敘述,他腦子裡想象出在大學讀書的畫面,這幅想象的畫面是在中專校院基礎上的放大,裡面很有些風花雪月的浪漫味道。
“爸,我要去學校報到。”
侯海洋想了想,表態道:“我肯定要去,但是會等到六七月以後,不會馬上去。”
趙良勇要當教導主任的說法早就在老師之中流傳開來,對於秋雲和侯海洋來說,這是一個完全可以忽略的職務,對於多數學校老師來說,教導主任這個職務與他們的工作和生活密切相關,是一個算得有分量的官位。
依靠姐夫發展,侯海洋並不覺得光彩,他沒有深說,淺淺地談了幾句,很快就轉了話題,道:“考研成績好久出來?”
如果侯厚德進門就是一頓嚴肅批評,侯海洋一定會有強烈的逆反心理,父親採用心平氣和的方式來談話,讓他的逆反心理漸漸消解,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
拿着摩托羅拉中文漢顯,這是秋雲收到的最貴的一份禮物,她一時說不出話,摩挲着精緻的傳呼機,過了半晌,道:“你到巴山縣城就是爲了買傳呼機?你怎麼這麼傻,這個中文漢顯太貴,服務費每月就要一百多。”
張滬嶺對此事很無所謂:“段三與侯叔關係深,我們肯定要幫忙。先到你的裝修公司做點內務,若是有悟性,再安排她進其他公司。”他又對侯海洋道:“海洋,你到了廣東,也得從最基層做起,要做好吃苦準備。師傅領進門,修行要靠自己,我相信你比段燕有悟性。”
秋雲知道摩托羅拉中文漢顯價格昂貴,心裡着實感動。她也沒有過於矯情,把傳呼機拿在手裡細細把玩,露出調皮的笑容,道:“那你就要感謝我,如果我不要這個漢顯,你就成不了男子漢。”
侯海洋站在門口,將所有的光線基本擋住,身體逆光,讓侯厚德一時看不清楚兒子的表情。
侯海洋只道:“冬天騎車真受罪,鼻子和耳朵都要凍掉了,快,弄點吃的。”
秋雲原本將頭依着侯海洋肩頭,聞言擡起頭,道:“你不考大學了?即使到廣東發展,沒有文化還是不行,真要從基層做起來,難上加難。”
秋雲抱緊了侯海洋,道:“謝謝你,不是爲了傳呼機,是感謝你的那份心意。”她在侯海洋臉頰上吻了吻,當侯海洋準備吻過來時,她又將侯海洋推開,道:“你待一邊去,我先洗碗。”
秋雲道:“大家爲了考研都下了苦工夫,不僅僅是我用功。在大城市的同學還能參加各種補習班,和導師也能有聯繫。我在新鄉就全部靠自己,親戚只能是幫忙聯繫點日常事務。”
秋雲是一個獨立且堅強的女子,在侯海洋的印象之中,她是第一次露出這種患得患失的表情,安慰道:“這大半年,你一門心思都在複習,準備得不錯,我相信你能成功。”
秋雲半天說不出話,老婆孩子熱炕頭是一種美好傳說,本質上是一種需求層次不高的願望,她的理想比這三點要美好得多。到了今天,她終於認識到當時不顧一切到偏僻鄉村真的是衝動之舉,幸好在新鄉遇到了侯海洋,讓她在新鄉日子變得美好起來。也正是由於遇到侯海洋,讓她想着離開之時又愁腸百轉。
侯海洋被“用他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這個理論打動了,陷入沉思,閃電般梳理了在新鄉的經歷:“曾經很努力地想借調到新鄉,又想去讀電大,再想借調到縣公安局,這三條道路都沒有走通。又與校領導劉清德發生過嚴重衝突,因爲所謂的聚衆看黃色錄像被踢到了牛背砣小學。這一系列事情發生以後,放棄了新鄉。在秋雲的鼓勵下,曾經想到去讀大學。與準姐夫張滬嶺見面之後,決定到廣東跟隨姐夫。”
趙海低着頭,長長的頭髮垂下來遮住了臉,道:“你天天抱着美人睡覺,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我算啥子尿東西,就是一塊扶不上牆的爛泥,混一天算一天。”
馬光頭不斷地點頭,臉上擠出笑容,殷勤地道:“侯老師,你去,我幫你上課。”自從那次向王勤打了侯海洋的小報告以後,他心裡存在着深深的內疚,恨不得幫着侯海洋上完他所有的課。
