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難怪黃德海詫異了,就連素雲和蘭心這兩個伺候了太后三十餘年的嬤嬤也對太后此番態度驚了一跳。鎮西侯府之事當年在京都掀起了不小的波瀾,雖說如今的鎮西侯在朝中依舊位居高位,不過那侯爺夫人以及這位小侯爺在圈內的身份就尷尬了。
十五年前,穆行止的父親穆光帶領三軍赴臨岐關同南塢大軍交戰,那是的穆光意氣風發、驍勇善戰,僅用了短短三月時間,不僅收復了失地,更是一鼓作氣直搗黃龍,攻下了南塢的皇都。
一抹倩影孤零零地站在殘破的城牆上,雪白的貂絨披風隨風搖曳,烏亮的青絲盡數散開,同這漫天的飄雪糾纏在一起。遠遠望去,那佳人遺世獨立的樣子,像是隨時都能踏風而去一樣。
穆光看不到她的神情,卻能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哀怨穿過冰涼的空氣直擊她的心底。耳邊是幽怨的亡國曲調,猶如鳳凰泣血。
城破的那一刻,西孓士兵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動,耳邊炸開了狂歡的吶喊,是來自他們心中壓抑依舊的狂喜一下都迸發開來的吶喊。
就是這一瞬,那弱柳扶風的身影,隨着城門被攻破的一聲巨響,絕望地縱身跳下城樓。
國都已破,靈女殉身。
被俘的南塢士兵,再沒有負隅頑抗的精力。
凌厲的寒風如同千萬柄利刃,毫不留情地劃上棲桐的臉頰,落在發間的雪花轉瞬就融爲一滴冰水。被選爲靈女那天,母親的諄諄教導還在耳邊“桐兒,身爲靈女,你就是南塢子民的信仰,是他們的神佑,這一生一世都要保南塢一世榮華安康。”
這一世,自己每一步都走得身不由己。所謂的神佑和信仰,無非是南塢子民的盲目而美好的期盼罷了。
“無力守護國家安康的靈女,唯有以肉身償還神靈了!”
這是她聽到南塢國君說過的最後一句話,那個從小同她青梅竹馬的少年,那個曾經許諾她一生幸福的少年,在國破之際,要她殉身告慰神靈!
如果她可以自己選擇,寧願不要做這勞什子靈女,就算是普普通通的農婦,也甘之如飴,只是這輩子也許再沒有希望了。
冰涼的淚珠滑落,在白皙的臉頰只留下一道淚痕。
穆光未曾有一絲遲疑,駕馬而去,縱身將已然失去神思的棲桐攬入懷中。那是一張足以讓天地萬物都失去神采的臉,就是潔身自律的穆光難以免俗,心中激起了千萬層漣漪。
平都城外擠進慘烈的屠殺,他已經看不到了,視線被釘在棲桐身上挪不開,只能聽到自己有力的心跳,在這個血腥氣濃烈的羅剎場上尤爲明顯。
這一戰贏得漂亮利落,先帝龍顏大悅,朝中文物百官面前,許諾穆光,“但凡愛卿所求,朕必允之。”
就是穆光要求食邑三城,恐怕先帝也是能答應的。
可就當所有人都羨慕他的榮耀,嫉妒皇上如此厚待的時刻,穆光卻提出了一個讓所有人瞠目結舌的要求,“微臣只求靈女棲桐爲妻。”
南塢靈女,這個被南塢子民神化的存在,在西孓人眼裡就如同妖邪一般,且不論此,就是剛剛結束的那場戰役,也明確地表明西孓同南塢的勢不兩立。
可是,穆光卻當着衆臣,朝中的文武百官,堂而皇之地求皇上將南塢靈女賜給他。不是爲妾、而是作爲他的妻子,未來的鎮西侯夫人。
耳邊傳來此起彼伏的抽氣聲,當下便有人壓低了聲音說他被南塢妖女迷了神智,可是穆光不在乎。
先帝笑容凝在臉上,眼中幽沉深邃得如同古井一般,慍怒的火苗激活就要迸發出來,可是先帝忍了,他一字一頓問道,聲音因爲激動而聽着尖利駭人得很。“你再說一遍!”
“微臣只求靈女棲桐爲妻。”穆光鄭重地朝先帝磕了三個響頭,每一聲都擊進所有人的心裡。
大殿中再無一絲聲響,老鎮西侯瞪大了眼睛指着穆光,竟說不出一句話來,捂着胸口,急火攻心暈死在大殿之中。
朝堂之上鬧出如此一幕,很快便傳遍了京都,同穆光交好的衆位皇孫貴胄都不免勸導他三思而後行,而穆光卻是被已經堅定了決心。
“世間這麼大,你要娶哪家女兒,爹都沒意見,唯獨南塢妖女不成!”