杜小花知道這一對父子倆都是犟拐拐,她只能兩邊勸說:“二娃在村小工作不如意,與那個副校長有矛盾,他是存了這個心思。”
侯海洋發動着摩托,道:“那就麻煩了。”
張滬嶺和侯正麗離開以後,二道拐就如被拉長的橡皮筋,失去了外力,恢復了正常。侯厚德臉上的笑容被北風吹走,板成一塊,冷冰冰的,總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侯海洋則我行我素,打打籃球,跑跑工地,儘量迴避與父親見面。
兩人手拉着手,頂着北風走上旱坡。旱坡上,凡是侯海洋地盤的邊沿都栽上了刺桐。刺桐生命力極強,隨手插在地上便能生根發芽,長成以後便成了一片刺牆,這是一道天然圍牆。
侯海洋將秋雲拉到身前,爲她擋住山風,道:“我們這些農家子弟很大的一個夢想就是跳出農門,到大城市去工作和安家。爲了賭氣而來到巴山縣最偏僻的新鄉學校,對於我們這種農家子弟來說是不可理解的,這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他想起了父親給自己說的話,強調了一句:“你這是用他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用他人的錯誤來耽誤自己的前程,太不值得了。”
秋雲用力擠出一些笑容,道:“但願錄取線和去年差不多。”
冷風吹起秋雲長髮,在空中飄動着。
“聚衆看黃色錄像,不管你是否承認,派出所認定了,你無法抹去這個事實,我最生氣的就是此事,只要此事裝進檔案,就是一輩子的污點。二娃,你太不清楚事情的輕重了,在文革期間,有多少人因爲政治上的污點而失去了前程,甚至家庭破碎。”
說起新鄉的事,侯厚德的火氣就涌了出來,道:“這是自毀長城,不知珍惜,不可原諒,若是繼續保持這種處事方法,不管走到哪裡都吃不開。不換思想,以爲換個環境自己就行了,這是白日做夢。”
李酸酸哼了一聲:“這兩天就要宣佈了,到時我就要喊趙主任。”
除此以外,再沒有人來麻煩侯海洋。侯海洋呼吸着青山綠水間的新鮮空氣,天天苦練籃球,順便翻看着姐姐留下來的《商業會計》,讀這本《商業會計》時他總是想起尖頭魚的魚腥味。偁爾翻到英語,總讓他想起秋雲的芳香,讓他的心亂成一團,荷爾蒙猛往上躥。
代友明、劉清德、王勤陸續來到會議室。劉清德坐在主席臺後,居然看到久不來開會的侯海洋,感覺很是意外,他鼻子哼了一聲,眼光上擡,一副漠視的神情。
“我做不到這一點,和李酸酸總是搞不攏,她這個人太喜歡在背後胡說八道,不傳播點小道消息就會覺得渾身不舒服。”
他抽了星期四的下午來到了縣城,直奔最大的電信經營店。他如今有了一定的積累,荷包比起第一次買傳呼機硬了許多,要了一部性能比較好的雙排漢顯摩托羅拉,傳呼號是128開頭,交了一年服務費,用了三千多元。付錢的時候,侯海洋肉痛得緊,可是想到秋雲的柔情蜜意,便覺得付出是值得的。
山風吹來,張滬嶺頭髮在風中飄動,他臉龐光潔白皙,眼眸烏黑深邃,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美男子。侯海洋仍然留着打籃球時的寸頭,臉部棱角分明,修長高大略顯粗礦。侯正麗一手挽着弟弟,一手挽着男友,此時,她感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張滬嶺笑着鼓勵道:“有專業就當工程師,沒有專業才能當老闆。”三人邊走邊談,到了山頂,向下俯視,視線頓時開闊起來。山脊一側有一條蜿蜒小河,如玉帶一般明亮,另一側則是鬱郁的樹林以及規整的農田。
侯海洋摟着秋雲的細腰,道:“這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同樣如此。”
侯海洋安慰道:“分數線都沒有出來,你何必提前開始糾結,這是自討沒趣,你等真正落榜再糾結不遲。其實我內心裡希望你落榜,你落榜以後就可以留在新鄉,我們做患難夫妻,白天上課,傍晚到旱坡上種地,快活賽過神仙。”