一句話斷了十八年父子情,穆光爲了棲桐與鎮西侯府決裂。
一時間,世人將南塢靈女魅惑人心的妖邪形象傳得神乎其神,就連皇家都對那位叫棲桐的靈女諱忌得很,更別說其他世家貴族了,皆是唯恐避之不及。要說仍與穆光交好的,恐怕也只有樓丞相了。
穆行止出生以後,被排擠的便多了一個。
雖然老鎮西侯沒熬幾年就去世了,家中的兄弟爲了這世襲的爵位打得頭破血流,只是最後這爵位依舊是落到了穆光這個嫡長子身上。可就是有了侯爺夫人和世子之名,棲桐和穆行止在圈內依舊是遭排擠的。
在穆行止的童年,聽得最多的就是。
“穆行止是南塢妖女生的野種,何必怕他!”
“據說南塢人最是邪門,他會不會也會那妖術?”
“穆行止,你竟敢欺侮到堂兄頭上,妖女生的東西,果真是沒有教養!”
“小雜碎,找你的妖女娘親去吧,別毀了我鎮西侯府百年基業。”
……
起初,他也是會難過的,也會委屈,常常抱着孃親,哭訴他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可後來,漸漸也就麻木了,就算他再怎麼委曲求全,人家也未必看得起他,未必會給他好臉色看,還不如自己變得強大起來,強大到沒有人再敢嚼舌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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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來時,穆行止環視四周陌生的環境,屋子不是很大,可所用之物都華貴非常。檀木的圓桌上,守夜的宮女正撐着腦袋打盹,絲毫沒有意識到穆行止的打量。他掙扎着想坐起身來,可是偏又無力得很,索性躺着不再動。
他回憶起白日裡的事情,頗有幾分自嘲。
自己也是着了魔吧,明知道吃不得花生,卻又拒絕不了言笙,寧願自己受罪,也難以對言笙鍾愛的芝麻酥下手。
從太后將穆行止接回了雍華宮起,言笙就時時刻刻巴望着穆行止趕緊醒來,死活不肯回清染宮休息,想守着穆行止卻被太后制止,這會兒正在雍華宮側殿裡掰着手指等天亮呢。
“公主殿下,已經寅時三刻了,您還不睡?”紅豆伸了個懶腰,她這都一個囫圇覺睡過來了,公主怎麼還瞪着眼不睡呢。
言笙是想睡的,可是她腦子裡想得事情太多了,錯過了她睡覺的時間點,現在就是閉着眼也睡不着了。“紅豆,更衣。”
說着便從牀上爬起來,紅豆哪裡猜不到她的心思,搓着小手十分爲難的樣子。“這不大好吧?”
雖說公主年紀尚小,但總是姑娘家不是?大半夜的,孤男寡女的,就是沒什麼,也會被人傳出什麼來的。況且,在太醫院裡,她也是聽到了穆行止那尷尬的身份的,私心裡還是不希望公主殿下同鎮西侯府的小侯爺有過多牽扯的。
言笙頭腦簡單得很,纔沒有紅豆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就算是紅豆點明瞭說,她多數還是一笑置之。哪裡有這麼多忌諱,她交朋友可從來不在乎人家有沒有身份地位的,難不成她當了公主,閒雲谷那些山溝溝的小姑娘就不是她的玩伴了?
紅豆到底還是拗不過她的,只好乖乖地跟在她的屁股後頭。
入秋以後,夜裡的風涼得很,言笙緊了緊披在肩頭的披風,縮着脖子快步走向穆行止住着的風瀾居。守在門口伺候的宮女見言笙款款走來,嚇得瞌睡蟲消失殆盡,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禮。
穆行止朦朦朧朧將要再睡下去時,聽到門口有動靜,剛用力支起身子來,就見一抹粉嫩的身影走近了。
一股涼風隨着言笙推開房門的動作猛灌了進來,淺粉色的收腰託底羅裙飄然而起,腰間懸着的琉璃小鈴鐺因此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正打盹的宮女因爲這一股涼風給凍了一嘚瑟,半夢半醒間,眯着眼睛就要去關門,卻未看到眼前的言笙,走近了,纔看到那精緻的人兒,誠惶誠恐地下跪請安,“參見公主殿下。”
“你先下去吧。”困成這樣也是難爲她們了。
言笙款款走到穆行止的牀邊,靈動的杏眼綻放出熠熠生輝的光彩,幸好醒了,不然她得內疚好一陣子了。“大俠哥哥,你總算是醒了,嚇死我了。不能吃花生爲何不說呢,你要是有個什麼好歹該怎麼辦?”
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猝不及防地撲過來,抱着他不撒手,眼淚說來就來。這是第二次毫無防備地就被言笙抱住,穆行止心底有一塊正不着痕跡地塌陷下去。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拍了拍言笙的背,嘴角彎彎,“我什麼時候招惹了一個愛哭鬼?”
愛哭鬼?言笙纔不是!
她擡起頭來,收回了眼淚,可憐兮兮地望着穆行止,“那我不哭了,大俠哥哥不要生病,別生我的氣好不好,我不知道你不能吃花生的。”
被這麼一雙靈動的眼睛盯着,穆行止哪裡還能說出有違她意願的話來。“我沒生氣。”
不算寬厚的手掌附在言笙頭上,如果紅豆沒有看錯的話,他眼底流露的那種情愫叫寵溺!