幾位校領導講完,校長代友明特意讓趙良勇講了講新學期的教學安排。在座所有老師們都明白趙良勇安排教學工作意味着什麼,在趙良勇講課之前,老師們一齊拍手鼓掌,氣氛熱烈起來。
侯海洋知道這一關始終逃不掉,苦着臉道:“媽,你真的以爲我變成了二流子,變成了社會青年嗎?不是那麼回事。我想上進,可是學校領導太操蛋,他們不是共產黨的領導幹部,而是貨真價實的社會敗類。我弄到今天這個地步,就是因爲被爸教育得太好,有正義感,有自尊心,沒有違背自己的良心,這才被踢到村小去。”
到了下午三點多鐘,張滬嶺、侯正麗和侯海洋一起去看工地,老兩口留在了屋裡。
一段殘石上留着雕刻的痕跡,似乎是一雙眼睛,侯海洋與這雙眼睛對視,他感受到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來自歷史深處的凝視。
秋雲臉上帶着些紅暈,枕着侯海洋的胳膊,微微仰起頭,道:“老師們都在議論你佔了學校的地,你爲什麼要整這一塊地?”
趙良勇無論從組織能力還是教學能力等方面,都足以擔任教導主任一職,加上他爲人處世比較圓滑,是教師之中天然形成的大哥級人物。雖然在派出所寫了檢討書稍稍有損其威信,可是經過幾個月的沉澱,此事不再新鮮,趙良勇很快在老師中恢復了威信。
侯厚德道:“段燕和二娃不一樣。其一,她讀的是衛校,衛校是技校,和中專還是有區別的,其二,她還沒有找到正式工作,二娃是正式的教師;其三段燕是女人,以後嫁個人就衣食無憂,二娃是男人,要立業的,必須得靠自己。”
侯海洋很意外,他以爲父親會批評自已,沒有料到父親會以這種平和的方式開始談話。
秋雲坐在牀上,牀頭放着好幾本專業書,此時她一點都不想看這些書,扔條毛巾蓋住了這些書,然後仰面躺在牀上。一動不動,眼睛盯着天花板。
在冬水田裡忙活的農人見到這一對青年男女在大白天牽着手,都伸直了腰,瞧着兩人。一個老年農人道:“媽喲,還是老師,大白天就手牽手。”跟隨着他在田裡勞作的是半大小孫子,他道:“爺爺,這個有啥子嘛,聽我媽說,在大城市,談戀愛的人都在大街上抱着親嘴。”老年農人憤憤地道:“這他媽的像個啥子,我要到鎮政府去告他們。”
回到二道拐當天,侯海洋便與父親有着衝突,寒假多數時間都和父親鬥氣。在即將離開二道拐時,父親語重心長一番話,將侯海洋聚在心中的怨氣消解了大半,他暗自後悔在寒假期間對父親的態度不好。
侯海洋道:“現在喝酒太早了,等到老趙的烏紗帽戴穩當了,再喝酒不遲。”
迎面而來的風,直灌進衣服中,侯海洋縮着脖子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們都是造孽人,我不跟他們一般計較,裝作不知道就行了。”
“單科完全過了,總分349分。”
侯海洋慢慢走到父親房間前。
侯海洋用堅定的聲音道:“我決定了,你離開新鄉之時,也是我到廣東之日。”
侯海洋抽着煙,眼光看着秋雲,見到臉色不佳,心裡咯暖一下,暗道:“難道秋雲沒有上分數線?”想到這一點,他有喜有憂,喜的是秋雲可以陪在新鄉,憂的是留在新鄉對秋雲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我不知道你在新鄉學校遇到了什麼事,你媽也沒有給我說清楚,大體上就是一位姓劉的副校長與你有比較深的矛盾,你認爲這個校長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總之不是共產黨的領導而是一個壞蛋。我說的對不對?”
“你這一段時間需要與學校聯繫,沒有傳呼機不方便,這是摩托羅拉的中文漢顯。你堂姐有什麼事就可以直接發信息。”
侯海洋伸手拍了一下秋雲的肩膀,道:“既然比去年分數要髙,你擔心什麼,耐心等待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